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秋風,簌簌葉下。近來京都好事連連,將這般蕭索的季節也襯得豐碩了。自打賜婚的聖旨一下,呂府的大門堪比城門,上門送禮的官員絡繹不絕。尋常百姓隻知道,太子大婚少不得又要大赦天下,可喜可賀。明眼人卻看得出,這不過是呂家強弩之末下的一招狠棋。而落到當事人眼裡,簡直就是晴天霹靂。要娶昔日死敵呂金枝為妻,溫良景覺得,這是比喂魚時踢他下湖、上茅廁時偷走廁紙更大的屈辱。趁著夜色,太子殿下來到呂府的後門。侍女通報時,呂金枝正在用晚飯,聽是太子上門,吃起飯來便越發不緊不慢,等一桌子飯菜都清掃一空,方打著飽嗝慢吞吞地走到後院去開門。來人幽幽地立在黑黝黝的胡同裡,呂金枝不得不湊近一些,方才瞧見溫良景氣急敗壞的一張臉,嚇得她退後一步:“太子殿下,彆來無恙?”溫良景不悅:“怎麼這麼久才來?”呂金枝一雙眼睛生得極好,山眉水眼,明眸點漆:“太子爺來得很是時候,正踩著飯點,方才我正在用飯。”想一想,又問,“殿下吃飯了沒有?要不進去吃一點兒?”溫良景原本就不悅的一張臉更顯鐵青,披星戴月前來本就是不想被人看見,怎會進去用飯?相識十數載,還是這麼不知所謂!但考慮到事急燃眉,溫良景不得不挺直背脊,咽下火氣:“呂金枝,你與我素不對路,今日父皇賜婚,你無異議?”呂金枝義憤填膺:“有!怎麼沒有?畢竟整日麵對一張臭臉實在是太考驗本小姐的脾氣。”溫良景嘔血:“呂金枝!彆以為本殿下就看得上你!”知道你這麼氣急敗壞我就放心了。見溫良景奓毛,呂金枝心中反更得意:“殿下,你我都是成年人了,應該知道,聖旨既下,就說明此事已經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了。我後來想了想,做個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好像也沒什麼不好,隻好受點委屈了。”“什麼?”溫良景難以置信,“你同意這門親事?”呂金枝雲淡風輕地朝溫良景眨眨眼睛,輕輕“嗯”了一聲。陰謀!絕對是陰謀!一言不合便惡語相向的呂金枝怎會甘願成親?溫良景原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呂嚴的主意,現在看來,他們父女倆根本就是一夥的!呂金枝看溫良景的臉上紅黃白綠過了個遍,忍不住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殿下,事已至此,還請節哀。”“你……”溫良景已然說不出話來。呂金枝覺得他生氣的樣子真是美好,可見這婚事是賜對了。趁他氣結,她趕緊火上澆油:“殿下漏夜前來與我幽會,傳出去,旁人還以為你對婚事急不可耐呢,不如早些回去?我明日還要進宮謝恩,失陪了。”說完她緩緩地朝溫良景眨了眨眼睛。 這一眨,明眸皓齒,豔麗無雙。溫良景一閃神,眼前的人早已越過門檻,跨進府裡。沒等他再反應過來,大門已重重關上。幽會?誰與她幽會!反應過來的溫良景惱羞成怒,對著呂府的後門一陣亂踹:“呂金枝!你開門—呂金枝我告訴你!本太子是萬萬不會娶你的!呂金枝……”隔日,京城盛傳:“太子殿下夜會呂金枝,可見已對婚事急不可耐啊!”“太子殿下隔著呂府的門板立誓:‘本太子定不會負你!’”“聽聞太子殿下昨夜興奮過度,喊破了喉嚨,下令接下來幾日閉門謝客呢!”呂金枝坐在入宮的馬車裡,聽侍從將傳言一件件說出來,笑得花枝亂顫。而我們的太子殿下,此時正在東宮砸東西。“砰”一聲,幾案的花瓶碎了。“孤幾時說過定不負她?究竟是誰在造謠?來日定要摘了他的腦袋!”“咚”一聲,桌下的凳子倒了。“孤不過是不想見到那些恭賀的嘴臉!倒成了喊破喉嚨避不見人了?”“啪”一聲,牆上的畫卷被拍飛。“呂金枝!