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駐紮在江京交界的侍衛回報,奉命跟蹤銀車的二人一同消失,剩餘的侍衛分頭尋找,不僅沒找到半個記號,更是連他二人的屍首也沒有找到。大皇子剿匪已三日,帶的又都是他自己的人馬,下落不明的二人多半已經被滅口,再耗下去也查不出什麼,太子殿下思慮過後,急急將駐紮的侍衛調回了京都。這也意味著,在這件事上,他們再抓不到大皇子的絲毫錯處。見呂金枝頹喪地坐在殿門口,溫良景安慰道:“你不必太過憂心,孤已派人暗中調查各大軍營,營中的兵器往來皆有記載,此事若真是叡王所為,定會在此處露出蛛絲馬跡。”怎麼能不憂心?過幾日叡王風風光光地回京,滿朝讚譽,以他的個性,勢必要將你踩在腳底。不過,她此時所想的倒不是大皇子回京後的問題,而是,劫稅銀的黑衣人裡,有個聲音,她總覺得在哪裡聽過。呂金枝道:“記不記得劫持劉小姐的那個黑衣人?說話時中氣十足,又頗有朝氣,像是與你我的歲數不相上下。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她極力回想,“到底在哪聽過呢?”她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溫良景瞧著她苦思冥想的模樣,笑道:“快入冬了,門口風大,想不起來也不用坐在這裡懲罰自己吧?”呂金枝這才發覺身上涼颼颼的,忙轉身走進屋內:“這個聲音十分耳熟,要是再讓我聽一回,就一定認得出。若他是大皇子身邊的人,那我隻要……”“不準!”話還未說完,溫良景便著急地打斷道,“好不容易斷了來往,孤不準你再與他有什麼瓜葛。尤其是……摸胸口這種事。”呂金枝噎了一下,摸胸口這事兒他都知道?默了默,她問:“我爹說他在大皇子身邊安插了眼線,莫非你也……那稅銀這事兒就沒人回報點什麼?”溫良景氣鼓鼓地坐回桌案後:“眼線固然是有的,但稅銀一事瞞得滴水不漏,究竟是何人去劫,恐怕僅有叡王一人知曉。”那就是查不出任何線索了?呂金枝無奈地吐出一口氣:“那你就等著人家帶著美人和銀子回京奚落你吧,反正你自個兒也不著急,還不準旁人著急。”溫良景瞥她一眼:那也不準你去!三日後,宮裡果然傳出叡王回京的消息。被劫走的稅銀分文未少,被擄走的劉小姐也平安找到。此去江陰,共剿滅寨匪一百三十六人,善後完畢即刻回京。一時之間,朝野震動。區區五日便追回稅銀,又救得美人,且還是位與太子關係匪淺的美人,無疑不是把太子的臉按在地上蹭了又蹭。然而,這位劉小姐著實與太子沒什麼乾係,除了小時候對文學上的鑒賞惺惺相惜外,互相之間並無半分兒女之情。一張嘴總歸是解釋不清,太子乾脆不管不顧,成日窩在東宮裡頭與呂金枝沒羞沒臊地過日子。 而呂金枝經過最近的這一堆事,也逐漸良心發現,日日跑到承明殿中看書撫琴。當然,看的是話本。但她的琴音確是舉世無雙,甚少有人提及,無非是因為她“呂金枝”三個字更為響亮。殿外的銀杏樹在深重的秋寒中亭亭矗立,明黃的扇形葉片悄然垂落。殿內溫茶暖香,呂金枝右手一抬,桐弦便好像聽話地貼上來,弦身晃動,空靈的弦音即刻傾瀉而出,如山泉幽穀,清絕令人神往。這樣的琴音溫良景曾在拜訪呂府時聽過一回,但那時的呂金枝時時拿鼻孔看他,他便隻好遠遠地站在廊下。今日再聞,驀然想起當時的癡傻,竟有些百味雜陳。傳說高傲的孔雀總是高仰著頭顱,隻有求偶時才抖開尾羽,展現出最美好的樣子。呂金枝打小活在他人的口舌之中,世人隻知其彪悍紈絝,卻從不知她也有著驚世無雙的一技之長。今日她肯在他麵前撫琴,展現出最美好的模樣,溫良景覺得,她就是那隻孔雀。放眼全京城,最清閒之處也就隻有東宮了。