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秘密(1 / 1)

和葉太太的爭執,爆發在某次晚餐後。春夜尚裹挾著薄薄的涼意,洞開的落地窗不時送進一陣冷風,掀動葉太太手中那遝厚厚的學校資料。“專業就選酒店管理吧。”不是商量的語氣。葉慎安怔了怔,來不及組織好語言,葉太太又發話了:“格裡菲斯怎麼樣?不過以你的平時成績來看,還需要再努努力。”這根本不是所謂的關於未來的商談,而隻是命令。葉慎安第一次表現出逆反:“我不要!”“你不要?”“嗯。”“嗬……”葉太太笑了,“那你倒是說說看,想學什麼?”葉慎安撇撇嘴:“反正……就是不想學這個!”“彆開玩笑了,”葉太太斂起了笑容,“你以為自己畢業後會做什麼?!”“不是……有哥哥嗎?”葉慎安說著,緩緩將視線移向窗外。今夜天氣不好,月亮固執地躲在雲層背後,天與地都被包裹在黯淡光線中。“是啊,”葉太太“啪”一聲闔上了資料,是不容置喙的語氣,“要不是有慎平,我能放任你到現在?”洗完澡出來,葉慎安擦乾頭發,推開了陽台的門。今夜酒酒的房間熄著燈,大概是已經睡下了吧。他掃了一眼她堆在陽台上的那堆玩具和書,多少覺得意興闌珊,還以為能和她說說話呢。不過,也不知道說什麼就是了。他沒法跟小姑娘抱怨葉太太的獨裁,說到底,還是他自己不夠乾脆決斷,關於未來,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規劃。而捫心自問,與其說他討厭學酒店管理,不如說,他不相信自己學好。畢竟過去的十八年裡,他好像還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令自己或令家人驕傲的事。一件都沒有……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聲鑽進了他的耳朵裡:“二哥?”葉慎安一驚,是酒酒。“我看你燈都關了,不是睡了嗎?”“躺了好久睡不著,起來吹吹風,一會兒換個姿勢重睡。”她說著朝他笑笑,“對了,二哥你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吧?”“嗯。”“要去哪裡讀大學?”“格裡菲斯。”原本那麼抵觸的答案,現在竟脫口而出,葉慎安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空虛和失望——在這一夜,他終於成為了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後來的生活乏善可陳,為了準備澳洲高考,葉慎安連唯一堅持下來的興趣籃球也狠心擱置了,難得體驗了一段天天泡在圖書館裡的平靜生活。要說波瀾,大概隻有林粵在國際歐幾裡得數學競賽拿到榮譽證書的那次。那天葉慎安如往常般在下課後去圖書館自習,找到座位坐好,他沒急著翻書,先開了一瓶可樂。碳酸汽水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他的視線緩緩滑向窗外。真是一個奇異的黃昏啊,天空好像著了火一般,每片雲都在用力燃燒著,萬物被灼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狀,統統融於一片蒼茫的烈焰。 眼前的世界如此恢弘靜謐,反倒襯得隔壁桌的蚊子聲刺耳了起來。“我跟你說,陛下的胸絕對有C cup!”“嗬,你見過麼,這麼肯定?”“我見過陛下穿吊帶啊!”“什麼時候!”“噓——有次我去擊劍館找人的時候,從更衣室的門縫裡不小心瞥見的。”“你變態吧!”“我又不是故意的……”“對了,我們剛才是在說什麼來著?”