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微妙的三角關係,若說江陰這邊的三人過得尷尬,遠在京都的大皇子便是萬箭穿心。從小如眾星捧月般長大的溫良吉在幼時就得到端敬皇後的授意:“要多多與首輔大人之女拉近關係,此女對你將來爭奪太子之位有益。”奈何他悉心嗬護了八年,中途不過是從了回軍,這小丫頭便翻臉無情,轉頭投奔了太子。而當年孜孜不倦地給他寫情書的劉舒妹妹,一聽說險些成為陛下欽定的太子妃,也即刻調轉槍頭,為了進東宮當一個側妃擠破腦袋,不惜與她的父親上演什麼苦肉計。兩位最親近的女子雙雙倒戈,絲毫不念舊情。大皇子頭頂“悲催”二字,鬱鬱地坐在叡王府的書房裡。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就因為他是太子,便有資格包攬父皇所有的恩寵,奪走他身邊所有的東西?我呸!明明老子才是溫家嫡親的長子,你溫良景不過是有一個慣會耍手段的狐媚娘親!說來確實悲催。當年溫實駿做太子時,大皇子的母親商柔名正言順地嫁進太子府,本是溫實駿的正妻,其母係商家也是連帶著這份榮寵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哪知好景不長,就在商柔生下溫良吉的頭一年,溫實駿便看上了民間一個釀酒為生的孤女,像著了魔一般,扮成個富家子弟,幫她吆喝賣酒,四處招攬生意。不僅自個兒可勁兒地買酒,還拉動身邊的親信也到她的酒窖中搬酒。不說旁人,就說時任戶部尚書的呂嚴,不惜花天價購入其釀製的杏林春三百壇,半喝半送,到呂金枝及笄那年還剩下一半。如此盛寵,在掌控大齊幾百年的溫家情史上實屬罕見。不多久,這位普普通通的酒娘便架不住溫實駿的攻勢入了太子府。剛抱了兒子的商柔可謂是對她是恨之入骨。但自古帝王妃嬪無數,溫實駿即便看上的不是這個酒娘,也會是旁的人。且此女無權無勢,家中更無至親在朝中撈個一官半職,顯然比其他的官家小姐更容易掌控。商家一忍再忍,本想著,隻要每月一碗避子湯,防著她弄大了肚子便是,可千算萬算,卻漏算了她懂醫理。第二年,那酒娘也生下一個兒子。正當商家被打得措手不及,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偏偏又在此時兩腿一蹬。溫實駿匆匆忙忙上位,竟不顧眾臣反對,將這個酒娘扶上了後位。昔日的太子妃到頭隻落了個低人一等的貴妃,身為長子的溫良吉也被人奪了太子之位。豈止是悲催!簡直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大皇子越想越悲,即刻揮毫研磨,修書一封送給了劉舒。信上道:猶記昔年,汝吹笛來吾掌船,風輕雲淡,心事勿需言。尚流連,汝心不堅口三緘,已是千丈遠。吾心不甘!吾心不甘!良景是麵癱!拒汝千裡,入東宮何難?不若早回頭,共謀霸業,攜手看江山! 劉舒拿到書信一看,大皇子情真意切,竟從未忘卻二人的美好歲月,不覺往信上撒了幾滴眼淚。但如今呂家的婚事一出,朝中各勢力暗潮湧動,紛紛向太子靠攏,他心中的宏圖霸業恐是無望。與其跟他無休無止地爭鬥,不如在太子府裡博個側妃來得實際。哎!是舒兒負你!是舒兒負你啊!劉舒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書信在燭火上一燒,回道:往事如雲煙,望君莫看。大皇子拿到書信,更是目赤欲裂,吐血三升,麵如死灰地在書房中坐了小半個時辰,腦中千回百轉,儘是悲憤。權勢當前,竟沒有半分舊情可言!膚淺啊膚淺!