劉家聽說女兒歸來,忙前忙後地準備答謝叡王,端敬皇後聽聞親兒子得勝,忙著鼓動各官員歌功頌德,而樂豐皇帝為了權衡兩個兒子間的實力,開始著手準備太子和呂金枝的大婚。如此一鬨騰,朝中尚未站隊的官員犯了難。叡王風頭正勁,指不定哪日就能將太子擠下去,太子與呂家又聯姻在即,有首輔大人支撐,看似搖搖欲墜的太子之位似乎又穩固了些。大皇子便在京都一片忙碌時回了京,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擬好了帖子遞到太子府,邀這位一同長大的太子殿下參加陛下特許的洗塵宴。說是洗塵宴,實是慶功,宴上皆是些叡王門下的幕僚走狗。特地在這個時候往太子府裡遞一張帖子,無非就是想羞辱太子的意思。呂金枝氣得將帖子撕成兩半,順便往上頭踩上幾腳:“去他的!”溫良景好笑地將她拉開:“你不是說再聽一回那個聲音就一定認得出嗎?這麼好的機會,就不想去聽一聽?”呂金枝挑眉:“你不是說,不準我再與大皇子有什麼瓜葛嗎?”溫良景睨她一眼:“不久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就算你敢與他有點什麼,他敢不忌憚你的身份?”說得很有道理。今夜的叡王府門庭若市,除大皇子過往交好的官宦子弟外,還有不少當日在溢香樓飲酒作樂的京都紈絝。太子提早備下了厚禮,又特地穿了件醒目的衣裳,攜呂金枝在臨近開席時緩緩踏入王府。此處對於呂金枝來說簡直是熟門熟路,這回進來,卻和以往的感受大不相同了。那時她與大皇子交好,時常拉著大皇子出門懲治懲治個惡霸,捉個蛐蛐兒,心情好了,再一同折磨折磨太子。如今再來,卻翻了個麵兒,她與太子是一夥,而大皇子成了阻礙太子登基的勁敵。歲月無情啊!呂金枝望著大堂之中的歌姬感慨萬千。被眾人簇擁著的大皇子注意到門口的二人,先是一愣,緊接著朝門口的方向一指:“太子殿下親臨,本王的王府簡直蓬蓽生輝啊!”眾人一聽,也將目光朝門口的二人聚集過去。隻見太子殿下頭戴頂冠,披一身朱紫色的龍紋長衫,身姿挺拔,英氣逼人。與此時意氣風發的大皇子相比,絲毫不落下乘。視線再往右移,眾人眼睛一亮。眾所周知,這位呂府千金與大皇子的關係匪淺,今日以太子妃的身份齊聚一堂,實難叫人按捺住一顆想八卦的小心臟。大夥兒交頭接耳,有的說:“這位呂府千金與叡王殿下本是青梅竹馬,今日站到太子身邊,不知叡王是何感想。”有的說:“略略一看,這位未來太子妃倒與那日的金公子有幾分相像。”還有的說:“昔日在溢香樓,叡王與太子爭搶金公子一事鬨得沸沸揚揚,莫非……莫非僅是因為那金公子的眉目與呂氏相像?”大堂內七嘴八舌,將大堂上的三人品頭論足了一番。呂金枝眉目含笑,幾月來頭一回在叡王麵前不閃不避,目光灼灼地迎上去:“良吉哥哥此次剿匪大捷,金枝要恭喜你了。”溫良吉往太子身上一看,跟著笑道:“金枝大婚在即,本王也該恭喜你。”嘴上熱絡地客套著,過往鬥雞走狗的日子卻已是遠去了。大皇子悵然了一刻,親自引著太子與呂金枝落座。開席之後,早已備下的舞姬如魚貫而入,兩側絲竹齊奏,將大堂中鬨得甚是喜慶。今夜是為大皇子接風洗塵,縱然大夥兒望穿秋水地等著三人間的八卦,但大部分賓客仍耐著性子往兩位皇子的桌前敬著酒。眼見昔日的金枝妹妹與太子殿下舉案齊眉,一股屈辱之情油然而生。大皇子陰鬱地瞥一眼太子桌前不大識趣的敬酒人:“都悠著點,太子殿下對付匪寇時受了傷,不宜多飲。”說著又故作恭謙地看向太子這邊,“不過殿下放心,那些膽敢刺傷殿下的匪寇早已被皇兄清掃乾淨,也算是為殿下報了仇。”此話挑釁十足,話裡話外皆在諷刺太子的無能。呂金枝原本擔心在她麵前一點就炸的溫良景壓不住火氣,想出口幫襯,不料旁座的溫良景隻是謙遜一笑:“皇兄勇武過人,不枉父皇將你送到封城去栽培,若皇兄能將一身的本事用在大齊的安定之上,必將大有所成。”