你這個小人!”殿內乒乒乓乓一陣響,太監侍女們紛紛搖首,無一人敢上前。這也難怪,溫良景每回在呂家小姐那兒受了氣,回來鉚足勁兒就是一通亂砸,上回有個不要命的侍從上去勸了兩句,結果被拖出去就是一頓板子。宮人們紛紛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一致覺得,誰上誰倒黴。大約一炷香過後,等殿內安靜下來,近侍小文子視死如歸地湊上去:“殿殿殿下,那呂家小姐素來與您不對盤,此次同意成婚,定有蹊蹺!”他被溫良景一腳踹飛:“廢話!”小文子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哭喪著臉:“殿下,奴才是想說,呂小姐定是猜到您不肯娶她,才故意讓您生氣的,您一生氣,不就中了她的圈套嗎?”溫良景冷哼:“難道非要順她的意娶了她不成?”小文子嘿嘿一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我朝男子三妻四妾尚屬平常,但女子卻隻可嫁一位夫君,呂小姐進了門,究竟誰吃虧還說不準呢。”溫良景眼神一凜:“有理。”夫君大於天,他日呂金枝進了東宮,搓圓捏扁還不是本太子說了算?賠上一輩子跟我鬥,愚蠢!這廂太子殿下將小算盤打得啪啪響,那廂的金枝姑娘正在明光殿上謝恩,說到“臣女定當好生侍奉太子”一句時,忽然打了個噴嚏。老皇帝眉頭一皺:“怎麼?身子不適?”呂金枝摸摸鼻子:“回陛下,臣女出門時並無異樣,興許是……地上太涼?”這個呂金枝,果然跟她父親一樣狡猾。溫實駿臉上迅速閃過一絲不悅,又即刻轉回慈眉善目的模樣:“是朕疏忽了,起來說話吧。”“謝陛下。”溫實駿居高臨下地俯視底下的女子,語調平和:“朕前陣子正頭疼該如何為太子擇妃,與皇後挑來選去,覺得也就劉大學士的幺女劉舒尚能入眼。”他笑笑,“當日正準備宣大學士入宮呢,不想你父親突然覲見,竟主動為你們請婚,這才有了今日一番良緣。”呂金枝聽得明白,老皇帝的意思是太子妃這個位置,他本意屬劉氏,她呂金枝這個人,人家壓根兒沒考慮,昨日之所以賜婚,不過是老頭子死乞白賴給求來的。呃,說不準是威逼利誘?呂金枝為難道:“既是如此,豈不是委屈了劉家?要不……臣女回去稟了父親,退了這門親事?”這還了得?有話好好說,搬你爹出來乾啥!溫實駿連忙擺手:“兒戲了不是?聖旨既下,豈有反悔的道理?”“那陛下的意思……”“朕此前意屬劉氏,不過是看你與太子從小不和,擔憂結親不成倒成了結怨。”溫實駿邊說邊笑眯眯地摸一摸龍椅的扶手,“你們呂家世代輔佐皇室,勞苦功高,要說放眼整個大齊,也隻有你最有資格成為我天家的媳婦。”“臣女愚鈍,皇上的意思到底是?”溫實駿垂淚:“好好對待太子……”呂金枝朗目一笑:“皇上放心,臣女日後定當好生侍奉太子。”儘管方才在大殿上占儘了風頭,但走出皇宮,呂金枝卻暗自憂心起來。呂家祖祖輩輩都是權臣,上不畏皇權,下不懼朝臣,唯獨害怕文人。筆為刀,墨誅心哪!都說文人最是小肚雞腸,劉氏一族雖說比不上呂家權傾朝野,但在京都也算得上是世代書香的名門,若是知道家中本是要出一位娘娘,卻偏偏被她呂金枝給攪黃了,日後指不定如何口誅筆伐!老頭子這回冒著這麼大的風險結親,也是孤注一擲了。方想得出神,轎身一晃,驀然停了下來,驚得她一個趔趄。呂金枝探出腦袋,隻見前方一人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來,來人玄袍金帶意氣風發,正朝著她招呼:“金枝,一彆三年,近來可好?”初晨的金光打在此人的腦門上有些反光,呂金枝不得不再將身子探出去些,待看清來人,著實訝了一訝:“大皇子?”