“歐幾裡得數學競賽……陛下拿了榮譽證書啊,據說對以後申請獎學金有幫助。”“嗤,陛下家裡也不差那點兒錢吧。”“你懂個屁啊,不一樣的……”葉慎安終於厭煩了他們的聲音,“啪”一下,將可樂瓶砸到了他們的桌上。“你有病啊?!”男生們煩躁地回過頭。“我沒病……”葉慎安操著一雙手,無動於衷地與他們對視,“倒是你們,可能病得不輕。”那是葉慎安高中唯一打過的一場架,竟然是因為“在圖書館內大聲喧嘩”這種上不了台麵的理由。許衛鬆聞風趕到時,葉慎安已經被請去了教務室。校方的處理方案是雙方都停學一周,鑒於葉慎安是占理的一方,又是應屆考生,記過處分就免了,但家長還是要請的。葉太太因此怒不可遏,直接把他摁去了備考補習班。密密麻麻的課程排下來,葉慎安再沒有空閒時間,除了上課,私下裡就連許衛鬆都難得見上麵。他每天唯一的娛樂,漸漸變成了夜裡在陽台上和酒酒聊天。酒酒會滔滔不絕地跟他說起一天的見聞,班裡發生的搞笑事,抑或是剛讀了什麼**氣回腸的愛情故事……酒酒好像從不會難過,她微笑的眉宇間似乎棲息著一隻自由的鶴,來無影,去無蹤。他有些羨慕她。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變成了他一天裡最快樂的時刻。壓抑的備考持續了整整半年,終於迎來考試這天。十月金秋,校園內的桂花都開了,嫋嫋花香飄散十裡,卻依然難掩考場內外彌漫的緊張氣氛。今天再與林粵碰麵,葉慎安發現自己已完全能擺出平常心:“好久不見啊。”看他笑著跟自己打招呼,林粵微微一怔,旋即報以了同樣明朗的笑容:“好久不見,今天考試加油啊。”“你也是。”清晨的陽光,安靜地照耀著兩張年輕的臉龐。葉慎安大步擦過林粵的身邊,走向自己的考場,第一場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漫長的考期結束後,葉慎安在家裡狠狠睡了一整天。醒來時,窗外已是黃昏。班級群裡正熱熱鬨鬨著張羅著晚上的慶祝活動,他對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他們的對話,感覺失真,他的高中真的就這麼結束了嗎?回頭瞥見扔得到處都是的課本,才陡然回過神來——是真的都結束了。之前還計劃著要撕掉全部資料課本,到頭來,反而覺得費勁。他懨懨地起身進浴室洗澡,出來還擦著頭發,**的手機響了。“睡你麻痹,出來嗨啊!”是許衛鬆。葉慎安蹙眉:“你喝酒了?”“不喝酒那能叫嗨?”“這麼快就把地方定了嗎?”剛才去洗澡的時候,他們還在幾個KTV之間猶豫。“你廢話可真多,地址發你了,趕緊來啊!”葉慎安草草換了衣服,臨出門,想了想,還是轉頭跟葉太太說:“媽,我今晚可能會晚點回來。”葉太太第一次抱著理解的神情,對自己的小兒子點了點頭。到了地方,葉慎安才發現班裡的人差不多齊了,卡座坐滿了人,他一時擠不進去,隻好暫時站著。一低頭,啤酒泡沫賤得滿地都是。許衛鬆瞅見他,興奮地站了起來:“你可算到了!我等得黃花菜都涼了!”葉慎安好笑:“我看你喝得挺開心啊?”“誰說的,你不在,我都是苦中作樂。”“就知道貧。”“嘿……”許衛鬆笑,“不過好歹我們苦儘甘來了啊!”葉慎安沒應聲,拿起桌上的空杯,斟滿,一口氣乾了。“對了,你要沒事,陪我去竄個場唄?”“怎麼?”“我們的孔班長,正在隔壁跟(9)班那隻大熊拚酒呢,剛發消息說快頂不住了,讓我叫人去鎮場子……”葉慎安放下酒杯,神情一凜:“那熊怎麼在這兒?”“你應該問,(9)班的人怎麼在這兒?”“為什麼?”“能是什麼,孽緣唄。”葉慎安和許衛鬆剛走到(9)班包房的門口,便迎麵撞上了程少頤。程少頤的語氣淡淡的:“你們班長大概要被灌醉了。”“我去!欺負誰呢!”許衛鬆一擼袖子,衝進了包房。葉慎安正要跟上,程少頤突然開口了:“她還小。”“啊?”“你們在陽台聊天的事,我都知道。”