大皇子拿起酒杯:“還是朝堂上那句話,良吉生來便是為父皇和太子分憂的。太子做不好的事皇兄替你來做,太子做不到的事,皇兄替你做到。”他微微一笑,“今日請殿下過府,其實是想送殿下一樣禮物。”“哦?”大皇子朝門口的府兵招招手:“呈上來。”舞姬見狀,忙盈盈地退出去。緊接著,兩個府兵一人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走了進來。這樣大的盒子,又做得如此精細,裡頭定不是凡物。眾賓客伸長了脖子,也想看一看素不對路的大皇子究竟想送太子什麼禮物。隻是那錦盒蓋得嚴嚴實實,裡頭擱了什麼,半分也看不出。大皇子輕笑:“不如諸位來猜猜,本王獻給太子的是什麼禮物。”席上七嘴八舌,有說是璞玉的,有說是珊瑚的,但不論他們說了什麼,大皇子都隻是笑著搖頭:“不對不對。”討論的氣氛如此火熱,受禮之人卻眉頭緊蹙著。以大皇子的性情,溫良景知道,錦盒之中定不是好物。見無人猜得出,大皇子含著笑右手一抬,兩個木盒驀然打開。隻見華麗的木盒正中,竟端端正正地擺著兩顆人頭,人頭之上,血跡斑斑,布滿血色的雙目依然盯著前方,死不瞑目。席上眾人皆是一嘔。大皇子聲音不高不低地道:“本王已查明,當日傷了太子的賊寇正是這二人,今日本王將這兩顆人頭獻上,殿下可還滿意?”儘管來時已做好準備,但萬萬沒想到大皇子竟喪心病狂到此等地步。“你……”呂金枝咬牙切齒地看著木盒中的兩個頭顱,這哪裡是什麼傷人的匪寇,分明是溫良景派去跟蹤銀車的侍衛!簡直欺人太甚!方要激憤而起,手卻被一旁的溫良景死死攥住。方才還饒有興致地猜測著錦盒之中是為何物的賓客瞬時沒了人聲,坐慣香車,擁慣美女的京都紈絝哪見過這些東西,也不知是驚的還是嚇的,一個個愁眉苦臉,縮到了椅子中。與之相對,叡王的幕僚走狗們卻笑得張揚跋扈,紛紛等著看這位養在溫室中的太子會如何應對。不想,太子殿下卻不喜不怒,隻舉杯朝那人頷了頷首:“皇兄大禮,孤自當感激不儘。隻是,如此良辰美景,皇兄卻拿出這等汙穢之物汙了在座之人的眼睛,是不是該自罰一杯?”大約沒料到回京之後交手的頭一個回合他便如此淡定,大皇子稍稍愣了一瞬,下一刻,舉杯笑道:“是本王考慮不周,本王甘願自罰。”待這杯酒飲罷,絲竹再次響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叡王府的大堂之中又恢複了一派觥籌交錯。眾賓客推杯換盞地說著客套話,聊著京都的哪家青樓美女如雲,叡王帳下的幕僚走狗嬉笑著誇讚他勇猛無匹,就連太子殿下也從容地往酒杯裡斟著酒,再仰頭一飲而儘。隱藏在富貴窟裡的殘忍似乎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人會在意。隻有呂金枝知道,底下攥著她的那隻手因極力克製而冒出濕滑的汗跡,大掌傾覆之下,冰冷的觸感傳來,一如這寒氣逼人的夜,一如這滿座之上涼薄的人心。頭一回直麵儲位之爭的呂金枝在見識過這一幕後,心情久久不能平息。過往她站在大皇子這一邊,隻覺得陛下偏心,卻無法想象,時時被她欺負的溫良景是如何一步步走出端敬皇後一黨的陰詭地獄。保護欲徒然升起,呂金枝朝身側之人遞去個堅定的眼神,反手握住了那隻冰冷的手掌。溫熱的目光望得溫良景呼吸一滯,方才的憤恨與羞辱統統化成了熱血,在身體裡急速流淌起來。有她在背後看著,陪著,過往所經受的磨難又算得了什麼呢?就在此時,一聲朝氣蓬勃的朗笑聲自大門處傳來:“哈哈哈哈,今日好生熱鬨啊!薛某來遲,薛某來遲了。”所有人都朝門口的方向望過去。大皇子的朋黨更是朝著他一擁而上:“薛小將軍,這麼晚才來,要罰你多少杯才夠?”“就罰薛某向每人敬一杯酒,如何?”“好!這可是你說的。”