這位大皇子名喚溫良吉,是端敬皇後和樂豐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可謂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向來重親師、明大義,人也生得俊朗。可這樣好的一個人,偏偏被自己的弟弟搶走了太子之位。十六歲時好不容易得了個叡王的封號,卻在第二天便被送到封城去督軍了。呂金枝幼時沒少吃溫良吉和端敬皇後的糕點,打心底覺著樂豐皇帝偏心。可每每提及此事,呂嚴卻不以為然,反倒時常提醒她少與大皇子往來。說什麼權臣有權臣的職業操守,隻給皇帝添堵,不參與皇室內鬥。從前呂金枝認為,親近大皇子便是給未來皇帝添堵,對呂嚴的話從不上心。可眼下……呂金枝迅速捂臉坐回去,同時吩咐車夫:“快快快,回府回府。”丟死個人咧!“等等。”那車夫正欲領命,不想車輪被人一把按住,溫良吉翻身下馬,徑直鑽入呂家小姐的車輦之中。昏暗的車廂略顯擁擠,呂金枝往角落裡縮了縮,再縮了縮:“大……大……大皇子,有話好說。”溫良吉輕笑著湊近一些:“金枝,何故要躲?”男女授受不親,我能不躲嗎?呂金枝不敢看他的眼睛:“大庭廣眾之下,你就這麼鑽進來,被彆人看見……”沒等她說完便被溫良吉打斷:“三年未見,你可想我?”來了來了,果然來了。呂金枝被他那追尋的目光逼到角落,隻能賠笑:“想,小時候想。”“那此時呢?”“此……”呂金枝聲音小得如蚊子般,“此一時,彼一時嘛。”如此一說,溫良吉倒是挺直了身子,蹲在一旁歎息著:“不過短短三年,你我便這般生疏了,實在叫人心寒。”呂金枝覺得溫良吉眼前的這副形容,對她來說簡直是折磨。沒錯!是她負了他!但那不都是小時候腦子進水乾的事兒嗎?她試圖安慰道:“大皇子……”溫良吉糾正:“你從前叫我良吉哥哥。”呂金枝撫額:“良吉哥哥,從前我是說過長大要嫁給你,但那不過是童言無忌,如今我想明白了,對你的喜歡並不是那種喜歡。”溫良吉懵了半晌,笑出來:“誰問你這個了?”欸?呂金枝傻了。溫良吉解釋道:“不過是看你一見著我就躲,覺得蹊蹺,特地上來看看你又在玩什麼把戲罷了。”呂金枝鬆了一口氣。溫良吉又接著道:“不過,你說過要嫁給我這件事,我可是記著的。”呂金枝頓時頭大,還沒來得及再解釋幾句,溫良吉便手腳輕快地下了車:“我還要回宮複命,今日先不與你多說了。”不待她反應,溫良吉已上馬絕塵而去。呂金枝欲哭無淚,未來太子妃情債一堆,這可如何是好?一回到呂府,呂大小姐便唉聲歎氣,愁世事之多艱,且越將這事細細想來,便越是佩服她爹這老薑。想是呂嚴早就料到會有今日一事,這才早早地提醒她少與大皇子一黨來往。可呂大小姐向來得意於她感人的智商,當年不僅與大皇子來往,還想跟他做一對鴛鴦!前文已經提到,呂金枝小時候沒有經受住端敬皇後的糕點**,加之大皇子素來待她非同一般,這就很容易讓一個情竇未開的小丫頭萌生依賴之情。若是再從其他紈絝世子手裡弄來兩本《南湘記》《唐宮秋》之類的話本子瞅瞅,這個小丫頭大約會誤以為自己初開了情竇。呂金枝對溫良吉便是如此。當年得知溫良吉要遠赴封城,呂金枝深感不舍。思忖一夜,又想起話本子裡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這丫頭覺著,她多半是喜歡上溫良吉了。趕忙在櫃子裡挑出一條幼時擦鼻涕的手帕,上書“妾心如蘭”四個大字,向大皇子表明了心跡。話說,那手帕最後交給誰了?“衛……衛川!”呂金枝叉腰站在院門口大吼。話音剛落,“轟隆”一聲,房頂上翻下來個人。來人拱手一跪,十分恭謹:“主人為何事驚慌?”呂金枝被突然降落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趕忙跳到一邊:“我被你嚇得驚慌。”