大皇子劍眉一擰,上回萬壽菊一案讓他躲過一劫,這回遠在江陰,我若派人去劫他的稅銀,他還能風風光光地回京?就這麼定了!“來人!請薛小將軍!”而江陰這邊,秋稅一事已接近尾聲。範通拿了賬本往太子殿下的房中一遞,隨後忐忐忑忑地退到門外,返回馬車,又捧出個沉甸甸的盒子,進了呂金枝的屋裡。不長不短的半月,巡撫大人也看明白了,太子這水放得不情不願,討好未來的太子妃才是關鍵。那日太子落水,範通提著禮物探望。本以為氣頭上的太子會逮著他胡亂撒氣,不想在聽說呂金枝趴在門上想進又不敢進後,竟嘴角傾斜,抖出一絲甜蜜的笑意。尤其當範通說出她意欲與劉舒討教做薑湯,這位樂豐皇帝護了大半輩子的太子更是目光迷離,極力壓製著一顆蠢蠢欲動的春心,似乎全然忘卻落水一事恰恰正是那呂金枝乾下的。範通輕手輕腳地將盒子打開:“小小薄禮,不成敬意,小姐看看可還滿意?”呂金枝不緊不慢地走到桌前,隨手撥了撥上頭的銀票,又刨開底下的首飾看了看,臉上不怒不喜,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範通諂媚地笑出兩顆大金牙,小聲道:“總共是白銀五萬兩,餘下的首飾珠串都是老夫的一點心意。”五萬兩白銀,以京都的地價,買十座宅子都綽綽有餘。再加上這一堆玉石瑪瑙,少說也值個千兒八百兩,當真是厚禮。呂金枝盯著滿盒子的銀票珠寶笑了笑:“江陰富庶,範大人果然也是財大氣粗。”可這些銀子她收不得。眼下大皇子一黨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朝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的錯處,若貿然捧著這麼大一盒子東西回京,豈不是捧了個燙手山芋?呂金枝緩緩將盒子推回去:“不過,這些東西還請大人帶回去。”她語調乾脆,眼神堅定,確實不是客氣。範通麵容一呆:“小姐這是何意?”當初說好秋稅一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怎的就差臨門一腳了,這位首輔千金又想反悔了?呂金枝笑出來:“範大人不必憂心,我呂金枝說一不二,殿下麵前,必定會幫大人悉心周旋,隻是這銀兩,卻萬萬收不得。”過往跟著呂嚴耳濡目染,她自然知道,這五萬兩銀票不僅是底下敬獻上來的封口費,更是維係兩方信任的一股繩。隻有收了範通的東西,兩者之間才能達成合作關係,也才能打消太子想秋後算賬的嫌疑。頓了頓,呂金枝道:“大人知道,太子此次督稅,既是公乾,也是受罰,若被有心人拿著東西往宮裡一呈,豈不是罪上加罪?”“這……”理是這麼個理,但對方不收東西,實難叫人安心。範通皺了皺眉頭,將盒子上層的銀票揣回兜裡,又重新將沉甸甸的盒子推過去,“不然……銀票老夫拿走,這裡頭的首飾小姐自個兒收著?”呂金枝無語地望著他。以溫良景剛直不阿的性情,若知道她私下收了巡撫大人的東西,還不吹鼻子瞪眼地叫她退回去?範通瞅著她猶猶豫豫的神情,獻媚道:“小姐辦事辛苦,小官總該備下些薄禮答謝不是?就這麼點東西,籠統不過千把兩銀子,即便被有心人查出來,小姐也可說是小官提前遞給小姐的新婚賀禮。至於那退回去的五萬兩銀票,就權當小官欠下小姐一個人情,他日隻要小姐用得上,我範通任由小姐差遣。”這話倒還說得動聽。既他已懇懇切切表了忠心,呂金枝便心下一橫,關上盒蓋道:“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不過……”待將一盒子沉甸甸的首飾攏到身前,她又忽然話鋒一轉,“殿下肯放你一馬,不代表朝中就無人深究。