“……”程少頤再次強調:“酒酒還小。”葉慎安失笑:“你平時看著挺正經,怎麼腦子不正經啊?”程少頤的目光愈加冰冷:“最好是。”葉慎安多少被惹得不悅,良久,才說服自己擺出息事寧人的笑臉:“真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一回,程少頤隻瞄了他一眼,沒再說話,徑自朝大廳走了過去。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葉慎安暗罵了一句,推開了包房的門。彩色的燈光照亮眼前的世界,葉慎安感覺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世界。孔詩雅眼下已經喝趴了,(9)班女生人不錯,正幫忙照顧著她。許衛鬆則跟大熊一對一拚著酒,旁邊圍滿了看熱鬨的人。葉慎安的目光掃過點唱台,林粵正劃拉著屏幕。藍色的屏光為她的側臉蒙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詭譎氣息,看她那心不在焉的樣子,似乎根本不想點歌。葉慎安悻悻收回視線,撥開人群進去。大熊見又來了個幫手,杯子一放,不乾了:“我說你們玩接力就算了,二打一就太不公平了吧?”許衛鬆之前就喝了不少,現在酒勁上來了,語氣不善:“你把人家女孩子喝趴下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不公平?”大熊眉毛一擰,目露凶光:“她自己上趕著送人頭的,關我屁事!而且你這態度,是想打架嗎?”“哎呀,你們搞什麼啊,畢業就該開開心心的,有什麼好吵的呀!”“是啊是啊,不要較真嘛……”周圍的人紛紛勸道,大熊的氣焰不得不收斂了幾分。葉慎安正要去拿酒杯,就聽見一個倨傲的聲音:“既然一對二不公平,把女生喝趴了也不公平,那我們二對二,怎麼樣?”許衛鬆抬頭看見林粵,大腦瞬間卡殼,女神為啥想要趟渾水?林粵低頭看了看三個人,表情雲淡風輕:“不就是一場籃球賽麼,至於惦記到現在?今天過去,什麼事都翻篇吧,反正大家以後也不一定能見上麵了。”現場有一霎的喑啞,那些被熱鬨衝走的離愁彆緒,就這樣浩浩****卷土重來。有人率先舉起酒杯,啤酒的泡沫在幽暗的燈光下搖晃著:“就是,以後都不一定能見著了,還賭氣拚什麼酒啊!應該慶祝才對吧!”“對啊,敬青春!”“敬明天!”“我們終於畢業啦!!!”酒過三巡,葉慎安開始飄,扶牆站起來,準備回自己班的包房休息。(9)班的人見他要走,指了指躺在卡座上睡死了的孔詩雅。葉慎安蹙眉,好險,差點兒忘了她還在這。走過去,將人架到自己身上,葉慎安腳下一個趔趄,沒想到孔詩雅平日看起來瘦瘦的,喝醉了竟然這麼沉,他轉頭朝許衛鬆喊:“過來搭把手啊。”許衛鬆指著貼在耳邊的手機,意思是沒空。隻有自力更生了。他重新調整好姿勢,攙著孔詩雅走到包間門口。門挺重,拉了兩下才拉開,走廊明亮的光線一瞬間刺痛他的眼,他適應了一下,身旁的人也跟著動了動身體“葉二,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喜歡你?”“……”媽的,竟然裝睡!他很有撒手的衝動,但孔詩雅喝多了是真的,想了想,還是不忍心,隻好虛虛扶著她。“你倒是說句話呀。”孔詩雅睜開了眼,酒精為她漆黑的瞳孔蒙上了一層薄霧。葉慎安怔忡了一下,點頭承認:“嗯,我知道。”“所以呢,你對我有一點點好感嗎?我是說,男女朋友的那種……”葉慎安斟酌了片刻,搖頭:“沒有。”孔詩雅被他逗笑了:“你這人啊,真是太實誠了。”葉慎安沒說話。孔詩雅輕輕推開他,自己站直了:“我以為你好歹要猶豫一下,畢竟女孩子主動跟你示好,哪怕態度模糊一些,也不會吃虧的吧?”