一路目送此人走到大堂中央,呂金枝有些呆住了。這個聲音……她認得這個聲音。那日的黑衣人雖蒙著麵,又特意調整過說話的語氣,但一個人的聲線卻是很難改變的。察覺到有人的目光牢牢鎖著自己,薛胤也朝太子這一桌望過來。待看清桌後所坐之人,微微一愣,再轉頭時又像個沒事人一般繼續端著酒杯自罰去了。薛思遠之子薛胤,呂金枝有八成把握,他就是那個黑衣人。既已知道是誰,再要找他就不難了。瞅著時辰差不多,呂金枝朝一旁的太子使了個眼色,起身向大皇子告辭。重頭戲已經上過,大皇子也不在意他們幾時離開,隻頷了頷首,算是送過了。自打去了封城三年,還是頭一回如今日這般揚眉吐氣,望著太子與呂金枝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暗影之中,大皇子提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幾口,放肆地大笑出聲。這些年由於父皇的壓迫,他連設宴飲酒都要偷偷摸摸,生怕招搖了一些便引得父皇猜忌,今日的宴席既是他老人家特批,自然要喝個儘興。然而樂極生悲,還不到半個時辰,席上之人皆覺腹痛如絞,爭先恐後地往茅廁狂奔。叡王府的茅廁總共不過三座,一下子人數過剩,門口頃刻間排起了長龍,目極之處,儘是催促之聲。而無人察覺,叡王府高聳的院牆之上正悄悄地冒出兩顆腦袋,靜靜觀賞著王府之中的滔天哀鴻。隻見幕僚甲捂著肚子一字一頓:“叡……叡王殿下,今日的酒菜是不是……不新鮮啊?”大皇子攀著茅廁的大門:“怎會不新鮮?本王也吃了!”幕僚乙夾緊雙腿:“那怎會……怎會鬨起了肚子?”大皇子一拳打在茅廁的門欄上,不夠結實的茅廁即刻晃了晃:“愚蠢!自然是有人在酒菜中動了手腳!”裡頭的人驚得一使力,即刻噴射出一股難聞的臭氣。眾人慌忙捂住口鼻。“解氣!實在解氣!”院牆之上,去而複返的呂金枝笑得花枝亂顫。溫良景見到叡王府中的亂象,總算明白過來呂金枝不讓他回府的用意,笑嗔道:“虧你想得出來。”呂金枝腦袋一縮,拉著他跳下院牆:“兩條人命換他拉一夜肚子,夠便宜他了。”此舉雖然解氣,但溫良景卻有些擔憂:“爭儲之事原本是我與他二人之事,如此一來,倒將你也牽扯進來。”呂金枝搖搖頭,背著手順著巷口往外走。若說牽扯,自打呂家扶持賢貞皇後上位之時便已經牽扯進去了,況且夫妻本是一體,大皇子來日對付起太子定然沒有將她撇在外頭的道理。呂金枝邊走邊道:“什麼牽扯不牽扯,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這話倒是窩心。溫良景唇角一勾,趕緊提著袍子跟上去。皎潔的月光輕柔地灑下,將萬物鍍上一層白亮的光暈。寬敞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商鋪的招子在迎風招展。二人並排在長街中心爽眉舒地走著,走了好長一段,溫良景才道:“酒宴上賓客眾多,不消多久,今夜的事便會傳遍全城,到時隻要有人提起叡王剿匪大捷,便要聯想到今夜之事。你這一計,倒是比朝堂上的針鋒相對要有效得多。”呂金枝湊近他:“你是在誇我?”溫良景揉了揉她的腦袋:“孤就是在誇你。”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會得到這個死對頭的認可。呂金枝得寸進尺地道:“大皇子絞儘心思安排了這出好戲卻沒落著任何好處,幫你扳回了一局,有沒有什麼獎勵?”還要獎勵?溫良景停下來看了她一瞬,一把攬住她的腰身,飛身一提,落到不遠處的一座屋頂上。呂金枝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剛想大叫,又想起此時夜深人靜,唯恐驚嚇百姓,忙收聲閉上了眼睛。