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人是沒得選擇的。就比如我的腦袋因為連續兩晚飲酒疼的快要炸開,從主觀意識上來講,我很想一覺睡到天亮,但客觀條件下,我的胃很不同意。我夢見了穆青青。夢裡她被我拴在一棵老樹上吊打,樹旁有座墳包孤零零的立在那裡,零散的紙錢漫天飛舞,一旁白色的的招魂幡隨風飄揚。她的嘴被我用襪子塞的滿滿的,所有驚叫都化作嗚嗚的悶哼,聽起來像是動物瀕死時發出的嗚咽。她那頗似一隻板鴨的形態讓我腹中的饑餓感劇烈的燃燒起來。我扔掉手裡的鞭子,呲牙衝著她的腰咬了一大口。牙齒穿透她皮膚時,我感到她身體裡溫熱腥臭的血液正快速而安靜的噴射到我的臉上。然後我就醒了。窗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徹底沒了那溫潤柔和的模樣,已變成了暴雨。豆大的雨珠敲在窗子上,動靜兒很響,時不時一道閃電將整個房間照的亮如白晝,山那頭傳來的沉悶雷像是要把天震塌一樣。胃火伴著饑餓感熊熊燃燒,就連太陽穴也噔噔的跳著,像是有人在拿著把錘子一下下的敲著我的天靈蓋。我伸手抹了把臉,滿手濕漉漉的汗混著眼淚,觸感有些粘膩。我爬起來給自己泡了個茶包,想湊合一下把這一宿挺過去,然而熱茶下肚,胃裡的灼熱有所緩和,我卻餓的更厲害。外麵的天色黑的相當徹底,山下影視城中有依舊亮著的零星燈光。既然還有劇組在拍攝久總免不了有夜宵攤子在營業。我洗了把臉,換了身舒坦的運動服,拎著車鑰匙和錢包下了樓。出了電梯剛進酒店大堂,我就看見了林幼清。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家居服,臉色似乎有些蒼白,眉毛極輕的皺著,正低聲跟前台值班的服務生交涉著什麼。我路過時剛巧聽見服務生十分誠摯的說了一句:“……抱歉先生,餐廳和超市的工作人員都下班了,沒有辦法為您提供服務……”原來他也是半夜下來找食兒吃的。由此可見,掌握一門技能並讓這項技能獲得國家的承認是多麼的重要。比如此刻同樣是半夜覓食,我作為一個有駕照的人可以開著劇組的車下山找宵夜,但他卻隻能跟前台瞎費功夫。我這樣感慨著往門口走,自動門還沒敞開,就被人叫住了。“墨小姐要下山。”他說話永遠是這樣,似乎沒有疑問沒有感歎,永遠是淡漠冰冷的陳述和祈使。我點頭,很意外的看見他笑了一下:“如果墨小姐不介意,能不能帶我一程。”我不知道在他的認知裡我們是什麼關係,但在我看來,我們之間並不友善。我說:“我說不介意你信?”“當然不信。”他頓了頓,又笑了一下:“那,墨小姐請便。”蒼天明鑒。他表現的這麼通情達理,我要不帶他反倒顯得是我小肚雞腸,但真的帶他下山吃東西又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我考慮了一下,覺得自己可以把他仍在半山腰。空山暴雨餓著肚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真是想想都覺得過癮。於是我笑著對他說:“小夥子,年輕人要讀言情,這樣你才知道世界的美好和人類的善良達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雨夜盤山路濕滑,我不敢開的太猛,直到將車徹底開下山才稍稍鬆了口氣。近十年的駕齡中我從來就沒這麼緊張過。車子在商業區走街串巷繞了好幾圈兒,我終於找到一家位置隱蔽且尚在營業的小吃店。店外雨棚邊緣流下一層雨簾,雨棚下是冒著熱氣的鍋子和摞的老高的蒸籠,看樣子似乎離關門還早。我把車停穩拉上手刹,旁邊副駕上的人不見動靜,按開頭頂的車內燈看過去,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他一雙眼輕闔,眉頭依舊是微蹙著,長長的睫毛垂在下眼瞼上,即便車內燈光暖黃,也沒令他看起來柔和半分。