葉慎安思考著她的話:“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對吧對吧,是這樣吧?”孔詩雅仍靠著牆,歪頭笑看著他,“你這樣,說不定今後會錯過好多的機會呢。”“是吧?”葉慎安也笑了。捫心自問,他並不討厭孔詩雅這樣的直球類型,不過,還是做朋友更適合一些。“你準備去哪個學校?”“墨大吧,我知道,你要去格裡菲斯。”“嗯。”“不過,突然自由了,反而不知所措了……我啊,未來想談一場戀愛,轟轟烈烈的那種,隻是可惜,對象不會是你啦!”孔詩雅說罷爽朗地笑了起來,眼中滿是期待的光芒。葉慎安看得有些愣神,許久,笑道:“彆說,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你挺好看。”“哎,你可真沒眼光,現在才發現!”兩人相視一笑。孔詩雅搖搖晃晃地朝他擺手:“那,今晚拜拜啦。我太困了,得回家睡覺了。”“我送你下樓打車吧。”葉慎安連忙站直。孔詩雅卻突然撅起嘴,神情也嚴肅起來:“才不要!彆忘了,你可是剛拒絕我。我打算一個人哭著回家,你就不要看啦!”“……”趁葉慎安出神的間隙,孔詩雅跌跌撞撞走遠了。她離去的背影逐漸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葉慎安漸覺索然,折回身,驀地發現身後竟站了個人。“你怎麼出來了?”他尷尬地笑笑,剛才的對話搞不好被這個人聽到了。林粵一雙清澈的眼裡無波無瀾:“不追上去看看嗎?說不定她真的在哭哦!”這人是魔鬼嗎?不過好不容易為這三年畫下句點,他不願再打碎什麼。偏頭,唇邊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我就不去了,你要擔心的話,倒可以去看看。”丟下這句話,葉慎安推開了(4)包房的門。門緩緩闔上了,林粵沒跟上來,葉慎安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了。腦袋沉甸甸的,葉慎安長籲口氣,懨懨地仰靠在沙發上。頭頂是一片耀眼的銀色燈帶,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樣耀眼。自由啊……他突然想起了孔詩雅剛才說的話,其實他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他從沒覺得無所適從,反而無比興奮。煩惱啊,未來啊,這些都該是以後的事,現在的他,隻想抓住眼前這份輕盈的快樂。以時間為界,所獲取的自由,是世上最廉價的自由。但他那時還不懂得。他以為,自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林粵踏進(4)班包房的時候,剛才狂歡的人已差不多散光了。如今卡座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看模樣都睡得很沉。封閉的房間密不透光,偌大的空間尚浸沒在黑夜之中,林粵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狼藉的啤酒空瓶和瓜果紙屑,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葉慎安的身旁。借著包房內昏暗的燈光,她抱臂,居高臨下地打量他。銀色的光帶為葉慎安臉上籠上了一層冰淩般透亮的光澤,和往日醒著時和煦的模樣比較起來,他眼下睡著的樣子,反倒顯得冷峻了許多。明明是她喜歡了三年的人呢……此時此刻,她卻覺得陌生。是因為要告彆了吧。這三年來,她從未懷疑過,葉慎安不喜歡自己。