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雪池醒來時還懵著。腦子裡正一陣陣的發脹,還帶著點記不起事來的茫然,她坐在**發了會兒呆。……姥姥去世了,媽媽很恨自己,墨七鳳隱和陸晨曦他們為姥姥的葬禮幫了很多的忙……她知道這些事確實發生了,但好像還有什麼令她感到有些不真實。她努力回憶著,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忘了什麼來。混沌了幾天的大腦隨著回憶漸漸清醒,被忽視了許久的饑餓感也跟著清晰起來。她開燈下床倒了杯水,一抬頭就看見院子裡的光景。月光涼涼的撒在地麵上,像是結了一層冷白色的霜。院內不到一米高的矮牆上靠坐著個人,那人正望著天上的星星,似乎不知在想什麼。那清瘦的背影讓她愣了一瞬。她輕手輕腳的推開門走過去,直到清那人的樣子,那件讓她感到不真實的事才終於變的確定起來。“……墨總?您怎麼來了?”墨卿修回頭看了她一眼,從另一邊的身側拎起一個保溫飯盒:“老七讓我給你送飯,看你沒醒,我就等一等。”“……啊?這怎麼好意思。”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將飯盒的蓋子擰開後更驚訝了:“……還熱著呐?”墨卿修嗯了一聲。她端著那盒白粥認真想了想,終究覺得這樣調頭就走很不禮貌,於是她掂量了個禮貌客氣的距離也靠坐矮牆上,大口大口的喝起粥來。深夜寂靜,矮牆另一邊的菜園裡偶爾傳來蛐蛐的叫聲,頭頂的星空燦爛而深邃,將一切都籠罩出一種恰到好處的靜謐與祥和。或許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在智商上有局限的人總會被賦予其他的天賦。陶雪池很清楚自己的腦子不大好用,但她也同樣清楚,在關於人的直覺上自己還沒出過太大的問題。第一次見到墨卿修,她就明確感覺這人絕不是表麵看上去那樣簡單溫和,但他究竟是哪裡不簡單不溫和,她也說不上來。不過後來她的直覺倒是頻頻被側麵印證了。每每墨七提到這位他時,她都覺得墨總這人簡直是個哪吒,身邊還有一群一樣很哪吒的朋友,和他一樣長三頭六臂,能翻江倒海。如果以智商而論他是豪門望族,那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升鬥小民,玩不到一起去就乾脆彆湊熱鬨了。幸運的是,雖然他們兩個一個是集團總裁,一個是原始股股東,但事實上卻一點也不熟。這麼多年來她忙他也忙,兩人一年也未必能碰上幾次麵。不過自那次爆炸似乎還把她的好運給炸沒了,不僅麻煩一樁樁找上門,就臉老板也開始頻繁現身。就比如現在。如果說她對墨卿修本是敬畏,那麼現在這層敬畏之外還裹了層尷尬。畢竟她已經是口頭向老板提交過辭職申請的人,雖然那時她的腦子很亂,決定做的很衝動,但他貌似也沒說不同意。 前員工和前老板之間該怎麼說話啊?她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墨總怎麼還不回去睡啊?是要看自己把粥喝完嗎?想到這裡,她捧起飯盒拚命把裡麵的白粥往嘴裡倒,餘光又偷偷往一旁打量著,哪知正瞄到他也正看著自己。她心頭一抖,一口粥隨即卡在了嗓子眼裡。她趕緊放下飯盒,儘量麵不改色的將那口粥咽了下去。“雪池,你沒有錯。”她愣了一下。“如果你不是她的女兒,她不會怨你,她隻是接受不了你外婆的死跟你有關。”他說:“你的母親很愛你,但愛也會帶來傷害。”陶雪池忽然就覺得有些委屈,鼻子也開始跟著泛酸,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急切的想要洶湧而出。她又喝下一口粥,劃過食道的米湯讓她心裡平複了不少。她想了想,有些猶豫的抬頭看向他:“墨總……您願意聽聽我姥姥的故事嗎?”“嗯,你說。”