若大人辦事不力,叫人將禍事引到殿下身上,或是治下不嚴,有人將此事透露出去……”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範通範大人,到時我呂金枝可保不了你。”範通被她突如其來的鄭重嚇得一愣,忙點頭哈腰地回道:“是是是。日後若出了什麼事,一切都是小官欺上瞞下,跟太子殿下絕無半分乾係!”“如此,那就一言為定?”“一言為定!”送走範通,呂金枝終於舒下一口氣,開始盤算如何讓溫良景順順利利地將此事揭過去。按理他既喜歡自己,隻要平心靜氣地與他分析此事的利害關係,再適時地表達一下關心,叫他放過範通一馬應是不難。但難就難在,他極有可能還在為落水一事生氣。自打那日從大湘湖回來,呂金枝便躲躲藏藏,始終不敢正麵與溫良景搭腔。一是擔心他正在氣頭上,貿然服軟隻會適得其反;二是她一想到溫良景嘔心瀝血地將一份喜歡深藏了許多年,便有些自感汗顏。人家將你寫給大皇子的手絹貼身保管了三年,你卻一邊跟他的情敵談笑風生,一邊想著怎麼挖溫氏的江山……不是人啊不是人!呂金枝痛心疾首地將盒子往床下一藏,進了溫良景的臥房。彼時太子殿下的桌案上書冊高疊,整整齊齊的賬冊擺了厚厚兩摞,將本就不甚寬敞的書桌占了一半。約莫是覺得有些礙事,太子乾脆將凳子挪過去一些,伏在另一半桌案前專心致誌地看著閒書。見呂金枝進來,僅稍稍抬眼一瞄,又飛速地將眼皮垂下去。如此視而不見的情形,擺明了就是還在生氣。也罷!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又不是沒乾過!呂金枝轉身把門關上,兩手在腮幫子上一擠,擠出個曖昧的笑意:“殿下。”沒錯!她決定施一回美人計!不想頭一回被當成小白鼠的溫良景聽見她百轉千回的嗓音,不僅沒露出半點驚喜,還即刻在凳子上打了個旋兒,轉身拿後腦勺對著她。呂金枝見他不為所動,千嬌百媚地拂了拂耳後的青絲,又是一聲:“良景……”溫良景周身一顫,更加盯著手中的書冊埋頭苦讀,心中不斷發出一個聲音:不能理不能理……他確然還在生氣,不過不是氣當日落水,而是範通明明說過她去找劉舒討教薑湯的做法,結果望穿秋水地等了一晚上,送來的薑湯卻出自驛站的廚娘!呂金枝不知其中隱情,隻是瞧著溫良景如此淡定,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的魅力。狠了狠心,她咬牙繼續操著酥死人的聲音一步步朝溫良景靠近。“良景,你怎麼不理我呀?良景?溫良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夾帶著怒氣,溫良景終於轉過身來:“何事?”冷不丁的一句,叫呂金枝剛剛提起的火氣又咽下去。自以為分外妖嬈地眨了眨眼睛,呂金枝賠笑道:“殿下還在為落水的事生氣?”太子殿下被她不斷飛過來的眼波砸得一陣惡寒,轉過臉,氣鼓鼓地道:“明知道孤落水著涼,也不知送一碗驅寒的薑湯。”呂金枝:“……”太子殿下望向房梁:“咳,孤說的是你親手做的薑湯。”呂金枝嗔他一眼:“小心眼了不是?殿下知道,我素來廚藝不佳,之所以將這件事交給了小廚房,其實是為殿下的身體著想。”此話絕不是推托之辭。有一年呂嚴壽誕,文武百官齊聚,呂金枝突發奇想,到廚房給大夥兒做了碗芋圓羹,百官飲罷,生生拉了一夜的肚子。第二日早朝,五品以上的官員半數告假,樂豐皇帝隻能望著空****的朝堂歎息:一碗芋圓羹便叫整個大齊的朝堂幾近癱瘓,呂家之女的廚藝真可抵萬軍!溫良景至今還對那夜的腹痛如絞記憶猶新。思及此,他趕忙識時務地揭過這個話題:“那你這幾日為何躲躲藏藏?”呂金枝歎一口氣:“還不是怕你還在為落水的事生氣,我又不知道如何哄你。”哄?