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提著補品,按照護士的指引敲開了 301 號病房的門。“阿涼,你來了?”坐在窗邊的婦人慢慢地回頭,她麵容枯槁,似乎隻有在叫葉涼這個名字的時候,才能煥發一些光彩。可是,當她看到來人是陸尋時,她的瞳孔陡然之間放大,好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人,整個人像篩糠一樣顫抖了起來。幾乎是在一瞬間,她臉上的血色儘褪,隻是大張著嘴巴,怔怔地看著陸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葉阿姨,好久不見。”陸尋和眼前的婦人已有十幾年沒見了。葉如春曾是陸家的保姆,當年父親和母親都忙著工作的時候,是葉如春事無巨細地照顧著他和陸可。可是,當年的那場災難之後,葉如春也從家裡消失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杳無音信。現今的葉如春一夕蒼老,乾瘦的臉上滿是病容,那種強撐著的氣色陸尋不是沒見過,他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你……你……”葉如春手足無措地站起來,看著陸尋一個勁兒地支吾。難道她不認識自己了?陸尋上前一步,道:“我是陸尋,您還記得嗎?”誰知陸尋這一上前,葉如春立刻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撞翻放在床邊的暖水瓶,好像陸尋是個什麼危險可怕的怪物。她戰戰兢兢地問道:“是阿涼告訴你的嗎?”阿涼是誰?正在這時,病房的門被人推開,那人有著陸尋無比熟悉的聲音,她道:“媽,我來了。”陸尋緩緩地站起來,犀利的目光透過鏡片折射進雲真的眼睛裡。雲真全身血液急劇倒流,一種從未有過的眩暈感席卷了她,讓她幾乎要站不住。她竭力穩住情緒,走到陸尋麵前,若無其事地問:“你怎麼來了?”“上次過來給孟悄悄拿藥,我就看見你們了,但是那次的時間太趕,沒來得及和你們打招呼。”陸尋意有所指,“沒想到,你是葉阿姨的女兒。”雲真驚訝的目光在陸尋和葉如春的身上流連。雖然那時候,她才五六歲,但她隱約記得,母親曾在一個大戶人家做保姆,可她萬萬沒想到,那居然就是陸尋他們家。她在心中苦笑,原來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雲真將懷中的保溫桶遞給葉如春,柔聲道:“媽,你先喝湯,我和他出去單獨聊兩句。”葉如春看著女兒,又看著陸尋,欲言又止。雲真抬眼看向陸尋,輕輕地說道:“走吧。”陸尋點點頭向葉如春道彆,看樣子,他並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讓雲真難堪。雲真在心中苦笑。葉如春望著陸尋和女兒走遠,灰白色瞳孔中的最後一絲光也消失殆儘。雲真帶陸尋來到醫院的小花園裡,因為天氣寒冷,花園裡並沒有什麼人。雲真走到長椅旁坐下,指著一棵掉光了枝葉的樹說道:“那棵是櫻花樹,再過幾個月,天氣變得暖和起來,就能看見櫻花了。日本的櫻花很美,其實,這間醫院的櫻花也不差。” 她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等來陸尋的附和。陸尋在離她幾米的地方就停住了腳步,平靜又疏離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開口。看來陸尋是一點與她寒暄的打算都沒有了。她換上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看著陸尋,道:“問吧。”陸尋冷冷地問:“你和雲真是什麼關係?”雲真笑了起來,那笑容有幾分淒然,更多的則是凜冽的傲然。她看著陸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雲真是我的雙胞胎姐姐,我是葉涼。”我和雲真是一對雙胞胎。當年,我們的親生父母生下了我們,又不想要我們,把我們其中一個送去了孤兒院,一個放在村民的家門口。可能他們覺得我是妹妹,所以想對我好一點;又或者,他們認為被村民撫養總好過去孤兒院。但是,他們絕對不會想到,雲真有一天會被雲家收養。而我,跟隨我的養母一起相依為命。不過你彆多想,我的養母對我很好,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貧,但也很快樂。我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我知道,隻有讀書才能改變我和我媽的命運,所以我拚命地學習,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擺脫現在的生活,可以讓我媽過得好一點。