明明是主人喚我在先,驚嚇在後……縱然覺得委屈,但身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暗衛,衛川仍然自我反省了一番:“主人恕罪,屬下決定日後每頓隻吃三碗,減輕體重,以減少自身重力與空氣的摩擦,保證絕不再發出‘轟隆’之聲。”呂金枝慈愛地撫著他的後腦勺,轉而眼神一凜,恨鐵不成鋼地道:“我的意思是你下次出場的時候能不能先吱一聲!”衛川恍然。呂金枝言歸正傳:“我問你,三年前我讓你給大皇子送手帕的事可還記得?”衛川回憶半晌,連連點頭:“屬下記得。”呂金枝四顧一番,確定周圍再無人之後,湊近他說道:“今晚我們就去叡王府偷回來。”衛川不太明白:“送出去的東西又偷回來做什麼?”被呂金枝一掌拍上腦門:“你懂什麼?那手帕對我十分要緊,關係到未來太子妃的前程!”隻要把手帕偷回來,不論大皇子再如何死纏爛打,本小姐都可以死不認賬。你說要不要緊?衛川被這一掌拍得暈頭轉向,隻能頷首服從:“那必須偷,一定要偷!”但想了想,又弱弱地問,“可是……能不能屬下一個人去偷?”畢竟以他一個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做到對叡王府來去自如,而加上這位千金大小姐,戰鬥力就必然大打折扣。不想話音剛落,呂金枝對準他的額頭又是一個爆栗:“叡王府你熟還是我熟?到時候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去,你在門口給我望風就行。”衛川自覺已然滿頭是包,不敢再造次,隻能從命。入夜,主仆二人便偷摸著來到叡王府門口。王府不比尋常百姓家,一入夜便隻剩一盞孤燈,畢竟不缺這點香油錢,即便無人之處也要燈火通明,以此彰顯天家的闊氣。呂金枝行到此處,隻見此時府門大開,門口僅有四個府兵把守,待衛川先飛身潛進府內,她便大搖大擺地往裡走。呂大小姐自小出入叡王府多次,府兵大多識得,並不阻攔,隻行禮問了個安便乖乖放行,倒是門房的人問了句是否要進去通傳,但呂金枝是何人,隻說要為溫良吉接風洗塵製造驚喜便打發了。臨走前她還特地退回兩步,補了一句:“切莫告訴他人。”惹得門房很是識趣地點頭奉承。經過分析,呂金枝覺得,像這種私密又事關風月的東西多半是藏在臥房裡。於是片刻不敢耽擱,入得王府,便直朝大皇子的臥榻摸了過去。可她將枕頭底下、蚊帳頂、甚至是床縫裡全找了一遍,就是沒有那樣東西。莫非是藏在櫃子裡?呂金枝翻箱倒櫃,這回將花瓶裡和床下的夜壺都摸了一遍,卻隻找出封信。信上的內容倒也簡單,正文“相思欲寄從何寄”,落款一個“舒”字。跟她那條手帕差不多,基本可以視為表白信。良吉哥哥英姿勃發才華橫溢,有人思慕不足為奇,可旁人寫的書信尚且保存完好,大皇子就萬沒有丟掉她手帕的道理。莫非是對她日思夜想,索性就帶在身上了?短暫的思量過後,她決定找溫良吉一探究竟。走出臥房,呂金枝的麵上已是一副官家小姐該有的從容。瞅著四下無人,呂大小姐仔細地整了整衣衫,又捋了捋頭發,直至將裙擺上的褶皺都抹平了,方站在院中,隨手招了個端食案的婢女問:“你們家主子現在何處?”那婢女奇道:“我家主子正在前廳飲酒,您方才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咳,方才是偷溜進來的,自是沒有看見。呂金枝嗬嗬一笑:“哦,我想起來了,你且走吧,我自個兒過去找他。”那婢女聽完,又不得其解地覷她一眼,恭恭敬敬地退走了。前廳的大門虛掩著,隔著門縫,呂金枝便見溫良吉長身而立,一手握杯,一手提壺,正自斟自酌,且神情還頗有些鬱鬱。想是他好不容易回到京都,心中感慨萬千,不得不小酌兩口聊以寄情。若此時有佳人來尋,想必會減去他的幾分愁緒。思及此,呂金枝摸著腮幫子做出一個自認為明媚又無邪的笑,推門,抬腳,笑容忽然僵在臉上。方才那婢女怎麼沒告訴她溫良吉是在跟誰飲酒呢?!或者說是跟幾個人在飲酒呢?!這一屋子數下來,人數大約有十人之多!