“我姥姥……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她一輩子都過的很平常,最不平常的就是她十八歲那年,有個部隊文工團的領導說她是個好苗子,帶著她排了兩台樣板戲在周邊的農場演出。後來……後來我姥姥沒跟部隊的人一起走,就進了農場的劇團當演員。”她斷斷續續的說著,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腦袋隨著說話的節奏一晃一晃的,透過頭頂短短的發茬,他隱約能看到她乾淨的頭皮:“再後來……當年那個文工團的領導聯係姥姥,說國家要拍電影,問姥姥願不願意去。姥姥當時已經跟姥爺結婚了,還生下了我媽。她覺得舍家撇業的跑那麼遠不好,就說要考慮。其實我姥爺知道姥姥喜歡演戲,挺支持她去的,但後來……不知道誰嘴快,把這事兒傳開了,好多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說……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說我姥姥要跟野男人跑了,還說她要給我姥爺戴綠帽子……”“我姥姥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就沒去,可還是有人在背後說她……再後來……再後來就是文革,姥姥是場部劇團的台柱子,家裡成分也不好……那些年她咬著牙挺過來了,事情過去之後也落下不少病。”她說完,鼓起了腮幫子。每次心情不大好的時候她都會把腮幫子鼓起來,她也不知這是從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就好像這樣憋一口氣,憋不住的時候所有的煩心事兒就都會隨著那口氣從鼻腔和口腔裡跑出去一樣。後來她自己覺得這動作太幼稚,很是板過一陣,卻終究還是沒有板過來。“我記得小時候我媽總跟我說,如果姥姥當年去拍電影,那就沒秦怡老師什麼事兒了。”許久之後,她呼出一口氣,說:“我姥姥房間裡現在還有《女籃五號》的電影畫報,她藏得可好了。從前她就跟我說,她後悔的就是她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把戲演的多好。可她也說,那時候大家都對她和我姥爺指指點點,她也是真的怕。”墨卿修沒說話,抬頭看向天上的星空。兩人一陣沉默,身後菜園裡蛐蛐的叫聲在沉默中顯得愈發響亮。他忽然笑了一下:“那你呢。”墨七、鳳隱和陸晨曦再次結伴來看陶雪池時,老外婆的頭七剛過。午後陽光明媚,四個人支了張小桌坐在院內的李子樹下乘涼。這樹很有些年頭了,濃密的樹葉遮蔽了頭頂的陽光,投下的陰影應著偶爾吹過的微風,那愜意的不止一星半點。幾人邊吃著盤中的瓜果邊順手驅趕著聞香而來的蠅蟲,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一個話題告一段落,鳳隱手中的小黃瓜在醬碗中沾了沾:“小阿呆,你跟五哥什麼情況啊。”“……啊?”“你啊什麼!五哥很搶手的,你天天懵了吧唧的回頭再讓人給撬跑了。”“……啥?”“啥個屁,你跟我們還裝?”鳳隱白她一眼,把黃瓜往醬碗裡一扔:“出殯那天你暈倒了你知道吧?是五哥把你抱回來的你知道吧?”陶雪池擦掉臉上被迸到的香琪醬,一臉茫然的搖頭:“……我不知道啊……”“……”鳳隱被她坦然的表情噎住,拎起那根黃瓜又咬了一口,嘎巴嘎巴的脆響像是帶著股恨鐵不成鋼的勁兒:“那天半夜你倆說了好半天的話,這你總知道吧?我都看見了啊,你彆跟我說你夢遊。”陶雪池頓時蔫了。那天晚上跟老板聊完天,她回到房間翻來覆去烙了好久大餅,越想越覺得不對。從業近十年,她背了無數黑鍋、被潑了無數臟水,連帶著家人朋友也受到無數騷擾和誹謗。她忍辱走到今天,要是一朝摔得稀碎,算負了哪門子重?