溫良景扶著她在瓦梁上坐穩,望向頭頂的明月道:“金枝不是說你我尚未共賞過月色,也從未互通過書信,今日孤帶你賞月如何?”呂金枝睜眼一望頭頂的月色,又低頭一瞧被冷風吹得鼓起的袖袍,打了個寒戰道:“這麼冷的天,在屋頂賞月?”溫良景一把擁住她的肩膀:“這樣呢?”呂金枝臉上一燙:“暖。”由於茅廁告急,王府中的宴席早早散去。大皇子揚眉吐的這口氣還沒到底,就又給呂金枝憋了回去。相交多年,她的伎倆他再熟悉不過,隻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竟也會將這些手段用在他的身上。酒宴上賓客眾多,還不到第二天晌午,這件事便已傳得人人皆知。但聞之,皆笑之。好好的一場慶功宴,竟變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可氣!十分可氣!相比之下,太子的婚事倒是風風火火地操辦了起來。禮部業務嫻熟,接到聖旨的第二日便定下了日子,婚期在臘月初八—臘八節。這也意味著,呂金枝要搬離太子府了。按照大齊的習俗,訂婚的男女可同居一處,一來熟悉環境,二來培養感情,但婚期一旦確定,便要回到自己家裡,等待男方的迎娶。衛川利索地收拾好行李,便將殷切的目光望向眉頭緊鎖的呂金枝:“主人,你遲遲不肯動身,該不是舍不得太子吧?”呂金枝一個眼神殺回去:“要你管!”情人間相處的時光總是格外短暫,她正兒八經地與溫良景相處不過三個月時間,回頭再看,卻覺得仿佛是一瞬的事。昨夜才共賞過月色,轉頭便要分彆,呂金枝咬咬嘴唇,她就是舍不得太子。可太子剛被傳到宮中去議事,怕是不能相送了。餘下的三個月可能是這輩子住在呂府最後的日子,哪怕再是不舍,也該回去好好孝敬孝敬既當爹又當媽的老頭子。默默將箜梧殿中的陳設再看了一遍,呂大小姐一扭頭:“走吧!”她已經盤算好了,這段日子一不能惹呂嚴生氣,二不能捉弄家丁,要將孝女的形象維持下去。她這一嫁,家中便隻剩下呂嚴一人,一想到他往後淒淒涼涼的身影,她就有些不忍,有些痛恨自己不是個男丁。悲傷了一路,哪知剛跨進門檻,首輔大人起手就是一個爆栗。呂金枝被彈得懵了一瞬,盯著她爹的眼睛許久沒能反應。莫非……這是特殊的歡迎方式?直到發現她爹的臉上始終沒有浮起笑容,呂金枝方迅速地縮脖子眯眼,哀號一聲:“爹啊!我又做錯什麼了?”呂嚴臉色一沉,拎著她的耳朵就往裡走:“做錯什麼你自己不知道?叡王府中的瀉藥是不是你下的?”“疼疼疼……”呂金枝齜牙咧嘴地從他手裡掙脫出來,一手捂耳,另一隻手往身側一指,“是衛川下的!”呂嚴的眼中寒光一閃,望向衛川。毫無防備的衛川腿肚子一顫,正要辯解,英明神武的首輔大人卻將眼睛適時地轉了個彎,重新看回他主人道:“若不是你吩咐,他敢自作主張?”背鍋無數回的衛川一聽,險些感動得哭出來:“老爺英明!”呂嚴擺擺手:“少拍馬屁!這裡沒你事了,找棵樹丫待著去。”衛川如得大赦,立時消失在呂府的庭院裡。打發完礙事的暗衛,呂嚴嚴肅地看著閨女:“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菜裡做點手腳就沒人知道是你乾的?幾十個賓客,生生拉了一宿,還鬨得滿城皆知!這麼大的事,要不是陛下不追究,你以為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原來是這個事。呂金枝揉了揉被扯得生疼的耳根道:“陛下寵愛太子人人皆知,偏偏這個大皇子卻時時逆陛下的龍鱗,處處與太子作對。我昨夜出手,不過是替陛下教訓教訓他這個不懂事的兒子。下巴豆這個事,其實是為陛下分憂,他老人家自然不會追究。”呂嚴眼角一抬:“那我是不是該誇你兩句?”“不必不必。”