萬一有哪個門牙漏風的將未來太子妃夜訪叡王府的事說出去,她呂金枝的小臉往哪裡擱?她爹呂嚴的老臉又往哪裡擱?眼下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她,呂金枝呆了半晌,最終淡定地將抬起的那隻腳縮了回去,順便還頗懂禮地將大門帶上。行雲流水地做完這一切,轉身拔腿就跑。方跑到大門口的照壁處,她便被人一聲叫住:“既然來了,怎麼又走?”這聲音陌生又熟悉,正是溫良吉。呂金枝顫顫回頭,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其實……我是有事想找你來著。”溫良吉回頭望一望前廳那一屋子賓客,又望一望呂金枝滿臉的窘迫,瞬時了然:“那我帶你去花園裡走走。”瞧瞧,大皇子就是這麼善解人意。呂金枝大喜,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明月高懸,秋風宜人。二人慢悠悠地踏進後院的回廊裡,耳邊是蛐蛐兒賣力的鳴唱,腳下是花葉相交的盛景。呂金枝尚未想出一句適宜的開場白,溫良吉的聲音便響在頭頂:“今日父皇已經準我留在京都了,前廳那些人特來為我接風洗塵。”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呂金枝有點沒晃過神,待反應過來,方明白過來溫良吉是在向她解釋賓客的事兒,忙連聲附和:“應該的,應該的。”溫良吉卻問:“應該留在京都?還是應該來為我接風洗塵?”呂金枝一愣,覺得大皇子這話問得大有深意,像是在控訴樂豐皇帝當年不該將他遠派封城,又像是在為今夜大宴賓客據理力爭。他這老爹本就偏心,今夜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多半又要落個拉幫結派意圖彈劾太子的罪名。這大皇子當得,淒涼啊!呂金枝由衷地道:“都應該,都應該。”“那禮物呢?”“嗯?”呂金枝全然沒想到這層。溫良吉停下來站定,一本正經地道:“我好不容易回來,難道不值得恭賀嗎?”“哦!帶了帶了。”呂金枝總算明白過來,趕緊裝模作樣地摸摸袖口,又摸摸腰身,最後兩手一攤,“完了,多半是掉在路上了。”溫良吉歎一口氣:“罷了,我幾時貪過你這點東西。”呂金枝嘿嘿一笑。玩過笑過,正是說正事的好時機。呂金枝咂巴兩下嘴,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問你討樣東西。”溫良吉回頭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捉摸不定,許久,方玩笑似的開口:“你和太子的婚事我可是聽說了,莫非是想向我討什麼賀禮?”說著他摸摸回廊邊的扶手,乾脆一屁股坐下去,“這賀禮我是萬萬不會給你,說到底你我才是青梅竹馬,憑什麼三年不見,倒叫他撿了便宜?”這……呂金枝倒有些摸不準大皇子究竟是玩笑還是心生妒忌,隻能假意服軟:“良吉哥哥,這婚是陛下親賜,我等也隻能從命不是?”溫良吉探究地看了她一會兒。呂金枝訕訕賠笑。溫良吉繼續看著她。呂金枝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溫良吉道:“據我所知,你與太子素不對路,這次又怎會輕易認命?”說著嘴角一勾,如洞悉了一切又不願說破,輕飄飄地道,“且傳說這婚事本就是首輔大人親自去求的。”“咳……”大皇子的明察秋毫,果然不好糊弄。呂金枝尷尬地咳了兩聲,眼睛看到彆處,腦中飛速運轉著。這婚確實是她家老頭去求的,嫁入太子府也確是他們父女倆的陰謀,但她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呂家強弩之末下的一招狠棋吧?