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考上了醫學院。在醫學院裡,我不敢鬆懈,利用所有的時間做兼職,而且我的學習成績非常優異,因為我要拿獎學金,以便為家裡減輕負擔。就這樣,我安安穩穩地讀到了大三。我以為我和我媽終於苦儘甘來,再熬幾年,我們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媽的前夫是個渾蛋吸血鬼,他入室搶劫,想把我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拿去賭場翻本。我媽拚命從那個渾蛋手裡把錢搶了回來,卻刺傷了那個渾蛋,最終我媽被法院判了防衛過當,進了監獄。而那個渾蛋也因為拐賣、故意傷人等多項罪名,被關進了監獄。大四那年,一個很欣賞我的教授幫我爭取到了去紐約醫科大學習交流的機會。我特彆開心,那可是美國,我能去見識更大更廣闊的世界,我甚至覺得,隻要我再努力一點,說不定我能在美國定居,說不定我能把我媽也接過去。然後,就是在美國,我遇到了雲真。她那個時候也在美國留學,她去醫院看望住了院的教授,我們就在醫院相遇了。我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我看著她的臉,猶如在照鏡子,就連我們的聲音也很相似。我們終於相認了,我還住進了雲真的家裡。雲真她真的很優秀,她對這個世界好像充滿著永不停歇的愛,她從來不會瞧不起任何人,哪怕是塊爛泥,她都想幫它一把,把它扶起來。她就像太陽,讓你覺得溫暖,可同時也能照見你心裡的陰暗,就好像無論你付出什麼樣的努力,你都比不過她。我本來沒那麼自卑的,真的!但與雲真相遇以後,我覺得我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就像是一個笑話。我就像個小醜,為什麼……為什麼我明明和雲真長得一樣,為什麼我們明明是雙胞胎,我卻不能擁有和雲真一樣的生活?我自卑到不想讓雲真對任何人說起我的存在,和雲真在一起,我隻是她的影子,但我不想做影子。她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答應了。陸尋,你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嗎?你愛她,也恨她;你羨慕她,也嫉妒她;你希望她好,也希望她過得沒你好……雲真讓我和她一起住,那段時間,我總是下意識地模仿和觀察她的行為舉止。她喜歡配音,經常會帶我一起配音,我也覺得配音很新奇。從小到大,我除了會學習,其他的什麼都不會。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原來我能去美國學習,是因為原定給我的“國家千人培養計劃”的名額被另一個有家庭背景的同學頂替了,我的導師看我可憐,才給我爭取了那次國外的交流機會,算是一種彌補。所以你看,我再怎麼努力也拚不過那些有背景的人,所以我就在想,如果當初被放在孤兒院的人是我會怎樣。可是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的事,沒有如果。葉涼說到這裡,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可眼底卻沒有笑意,冷冰冰的。那是在歲月中積累下來的、割骨換血也洗不掉的、刻在她靈魂深處的漠然。“後來呢?”陸尋平靜地問道。“我和雲真住了兩個月後,雲真告訴我,孟悄悄要過生日了,她打算飛去法國為她的好朋友慶祝生日,給孟悄悄一個驚喜。” 葉涼笑了起來,“你看,公主的朋友也是公主。公主想去美國就去美國,想去法國就去法國。”她頓了一下,又說道:“我不喜歡孟悄悄,你知道為什麼嗎?她總是一副自怨自艾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似的。和我相比,她有親生父親,不用為生計擔心,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留學,憑什麼擺出一副可憐相呢?”陸尋淡淡道:“每個人的痛苦都是不同的。”葉涼冷笑,繼續說了下去:“雲真去法國的那段時間,我的交流學習也快結束了,我即將回國,所以,我和雲真互留了聯係方式,直到有一天……”葉涼說到這裡,臉上所有的表情漸漸淡去了。她緩緩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心口,慢慢地說道 :“那天,我的心忽然很痛。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很痛,很想哭。