聽到這個字,溫良景頓時心下一暖。過往二人但凡見麵,無不是絞儘腦汁地在讓對方生氣,如今她卻說“我又不知道如何哄你”……誰說她對孤渾不在意?快要裝不下去了……溫良景低頭藏住不自覺上揚的嘴角,羞澀道:“孤早就不生氣了。”不容易啊不容易!頭一回施展美人計就險些失敗的呂金枝長舒一口氣。瞧著太子春心萌動的神情,又瞅瞅桌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呂金枝伸手觸上他的手臂,指尖作爬行狀,一步一步地挪上去:“金枝早知殿下不是這般小氣之人。”話剛說完,便被自個兒酥酥麻麻的嗓音震出一聲雞皮疙瘩。手指繼續往上,如蜻蜓點水,一點一點躍上溫良景的肩頭,直到感覺到身下的人結結實實地抖了抖,她方輕輕在原地打了個旋兒,繞到溫良景身後:“秋稅一事即將了結,聽說範通送了賬冊過來,殿下為何沒看?”離得這樣近,幾乎可聞到她身上幽幽的香氣。太子的喉頭上下滾動了兩下,艱難地道:“範通既要在稅銀中動些手腳,自然已將賬目做得滴水不漏,孤……不看也罷。”知道溫良景已無半分怒氣,呂金枝更加肆無忌憚地將身體也貼上去,放慢語速,在他耳邊極儘魅惑地道:“秋稅的事,金枝以殿下的名義放了範通一馬,殿下不會生我的氣吧?”暖暖的鼻息嗬在頸脖,溫良景險些不敵。明知道她千嬌百媚的模樣並非發自真心,而是想替範通打探口風,卻被折磨得發不出火氣。被羞澀與纏綿的香氣反複熬煎的太子殿下目光迷離:“不會。”呂金枝強忍著心花不怒放出來,手指攀著他的肩膀急轉直下。就在將要摸到他急劇跳動的胸口時,溫良景忽然眉心一皺,一把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死死將她壓在了身側的桌案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賬冊不堪擁擠,儘數散落在地。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呂金枝來不及反應,驚惶之餘,隻能瞪圓了眼睛望著身上壓住她的這個人:“你……你……”時隔多年,溫良景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被她輕薄完羞憤逃走的小童,如今的溫良景,以男性絕對的力量優勢緊緊地將呂金枝困在了懷裡。四目相對,兩兩相望。溫良景壓抑著越發急促的呼吸,埋頭在她唇上吻了一記。呂金枝腦袋一懵,瞬時連一個“你”字也說不出來。自作孽,不可活呀!排山倒海的羞臊之氣與山河崩塌般的驚懼齊齊襲上,令呂金枝立時爆發出一股洪荒之力,猛地一掌將身上之人推開,臉紅如橘地大喝一聲:“溫良景!”溫良景心滿意足地咂巴咂巴嘴:“嗯?”呂金枝抱胸閃到牆角:“你……你這個流氓!”明明是你先勾引孤,此刻又說孤是流氓……女人心,海底針。溫良景無辜地望著她驚慌失措的麵容:“孤以為你今日熱情似火地找孤,是終於看懂了自己的真心,竟……竟不是?”當然不是!絕對不是!但先前的美人計又怎麼解釋?情急之下,呂金枝踢了踢腳邊的賬冊:“咳,懂是懂了一星半點……但我今日主要還是想問一問你秋稅的事準備如何處置。”溫良景恍然了一瞬:“也就說,為了範通,你竟對孤施了一回美人計?”呂金枝:“……”“但不得不說,你這一招很是受用。”沒等呂金枝說話,溫良景便眉梢一挑,“孤決定按下不查,且先放他一馬。”明明是占了便宜,卻說得這般正經。呂金枝貼著牆根兒一步一步地往外挪,此刻她隻想離麵前的這個流氓遠些:“你放不放範通跟我有什麼乾係?我裡外周旋,還不都是為了……”一個“你”字呼之欲出,呂金枝卻忽然老臉一紅,“為了能早日回京!”