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娣扶著兩名宮婢的手小心翼翼地踏進後院時,我依舊在腦海裡拚命地回想著進宮前,兩位姑姑苦口婆心與我講述著的“母憑子貴”和“子憑母貴”的區彆。那個時候我是聽得一頭霧水,許是瑛姑姑見我如墜雲層裡,隻知道瞪大著眼睛看著她們,笑著打斷了蘇姑姑好性子的又一次解釋,拉了我的手,笑盈盈地說,“咱們太子妃模樣好、家世好、又是聖上欽點的,這東宮的嫡長子啊,定是太子妃所出。隻是太子妃眼下年歲小了些,不過太子殿下也年輕,等得了這幾年。”我從不曾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可我也從不曾想到,孟良娣在我生辰這一日,給我送了如此大的一份禮。“太子妃生辰,容本宮先向太子妃賀喜了,”孟良娣依舊笑得妖豔,對著我微微福了福身。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便停在她的小腹處,那裡依舊平坦如初,何曾像黎叔家的慧娘身懷有孕、大腹便便的模樣?孟良娣見我緊盯著她的肚子,妝容精致的麵孔抽搐了一番,極其僵硬和尷尬地笑了笑,聲音軟了軟,“太子妃,禦醫把脈說這才一個多月,還小著呢,這會兒是看不出來的。”我收回了目光,讓人賜了座,上了茶點,可孟良娣卻隻拿眼光瞟了眼那些點心,便抽帕子掩了掩口鼻,細細碎碎的輕笑著。“太子妃若是有時間,可以去本宮的凝香閣小坐片刻,屈尊喝杯茶去,前些日子太子殿不知從哪找來一位專做點心的廚子,什麼芙蓉香酥糕、梅花香餅、七巧玫瑰酥、糖蒸酥酪、還有好多本宮都不記得名字了,那點心真正叫一個精致,光是這一小碟芙蓉香酥糕,就有七八道工序,看得本宮是眼花繚亂,不過那味道,軟糯香甜,入口即化,吃著還不膩,太子妃若是不嫌棄,本宮那兒還有今天早上剩下的兩碟,回頭本宮叫人特意送了來,太子妃也嘗嘗鮮?”“多謝良娣娘娘,娘娘的心意我們太子妃心領了,隻是太子妃這才剛剛回宮,凳子都還不曾坐熱,再者一路上頗為勞累,奴婢們正備著熱湯,要伺候太子妃沐浴更衣去。良娣心慈,不然回頭水涼了,太子妃又要受風寒之苦了,”碧痕笑著打了圓場,一邊恭維著孟良娣。我咬著唇不說話,即便我再笨,我也清清楚楚地聽出了孟麗娘言語中的炫耀之意,更何況,我自認我素來並不笨,隻是懶得動腦子罷了。“喲,那本宮也需回去服安胎藥了,藥涼了就更不好喝了,”孟良娣緩緩起了身,依舊是一副笑靨如花的模樣,“太子妃可不知道,太子殿下對這一胎比本宮自己還要謹慎,巴巴地派了兩名禦醫來全天盯著,這也不許碰、那也不許磕著,內廷送的鮮花也不讓擺著,還要按時辰喝滿滿兩大盞的安胎藥,那藥啊,真正苦得無法形容。” 孟良娣邊說邊直搖晃著腦袋,梳得精致的烏雲髻上便斜斜地插著的一隻金光閃閃的鳳凰銜玉步搖,步搖上墜著的流蘇便隨著她的頭不斷地搖晃在我的眼前,珠玉碎響,晃得我眼直暈。依舊是炫耀,我淺淺笑著回應,在心裡動著腦子。紅藥在孟良娣堪堪轉過身後便一把便將我拽進了內室,由著碧痕陪著笑臉親自送了良娣出去,一臉的打抱不平,“憑什麼讓她得意了去?這素來子憑母貴,她就是生下世子又能如何?不過是庶出的身份,再說在這宮裡能不能長大還是回事呢!那鳳凰步搖是她這身份能戴的麼?皇後都沒這樣顯擺過!”“紅藥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心隔牆有耳,你這般言語若是傳了出去,害的可是太子妃,”碧痕折身回來,正聽到紅藥的抱怨。“我不與她計較這些,隻要她不日日來顯擺就好,那簪子晃得我眼暈,”我擺了擺手,繼續坐下,“碧痕你繼續。”那一摞的禮單子裡,宮中各宮的都有,無非是禮多禮少、禮輕禮重的區彆,甚至於瀾王殿下都送了好些珠玉珍寶來,卻是唯獨沒有金滄月的。我隻不過離開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在所有人看來,他已然是將我忘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晚宴我去得遲了些,整個大殿卻已是在熱鬨非凡中,瑾帝高居大殿正中的金座上,正執了杯盞與座下數名臣工把酒言歡,而一旁金椅上的姨母,雖笑容可掬,可那瞧向我的目光,卻依舊是冷若冰霜,我帶著碧痕行了禮,便見瑾帝笑嗬嗬地提高了嗓音,“安國侯,前幾日還找孤尋死覓活地要見太子妃來著,今日可不見到了?”我一扭頭,便見到了左下首席位上的父親,而他的旁邊,正端坐著一大早便沒有蹤影的公孫度,父親的目光全然落在了我的身上,可公孫度卻是頭也不曾抬,仿佛,我是那看不見的空氣般。