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看著菱花銅鏡裡自己的臉,盯著自己的眼睛看,眨來眨去,發現自己的這雙眼睛一如從前,不過是較常人大了一圈,不過是仿佛終日蘊著晨間的薄霧,霧氣重了一些,水氣多了點,不過是與尋常人一樣的黑白分明,一樣的用來看這個世界,可為什麼在那麼多人的眼裡,我的眼睛就這麼的與眾不同?我盯著那麵讓小婢子擦拭了無數遍,擦拭得鋥鋥發亮的銅鏡,直到那銅鏡裡,緩緩地多出一個人影來,那人影怔了怔,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落在我的雙肩上,那人影再緩緩地彎下腰去,整個下頜,就輕輕地落在我的頭頂。“太子殿下,”我眨了下瞪得有些酸麻的眼睛,認出是金滄月的身影來。他離開雲中郡時,尚是落葉初初飄黃時分,可當他再回來時,雲中郡已然入了冬,窗外的天空堆積著厚重的雲,有狂風卷著樹枝的聲音,混合著他的呼吸聲傳來,我想,許是今晚,便要下雪了。“看什麼呢,看得這樣出神?”金滄月落在我肩上的雙手向下滑去,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雙手,溫暖而乾燥。他瘦了,前幾日回宮時,額上的傷口還滲著血珠,整個人風塵仆仆,可端坐於馬上,依舊有著一國儲君睥睨天下的威嚴。“沒看什麼,太子殿下你瘦了,傷口還疼嗎?”我艱難地轉過身去,他方形的下頜落在我的頭頂,壓得我的發髻生生散落了下來。“不疼,在廣陵郡的地牢裡,知道自己所帶的十萬將士全軍覆沒時,心裡疼,楚楚,如果不是公孫度,我都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勇氣活著回來。”我沒能見到公孫度,我隻知道公孫度與他一起進的宮,一起麵的聖,而那個時候,我就在一牆之隔的偏殿“沉睡”著,直到最後假戲真做真的沉沉睡去,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將我抱回的棲顏殿,我沒問,也沒有人告訴我,我隻知道,我成功的裝睡,躲過了一劫。可我聽到了公孫度的聲音,一如往日的清澈,卻是多了幾分冷意,多了幾分疲倦,我知道瑾帝褒獎了他,賞賜了很多珠玉金銀,甚至問他可有心儀的職位或者女子,他都可以滿足他的心願。父親都一一代他回絕了,隻說他尚年幼,尚不足沉穩,擔不起朝中的重任。我也不知道公孫度用了什麼法子,從北穆那層層守衛,且防守森嚴的地牢裡救出了金滄月,甚至還救出了全身傷痕累累、無法動彈的劍影,和幾名被北穆士兵折磨得體無完膚的隨身護衛。我也不想去知道公孫度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說服了堂堂的一國公主不惜在朝堂與父親反目,親率自己的禁衛軍包圍了整個王城以命父親打開地牢放人,我不想去知道。“穆氏九鳳公主向本殿求親,要嫁予公孫度,本殿準了,度兄,仿佛也沒有異議。楚楚,不過本殿說要等兩年以後,兩年以後我們和他們一起舉行盛大的婚禮,本殿這條命都是公孫度救回來的,連父皇都沒反對,楚楚,你在聽嗎?”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我聽到了,聽到公孫度要娶穆九鳳了,他不得不娶穆九鳳了。最終,還是穆九鳳如願以償。我隻覺得心間陡然一沉,仿佛天邊那從午後便層層壓下來的雲層,就陡然間全部壓了我的心底,壓得我的心生疼,疼得無法呼吸。“是不是昨日撲了風,受了寒氣,身子不舒服?”金滄月鬆開了我的手,覆在我的前額上,“本殿還是讓禦醫來把把脈,”金滄月說完便起身離去了,想來他又將我棲顏殿的一眾宮婢都打發得遠遠的了。我的眼淚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隻知道,我已經失去公孫度了,從今以後,他的身邊不再是我,而是彆人了,我再也不能在他的懷抱裡恣意地撒嬌哭泣,再也不能在他麵前任著性子而為了。他的生命裡,將多一個比我重要得多的人,往後他們會有自己的子嗣,那些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會更加討得他的歡心和喜愛。他的心裡,也許早已沒有多餘的空間,去容下我了。我在金滄月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的時候匆匆擦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可銅鏡裡的那張臉,依舊木然得沒有表情。