我默默的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坐在那裡敲了半天腦門,才想起自己忘記了那個把他丟在半山腰上讓他自生自滅的計劃。可現在我很餓,實在沒功夫把他拉上山再扔一次。於是我毫不猶豫的下了車,末了還心懷慈悲的給他留了盞燈。小吃店的老板是個中年男人,中等個頭略有些禿頂,穿著白色粗布圍裙,兩肘的套袖上還沾著麵粉。他正坐在店門欄上抽煙,見我下了車忙,他不迭起身招呼:“來來來,看看吃點什麼,小籠包子剛上鍋,一會兒就好喔!”說著遞給我張塑封的餐單。大半夜裡風雨交加,門口冷得很。我找了個靠裡的位子叫了碗餛飩和一屜包子,摸出手機一邊等餐一邊玩兒2048。店裡沒彆的客人,正是難得的清靜。遊戲中的數字剛組合到1024時,餛飩和包子就一起被端了上來。瓷碗裡散發出紫菜和香菜混合的香味隨著雨夜的冷風打在我臉上應和著胃裡的饑餓感,把我勾引的夠嗆。我抄起勺子喝了口湯,門口傳來踏著積水的腳步聲,隨即是老板熱絡的招呼:“吃點……呀!這是……”“您好,洗手間在什麼位置。”我抬頭看過去,隻見老板一手指著最裡麵的走廊。林幼清看了我一眼,低頭往老板所指的方向快步走過去,一個轉身,消失在走廊的某間小門內。我從碗裡撈出來一枚餛飩,吹了兩口還沒塞進嘴裡,他就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老板,一碗餛飩湯,一屜包子。”他在我麵前坐下,從一旁的筷籠裡抽出一雙方便筷,掰開之後交互摩擦兩下剔掉上麵毛躁的木刺。而後他摸到旁邊的小碟子,從我麵前的籠屜裡夾出一隻小籠包放在碟子裡,動作利落的把包子餡兒剃了出去。這個奇葩!我瞪著他:“林先生好講究,搶來的東西也要挑挑揀揀。”“抱歉。”他將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動作和語氣裡卻連一咪咪抱歉的意思都沒有。他伸出筷子又從我籠屜裡夾走個包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挑。”這麼說來,倒是我吃的東西如不入他的眼,令他不得不挑了?“林先生不愛吃就去彆處,反正現在你已下了山。”我下巴指了指門外不遠處的巷口:“出了這巷子右轉有家私房菜很出名,東西也很不錯,應該很符合林先生的胃口。”他動作頓了頓,不僅沒有將這種令人發指的挑食行徑稍加收斂,反而執著的將第二個肉丸子從包子皮裡挑了出來:“羽蒼說你個性很敏感,當時我還不信。”正說著,老板端了餛飩湯和包子上桌。他將自己那屜剛上桌的包子推到我跟前,似乎笑了一下:“還給你。如果還不消氣,巷口的私家菜,我再點一桌給你賠罪。”他的筷子尖在打顫,而我自認沒有能將他嚇得直哆嗦的本事。我感到有些不對勁,仔細看了看他的臉:“……你剛剛在車裡擦了我的粉底?”“沒有。”沒抹粉底臉色也能白到這種程度,真不知該說是他天生麗質還是店內燈光適合自拍。我沒多想,剛夾住一個包子,筷子尖就被他伸過來的筷子壓住了。他說:“吃過包子再喝湯會胃脹。你先把餛飩吃完。”他額頭的碎發遮住小半眉眼,隱約能看到微微蹙著的眉頭,密長濃黑的眼睫卻擋住瞳仁,讓人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將自己的筷子收回去便沒再管我,用勺子舀起瓷碗裡的湯放在嘴邊吹了幾下才喝進嘴裡,咽下後似乎在強忍著什麼,一雙眉頭蹙的更緊了些。我看著他。或許是我的注視太過不加遮掩,他動作頓了頓,卻沒有抬頭:“怎麼。”我想起昨天早上那罐旺仔牛奶和那枚煎蛋,而後又覺得可笑:“林幼清。”“嗯。”“你看清楚,我是誰。”我說:“你是不是把我當成秦琛了。”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隻是低下頭繼續喝他的餛飩湯。我說:“林幼清,我不是秦琛,更不需要你彌補。”他的動作頓了頓,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我,眉目間有一瞬劃過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淡到讓我無法分辨。