我根本控製不住我的眼淚,它們就那樣一個勁兒地往下流。那種感覺告訴我,我永遠失去了一些東西……”“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了尋人啟事,這才知道,雲真和孟悄悄在國外出了車禍,雲真生死不明。幾乎是同時,監獄打電話給我,說我媽在獄中被檢查出患了淋巴癌,需要馬上入院治療。那個時候,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生存的艱難,不是我躲著它,它就會放過我。於是,我決定放手一搏。”“偽裝成雲真?”“是。”“破綻太多了……”陸尋說到一半,對上葉涼一雙涼薄如水的眼睛。他忽然明白,葉涼敢回來,也許是因為她知道雲真永遠不可能回來拆穿她。“我反複模仿雲真的行為舉止,甚至為了配音演員的身份不露餡,每天做大量的配音練習,所幸我還算有些天賦。待一切準備妥當後,我用我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飛往法國的機票,並來到雲真失蹤的地方。我觀察了現場,然後假裝失憶去警局尋求幫助。接著,我就被大使館送回中國,然後我偽裝成雲真的樣子出現在你們的麵前。”陸尋忽然問道:“為什麼要針對孟悄悄?”“我能感受到,她懷疑我了。我得反擊,就這麼簡單。”葉涼說道,而她沒有宣之於口的,是那些和陸尋有關的情愫。“她根本沒有懷疑你。”陸尋淡淡道,一個人心裡藏的事情太多,就容易疑神疑鬼的,人都是這樣的。他繼續說道:“你辭職吧。”“不拆穿我的身份?”“葉阿姨還要治病,你需要錢。”葉涼冷笑道:“是為了雲真,還是為了孟悄悄?”她自顧自地問道,“害怕孟悄悄知道雲真已經死了而傷心,是嗎?”陸尋沒有回答。確實,雲真是葉涼假扮的,對陸尋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這個消息能讓孟悄悄再也不會因為雲真而放棄他,也能讓她再也不會因為顧及雲真而不斷地把他往外推。隻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孟悄悄,他們之間的一切阻礙都將不存在,但陸尋突然就不想把真相告訴孟悄悄了。他能想象得到,如果知道雲真已經去世,孟悄悄該多麼難過。他不願看到她難過。葉涼點點頭,仿佛終於放下一切重負似的,客氣地微笑道:“那就謝謝你了,陸總。”說完,葉涼毫不留戀地起身離開。葉涼回到公司就立刻提出了辭職,理由是有了更好的去向。離職後,葉涼關閉了所有通信設備,孟悄悄給葉涼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聯係上她。孟悄悄想,也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孟悄悄的心中藏著那個秘密,便也沒再追問。《奇諾曆險記》的配音演員的選拔賽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嗓子已經完全恢複了的孟悄悄憑借著紮實的配音技巧,從眾多參賽者中勝出,正式成為該劇女主角的配音人選。吳天拍著孟悄悄的肩膀,對她說虛擬偶像被搶占先機,她現在可是臨危受命。可孟悄悄不免也有些擔憂,電子科技在配音領域的應用究竟會給配音行業帶來什麼,是誰都無法預測的事情。如果什麼聲音都可以複製,那配音演員的價值又在哪裡?她這樣向陸尋提問的時候,陸尋想了很久才回答她:“科技誠然會替代很多東西,但它永遠複製不了人的情感。用電腦做出來的,始終是數據。人,才是這個行業的核心。”孟悄悄聽了陸尋的一席話,茅塞頓開。孟悄悄經曆了人生幾次起落,變得更加沉穩淡定,對吳天表示自己一定不負眾望。偏偏在這時,孟悄悄接到了一個來自美國知名遊戲公司“狂雨”的配音邀約。狂雨曾經製作過多個膾炙人口的遊戲,被譽為童年的回憶。而他們計劃在最新推出的遊戲中加入一個中國女性的角色,所以針對這個角色,他們打算在中國挑選幾個配音演員。他們正好看了孟悄悄在國際動漫節中的獲獎作品,對她比較感興趣,希望她能到美國試音。兩個項目撞在一起,孟悄悄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前者。可不想她剛做出這個決定,田如婷和江自謙就奓毛了。江自謙道:“在國內乃至全世界,狂雨不論是人氣還是口碑,都是頂尖的,參加他們的項目,對你的職業生涯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可是……”田如婷也勸孟悄悄:“這兩個項目的時間是錯開的,而且《奇諾曆險記》本來就在美國錄製,時間上應該可以協調過來的。這是一個好機會,悄悄,你千萬不要放棄!”孟悄悄明白田如婷說的,同時進行兩個項目對她來說並不是太難的事。隻是,接受狂雨的試音就意味著她要在美國待不少於三個月的時間。