但她又的的確確不是那類“遠遠看著就很好”的類型,所以總是忍不住在他的身邊晃悠,總覺得,哪怕不喜歡,能記住也很好。但現在想來,這還真是荒謬的想法。不喜歡的話,當然是要長長久久地忘掉。所以,她很快就會被他忘記吧。林粵哀哀地彎起嘴角,手指一寸寸撫過葉慎安的眉骨,俯身低下頭去——不是麥克白也不是朱麗葉,是我林粵,想親親你,跟你說一聲,“再見”。她鄭重地閉上眼,冰冷的唇瓣輕輕覆在他的嘴唇之上。“一、二……”她心中默念。等數到“三”,她就離開。推開包房的門,許衛鬆被眼前的畫麵驚呆了。道理他都懂,但是……這是林粵和葉慎安欸!他是剛才吵架吵到幻視了嗎?他究竟是看到了什麼???過度震驚令他暫時失去了聲音,隻有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林粵。眼睜睜見她站直、回身,大步擦過自己的身邊,人都走老遠了,許衛鬆才聽到自己細如蚊呐的聲音:“……陛下?”走廊極靜,林粵慢悠悠轉身,麵上沒有絲毫羞赧的情緒。她微微一笑,伸出細白的手指,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不要讓他知道……還有,畢業快樂。”許衛鬆發現自己又發不出聲了。葉慎安是被KTV清場的工作人員吵醒的,睜開眼,瞥見角落裡的那個人影,被狠狠嚇了一跳,許衛鬆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你什麼時候買的煙啊?”“我決定了,我要異地戀!”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葉慎安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他“唔”了聲,沒接話,目光循著桌子檢索了一遍,未果,隻好問來清場的人:“能拿兩瓶水給我們嗎?”那人點頭離去,包房裡一時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葉慎安調整了一下坐姿,甩了甩疑似睡得落枕的脖子,感覺腦子終於清明了些:“你們昨晚就在吵這個?”“嗯,她不願意……”葉慎安沒答腔,看神情,像走神了。許衛鬆咳嗽了一聲:“你怎麼不說話?”“我在想,我剛才做了個夢……”“什麼夢?”許衛鬆警覺地盯著他。葉慎安忍俊不禁:“不錯啊,竟然還有心情八卦,連我做什麼夢都操心,我看你還是操心好自己吧,異地戀可沒那麼簡單,你們可是隔了一麵海呢!”許衛鬆被他說得臉色一變,果然不追問了。正好服務生回來送水,這話題告一段落,葉慎安接過水,擰開,直接整瓶灌下了去。也不知道自己昨天喝了多少,竟然能渴成這樣,還做了那種夢。夢裡,他去到了一個地方,那裡的景致如此熟悉,甚至他閉上眼睛,都能描摹出每棟建築的位置。很快,他意識過來,這裡是他的高中校園。頭頂是一方碧藍的天,沒有一縷縷雲霞,隻有太陽安靜高懸。身邊的空氣裡浮動著青草的味道,不遠處的梧桐樹上,有金色的光線在流動。風輕輕吹過,地上落滿碎金。他攏著手看了一會兒風景,忽然間,聽到一陣女孩子的哭聲。錯愕地環顧四周,才發現那棵樹下站了個人。那個身影似乎也有些熟悉,他忍不住靠近。走到跟前,才發現是林粵。林粵的肩膀正微微顫抖著,發現他,怔怔抬起頭:“你為什麼在這裡?”明亮的光線落進她蓄滿淚水的瞳孔裡,折射出蜜一般的琥珀色光澤,他伸出手,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低頭吻下去。“因為……我喜歡你呀。”意識到這個聲音屬於自己,葉慎安嚇得清醒了過來。噩夢,不折不扣的噩夢!葉慎安拚命搖頭,放下水瓶,順過許衛鬆煙盒,學著他的樣子,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算了,不論夢到什麼都好,反正未來幾年,他們大概都不會見麵了。