“你當然不是。”他說話的聲音輕極了,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淺眠的東西:“你說過,她死了。”在這樣的雨夜喝一碗餛飩吃一屜小籠包來安撫自己造反的胃,簡直就是人間帝王待遇。我將瓷碗端起來喝光裡麵的湯水,感覺胃裡的灼痛頓時消退了不少,就連太陽穴處那一直以來都憤憤不平的血管似乎也安生了。我放下筷子,伸手在兜裡摸出盒煙點上。作為一個煙民,我認為這頓飯吃的簡直不能更完整。當然,如果對麵坐的換成彆的人,比如陶呆,比如鳳隱,比如素愛給人溫柔一刀的墨五,或者喜歡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墨六,再不濟換成逗比話嘮的老鄭,那麼這頓飯的質量就可以提升到比完整更高的層次,達到完美的程度。可偏偏眼前這個使完美宵夜降檔的林幼清很不識相,不但吃得極慢,話還極多。“吸煙有害健康。”我冷笑一聲:“你家住河邊?”他似乎沒聽出我話裡的嘲諷,低頭將拆好的包子皮吃進嘴裡:“對你和羽蒼將來的孩子也不好。”“你和宇蒼將來的孩子”這幾個字讓我心裡打了個激靈。但我是何等淡定的人?我說:“你管著麼。”他放下筷子看著我,說:“墨小姐,我們談談。”我說:“談個屁。”“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建立在立場敵對的基礎上。”我樂了:“呦!咱倆還有關係呢?”“當然。”他的手肘撐在桌沿上:“我無法要求你對我采用什麼樣的態度,但顯而易見的是,我們的不合會讓羽蒼會很為難。”他說的很有道理,我說:“所以我們老死不相往來不是很好麼。”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我淡定的任他看著,順便將臉調整到了一個據說是我最上相的角度。他說:“抱歉,我做不到。”我沒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心裡卻沒來由一顫。我說:“你非跟我死磕是吧?”“不。事實上,我們之間的延展性很強,”他的手指在我們兩個之間比出一條線,而後垂放在桌邊,語調清冷,內容很有條理:“林安國際不會再涉足電影和電視劇的拍攝,《餘生劫》也不會上星播出,我們會和門戶視頻網站合作,專門拍攝網絡季播劇,和墨華分食不同的市場端口。你我不再是競爭對手,合作也會是很正常的事。”這個消息真是分量十足,我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林先生你真是棒棒的!不過我提醒您一句。”我說:“劇組開機已經快半個月了,外麵根本不知道《餘生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的宣傳團隊死光了?”他說:“導演是謝商瑉的外甥,之前一直跟在謝導身邊,這是他獨立執導的第一步作品。”我消化了這個消息,終於把那個略顯青澀的年輕人的五官和謝商瑉對上了號,也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孫子悄無聲息的低調策略終究打的是什麼算盤。“林先生高瞻遠矚,我甘拜下風。”我說:“我會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墨五。”讓他儘快將將你的計劃掐死在萌芽中。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輕笑了一下。我看著他那個若有似無的笑,知道自己說了句傻話。謝商瑉,世界上唯一一個連捧三尊奧斯卡小金人的華裔導演。他親自培養多年的接班人首次執導,消息隨便一放就會有無數家媒體踩破門檻報道,在這樣大規模的公關宣傳下,無論片子質量如何都絕不愁賣。