就算人活一世永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她至少要給身邊的家人和朋友一個甘心不是?於是她決定第二天求老板再給自己次機會。可等她一覺醒來,莫老板已經走了。現在她很困惑。在自己口頭提出了辭職申請、老板也已經口頭批準情況下,她該如何向老板表示自己反悔了呢?陶雪池覺得,以雙方懸殊的雙商差距,無論自己的表達方式如何用詞委婉迂回試探,都注定要被老板一眼識破。既然因出爾反爾而丟臉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那麼如何讓這個臉丟的有意義,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她在剛剛午飯前舔著臉給老板發了條短信問他什麼時間有空,可結果卻是石沉大海。現在鳳隱又提起那晚說話那茬,她不由便想起那條了無回音的短信,越想越頓覺得前途渺茫。她從一旁的盤子裡拿了塊西瓜,邊啃邊歎氣:“那天我跟墨總在說事,不是你想的那樣。”至於什麼事,她沒敢細說。讓她跟同舟共濟過的閨蜜們承認自己有過想要退圈的想法,簡直比讓一個Gay向父母出櫃還令人難以啟齒。“我懂我懂。”鳳隱擠了擠眼睛:“情事也算事啊。”“……你彆鬨了!墨總多嚇人啊!”“哎呀,他倆不可能。”“我也覺得不可能。”墨七和陸晨曦忽然插言,且完全與自己陣營相悖,鳳隱頓時懵了:“啊?為啥?”“五哥跟她不是一路人,陶呆看著傻,心裡門兒清。”陸晨曦拎起茶杯啜了一口:“你吧,看著精,骨子裡還是太天真。”“……你是在暗搓搓的罵我傻嗎?”眼見鳳隱嘴角開始抽搐,墨七趕忙從中打圓場:“咳,咱不人身攻擊啊,咱今兒就說五哥跟陶呆。”然後,講她了個故事。那是在十九年前的英格蘭,十二歲的墨家小五一手牽著活蹦亂跳的蘭小笙,一手提著行李箱,昂首挺胸走進了伊頓公學的大門。剛到國外,當然需要點時間來適應飲食起居和異國文化。某天,墨小五同誌正在宿舍裡同時與莎翁和炸魚薯條激烈的搏鬥著,班上的Albert同學忽然致電通知他蘭小笙同誌出事了。墨小五同誌拿出人民警察為人民一般的服務精神火速趕到醫院時,蘭小笙同誌已經因短暫窒息導致呼吸循環衰竭,開始接受電擊治療。當時墨小五同誌表現的很淡定,可從醫生處得知蘭小笙同誌是因古柯堿過敏才有此一病後,他就不淡定了。同誌們都知道,蘭小笙同誌家中祖孫三代軍人出身,老子跟老爺子都是中央體製內數得上號兒的革命前輩,平日他們家吃飯時都要先唱過軍歌才能提筷子。在這種教育下成長起來的蘭小笙本人也是根紅苗正,怎麼會去接觸這種資本主義毒瘤?於是,墨小五同誌默默的看向Albert,Albert在他強大的眼神注視與微笑壓力下將實情和盤托出。如果按“受害者有罪論”的邏輯來算,一切還都怪蘭小笙同誌的適應力太強了。蘭小笙同誌頭次出國門,但自踏上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領土以來,他就沒表現出絲毫不適,在國內時怎麼蹦躂他在這裡還是怎麼蹦躂。比如他牙口好不挑食有啥吃啥,再比如他俠肝義膽鋤強扶弱,最重要的是他長得還好看,外加其性格開朗大方,自然深得同學們的喜愛。但彆人喜愛他,Albert卻不怎麼喜愛他。相比蘭小笙,他比較喜愛墨小五。同樣是中國留學生,墨小五同誌低調做人用心學習,中國人謙和與恭謹的特質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哪像那個蘭小笙,總搶自己風頭。其實一開始Albert對於蘭小笙同誌也僅僅是不喜愛。直到前兩天,渾身帶戲的蘭小笙同誌被戲劇社老師看中,頂替他成了哈姆雷特的扮演者。Albert很上火。作為一個中二少年,他認為既然自己在戲外是英王室的王子,戲裡也必須要將王子之路進行到底。於是,他那股抽象的心火兒在一乾泥腿子們添油加醋的攛掇中演化成一個具象得複仇計劃。他的計劃很簡單——給蘭小笙同誌下點強力瀉藥讓對方連拉幾天。