“娘娘,娘娘……”毓秀跪在床邊,一邊哭,一邊拉著我的袖子用力搖晃。“奴婢求您了,說句話吧!您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不要憋壞了身子啊!”我轉頭看她哭得花貓一樣的臉,顫巍巍伸出手指,摸了摸她臉上的淚痕。我哭不出來,縱使心裡疼得要命,眼淚卻流不出來。所謂大悲無淚,就是這樣了吧。我不哭,毓秀卻使勁兒替我哭,直哭得守在外麵的蘇培盛也聽不下去了,冒著要進來,紅著眼拉她起來。“毓秀姐姐這是做什麼,讓娘娘看著豈不是更傷心?”我看著他把毓秀拉起來,也跟著掀起被子起身。“娘娘?”他倆見狀,忙又過來扶我。我擺擺手,自己站起身,朝梳妝台走去:“我睡了多久?”毓秀和蘇培盛愣了一會兒,才答道:“一天一夜。”“哦。”我在妝台前坐下,開始那梳子梳頭,毓秀忙湊過來接手。“小六兒如今在哪兒呢?”毓秀手一頓,接著又繼續下去,旁邊的蘇培盛小心翼翼地回話:“六阿哥如今停在太和殿偏殿呢,皇上今日輟朝一日舉哀,命各級大臣命婦前往祭奠,預備午後送城外暫安。”“哦。”我不再說話,端坐黃銅鏡子前,看毓秀給我梳頭。她紅著眼睛替我梳好旗頭,從匣子裡翻出些珍珠和素銀質料的發飾來給我戴上。打理完頭發,蘇培盛也帶著錦瑟從內室走了出來,手裡托著一套月白的旗袍,連花盆底的繡鞋也選了素錦麵的。從銅鏡裡看看自己,模模糊糊的一片蒼白,我於是點點頭,邁步朝外走去。小六兒,額娘來送你最後一程。……太和殿,民間叫金鑾殿,是皇帝每日上朝議事的地方。如今偏殿裡哀聲一片,香煙繚繞,舉目所及,隻見黑白,王公大臣及命婦們,各個麻服戴孝,正排著隊朝著一個朱紅小棺上香行禮。“德妃娘娘到——”我一踏入,偏殿裡頓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著我,正在行禮拜祭的人都忙不迭朝兩旁閃開道路。隨著他們閃開,我看到了站在棺槨前的皇帝。他今日穿的是明黃的常服,外罩一層薄薄的黑紗罩衣,腰上沒有係黃腰帶,而是換了一條白色的。見他的穿戴,我心裡便有些感動,我們這一對天家的父母,不能如民間那樣儘情的為逝去的孩子表示哀慟,卻也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最穩妥的方法表達我們的悲傷。目光從四麵八方朝我射來,有探視,有同情,有好奇……我誰也不想理睬,徑直朝皇帝那邊走去。突然,視線掃到站在人群後方的惠妃,我頓時腳下一頓。本以為自己會怒火中燒恨不得撲上去咬死她,結果卻是心裡空****的,隻是麻木的盯著她看。 惠妃站在那裡,原本低著頭,突然像是打了個激靈,茫然地抬起頭,一下子對上了我的視線。我倆眼神相碰,她便瑟縮了一下,接著就轉開了臉。我又看她一眼,才收回視線,又邁步朝前走。皇帝一直盯著我看,眼神深沉,見我朝他走近,頓時眼亮了起來,卻隻站在原地,朝我伸出手。我如今神智清醒,也記起先前因驟然喪子而瘋魔的狂態,那時候我不僅不讓他碰我,更連聲說恨他。他一個九五至尊,被我這樣對待,雖然強忍了,可心裡總歸是彆扭的吧。走到近前,我朝他蹲身行禮。這一蹲,便是告訴他,我醒了。他自然懂得,我隻膝蓋一彎,他已上前一步托住了我,順勢拉我站起,攬住我的肩膀。“宛兒。”他的手在我肩上用力捏了捏,這是他安慰的方式。千古帝王文治武功,唯獨不擅長甜言蜜語。“皇上,臣妾想再看看小六兒。”我垂下眼不看他,生怕一對上他的眼,就要哭出來。他沒說話,隻是攬住我,和我一起走近那朱紅色的小棺。金絲楠木的棺板,朱紅描金的漆麵,內襯上等緞麵的被褥,胤祚一身皇子禮服,點綴著團龍祥雲、東珠紫貂,身上蓋了一床織金梵文字陀羅尼經被,華麗端莊。我依在棺前,伸出手再摸摸他的小臉,再掀起經被,想為他整理下身上的衣服。金色的經被揭起,我的手輕輕一顫,眼淚便湧了出來。