這種話說出去不僅落不著好處,還會叫人以為呂家氣數將儘。至於將來還想染指溫氏江山的這種話,那就更不能說了。呂金枝歎一口氣:“你看,你也知道我與太子的梁子那是打小就結下的。我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非要將我們倆湊到一起,原本還指望陛下能給我一條活路,沒想到昨日連聖旨都下了。那聖旨上可是有你們溫家祖傳的國璽,板上釘釘。”說到此處,呂金枝斜眼瞅了瞅溫良吉的神情,發現他隻是意味不明地看著她,隻好訕訕地補上一句,“當然,我後來想了想,太子那邊多半比我還要跳腳,如此,倒也舒心了不少。”溫良吉笑意漸濃:“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說著寵溺地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若是你哪天又不想嫁了,便來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可真是想多了,此事關乎呂家生死存亡的大計,豈有不嫁之理?呂金枝乖巧地道:“謝謝良吉哥哥。”溫良吉起身,本欲打算回去招呼那滿座的賓客,忽然想起來,問:“對了,你方才要問我討什麼東西?”媽呀,可算說到正題了!呂金枝趕忙湊上去:“還記不記得我曾送過你一方手帕?”溫良吉皺眉:“幾時?”呂金枝繼續提醒:“三年前,就是你去封城的那天。”溫良吉搖頭:“不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到底是故意裝傻還是有意推脫?呂金枝有些著急:“你再仔細想想,平常都將重要的東西放在何處?”溫良吉退後一步,警惕道:“既是重要的東西,我怎麼能告訴你?”有道理。但臥房的角角落落都已經翻遍了,除非叡王府有什麼暗格,否則……呂金枝眨了兩下眼睛:“良吉哥哥,我能摸一摸你的胸口嗎?”溫良吉:“……”隔日,一樁閒話傳到了首輔大人的耳朵裡。“未來太子妃夜訪叡王府,意圖輕薄叡王不成,捂麵跑走。”首輔大人呂嚴拿著家法在祠堂前來回踱步,一字一句地將原話念出來。呂金枝蕭瑟地跪在祖宗牌位麵前,時不時抬眼覷一覷老爹的臉色。老爹的臉色十分難看:“我呂嚴縱橫官場幾十載,怎麼就教出你這麼個女流氓?試想今日那人若不是將此事告訴我,而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拿出去到處宣揚,文武百官知道了怎麼想?下旨賜婚的陛下又怎麼想?”呂金枝縮了縮脖子躲開幾滴唾沫星子:“誤會!這都是誤會!”呂嚴氣得臉都紅了:“誤會?你昨夜是不是去了叡王府?”呂金枝點點頭。呂嚴氣得額頭發青:“那你有沒有說過要……要摸大皇子胸口?”呂金枝再點點頭。呂嚴氣得青筋爆現,手中的家法立時揮舞著落在她的腳邊:“那你倒是說說這其中有哪門子的誤會?”呂金枝嚇得左躲右閃:“爹啊!真是誤會!我昨夜是去叡王府偷……”意識到說得不對,又趕緊改口,“不不,是取,取東西。”呂嚴將再次揚起的手收回來,伸出根手指指著她抖啊抖:“早跟你說過,少跟大皇子來往,如今是什麼局勢你不清楚嗎?你倒是說說,究竟有什麼要命的東西,非得在這個時候親自去取?”呂金枝抓抓腦門,嘀咕道:“我就是知道此時不該與大皇子往來,這才選擇天黑進府的。”呂嚴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你倒還有理了?”呂金枝痛苦地揉了揉腦袋瓜子,哭喪著臉道:“爹啊!能不能先聽我說完?”呂嚴眯起一雙丹鳳眼:“說!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要緊?”