呂金枝瑟縮地退到一邊,嬉皮笑臉地道,“誇就不必了,女兒最愛吃的烤豬蹄備下了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呂嚴抬手欲打,又不忍地將手抽回去:“備下了,一會兒就叫人給你端過去。”呂金枝嘿嘿一笑,轉身欲走。剛跨出一步,府上的秦管家就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老爺,小姐,京都衙門的蘇大人來了,說是……說是要找小姐詢問案情。”剛剛浮上笑容的呂嚴看了身邊的惹禍精一眼,臉色又黑下去。呂金枝嚇得連連擺手:“爹啊,這回我真的什麼也沒乾!”要說當真乾了什麼,那就是昨夜跟太子二人跳上了人家的屋頂。可太子輕功極好,落上去時既沒踩壞人家一片瓦,也沒驚醒人家一隻雞,怎麼就被人告上了衙門呢?呂金枝納悶道:“蘇大人可有透露是何案情?”秦管家搖搖頭:“蘇大人隻說想找小姐詢問幾句,彆的什麼也沒說。”呂金枝撓撓腦袋,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她爹。她爹也是一臉茫然地望著她。秦管家無措地搓搓手:“小姐,那蘇大人是請還是不請?”“請!”過往呂金枝在外頭廝混時,這蘇大人就時時登門,大多是她將哪個市井紈絝打了滿頭包,又或是將哪家青樓妓館的女子拐跑了,呂嚴習以為常,乾脆避回書房。首輔家的大門可不是那麼好進的,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跟呂家攀上點什麼卻苦無門路,蘇賢蘇大人卻以這種方式時時在呂家進出,無形中也算長了臉,踩到了高枝兒。是以,每回入門時,也都是笑眯眯的。這回卻不知怎麼,走進來時竟苦著一張臉。瞧著他神態扭捏,呂金枝更加疑惑了:“蘇大人,我思來想去,近來確實不曾行下什麼紈絝之事,究竟何人告我?”蘇賢輕聲一歎:“劉氏劉舒。”劉舒?她不是剛被大皇子救回來嗎?不在家好好待著,跑到衙門瞎添什麼亂?呂金枝頭疼地道:“所告何事?”蘇賢將臉擰成苦瓜:“劉小姐狀告小姐徇私舞弊,在江陰時收了江陰巡撫的銀錢物件,非要下官前來調查取證,還說要請小姐到衙門當麵對質。”呂金枝撓撓腦袋,記得自打那日噴了她一臉茶水,本著人道主義,便著人將她放了出來。莫非遞賬本的那日,範通來送銀子,被她瞧見了?太子麵前不提,大皇子麵前不提,偏偏在她婚期定下之時告到衙門,存的是什麼心?呂金枝皺眉:“我確實收了範大人一盒子首飾,但那隻是範大人提前送給我的新婚賀禮,至於徇私舞弊,這個罪名我可擔不起,我既不是朝中官員,又不是欽差大臣,徇什麼私?舞什麼弊?”蘇大人一臉菜色:“小官也是這麼跟她說的。可今日衙門口人頭攢動,甚至有人帶頭鬨事,非說小姐收受賄賂,擔不得太子妃位,反而對那劉氏很是同情。”沉吟片刻,他道,“按理說,貪腐之事理應告到都察院去,劉氏特地跑到衙門口來詆毀小姐,又引得百姓猜測,是不是另有所圖?”如此一說,她倒想起來,當日私奔的傳聞還沒澄清,百姓皆以為劉舒跟太子才是才子佳人,她橫插一腳,自然引得世人氣憤。加之今日將她這麼一告,百姓便一窩蜂地都站到了劉舒的陣營。所謂輿情,大多時候正是這些文人騷客逐利的利器。呂金枝苦笑道:“劉家所圖的,自始至終不過是我的太子妃位罷了。”涉及太子妃位之爭,蘇大人也不好多說什麼,隻得點頭奉承。末了又問:“那依小姐看,今日之事小官當如何處置?”能怎麼處置?堵得住這樁案,堵不住這張口。呂金枝默了默:“這樣,那一盒子首飾你帶到衙門,就說是範大人提前送的新婚賀禮,若她還是不依不饒,你就收繳充公。至於百姓再要如何言說,就當,就當我呂金枝為百姓茶餘飯後的精神生活做貢獻了。”就這樣處理,全然不似呂家千金睚眥必報的性情。