胤祚交握在胸前的手上,赫然套著一枚翡翠玉扳指——先帝臨終贈給當今的扳指;也是我兒抓周所得的禮物。還記得當日,宮人笑語間撤下了諸多物件,結果隻餘下了滿床的玩物。我還曾說:這莫不是預示了我家胤祚會是個長不大的頑童?誰知今日,竟讓我一語成箴。我的胤祚,已經永遠定格在了孩童的時代。“皇上,娘娘。”李德全在旁邊小聲提醒。“吉時快要到了。”吉時啊……我深吸口氣,從袖筒裡掏出一方疊起的繡帕,塞進胤祚的衣襟裡,那裡麵包著我的一縷頭發。小六兒,以後就讓這縷發,和這個扳指,代替父母陪著你吧。“皇貴妃娘娘到!四阿哥到!”外頭又傳來響亮的通報聲,皇貴妃牽著胤禛走了進來。她穿了一身石青色衣裙,旗頭上隻帶了幾樣素銀的首飾,身邊的胤禛則穿著褐色的袍子,臉色卻不太好,規規矩矩朝著皇帝行禮。見過禮,我看著胤禛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終於下了決心的樣子,邁步朝我走來。皇貴妃一直拉著他的手,見他動作,便想拉住,卻又不好大動作。胤禛也是個硬脾氣,他決定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我看著兩人的手捏在一起,來回扯了幾下,到底還是讓胤禛掙脫了,來到我麵前。“額娘。”胤禛來到我跟前,突然跪了下來,倒嚇我一跳。“四阿哥這是做什麼啊?”周圍都是人,我也不好動作,好在旁邊李德全機靈,忙過來拉他起來,一邊壓低了聲音勸。“有話好好說就是了,這是何必呢……”“不。”胤禛直挺挺地跪著,甩開李德全的手,不肯起身。“胤禛是來跟額娘請罪的。胤禛逃學,沒照顧好弟弟,讓弟弟出事了,請額娘責罰。”說著話,已經帶上了哭腔。我如今明白他的意思了。若那天胤禛沒有因為天熱逃學,即便放學時胤礽跑開了,胤祚也會跟他一起走,大阿哥便是要找事,也有胤禛彈壓著,出不了事情。假設永遠隻能是假設,胤禛那天沒去上學,胤祚也再不能死而複生。可我又怎麼能怪罪他呢?失去一個孩子的痛苦,怎麼也無法靠折磨彆的孩子來減輕啊。“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我踉蹌地走過去,將跪著的胤禛拉起來,摟進懷裡。“不是你的錯。”“額娘……”胤禛在我懷裡小聲啜泣起來,他是真的為弟弟的離去愧疚、難過。我摟著他,和他一起流淚,一旁的李德全忙過來勸解:“娘娘,四阿哥,請節哀吧。六阿哥在天有靈,也不願意看到您二位這麼難過的。”我抬手擦臉上的眼淚,不經意看到不遠處的皇貴妃,她也的視線正落在胤禛身上,臉色陰晴不定,緊緊抿著嘴唇,微微皺眉。大約是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突然抬起眼皮,我倆視線相交的那一刻,我清楚的在她眼神裡看到了厭惡和憎恨。是了,她費了那麼多心思離間我們母子,如今,因為胤祚的事情,都白費了。我用力摟住胤禛,心中一陣痛楚。我失去了一個兒子,才得回了另一個兒子,這是怎樣的諷刺呢?皇帝這時也走了過來,先拍了拍胤禛的肩膀,又將我摟進懷中,將我倆一起帶著退後兩步。“時候差不多了,不要耽誤了老六上路。”旁邊已經有禮官就位,準備唱禮。四個穿孝衣的小太監弓著腰來到棺蓋跟前,將之捧起。皇帝摟住我,將我拉開一些,讓小太監把棺蓋扣上。“吉時到!”禮官突然高聲叫道,我猛地一抖。“釘——棺——”隨著他拖得長長的聲音,我看著小太監高高掄起錘子。蓋棺定論!蓋棺定論!待這錘子砸下,我的小六兒,就永遠天人永隔……不!我心口一疼,就想撲上去,身邊的皇帝動作更快,猛地將我拉入懷中,用力按住我的頭,將我的眼和耳都蒙上。“宛兒,讓他去吧。”皇帝用力摟住我,在我耳邊歎息一聲。我腿一軟,終於放棄,無力地依在他懷中,讓眼淚打濕他的龍袍。我的小六兒,終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