但誰知晚上假意找蘭小笙同誌出來吃飯時,除了自己給了他一碟摻了瀉藥的蘸薯條的鹽,泥腿子們還給了他一隻加了料的煙。當時Albert同學並不知道那煙被動了手腳,隻是奇怪為什麼自己的泥腿子要用“真男人都抽煙”這種幼稚的話來激蘭小笙同誌。直到蘭小笙同誌臉色蒼白並開始急促呼吸他才發現事情的不對勁。於是他給墨小五同誌致了個電。“當時五哥沒說什麼,等笙哥醒了,問清攛掇他抽煙的都有誰。然後五哥就去找Albert了”墨七把櫻桃核吐在手心裡,繼續說:“之後就簡單了,先找準目標,再找準誰跟目標不對付,組建複仇者聯盟,連消帶打,逐一擊破。”“等等……五哥找Albert乾什麼?那小子不適敵方首腦麼?”“Albert其實人不錯,當時就是氣迷心想出個幼稚法子要給笙哥找不痛快,他也沒想到自己那幾條泥腿子手段那麼臟。當時他跟五哥交代實情的時候支支吾吾的,五哥就知道他自己也覺得被這事兒下了麵子,所以就果斷同盟了。”墨七說著頓了頓,爾後歎了口氣:“後來中二版Albert才發現五哥報複的比下瀉藥狠多了,但想下賊船也來不及了。然後不到一年吧,泥腿子們轉學的轉學、退學的退學、開除的開除。”“被伊頓開除,整個家族的臉都丟光了啊。”陸晨曦笑了一聲,頓了頓:“那Albert呢?”“Albert啊……被五哥下了點兒瀉藥,上廁所的時候發現衛生間沒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在廁所裡坐了一宿。不過後來他們關係一直不錯。”鳳隱激動了:“我擦!一頓瀉藥泯恩仇,五哥這是俠者風範啊!”“你傻啊?”墨七實在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我這麼跟你說吧。打比方,如果說五哥是隻獅子,他周圍的人就是隔壁的其他動物。這些動物他吃不吃另說,但你不許碰,碰了他就找你算賬,你結不起賬就要拿東西來換。懂嗎?”“……啊,我懂了。五哥是獅子王?”陶雪池的腮幫子隨著她們的話又一點點鼓了起來。沉默許久,她試探著問:——“那如果……我隻是打個比方哈……”——“……有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動物跟獅子王說……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就是……動物想離家出走……獅子王……會咬死它嗎?”其餘三人聞言,皆是一愣。鳳隱先反應過來,嗤笑一聲:“有人罩跑詩歌本?誰家動物這麼二啊。”“彆說,讓你這麼一說我也有點好奇。”墨七沉吟了一下:“要不……找人試試?”——就是試過了才覺得前途一片渺茫啊!她心中哀嚎一聲,手機卻在此時一震。她解鎖,看到中午發出去的消息有了回音:“三天後回國,在家等我。”……怎麼辦……獅子張嘴了……她心裡咯噔咯噔直顫,麵上卻神色如常。回了個“好”字,她說:“對了,我明天回麓林,有一起的嗎?”沒人回答,小院陷入了徹底的寂靜。她有些奇怪,順著三個好友複雜的眼神轉頭,隻見李鳳霞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站在自己身後。她不由脊背一緊,剛壓下去的心速又一次飆了起來。她收起手機,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媽。”李鳳霞將手中的果盤放在桌上:“東西都收拾好了?”這是這幾天,她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茫然的點了點頭,忽然有些無所適從。“在外頭好好照顧自己,彆老瞎熬夜。”李鳳霞沒有看她,隻是把幾人之前吃空的水果盤子撤了下去,轉身離開時卻還是忍不住咕噥道:“……圖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