況且謝商瑉一手帶出來的接班人,拍出爛片的概率比中彩票頭獎大不了多少。這種陽謀,墨五還真沒法使絆子。“墨小姐,你背後的民俗資源是我需要的,而我的資源又恰巧是你缺乏的。”他似乎被我的敗北勾起了食欲,又拿起筷子折騰那籠悲催的包子:“和已經不算對手的人合作,有什麼不可以呢。”原來兜兜轉轉,他還是為了這件事。“確實沒什麼不可以。”我嘬了口煙,將積了一截的煙灰撣在一旁的煙缸裡:“但我不高興就不行。”他徹底不說話了。介於跟他無話可說,我果斷的選擇了去跟小吃店裡的另一個活人搭話。我挨著老板在門檻上坐下,從懷裡摸出盒煙來給他分了一支:“叔,您是本地人啊?”老板接了我的煙,點上抽了一口:“是哦,生下來就窩在這裡,五十多年咯。”我自覺找對了人,問道:“這地方有沒有什麼比較老的民間故事啊?就跟白娘子那種似的。”“有是有,”他似乎有些猶豫:“可……小姐,你真的要聽?”我的興致被他這個彆有意味的語氣挑的不是一般高:“您說您說。”然後,老板給我講了個故事。傳說滿清入關的時候,一位被封當地的南明侯爺囤積了大量寶藏兵械,準備抗擊清廷。奈何沒過多久南明朝廷也被滅了,侯爺以身殉國,死前讓一位老仆帶著自己三歲的女兒出逃,希望女兒完成光複大明的重任。清廷浙江巡撫得知了這個消息,聽說侯爺的女兒肩膀上有一隻大鳥形的胎記,便開始在浙江全境進行搜捕。可搜捕的人翻遍了所有山川城鎮都沒有找到侯爺女兒的影子,時間一久,這件事也漸漸被人淡忘了。十五年後,一位江西的舉人在進京趕考的路上經過這裡遇上賊人,不僅被劫了財……我叫道:“還被劫了色!”“……”老板默默的看我一眼:“……你彆激動,聽我說。”舉人不僅被劫了才,還受傷迷了路,幸好被一個父母雙亡的樵女所救才撿了條命。那樵女生得漂亮還略懂詩詞,她把舉人帶回家療傷,擺了個餛飩攤資助舉人進京趕考。因為樵女手藝好,光顧的人多,所以很快幫舉人籌到了路資。所謂大恩不言謝,舉人是個文化人,當然也不會庸俗的用錢來酬謝樵女的救命之恩。他動用的是最為強大的精神力量,世人謂之“情”也。兩人在舉人出發的前一晚私定終身,離開時舉人讓樵女等自己金榜題名來娶她,後來,這舉人果然高中,也果真應誓來娶那樵女。原本這該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但哪知那舉人他,他他他,他是個渣男!有一天,已經變成狀元郎的舉人得罪了皇帝身邊的寵臣。眼看就要官位不保,他想起了民間關於侯爺後人的流言和樵女的右邊肩膀上的鳥形胎記。為保榮華富貴,他將這事寫成密折奏給了皇帝。皇帝當即派人抓了樵女,嚴刑拷打之下,樵女死不承認,終於獄中自儘,死前賭下血咒要狀元郎償命。樵女死後,狀元府上每日都會發生怪事,不是哪個丫鬟掉進了井裡就是哪個小廝莫名上吊,狀元郎也因每夜噩夢纏身而日漸憔悴,隻好告病還鄉休養。當年舉人進京趕考要路過這裡,如今舉人雖已成了狀元,但致仕還鄉也還要路過這裡,不過這次他有小妾有護衛有跟班還有幾個家丁丫鬟,沒人再敢劫他便是了。一行人浩浩****入了山,一個多時辰後,原本的萬裡晴空頃刻間烏雲密布。那雨下了七天七夜,等雨晴地乾後,有砍樵人在山上密林中發現了狀元郎一家十幾口人的屍體。老板嘬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丟在腳邊的水窪裡,一雙眼幽幽的看著我:“死的可慘了,身上的肉碎的一塊一塊的,要不是有一枚印鑒,都認不出是誰的屍骨。”我被身旁應景的大雨空山和他這個過分投入的眼神看的發毛:“叔,我讓你講個民俗故事,你咋給講了個鬼故事……”老板滿不在乎的擺擺手:“唉呀,白娘子是蛇精,樵女娘娘是個厲鬼,差不了多少嘛。”他眯了眯眼,滿麵高深:“後來有人在山下的鋪子裡吃餛飩時吃到了狀元郎手上的扳指,都說那樵女娘娘把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剁成了餡兒包在餛飩裡……”他說著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你聽。