那年深秋,趙希茜和簡辰去了歐洲,說要痛快玩一圈,光明正大享受戀愛的感覺。許衛鬆對此滿是豔羨,相較之下,莫茴排得密密麻麻的課程和打工對他而言就太殘忍了。等成績的日子清閒至極,葉慎安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研究日後假期的去處,閒歸閒,勝在充實。剛好那段時間葉慎平也幾乎每周回家,葉慎安起初稀奇了一陣子,後來逐漸習以為常。這天,葉慎平又回來了,還賴在他的房間不走,東瞧瞧,西看看,最後拿起牆角那顆積灰已久的籃球掂了掂:“最近怎麼沒見你打球了?”葉慎安正收拾著書櫃裡的CD漫畫,頭也沒回:“備考,哪有時間。”“擊劍呢?”“早不玩了。”“那,陪我打場球怎麼樣?”“哈?”“就小區籃球場吧,咱們一對一,我去換衣服。”葉慎平笑笑,放下籃球,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換了身籃球服折了回來。“發什麼呆,還不快去換衣服?”這下葉慎安徹底傻眼了。在他印象裡,哥哥氣質斯文,舉止也斯文,書念得沒話說,球卻一次都沒見打過。半晌,他彆扭地撇嘴:“待會兒我可不會讓你啊。”葉慎平仍笑著:“不用。”幾番攻守下來,葉慎安再次感受到了挫敗。本以為葉慎平平日大概不怎麼運動,籃球這一項他總不會輸他,但一次次對峙下來,他卻感到震驚——原來哥哥打籃球也很厲害!真不知該怪造物主不公平,還是怪自己不爭氣。葉慎安撿起滾落的籃球,忍不住偷看葉慎平。其實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的哥哥跟林粵很像,活著的意義就是讓彆人覺得活著沒意義。但仔細想想,他們又不太一樣。林粵是有情緒,會生氣的,至少他就惹惱過她幾次。但自打他有記憶以來,葉慎平卻沒有跟任何人發過脾氣,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有過。葉慎安還記得,小時候葉慎平曾經從公園裡撿過一隻小奶貓。葉太太見到嫌臟,不準他把貓帶進門。葉慎平當時什麼都沒說,隻是堅持不肯進屋,硬是抱著那隻貓在門口從傍晚坐到了深夜。那是個冬天,窗外的風呼呼吹著,葉慎安眼睜睜看葉慎平凍紅了一張臉,他心疼極了,腦子一轉,開始在地上撒潑打滾,葉太太最後實在沒辦法,才勉強同意葉慎平將那隻貓養在後院。可惜那隻貓實在太小太虛弱了,又早早沒了媽媽,在院子裡沒熬過一周,便去了。葉慎平最先發現它死了。那天早上,葉慎安揉著睡眼下樓,就看見葉慎平抱著那隻貓的屍體,安靜地坐在院子裡。葉慎安本想逗貓,走過去摸到它冰冷而僵硬的肚皮,瞌睡瞬間被嚇醒了。他害怕得想哭,又覺得男孩子不應該哭,因而偷偷去看哥哥的表情。出乎他的意料,葉慎平表現得十分平靜,一隻手輕撫著小貓的肚皮,就像是安撫一個睡著的孩子。最後,他們趁著清晨人少,偷偷將貓葬在了撿到它的那個公園。毫無疑問,哥哥是一個優秀而溫柔的人。但他的溫柔,卻偶爾讓葉慎安感到困惑,甚至有點兒害怕。像戴著一張完美的假麵。總覺得,這樣的他應該活得很累吧。十一月,氣溫剛剛轉涼,天高雲淡,疏疏的幾道雲影跌落在小區的人工湖中,綠水如藍。葉慎平收了球,氣不帶喘地朝葉慎安招手:“我們再四處走走吧。”葉慎安扶著膝蓋站起身,黯然點頭,看來哥哥今天真是很閒。兩人並肩走在林蔭道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成績多久出來?”“下月吧。”“有信心嗎?”“還成。”“那過完年得著手準備過去了吧,還得先看好公寓……到時你不在,爸媽該寂寞了。”葉慎安抬頭望著樹葉罅隙裡漏出的那一隅天,微眯起眼:“不有哥在嗎?”