呂金枝咬了咬嘴唇想,這事兒不能說得太細,否則就不是跪祠堂這麼簡單,依照她老爹的脾性,多半得搬出她娘的牌位來一邊痛哭流涕一邊痛斥她這個不孝女。一想到這個場景,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為免她老爹沒控製住脾氣將藤杖落下來,呂金枝抱頭道:“就是一條手帕,女兒家的東西。”說完將膝蓋往邊上挪了挪,嘟著嘴道,“但那大皇子鬼精鬼精的,偏不肯給我,我就想著,重要的東西一般都放在胸口衣裳的夾縫裡,就想……就想伸手去摸。”呂嚴:“……”呂金枝越說越小聲:“誰知道正碰上大皇子的賓客出來找他,我就嚇得跑……跑走了。”呂嚴的臉色更顯猙獰,咬牙切齒地將右手的藤杖揮舞兩下,沒舍得打下去,乾脆又舉起左手作勢要打,卻依然狠不下心。如此反複幾回,藤杖沒落到身上,倒叫呂金枝嚇得不輕,左躲右閃好半天,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呂嚴閉了閉眼睛,深深懷疑他這個女兒是不是小時候摔壞了腦袋,竟然為了一條手帕自毀清譽。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生怕再橫生出什麼枝節,首輔大人道:“從今日起,閉門思過,沒我的允許,不準出府門半步。”語畢一甩袖子往外走,邊走邊道,“先罰你在祠堂跪幾個時辰,不準吃晚飯。”呂金枝欲哭無淚:“我可是你和娘親努力大半輩子才得來的獨苗苗,您真舍得讓我跪在這兒?”呂嚴回頭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模樣,撇著嘴摸一摸下巴的胡須,還真舍不得,眉心一皺:“聽說昨夜是衛川陪你去的叡王府?”呂金枝連連點頭。呂嚴掃一眼房頂,搜尋了一會兒不知隱在何處的暗衛,拂袖道:“那就由衛川代你受過吧。”衛川一聽,立時驚得從橫梁上跌落下來。首輔大人捂住眼睛,倒抽一口涼氣,待看清衛川穩穩地趴在地上,立時快步越過門檻,走得沒影了。呂金枝歡喜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將疼得齜牙咧嘴的衛川扶起來,拍著他的肩膀道:“哎,辛苦你了。”衛川淒涼地跪在祠堂裡:“主人,屬下九歲入府時便跟著你保護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下回犯錯時能不能不要把屬下供出去?”呂金枝嘿嘿一笑:“我儘量,我儘量。”衛川委屈得眼裡泛起淚光:“屬下近來總覺得身法比其他暗衛差了些,今日覺得,多半是常常沒有飯吃給餓的。”呂金枝歎一口氣:“方才我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思了一下,發現昨夜摸胸口的做法確有不妥,當時我若等大皇子更衣熟睡後下手,你便不會有今日之禍。”衛川的眼裡飽含了淚水:“那今日告密的人多半要說,未來太子妃貪圖大皇子美色,企圖趁夜強暴!”呂金枝立時殺過去一記白眼,隨後又馬上換了張臉,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你此時切莫悲觀,古人有雲,老天若是苦你心智餓你體膚勞你筋骨,說明很快便要委你於大任。”衛川將信將疑:“什麼大任?”呂金枝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如今你主子我尚在禁足,偷手帕的大任自然就落到了你的身上。你看,古人是不是說得很對?”衛川的眼淚流下來:“古人誠不欺吾!”
第一章 東宮喜事(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