說點好聽的能死是不是?溫良景無奈地看著這個口是心非的心上人:“好好好,回京。”賬冊查完,回京的事很快如她所願。頭一夜,太子殿下將稅銀的數目往上一報,隔日一早,巡撫大人便清點好三車稅銀,並派出一隊護送稅銀的官兵。如此效率,太子殿下很是滿意。更滿意的是,為了增添太子與呂家千金獨處的時機,懂事的範大人又頗貼心地備下了另一輛馬車,將三人同行的尷尬化解於無形。對於這個決議,隻有劉小姐一人不大高興。自從那日投井,太子便對她冷言冷語,能避則避,反將目光時時地放在呂金枝的身上,目光沉滯,神情微醺。她豈會不懂,這分明就是瞧見心上人的神情。隻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兩個鬥了多年的死敵怎麼就因為一樁婚事便不計前嫌地生出愛慕之情?這個彎拐得太快,太急。劉小姐麵黑如炭,不斷地探出窗門瞅著前方的車屁股,瞅一回,摳一回手裡的手絹,瞅一回,再摳一回。好端端的手帕,頃刻被摳成了篩子。能不能入得了東宮,全憑太子做主,可太子的眼裡根本容不下第二個人,她名動京都的劉舒在此處竟是這般多餘!可氣!實在可氣!她又怒衝衝地望了一回前方的車屁股,正巧瞅見呂金枝也朝她這探出頭來。劉舒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嚇得呂金枝匆忙將腦袋縮回去。自打那日朝劉舒噴了一口茶水,呂金枝見過她那幾欲殺人的眼神,便一直心有餘悸。說來噴人一臉茶水這個事確實缺德了些,但她當時絕非故意,的的確確隻是正常的生理反應。可此話說出來誰信?劉舒本就視她為眼中釘,不論她如何解釋,在她眼裡都隻是假惺惺,她倒不如躲得遠些。溫良景不知內情,隻看著呂金枝一臉心虛,便以為她是在為私奔的傳言著急,免不了又是說了許多與劉舒之間不過是憑著對方的才情才互相欣賞雲雲,到了京都,必會將此事澄清。呂金枝不明所以:“好端端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溫良景腦袋一歪:“還不是怕某人對孤不放心。”他可真是多慮。呂金枝經陛下賜婚,名正言順,即便封劉舒一個側妃又如何?她堂堂正妻,會畏懼一個側妃不成?且此時的溫良景滿腦子想的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半分不曾擔心。她所擔心的是……三個人一道回京,京都定又會生出許多閒言碎語。大齊少戰亂,百姓大多安居樂業,正事忙完,就喜歡湊在一起聊個東家長西家短。她呂金枝自打跟太子訂婚就活在風口浪尖,眼下這麼大一樁八卦,大夥兒能抵得住這顆蠢蠢欲動的八卦小心肝?其實她所料不錯。回京的奏疏一經呈上,京都的官員便對太子的歸來翹首以盼。下了早朝,他們甚至來不及避諱,便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議起來。工部主事捂著漏風的門牙徐徐道:“太子與劉氏私奔一事,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打太子出行去了江陰,那陛下欽賜的未來太子妃也沒了蹤影,依老夫看,此番並非隻私奔那般簡單,極有可能是場心驚肉跳的三人行!”“竟有此事?”一旁的員外郎震驚道:“以呂金枝的脾氣,能容得下那柔柔弱弱的劉大學士之女?”“齊人之福不好享啊!”工部主事兩手籠袖,咂咂嘴道,“上回在溢香樓鬨出個金公子,結果如何?那母老虎竟將太子撓得鮮血淋漓!這回我看……不僅那劉舒討不著便宜,太子多半也討不著便宜。”