每逢雨夜,樵女娘娘都會在山裡邊哭邊剁餡兒呐!”我順著他的話伸著脖子聽了聽,隱約有嗚嗚的風聲和說不清是什麼的悶響從山的深處傳來,剛才沒注意,現在這一聽,倒是真切的很。像女人的抽泣,應和著菜刀剁在菜板上的聲音。老板咧嘴衝我笑了笑,半張臉被店內的燈光照的刷白,另外一半隱匿在陰影裡。他一口牙白森森的的,聲音也有些幽幽:“餛飩好吃嗎?”我後脊梁一寒,蹭一聲躥了起來,而後便見他那張老臉上滿麵得意的笑。我不由有些憋屈:“叔,你這麼沒正形兒,以後誰還敢來吃東西啊!”他嘿嘿的笑:“這不是閒聊嗎,而且你還帶著男朋友來的,有啥好怕的。”說完他又衝我露出那森森的笑:“我還能真把你們兩個都剁成餡兒了?”我背後一陣發緊,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哐啷”的一聲響。我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支棱了起來:“誰!”屋裡沒人。我鬆了口氣靠到門框上,剛覺得一顆心緩緩的落了地,卻猛地又警覺起來:“剛吃飯那男的呢?”老板也楞了:“不知道啊。”他咽了口口水,起身往屋裡仔細看了看,又咂了砸嘴:“咦,看給這孩子慫的,這就嚇暈了?”“啊?”離我最近的是一個包包子的麵案,正擋住我的視線。我壯著膽子伸頭向裡看去,終於看到了情況。林幼清連人帶凳側身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看到人還在,懸著的心放下來一半,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戳了戳他的胳膊。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能真把你們都剁成了餡兒?”我猛然想起老板這句話,背後竄起一陣壓都壓不下去的涼意。我抓住林幼清的肩膀將她反過來。借著店內冷白色的日光燈,我看到他的兩道眉毛緊緊的蹙著,臉上的蒼白襯著緊閡的蒼冷眉目,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霜,唯有唇上的顏色極豔,和唇角滲出的血絲融成相同的顏色。我徹底懵了,還沒等腦子恢複運轉,身後又是“咚”的一聲悶響。我下意識的扭頭看去,隻見老板捂著眼睛跪倒在地上:“……快……快叫救護車……我暈血……”回酒店收拾完行李,天已亮了。遮遮掩掩藏了一整天的太陽將悶青的天幕勾出一條淡金色的邊。昨晚那場雨就像是特地為了那陣慌亂而起的。現在慌亂過了,如今天地間哪還看得到什麼雨絲,唯有濃濃的山霧繚繞在附近的峰頂,讓本就很有深意的山景更顯得縹緲。我躺在臥室的**想再睡一會兒,閉上眼卻總覺得自己還置身於那個小吃店。淅瀝漸強的暮春雷雨,日光燈的冷白燈光,冰雪般蒼冷的臉,淒厲血紅的唇。這些畫麵一幀幀極慢的在腦子裡一一劃過,連成一支毫無邏輯的短片,沒有故弄玄虛的配樂,就這麼沉默著,卻讓人心驚肉跳。我掙紮著從**爬起來,從玄關拖了行李箱下樓交付房卡。酒店的前台雙手接過我的房卡查閱消費記錄。“掛劇組帳。”“好的。”前台說著,鼠標按出兩聲脆響:“墨小姐,您有一件送洗的衣服,是現在幫您拿下來還是交給劇組?”我一時有些恍惚:“啊……拿下來吧,麻煩幫我折好裝袋。”到醫院的時候,小白正在住院部三樓的一間病房外踱步。抬頭看見我,她沒像以往一樣倒騰著兩條小短腿竄過來,反而有模有樣的歎了口氣:“唉!”“什麼毛病,直接說。”“醫生說是習慣性胃出血,胃黏膜破裂出血量較大出現低血壓導致的暈厥……大概意思就說林先生這個毛病是老病根了。”她說完撓撓頭,又搖頭晃腦的歎了口氣:“唉,才三十歲,怎麼就做下毛病了……”“還昏著呢?”“嗯。”我四處看了看:“老鄭呢?”“鄭總回酒店給林先生收拾住院的生活用品了,你們沒遇上?”她看了看表,有些奇怪的問我:“領導你不是中午的飛機麼?怎麼現在過來了?”