蘇賢張嘴愣了好一陣,才道:“小姐不拘小節,心胸開闊……”被她不耐地打斷道:“行了行了,跟著領東西去,我煩著呢。”自打從江陰回來,身邊的醃臢事就一茬接著一茬,私奔的事還未澄清,大皇子又派人劫了稅銀,昨夜好不容易查到了薛小將軍,劉舒這邊又跑到衙門將她告了。整肅貪腐的都察院不去,偏偏跑到人多勢眾的衙門口……呂金枝捂著腦袋直歎氣,惹不起,惹不起,文人當真惹不起。好在婚期已經定下,禮部也在風風火火地操辦,這場婚事不是劉家詆毀幾句就能逆轉,眼下還是調查薛小將軍要緊。回房換了身男人衣裳,又拿折扇將臉擋嚴實了,呂金枝偷著從後門溜了出去。昨夜讓衛川打聽過,薛胤就住在西街胡同的將軍府上,馬車過去一炷香,步行也就半個時辰的路程。一路上,百姓都在談論太子的婚事,說到劉舒時,皆惋惜搖頭:“可惜了劉氏一肚子才情!”說起呂金枝時,卻義憤填膺,“嗜財如命,蠻橫!凶殘!”好幾回呂金枝都想擼袖子上去理論幾句,忍了忍還是抖抖扇子召出衛川:“百姓對我誤解很深啊!你說我要不要施個粥,捐個善堂什麼的挽回挽回形象?”衛川絕望搖頭:“屬下覺得做也無用。”呂金枝不解:“這是為何?”衛川撓撓脖子:“屬下覺得,百姓們沒有誤解。”呂金枝:“……”“欸?主人,你怎麼不走了?”主人氣沉丹田,在原地運了個功,一爪子朝他撓下去。“啊—疼!疼!”薛胤乃歸德大將軍之子,家世不俗,就連門口的石獅子都比尋常宅邸要威武幾分。待到薛府的大門,衛川先一步翻上房頂匿了,呂金枝則化名金子,淡然自若地向門房遞了名帖。特地穿回男裝,她就是想看看,薛小將軍見到久違的金公子是何表情。果不其然,不到片刻,薛胤便滿臉驚異地親自迎了出來:“金兄?果真是金兄?”台階下的公子五官秀美,手提折扇,月白色的長袍加身,如銜了抹春風般的唇角向他微微一笑:“薛小將軍,彆來無恙?”臨風而立的,不是兩位皇子昔日爭搶的金公子又是何人?薛胤喜上眉梢:“無恙無恙,快,快,進來說話。”一路穿門越院,薛胤將她引到了偏院的大堂。升爐子沏茶,拿墊子端點心,薛小將軍恨不能親自上場。可他再是如何熱情如火,消失許久的金兄卻隻朝著他的眼睛望啊望,望得他心裡發慌。其實呂金枝隻是在細細端詳他的眼睛與劫持劉舒的黑衣人有無相像,但落到薛胤眼裡卻變了個樣。大皇子曾說過,這位金公子是他派到太子身邊的眼線,與尋常的男子有些不一樣的癖好,這麼個望法,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什麼。尤其一想起那日溢香樓醉酒,金公子不指旁人,偏偏指著他,要他相送,薛小將軍就覺得後背一片冷汗。尷尬地坐了一會兒,薛胤輕咳一聲:“天氣漸冷,金兄不若將扇子放一放,免得著涼。”呂金枝這才發覺這樣直勾勾地盯著人家有些失禮,忙捧了茶水端在手裡:“不打緊,我虛火旺。”薛小將軍更是嚇得不輕,趕緊轉移話題:“自打溢香樓一彆,京都便再沒了金兄的消息,不知前一陣金兄去了何處?”呂金枝歎一口氣:“當日溢香樓一事鬨得滿城風雨,將叡王和太子都牽連了進去,聽聞那呂金枝正派人四處尋我,我便跑到城外避了避。”這個解釋合情合理,唬得薛胤深信不疑。薛胤聽完也直歎氣,滿腔義憤地將呂金枝數落了一通,並對眼前的這位金公子表達了同情,末了不忘說一句:“金兄為叡王殿下犧牲良多,他日成事,殿下定不會虧待了金兄。”呂金枝酸著腮幫子聽完了前頭的批駁,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疑惑:“犧牲良多?”薛小將軍坐直了身體:“說犧牲或許不足以表達薛某對金兄的崇敬,金兄對殿下忠心耿耿,甚至委身太子以謀取情報,薛某……”說著起身一拜,“五體投地。”