通政司參議茫然地接過話茬:“不是說太子有斷袖之癖,怎的又與那劉舒扯上了關係?”主事大人望著初升的朝陽,百感交集地道:“對方是男是女又有什麼要緊?總好過呂金枝去,若你奉命娶這位悍妻,你願意?”眾人皆點頭:“有道理。”除京都的官員外,還有一人對太子的回京望眼欲穿。大皇子麾下頭號忠心的薛小將軍踩點設伏,已在江京的必經之路埋伏了一個晚上。今日一早,終於收到探子來報,太子卯時啟程,此時已上了官道。浩**的隊伍中,總共是稅銀三車,馬車兩輛,隨行及官兵三十人。薛胤聽罷,暗笑一聲:區區三十人,不足為慮,隨即蒙上了早已備下的黑巾。他想了想,又問:“為何是兩輛馬車?”探子隱在黑巾下的嘴角一彎,俯首道:“聽說呂家小姐也去了江陰,此刻也在太子的馬車裡。”責罰之餘還不忘左擁右抱,不要臉!可歎我叡王殿下二十好幾還沒個正妻,難怪如此失意!薛胤往地上啐了一口:“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車隊一到,務必將三車稅銀一舉拿下!”“是!”兩個時辰後……蹲在小樹林中許久的薛小將軍腿腳發酸:“太子的車隊怎麼還不見蹤影?”探子撓撓後腦勺:“屬下一早確實見到太子的馬車上了官道。莫非……迷路了?”薛胤一巴掌將他打翻:“再探!”“是。”片刻過後,鼻青臉腫的探子策馬回報:“太子的車隊就停在前方五裡之處歇腳!”“回個京也這麼磨磨唧唧!”薛小將軍又啐一口唾沫,換了個姿勢道,“車隊即刻就到,都給我精神著點兒!”“是!”十裡之外,整整齊齊的馬車停在官道旁,馬兒悠閒地吃著草,官兵隨從們三五成群地坐在路邊喝水啃乾糧。太子這邊則支起了帳篷,糕點茶水帶坐榻,三位正主不可避免地同坐到了同一個帳篷下。劉舒嚶嚶地抹著眼淚,太子殿下神色不佳地飲著茶。方才行到半路,劉小姐忽然大喊停車,非說自個兒頭疼。此刻坐在此處,卻說頭疼是子虛烏有,之所以不願繼續前行,是擔憂回京之後受困於悠悠眾口。又不能半路將她拋下。溫良景煩悶地撫額。其實這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當初若不是她非要死皮賴臉地跟到江陰,也就沒有後頭的事,此時哭得起勁,怪誰?呂金枝忍了又忍,本想說點什麼,又想到前幾日噴的那口茶水,乾脆拈起塊糕點事不關己地轉過頭。見一旁的二人皆沒有表示,劉舒更是號啕大哭:“家父誤以為舒兒跟著殿下私奔,告到陛下麵前,還揚言要打死我這個敗壞門風的不孝女,舒兒也是沒有辦法……”說著揪住溫良景的袖子一扯,“殿下,舒兒求求殿下,待回了京都,定要替舒兒向家父求情。”溫良景被她一扯,手中的茶水灑出去大半:“依你的意思,此事皆是劉大學士的誤解?”劉舒眼淚一收:“是。”“既是誤解,孤替你澄清便是。”溫良景甩甩手上的茶水,將茶盞往石凳上一放,“眼下趕路要緊。”“可是……”劉舒依舊扯著他的袖角不放,“世人皆以為舒兒隨殿下私奔到此,若事後發覺此事並非如此,豈不以為是舒兒死皮賴臉地黏著殿下?”難道不是?溫良景將目光挪到她拽住他袖子的手上。不待他說話,劉舒眼眶中的淚珠先一步湧出:“殿下與舒兒相交多年,當知道舒兒絕非是這種不知廉恥之人。”呂金枝深吸一口氣,又憋住。溫良景瞅了眼未婚妻起伏的脊梁骨,不耐煩地朝劉舒道:“那你究竟想如何?”“舒兒……”劉舒忽然朝地上一跪,“舒兒求殿下正了側妃之名!”“噗!咳咳咳……”呂金枝一口糕點嗆住了。太子殿下趕忙手忙腳亂地幫她順氣,唯恐她喉頭不舒服,又匆忙遞了杯茶水過去。末了,他皺眉朝劉舒道:“此事恕孤無能為力。不過,”他望一望天時,“耗在此處也是無益,若你擔憂回京之時遭人指點,孤可以派人先行護送你回去,屆時你我既不同路,澄清起來也容易許多。”