葉慎平一怔,微笑:“也是。不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瞎說什麼,哥怎麼會不在呢?”葉慎安回過頭,認真打量著如今跟自己差不多身量,卻遠比自己厲害太多的哥哥,欣慰歎道:“還好我們葉家有哥哥!”“那你呢?”“我?”葉慎安指著自己的臉,嬉笑,“我當然是負責吃喝玩樂,為所欲為的那個!”“這話你說說得了,彆當真啊。”“欸,怎麼敢!”“那就好……”葉慎平頓了頓,“慎安……”“嗯?”“畢業快樂!還有去了澳洲彆隻想著玩兒,好好學東西。”葉慎安終於不耐煩地蹙眉:“你怎麼又被媽附體了啊?”葉慎平沒說話。許久,他轉過了身,清風明月的笑容中似透著些許猶豫:“回家吧,我才想起……畢業禮物忘了給你。”葉慎平的畢業禮物是一支限量版的萬寶龍鋼筆,深藍如星空般的筆杆,鍍鉑金的筆帽,筆夾還裝飾著一顆金色的星星,彆致又低調。可葉慎安不練字,筆到手,打開盒子看了一眼,便塞進了抽屜裡。第二天一早,酒酒在隔壁的陽台叫他。葉慎安這才記起,今天是周日。“二哥,我的相機鏡頭前幾天被雨淋壞了,你今天有空陪我去買個新的嗎?”“行啊。”“謝謝二哥!”洗漱收拾妥當,葉慎安下樓等著開飯。走進餐廳,才發現桌前隻有葉慎平一個人,正翻著今天的報紙。見他來了,葉慎平順手端起咖啡:“早啊。”葉慎安也道了聲“早”,在他對麵坐下了。“今天有事嗎?沒事的話,陪我去打場網球吧。”說話間,葉慎平的目光仍流連在紙頁上,葉慎安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實在像極了媽媽,默了默,才搖頭:“不行,我約了人。”“約會?”葉慎平饒有興致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算吧……”葉慎安斟酌道,“她才念高中,還小呢。”葉慎平笑笑,沒追問了。早餐正好端上來,見時間不早了,葉慎安三兩口解決掉,匆匆和哥哥告了彆。推開門,酒酒果然已經在外頭等他了。“二哥!”她笑吟吟地朝他招招手。葉慎安眼前一亮。今天酒酒穿了身鵝黃色針織長裙,嘴唇上還塗了淡粉色的潤唇膏。雖仍素麵朝天,卻也算出落成亭亭玉立了。儘管他過去常見到她,但每次她穿的不是校服,就是運動服,抑或是鬆鬆垮垮的睡衣,這個樣子,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好像,還真有點兒“約會”的氣氛。一時間,他有點兒恍惚,杵著沒動。酒酒見他不動,跟隻小兔子似的突突地跑了過來,一把吊住他的胳膊:“二哥,我們該出發了,下午我還得回來上鋼琴課呢。”葉慎安猛地回神:“那,我們走吧。”低頭看見酒酒攥著自己胳膊的手,不知為何,他驀然想起了孔詩雅的話,“你這樣,說不定今後會錯過好多的機會呢……”是這樣嗎?遲疑了片刻,他終究沒有將她的手撥開。大二夏天,許衛鬆特地從阿德萊德飛去悉尼看了一場趙希茜舞蹈公演。明明高中時兩個人吵得最凶,來來回回翻臉了無數次,但畢業後反而聯係得最頻繁。據說前陣子趙希茜和簡辰吵架,還曾跑去許衛鬆那裡借住了一周,最後是簡辰親自去到許衛鬆公寓門口,用一枚Tiffany戒指才成功把這位小公主哄回去……許衛鬆在電話跟葉慎安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八卦,字字句句頗具當年風範。葉慎安不耐地聽著,時不時打個嗬欠,都快兩點了,他竟然硬生生拉著自己叨叨了三個小時……他終於抵不住困意:“你女朋友呢?”電話那頭的人突然靜默,許久,冷聲道:“分了。”“哦,”葉慎安見怪不怪,“我要睡了,明天還有報告要做。你們什麼時候和好,跟我說聲就行。”“切!誰說我們要和好了?”