聽到“委身太子”一句,呂金枝嘴角抽了抽,望著地上直挺挺地趴著的薛小將軍,呂金枝的眼角又抖了抖。這其中好像有什麼誤會……呆了片刻,她忙丟了茶碗朝薛胤扶上去:“快起快起,薛兄如此大禮,金某受之不起。”手掌與手掌相握,細滑的觸感即刻襲上四肢百骸。薛小將軍打了個寒戰,忙將她推回去坐下:“金兄快坐快坐。”待看著她徐徐坐下,又呷了口茶壓壓驚,心情平複之後,他道,“昔日見過金兄之人都說,金兄與呂氏的眉目相似,說起來,那位囂張跋扈的呂金枝我也曾遠遠地見過兩回,今日再見金兄,確實是像得很。”本就是同一個,不像才怪。確定薛胤沒將她認出來,呂金枝笑著道:“不瞞薛兄,叡王殿下之所以派金某接近太子,就是瞧著我與那呂氏的容貌相似。”“竟是如此……”想到那呂金枝與太子素不對路,金公子卻偏偏要去太子麵前做這樣一件差事……薛胤的腦中立時閃過無數皮鞭蠟燭。當然,呂金枝對他的腦回路一概不知。隻見他望著自個兒出神,以為他隻是在回想女裝時的呂金枝。想了想,她道:“薛兄說曾與那呂氏見過兩回,不知是在何處見的?”薛胤尚未從刺激場麵中回過神來:“一回是在叡王回京的酒宴上,還有一回……”說到此處,他稍頓了頓,“也是在叡王回京的酒宴上。”呂金枝:“……”本以為劫稅銀的證詞呼之欲出,沒想到這直腸子的薛小將軍竟學會轉彎了。呂金枝聽罷,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薛小將軍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結結巴巴地改口:“也可能……也可能是在彆的什麼地方……”看來不抖出點什麼是套不出來了。呂金枝猛地一拍腦門:“哎呀!淨顧著閒磕牙,險些忘了正事兒。眼下風聲正緊,我與叡王殿下不便相見,今日造訪薛府,其實是有要事想告知將軍。”薛胤立刻神情一肅:“金兄請說。”呂金枝道:“前幾日金某從太子處得知,太子懷疑劫走稅銀之人並非山匪,而是帶兵剿匪的叡王殿下,眼下太子已派人到軍營查探軍械,還請薛小將軍萬事小心。”如此一說,薛胤果然有了不一樣的反應。臉色由驚轉惑,再慢慢化成一個笑容:“有勞金兄費心,不過叡王殿下早料到太子會有所猜忌,所用的器械皆是從彆處得來,即便要查,也查不出什麼。”“哦……”意思是,劫稅銀一事確實是他們乾下的?呂金枝舒眉一笑,“如此,金某也就放心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為免薛胤起疑,她也不好再細問下去,起身撣了撣袍子告辭。薛小將軍難抑心中的敬佩之情,自是又關心了一番她的去處以及接下來的打算,都被呂金枝以涉及機密為由一一化解了。走了這一趟,呂金枝幾乎就可以斷定,假扮山匪劫走稅銀之人就是薛小將軍。若拿到了實證,定對抗衡大皇子一黨有利。回到呂府,研墨提筆,正準備將這一消息告知太子,哪知太子的書信便先一步送來了。這封信略長,足足五頁紙,但歸納總結之後,其實隻說了三件事。一是:臨彆未能相送,孤很想你。二是:箜梧殿內空空****,孤很想你。三是:一想到接下來三月不能同居一處,孤更加想你。太子本是傲岸之人,輕易不向誰吐露衷腸,沒想到道起相思來卻能肉麻至此。呂金枝被震出一身雞皮疙瘩的同時又不厭其煩地將書信品讀了七八回,每每讀到最後那句“昨夜已共賞過月色,今日又互通了書信,金枝,你對孤可有一絲一毫的喜歡了”時,更是羞煞地捂著臉滿屋子亂躥。衛川委屈地摸了摸下午被她撓過的腮幫子:“都說懷春的少女會變得格外溫順,主人好不容易初開了情竇,為何還是如此凶殘?”呂金枝將屬下的抱怨自動過濾:“喜歡,自然是喜歡。”
第十章 叡王回京(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