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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殺 草芊芊 1759 字 21天前

如果是往日裡,我想我定會毫不猶豫地狂點著頭,樂嗬嗬地讚道,“好啊好啊!我想去半島茶舍黎娘做的桂花芙蓉糕,我還要去吃一品樓的燒鵝,還要去夫子廟看雜耍,還要去天橋底下聽東方夫子說書,”可如今,我已經不想了。“我的腿走不了,”我嘀咕著,埋著頭轉著手中的湯婆子,“聖上肯定不許我出宮去,再說娘要是知道我的腿是被姨母弄壞了,她會傷心的,這樣回去,娘天天會哭的。”公孫度半晌沒說話,隻是動手將那炭火盆搬得離我略近了些,掀去我腿上的方氈,開始卷起我的裙襖,繞開帛布,查看著膝蓋上的傷。涼風陡然撲在腿上,絲絲的涼意,可我不敢隨意亂動,我看著公孫度打開小藥童手中的木匣子,取出幾個大小不一的瓶子來,便執了玉簽,將那各種顏色的藥膏反複塗抹著,待藥膏在炭火的熱力下漸漸乾透了些,方取了新的帛布重新細心地纏上,像個大夫一樣反反複複地叮囑著,“可以適量活動活動了,比如扶著那回廊邊稍稍走走,但不能像隻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也不能上樹抓鳥!膝蓋不能受涼,飲食要注意,湯藥也要繼續喝,不能嫌苦就耍賴。”我呆了呆,點了點頭。“我會讓紅藥盯著你,”他站起了身,語氣加重了些,“我可不想過幾日帶你出宮時,還得抱著你。”我撇了撇嘴。可我沒想到,五六日後一個睛朗的上午,白總管竟然執了令牌,笑嗬嗬地來了棲顏殿,彎腰看著依舊坐在軟椅上的我,“太子妃,聖上下了旨意,同意公孫公子帶你去映月穀瞧腿上的傷去。”我微微一怔,白總管又近了一步,“宮裡寒氣重,待天氣轉了暖,太子妃的腿傷好了,聖上會派老奴去接了太子妃回宮的。”午時不到,公孫度便出現在後院的月亮門下,負了手,就那麼斜斜地倚在門框上,看著我笑得得意洋洋眉飛色舞。我隻帶了紅藥出宮,碧痕和連翹扶著我顫歪歪地步下台階時,便見公孫度皺了皺眉,兩步上前,便攔腰將我抱起。“二哥放我下來,”我驚呼一聲,“這是宮裡。”“宮裡如何?本公子這裡可有聖上的手諭!”公孫度笑著,極其溫和。我遲疑了片刻,依舊把頭窩在了公孫度的脖頸裡,他灰色大氅的衣領處,一圈柔軟的狸毛掩蓋著我眼中再也無法掩飾去的竊喜。依舊是那條宮道,依舊是那兩排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依舊是間八角的長春亭,依舊是那一座陽光下巍峨的宮門,我記得上一次,我是執了金滄月的令牌出宮祭拜青蘿,可這一次,卻是執了瑾帝的金令,出宮養傷。宮門口,站著身體越來越發福的白總管,見到我的轎輦來,從身後的一名小內侍手中接過一個小包袱,遞給我,“這是太子妃最喜歡吃的芙蓉糕,老奴讓禦膳房擱了多多的葡萄,路上遙遠,太子妃留下打打零嘴兒。” 紅藥上前接過,道了謝,公孫度更是不著痕跡地將兩片金葉子放到了白總管的手心裡,揚了揚手中的金令。宮門無聲地打了開來,紅藥在邁出宮門的時候回過頭來,看著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轎輦,依舊被公孫度抱在了懷裡,微微紅了紅臉,卻是陡然怔了怔神,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地說,“郡主,那摘星樓上好像有人看著咱們呢。”公孫度回眸瞟了一眼,卻並不說話,隻是麵色暗了暗,抱著我的手臂微微緊了緊,我剛要問他看到了什麼,卻發現宮門外停著一輛非常寬大的馬車,錦鍛的車身,窗口墜著我極其喜歡的蓮花紫流蘇。如果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一下公孫度那人是誰,我想公孫度定會大度地告訴我,那人就是金滄月,被他瞧見了有什麼了不起。可我隻顧得上觀賞那輛奢華的馬車,而忘記了多一句嘴,更忘記了親自回頭看上一眼。我不知道的,那摘星樓上,就如同我曾經站在那個最高處尋找公孫度一樣,金滄月也在那裡看著我,從我被公孫度抱著出了殿門,上了轎輦,再在宮門口被抱著出了宮門,他都看在眼裡,看得一清二楚。很長一段時間後當他無意中滿是醋意地提起時,我才知道,我頭也不回地離去,於他,是多麼沉重地打擊。紅藥捂著嘴,欣喜地看著杜衡從那馬車上跳了下來,掀開了車簾子,忍不住叫道,“公子,這是府上新製的馬車麼?”“咱公子爺自己設計,自己定製的不行?”杜衡撇了撇嘴,方記起我的存在來,懶懶地打了個千,嬉皮笑臉地,“小的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太子妃金安,太子妃賞點碎銀子給小的買兩燒餅吧!”“爺怎麼不記得你這廝喜歡吃燒餅?回頭送你家餅鋪子,天天吃不死你!”公孫度將我抱進馬車裡,讓紅藥上了來,伸手便在杜衡的腦門狠命地一彈,“好生地駕你的車,彆對不起爺花那麼多金子製的這輛車。”