許衛鬆煩躁地抓抓頭發,“相信我,這次絕對不會再和好了!”“怎麼?”“太累了。”“談戀愛?”“異地戀……不,不隻是異地戀,一想到這見不到麵還得不停吵架的日子得再過好幾年,我就覺得沒意思得慌。”葉慎安又打了嗬欠:“你呢,人在氣頭上,腦子不清醒,還是等睡醒了再琢磨吧,我掛了。”“等等!下周我們學校放假,我去你那邊玩幾天吧?”“行啊。”“還有就是……”許衛鬆遲疑了片刻,心虛地笑,“陛下和她朋友剛好也要到黃金海岸度假,我那天不是跟她聊天麼,剛好喝了點酒,人有點兒飄,就隨口說了句‘那就一起唄’……所以,我們現在其實有三個人,你就看著一起招待了吧!”短暫的沉默。葉慎安掀起眼皮,看了眼牆上的鐘,很好,兩點了,他困過勁了。調整了一下呼吸,他以儘量自然的語氣重新開口道:“怎麼,你們有聯係?”“老同學嘛,多正常。”許衛鬆打哈哈。“嗯。”葉慎安輕輕應了一聲。“那我就當你答應了?”“……”不等他發話,許衛鬆已經把電話掛了。第二天課間,葉慎安收到了許衛鬆發過來的航班信息。他在心裡暗暗盤算了下日期,那天下午沒課。但他又實在不是很想去接機。就這麼糾結了半天,他遲遲沒有回複許衛鬆的信息,一拖便拖到了下課。偌大的教室裡人都散光了,他仍捏著手機,沒想好拒絕的托詞。而且,就算不去接機,總還是要見麵的。許衛鬆說得沒錯,老同學了,有聯係實屬正常,並且憑心而論,他們之間也沒發生過值得避諱的事,他若還抗拒,反而莫名其妙。思極此,他終於下定決心,編輯消息:“那天我剛好沒課,來接你們吧。”葉慎安不知道的是,其實這一天,許衛鬆過得也很忐忑。自從畢業那天撞破林粵偷吻葉慎安的秘密,他便時時刻刻提著一顆心,生怕哪天這事兒被自己一不小心給說漏嘴了。要知道,高中三年裡,葉慎安有多討厭林粵,他可一直都看在眼裡……將心比心,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最討厭的人親了,那怕是一輩子都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了!所以不用林粵特地交代,他也覺得這事絕對不能讓葉慎安知道。更何況,林粵如今已有了新戀情。照她那乾淨利落的個性,這一年多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怕早忘乾淨了,他現在舊事重提,才是不識大體。不過,哪怕給自己找了一萬個理由,許衛鬆還是免不了心慌。手機剛好響了,他拿起來。“那天我剛好沒課,來接你們吧。”還好,還好。葉慎安那邊一切正常。許衛鬆自心底長鬆了口氣——看來高中的那些破事兒,總算是徹底過去了。星期三,黃金海岸剛下過一場短促的暴雨。雨將歇,海的那邊架起了一道瑰麗的彩虹。再遠處,天空一碧萬頃,是難得的好天氣。葉慎安悠閒地轉著手中的車鑰匙,一路走到停車場,開車出發了。飛機準點,機場亦不大,他停好車踱去到達口,遠遠就看見許衛鬆。半年不見,他居然燙了個卷毛,儼然轟炸後的災難現場。葉慎安失笑,摘下墨鏡,大步走過去。“好久不見。”他親昵地攬過許衛鬆的肩,朝站在他旁邊,正背對著自己打電話的那個背影打了聲招呼。林粵掛斷電話,緩緩回過了身。兩年不見,她一點兒沒變,一身剪裁得體休閒西裝,看起來不像是來度假,倒像是來參加什麼校際比賽的代表團。和葉慎安相視一眼,林粵的唇邊揚起了一抹粲然的笑容:“好久不見啊。”“你朋友呢?”葉慎安四下張望了幾眼,心中納罕,沒看見女孩子啊。“去幫我們買飲料了。”林粵無比自然地指了指不遠處的咖啡店。葉慎安循聲望去,仍是一頭霧水,除了一個穿白襯衫的高挑男人,哪有什麼女孩子的身影。他正愣神,便聽林粵繼續道:“我男朋友,陳偉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