“安國侯教子有方,孤前些日子哀及太後,火急攻心,可全是令郎在禦前伺候著湯藥,孤許他官職他婉拒,孤賞他金銀美人他也謝絕,公孫遠,他是你的兒子,你說說孤應當如何褒獎於他?”我賭氣般地收回了視線,父親起身回了些什麼,我已然一個字不曾聽到耳朵裡去,我的目光落在了瑾帝下方右側的那一個席位上,那是金滄月的席位,自我回了宮,連孟良娣都聞風出動,出現在了我的棲顏殿裡炫耀自己,而他卻沒有,沒有派任何人,沒有傳過支言片語。他的懷裡,此刻坐著孟良娣。我大致了解宮筵上的席位安排,倘若我猜得不錯,金滄月身邊空著的位子便是屬於我的,可眼下,我卻不能過去就坐,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我隱隱地意識到,我應該離他們遠一些,遠到看不見他們的情深意濃。“楚楚,到父親這裡來,”父親出聲救了我,我抬眼瞥向了瑾帝,見他依舊笑容滿麵地與臣工們說著話,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他隻當看不見。我轉身向父親的席位走去,這才發現剛才還端坐著不動的公孫度,已然就不見了身影,我遲疑了片刻,父親已然將我拉了坐下,低聲地說,“度兒不喜這場合。”我坐了下去,椅上還殘留著公孫度的體溫,鼻尖的空氣裡還彌漫著他特有的杜若香氣,可扭頭向殿門口看去,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隻得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看著眼前熱鬨而渾濁的一切。倘若不是因為我的生辰宴,我也不喜這看似熱鬨非凡,實則人人心裡都有把小算盤的筵會,可我發現,我的生日筵是假,瑾帝身體康健,重振朝綱的無聲宣告才是真。我端坐著,保持著太子妃應當有的端莊和威儀,桌上名食美饌不可勝數,可我卻絲毫沒有一絲的胃口,我懊惱我的座位正對著金滄月,更準確地說,正對著金滄月懷裡半依偎著的孟良娣,而那孟良娣也將戲做得極好,一麵嫵媚地笑著與金滄月低語,一麵又趁金滄月抬頭的間隙裡,拿那揚眉吐氣的姿態向我含眸淺笑。我低下頭去,把玩著衣袖裙帶上價值不菲的綠鬆石流蘇,便聽有內侍來報,“瀾王殿下駕到。”我這才發現,我右邊斜對麵的席位上依舊是空著的,按尊卑長幼,那個位子,理應是屬於瀾王殿下的。“兒臣來晚了一步,請父皇恕罪,祝父皇身體康健,也請太子妃見諒,祝太子妃生辰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金瀾宇依舊是一副謙卑的禮的模樣,伏地向瑾帝行了大禮,便轉身看向我,深深地一拘。“有勞瀾王殿下,太子妃年歲小,怎麼擔當得起,”父親替我回了禮。“擔不擔得起,自有聖上說了算,舉國皆知,太子東宮的妃位,隻能出自己安國侯府,侯爺為西涼鞍前馬後,屢建奇功,父皇前幾日還提到當年侯爺戰場上的狀舉呢,”瀾王又是淺淺一拜,方回了自己的座席。“楚楚,在宮裡過得順心麼?”父親趁著其他人推杯換盞的時候小聲地問著我,見我輕輕點了點頭,又在我耳畔低語著,“聽說瀾王殿下被聖上留在宮中了,也時常進出禦書坊參與些政事,這些年瀾王雖久不在宮廷,可小小年紀,卻將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朝堂上是人人讚之誇之。楚楚,你要清楚你的位置,任何事情都要看得長遠些,切莫要被眼前的景象迷了心誌。”我依舊訕訕地應著,隱隱約約間,感覺得到金滄月若有若無的瞟向我,感覺得到孟良娣越來越肆意的挑釁目光,也感覺得到有另外幾抹探究的目光,一直在我的麵前縈繞。我想若是從前,我定會一一地看回去,好奇他們為何用那般帶著一絲憐憫、一絲嘲諷、一點探究、又夾雜著一絲看好戲的神情,可是現在,我的好奇心早已被抹殺掉了。我對那些目光統統視而不見,專心致誌地半低著頭,對付著碧痕挑到我的盤子裡的少得可憐的幾絲菜肴,便見父親猛然間緩緩起了身,聲音微微冷了兩分,“國師大人好久不見。”“安國侯胡子頭發都白了,身子骨還是那麼硬朗,讓人好生心生嫉妒啊。”我猜得到,是國師來了,他的官服與眾文武臣工不同,寬大的袍袖,黑白的圖騰繡滿整個前襟後背,在一眾的臣工裡煞是起眼。我緩緩起身見了禮,麵帶微笑,端了半分太子妃的威儀,也算端莊而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