她不知道她在抗拒什麼,心裡好像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她,這裡有她放心不下的東西。孟悄悄從江自謙的辦公室裡走出來,覺得腦子有點亂,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公司的天台上,想要透透氣。她推開天台的門,一抬眼就看到那個背對著自己、光風霽月般的男人——陸尋。孟悄悄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去。陸尋伸手撫上孟悄悄的眉頭,竟是替她將眉間的褶皺一一撫平。“《奇諾曆險記》的配音馬上就要開始了。”“我知道。”“狂雨給我發來了邀請,希望我能去試音。”“我也知道。”孟悄悄看了陸尋一眼,不再說話。“我會等你回來。”孟悄悄一怔,陸尋的聲音像煙霧一樣親吻了她的耳朵,又從她的耳邊飄過。“接下來我會很忙,和蒂尼公司聯辦的配音培訓學校正式啟動,是專門為行業輸送專業人才的。江指導雖然不喜歡那種模式化的現代教育,但是,他也認可模式化培養新人對行業發展的重要性,他會幫我,我們會一起去學校挑選好苗子進行培養。”孟悄悄笑了起來:“太好了,真不愧是 LD !”“所以……”陸尋頓了一下,看向孟悄悄,他目光專注、深沉,暗藏著深情,“我會等你回來。”孟悄悄一愣,她再次看向男人的臉——陸尋還是如她初識他時的冷漠、清雋,隻是現如今麵對她時,那份冷漠和清雋中多了些溫柔和深情。是眼前這個男人,讓她明白,愛一個人,甜蜜是他,苦澀也是他。她何其幸運。孟悄悄的航班在一周後。孟榮把女兒送到機場,各種叮囑,她笑著一一應著,反倒安慰起父親:“爸,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次出國了。再說,有媽媽照顧我啊。”孟榮的眼中湧上了一些不舍:“好好……我放心。”田如婷及時打斷了孟榮 :“乾什麼啊?我又不是要把你的女兒拐走,過完三個月,我們就回來了。”孟榮嘴上仍是要強:“我女兒回來就行,你回來乾嗎?”對父母的吵吵鬨鬨已經習慣了的孟悄悄笑了笑,她的目光在機場裡巡視一圈,果然沒看到陸尋的身影。她心中有些悵然,可更多的還是釋懷。既然她和陸尋之間有約定,那他們都應該好好遵守。告彆了孟榮,孟悄悄和田如婷過了安檢,來到候機區,發現雲真也坐在那裡。“雲真?!”雲真抬起頭,看見孟悄悄時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孟悄悄從雲真的笑容中看出了疏離,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走上前去:“我可以坐在這兒嗎?”“當然。”雲真說道。田如婷借故走開,把空間留給她們兩人。孟悄悄坐下後,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她用餘光偷瞄著雲真,才發現雲真的氣色很差。“雲真,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孟悄悄想起雲真那羸弱的心臟,不免有些擔憂。“沒事。”雲真還是淡淡的,她忽然問道,“你和阿姨去美國旅行?”“不是,我是去參加試音。你呢?”雲真有些驚訝,半晌後,才生硬地說道:“我也是。”頓時,孟悄悄說不出話來了。想不到兜兜轉轉,她和雲真又成了競爭對手,真是世事弄人。她想起要跟雲真說自己和陸尋的事,沉吟著不知如何開口。“你想說什麼?”雲真看孟悄悄那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主動問她。“雲真,對不起,我沒辦法再騙自己了,我喜歡陸尋。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但錯過他,我真的會後悔。”“那你就不怕失去我?”雲真嘲諷地笑道。“我怕!但我不會放棄你。”適時響起的機場廣播打斷了這場氣氛緊張的對話,原來是通知乘客們上機。雲真率先站了起來,匆匆說道:“我先走了,再見吧。”孟悄悄連忙跟著站了起來,卻隻來得及說一個“好”字。好不容易熬過了一路的顛簸,孟悄悄終於在十幾個小時後到達大洋彼岸。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想和雲真告個彆,卻發現同機乘客行色匆匆,裡麵早就沒有了雲真的蹤影。田如婷拍了拍孟悄悄的肩膀,道:“悄悄,準備好了嗎?”孟悄悄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了點頭。彼時,孟悄悄還不知道的是,她即將麵臨人生中最大的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