“殿下……”“你不必說了。”太子的話絕不是商量的語氣。不待她再說些什麼,溫良景大手一揮,即刻召來二人,將她架上了馬車。馬車之上,劉舒仍舊不甘心地探出窗門:“殿下!萬萬不可啊!殿下……”車夫喊一聲“駕”,馬蹄聲伴著風聲,立時將聲音撕得破碎了。盯著趴在窗門上張牙舞爪的劉小姐好一陣,呂金枝可算轉過身來:“殿下這麼做,是不是太過無情了?”溫良景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孤若當真無情,就不會等到今日才將她送走。”“那就是說……你對她有情了?”“孤的意思是,孤已對她仁至義儘!”呂金枝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一邊走一邊道:“我不過開個玩笑,你這麼著急解釋做什麼?上車上車。”無事一身輕。送走了不作就不會死的劉舒,大夥兒都很高興。許是得了這股久違的清淨,呂金枝竟放下長久以來的彆扭,開始破天荒地與身側的溫良景閒聊。她說那京都的雨花街上有個賣泥人的老叟,做出來的泥人甚是逼真,又說在雅集一帶有個戲女打狗的惡霸,有一回搶小童的燒餅被她撞見,黑袋子一蒙,狠狠地將他教訓了一通。還說宮裡有個倚老賣老的嬤嬤,對年輕的宮女動輒打罵,她看不過眼,便偷了嬤嬤的肚兜掛在主事太監的門房上,叫那嬤嬤好一頓羞。溫良景看著這個談笑風生的女子,心頭不斷冒出彩色的小泡泡,仿若童年交好時那個正義凜然的呂金枝又回來了。直到她說:“記不記得,有一回邱太師來講學,你吃了我做的紅豆粥,上課時忽然腹痛不止,鑽進茅廁卻發現茅廁中沒有紙。哈哈哈哈,後來你是怎麼出來的?”溫良景的臉立馬黑了。她哪裡是什麼極富正義感的女子?她根本是喜歡站在高處玩弄他人命運的惡魔!溫良景正暗暗生著悶氣,前方的馬忽然長嘶一聲。車廂猛烈晃動,慣性牽引著二人的身體向前一傾,兩顆圓滾滾的腦袋一下撞到了一起。不明就裡的呂金枝捂住腦袋,還來不及喊痛,就聽車頭的車夫大喊一聲:“保護殿下!有刺客!”接下來便是無數刀刃出鞘之聲。馬車內的二人匆匆對視一眼,立刻掀開簾子朝外頭看去。隻見茂密的小樹林中冒出無數黑衣,刀鋒雪亮,黑巾整齊,此時已向正中的車隊圍困過來。而前方必經的道路上,不知何時設下了兩排冒著寒光的鐵釘。一看就是有備而來。“劫下稅銀!”隨著為首的黑衣人一聲落下,四麵八方頃刻間殺聲四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來劫稅銀?溫良景護住身旁的呂金枝:“你留在車裡彆動。”說完就躬身走了下去。“保護稅銀!”溫良景冷斥一聲,隨即拍飛一個飛撲過來的黑衣人,奪下冰刃,徑直朝人群最密集的銀車之中探去。隨行的官兵大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夫,舞起刀劍來毫無章法,而對方黑壓壓的蒙麵人將近有五十人之多,若不是溫良景帶來的隨從苦苦支撐,載稅銀的馬車早便被這批人劫了去。太子殿下表情冷峻地帶人在場中廝殺,時而飛身砍下一人的手臂,時而側頭刺上一人的頸脖,險象環生。呂金枝心驚膽戰地看著車外的亂象,時不時朝溫良景大喊一聲:“小心!”此時此刻,她無比懷念衛川,畢竟這個從小訓練的暗衛有著以一敵十的能力。而眼下刀劍無眼,戰況膠著,一刻不離身的衛川卻不見蹤影。悔得很啊悔得很!當初怎麼就沒想著要把他帶上呢?“殿下小心啊!”話音剛落,殺到正中的溫良景便被一道寒光劃破了手臂。溫良景哼也未哼,劍鋒一偏,即刻將偷襲之人刺了個對穿,鮮血飛濺上他的臉頰,太子殿下竟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呂金枝心下一跳,忽然覺得他這股堅毅的神色頗有幾分帥氣是怎麼回事?