“航班取消了,改簽下一班。”我說:“我來拿我家鑰匙。”“哦哦哦,對。這大霧的天兒,取消了也正常。”她拉開身上的挎包拉鏈,把主兜側兜翻了個遍,隨後抬起頭有些無語的看著我:“領導,我記得你老丟鑰匙,新家特意裝的指紋鎖吧?”“哦。我忘了。”我看了看一旁病房門上的長條玻璃,說:“行啊,來都來了,我進去看看。”南方城市綠植繁茂,住院部外麵種了一排高高大大的樟樹,碧綠的樟樹葉和窗棱上的爬山虎一起迎著清晨的山風輕顫。林幼清躺在屏風後的病**,手上插著點滴的輸液管。他的臉上恢複了一點血色,眉頭卻依舊微蹙著,濃黑密長的睫毛垂在下眼瞼上,隨著呼吸規律且極輕的顫動。這樣安靜的病房,這樣靜謐的氛圍,他卻像是睡的極不安穩。我抱著胳膊靠在屏風邊上靜靜的看著。這是我告彆了九年的一張臉。九年前的那個清晨,我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我身邊,眉目舒展,睡臉安詳,下巴抵在我額頭上,鼻間呼出的熱氣噴在我發心,極輕,極長,極安。那時他的雙手環著我的腰,那時我認為他是珍視我的。可你如今睡得這樣不安穩,林幼清,這又是為了什麼?或許是想的太過入神,身後屏風承受不住我的倚靠,鐵腳和地麵摩擦,發出“吱”一聲刺耳的響。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剛想把屏風扶回去,就聽見**的人有了聲音:“……秦琛。”我一愣,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外麵的陽光很好,被子蓋的這樣嚴實怕是要出痱子。我幫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可手還沒來的及收回來就被他攥住了。腦子裡有根弦“崩”的一聲斷了。我將手往回拽了拽,但看著他手背上的針頭和膠布,又不敢太用力。他卻似乎絲毫沒意識到疼,隻是將我的手裹的更緊,發出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無法忽略的沙啞:“秦琛……彆走。”有什麼東西像是被他這句話壓縮到了極限,一陣苦巴巴的酸澀感從我的喉嚨翻湧到鼻腔,再也無法遏製。我低頭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或許是之前病中發熱留下的餘溫,他的額頭很燙。我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秦琛死了,死了九年了。”離開醫院的時候鄭羽蒼剛巧回來,我沒有跟他多做寒暄,隻是拉走了小白。保姆車的收音機裡,電台放著一首將近十年前的老歌,是一部電影的同名主題曲:“你說把愛漸漸放下會走更遠,或許命運的簽隻讓我們遇見。”公路兩旁的樹木在歌聲中平穩而快速的倒退,被樹葉割的支離破碎的光斑時不時打在我眼皮上。我隻覺得今天的陽光分外晃眼,帶上墨鏡後伸手關掉了電台。或許是昨晚醫院酒店兩頭跑折騰得狠了,小白沒了平時那番活潑,瞪著那雙大眼睛眼巴巴的看著我,就跟我長得多提神醒腦一樣。我一夜沒睡有些口苦,隨口指使她:“給我弄點水。”她哦了一聲,四下尋麼了一圈,從檔杆旁的杯位裡拿了個易拉罐遞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一口,甜香膩人的奶味在嘴裡彌散開。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拉罐,大紅的底色上,一個圓臉的小胖孩兒咧著嘴斜著眼睛正衝著我傻樂。“誒,領導。”小白回身拎起後座的一個紙袋,終於找到了話題:“這衣服是誰的啊?”我餘光瞥見她從袋裡扯出那件襯衫的白色一角,口中那點剛被衝淡的苦一瞬間又濃了起來,一點點的順著喉管向下流。我說:“你幫我交給林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