禦醫來了,安瑜慶也來了,碧痕等一眾宮婢都神情緊張地候在階下,唯恐我又一病不起。一名禦醫診著脈,久久地蹙著眉,我知道我身體無恙,我的疼痛在心裡,可是我不能說出來,我抬眼向金滄月求救,垂下眼簾時,正逢上安瑜慶探究的眼神,在他的麵前,在金瀾宇的麵前,我仿佛都無所遁形。人被請了出去,一眾的宮婢也被金滄月差去煮茶備點心,方才還熱鬨非凡的整座內殿,又隻餘他與我麵對麵聽著彼此的呼吸。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解釋,告訴他他不是瑾帝的孩子,沒有資格成為太子去繼承皇位,告訴他他才是安國侯的長子,而我卻可能不是公孫家的子嗣。我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團絲麻,一團雜亂無章的絲麻,堵得我整個胸口澀澀地難受,堵得我無法去呼吸。金瀾宇在殿外著人通傳時,金滄月正陪了我坐在窗下下著棋,我胡亂地下著,而他也胡亂地丟著白子,金瀾宇的聲音便帶著笑意地傳來,“嘖嘖,真是小彆勝新婚,皇兄身子可好些了?”“好多了,這些日子勞你替父皇分憂,”滄月淡然一笑。“既然二位殿下有事相商,我先行告退,”我起了身,我不忍看他們兄弟間默默無痕的較量,儘管我知道,金滄月所有的一切,這些年來所有的努力,也許都會在瞬間抹去、在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閒話而已,太子妃又不是外人,”金瀾宇出聲阻攔了我。“楚楚坐下,瀾王殿下小時候可調皮搗蛋了,你都不知道,”滄月拉了我的手不放,依舊是的淡然的笑意。“本殿去東宮尋皇兄,他們說太子殿下如果不在蓬萊殿,就在棲顏殿,本王便尋來了,”金瀾宇大大方方地坐下,朝一側伺候茶水的小婢子揮了揮手,“去替本王煮壺白牡丹來,本王可知道父皇將最好的白牡丹全賞賜給了太子妃,本殿去討要都撲了個空。”“本殿也覺得父皇頗為偏愛本殿的太子妃,楚楚說來聽聽,使了什麼法子討得父皇如此偏愛?本殿十歲那年,看中了父皇書房裡的那一架山水屏風,轉彎抹角地討要了數日都沒下文,可這棲顏殿一重裝修葺,父皇竟然將那架屏風都命人抬了過來,讓本殿現在瞧著還好生嫉妒。本殿可知道那架屏風父皇甚是喜愛,平日裡連撣灰都不經他人之手,”金滄月也附和著取笑著我。我笑了笑,裝作不知。可腦海裡卻一遍一遍地想起那些話來,鳳藻宮、李桃莊、昭月長公主、北穆、火遁、皇後、那個不知所蹤的孩子……我才訝異地發現,原來公孫度講的那個很長很長、很悲傷很淒慘的故事,或許真的與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可皇兄不在宮裡的時候,卻不知道太子妃受了多大的委屈,”金瀾宇話題一轉。“你真當本殿這太子是白當的,之前的種種本殿也略知一二,此次回了宮,該知道的、不應該知道的,之前聽說過的不曾聽說過的,怕是也都知道了。五弟,你比哥哥手段更狠。”金滄月拍了拍金瀾宇的肩膀,勾唇一笑。“去年的時候怕皇兄怪罪,可今年回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背著皇兄謀劃一番,要不然,太子妃墜落懸崖,連自個兒怎麼去麵見閻王的都不知道。皇兄,不怪五弟手下沒留情?”金瀾宇抬眼看著金滄月,一字一句。“父皇說,成大事者,素來不拘小節,本殿沒有怪罪你。既然她連本殿身邊的人都不放過,或許也會有那麼一天,當本殿沒有達到她預期的目標時,她也會放棄掉本殿,另立他人。本殿算是明白了,在她的心裡,自己的權利和利益最為重要。”“父皇,其實也很傷心,畢竟他被瞞了那麼多年,可是如果不是你有意地替她遮掩了這麼多,怕是父皇早已經察覺了。”“她畢竟是本殿的母親,有懷胎十月生養哺育之恩,即便做了再多的錯事,也是本殿的母親,隻是本殿沒想到她會放任自己走得那麼遠,錯得那麼離譜。本殿起初隻是想,她所做的種種,不過是為了讓父皇再回到她身邊而已,不過是與其他妃嬪爭風吃醋,深宮裡一名婦人的心思,不過如此罷了。”我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悄然起了身,殿外長風驟起,風卷飛著樹梢上挑著幾片殘葉,便撲天蓋地地卷飛了過來,天色漸暗淡,入冬的第一場雪,仿佛便要無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