緊接著,便聽場外有人大喊一聲:“都住手!你們看看她是何人!”此話一出,場中的刀兵碰撞之聲漸漸停息,所有人齊刷刷地朝那人望去。隻見此人黑巾蒙麵,與劫稅銀的黑衣人彆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手裡拎著的不是長劍,而是一個嬌滴滴的女子。那女子白衣勝雪,嘴巴被條黑巾牢牢縛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任是哭得梨花帶雨卻喊不出聲。“劉小姐?”呂金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麵了……黑衣人冷冷道:“若想她活命,就乖乖把稅銀交出來!”簡直膽大包天!溫良景長劍一指,氣憤道:“你可知她是朝廷命官的家眷?我看不想活命的是你們!”“少廢話!老子在道上多年,做得哪一樁不是殺頭的買賣?”黑衣人躬下身,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眯著眼在劉小姐的衣服上擦了擦,轉而往她白皙的脖子上一橫,“若再不識相,老子的匕首可不長眼睛!”劉小姐嚇得一抖,號得更加起勁。“老實點兒!”黑衣人不耐,手上稍一用力,劉小姐的頸脖處便冒出一道血痕。呂金枝著實氣憤,指甲狠狠地摳著馬車的窗欄暗罵道:真不是人!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方想說話,人群中的太子殿下大喝一聲:“慢著!”黑衣人隱在黑巾下的唇角一勾:“想明白了?”先前若不是他命人帶劉舒先行一步,此時劉舒便不會輕易地落到他們手裡,溫良景心中有愧,不得不顧忌她的死活。在劉小姐殷切期盼的目光下,太子殿下將兵刃一丟:“稅銀可以給你,但你必須馬上放了她。”“這就對了!”黑衣人說完朝底下使了個眼色,其餘的黑衣人紛紛舉著兵刃謹慎地朝載滿稅銀的馬車圍過來。太子的人馬雖不甘心,但主子既已下了命令,也隻得服從,地徐徐退去。直到退回到馬路的另一側,人數眾多的黑衣人便帶著銀車大搖大擺地進了小樹林。前方灌木叢生,高大的樹木又遮天蔽日,不消一會兒,銀車便消失於無形。溫良景寒聲道:“稅銀已經拿到了,還不放人?”“我若此時放了她,你們帶人追上來怎麼辦?”黑衣人一麵架著劉舒緩緩後退,一麵道,“老子隻想求財,並不想傷人性命,待到了安全之處,自會放人。”無恥至極!眼看著黑衣人漸行漸遠,太子這邊的隨從大喝一聲:“拿女人要挾算什麼本事?”溫良景卻不怒不急,將一雙眼珠落到方才奪下的兵刃上。方才的黑衣人衣著齊整,兵刃統一,根本就不像是尋常缺衣少糧的盜匪。且此處離京都不過百裡,天子腳下,竟會有不要命的山賊將寨子設在此處?嗬!這批人根本就是有人刻意偽裝的。太子的臉上平靜無波:“去兩個人遠遠地跟著,看看他們將稅銀運往何處。其餘之人就地紮營,隨時準備支援。”“那劉小姐怎麼辦……”“這夥人隻為稅銀,應當不會傷及她的性命,若是半路被人拋下,你們負責送她回京。”“是!”一番行動部署交代完,溫良景牽了匹馬走到呂金枝身邊:“此事頗為蹊蹺,孤必須馬上趕回京都稟報,恐怕不能同你一道回京了。”公事要緊。考慮到事出緊急,呂金枝急忙回道:“那便在此彆過,殿下萬事小心。”“嗯。”溫良景將頭一點,即刻翻身打馬,順著官道絕塵而去。
第八章 回京之路(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