杜衡壓低著聲音尖叫了一聲,開始向我求救,“太子妃,您大發慈悲,救救受苦受難的杜衡一命吧。”馬蹄聲清脆,半開的車窗,流蘇遮擋著刺眼的光芒,略寒的風擠了進來,吹拂著我額前的發,我往公孫度身邊擠了擠,用胳膊肘撞他,“聖上怎麼會同意你帶我出宮的?”“因為你二哥給聖上治病有功,聖上應允滿足我一個心願!”“那皇後呢?”“皇後自知理虧,你小孩子不懂大人世界裡的彎彎腸子!”“太子,他怎麼也會同意?”“我被他打傷了,他好生愧疚,於是欠了我一個人情,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就這樣,”公孫度伸手點著我的鼻子,歪著腦袋笑咪米地看著我,“可費了我好大一番力氣。”我抬眼看了看他眉梢鬢角處的傷,想必他早已塗抹了映月穀千金難求的藥膏,那日瞧著甚為猙獰的傷痕,已然淡了許多。我甚至猜測著,他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綻讓金滄月打傷的,亦或是成心想輸給他,我見過一次他們比試劍術,那兩柄閃著寒光的長劍,便如同他們飄忽的人影,在半空裡飄來飄去飛來飛去,劍氣寒光凜冽**來**去,劍鋒吟嘯呼來呼去,讓旁觀的人個個生出莫名的寒意和懼意來。我不說話了,馬車裡瞬間一片寂靜,紅藥在馬車的微微顛簸中替公孫度斟著茶水,又將白總管給的食盒在我麵前攤了開來,我方從沉思中醒悟了過來。馬車繞過街角,卻並不住出城的方向走去,我咬著手中的芙蓉糕,詫異地轉頭看向公孫度,“我們不出城去映月穀麼?”公孫度正倚在車壁上小口地品著茶,聞言眉梢一顫,溫和地一笑,欠了欠身,將手中不曾吃完的半杯茶伸到我的嘴邊,強逼著我喝完,看著我將嘴裡噎在喉嚨處的糕點給吞咽了下去,方悠悠地解釋著,“你二哥的醫術,不比穀裡差到什麼地方去。再說了,那映月穀雖然一年四季百花常開,風景如畫,可惜啊,穀裡有狼!還不止一隻,有三隻!”我後來才知道,公孫度所說的那“三隻狼”,是他的同門師兄弟,半夏、蘇木和澤蘭。我愣了愣,繼續咬了一口芙蓉糕,“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去一個你肯定會喜歡的地方!讓你去了就不想離開,”公孫度信心滿滿,眯了眯眼,又歪歪地靠在了車壁上,周身滿滿的全是慵懶的氣息。我素來不知道雲中郡尚有如此寧靜安逸的一處所在,我隻覺得半島茶舍的問月軒已是極其雅致靜謐的所在,可當我看到那四麵環水、那掩映在層層花木竹林間的數間大宅子時,我依舊驚訝讚歎無比。回廊水榭迂回,清波**漾,倒影著藍天,朵朵白雲和著幾尾不怕冷的魚遊曳其間,我趴在欄杆上,狠命地跺著腳,一邊大嚷著,“哥哥,這竹子做的搭的回廊會不會塌下去?那個頭最大的是什麼魚,能不能吃?哥哥一會兒我要吃紅燒魚。”公孫度隻是笑著搖頭,轉過身來拉著我的手,身後杜衡撇了撇嘴,頗不以為然,“怎麼可能塌下去嘛!”我回頭瞪了他一眼,掙脫了公孫度的手,便幾步跑到了岸上,岸上依舊綠意蔥蔥,一條清澈的小溪流蜿蜒其間,流向那一大片湖,幾片落葉便如一艘艘小小的船隻般,在淺淺的小溪中轉著、打著旋兒飄走,我彎腰便搬起小溪邊上的一塊石頭,將一處低窪處堵了起來,看著那幾片落葉不停地轉著,卻是怎麼都飄不遠去,樂得哈哈大笑起來。我一個人自娛自樂地玩著,全然沒看見公孫度就站在那水榭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我沒看到他目光中的深遂,沒看到他眼底的掙紮,所有的一切,我都完完全全地忽視了。倒是紅藥趕了上來,將已經卷起了袖子的我從小溪邊上拉了起來,抽出自己的絲帕擦拭著我手上沾著的水,一邊叮囑著,“郡主啊,這腿才剛剛好,彆跑那麼快,奴婢提著這包袱都跟不上。這水也涼,大冬天的,哪能這樣玩水,回頭受了寒氣……”我甩了甩了手上的水,將水花甩落在她的臉上,笑著告訴她,“瞧瞧,這水不涼,是熱的。”“是屋後溫泉池子裡的水,”公孫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衝紅藥吐了吐舌頭,繼續往前跑去,我壓根都沒意識到,我在早上離開那座宮廷時,我依舊不能下地走路,可到了這裡,我卻仿佛一切都恢複了,我能跑著跳著,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膝蓋上的傷,我甚至忘記我還會笑著鬨著。“公子,這才像咱們的小郡主呢!”紅藥在身後,也是欣喜地說了一句。那句話飄進我的耳朵的時候,我正在狹窄的小溪流邊上跳過來、跳過去,溪水幾度沾濕了我的裙擺,我卻絲毫沒有注意,可那句話,卻如同一塊巨石落進水裡,濺起一片水花般,也狠狠地敲擊在了我的心底,我的腳步一滯,便一腳踩進了水裡,溫熱的水,就那麼輕緩地滲露進我的靴子裡。原來我在宮裡,不是這個樣子的。原來那處宮廷,很多時候,我都是在不經意間刻意地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