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八月正是熱的時候,火傘高張,打眼一看路上層層的熱浪往上翻。這鬼天氣在馬路邊上站五分鐘,人就跟水裡撈出來的似的,皮膚不好點的,可能比貼在大門上的關公他老人家都紅。嚴楊在馬路邊上站了有二十分鐘了。他倒是沒有那麼多汗,也不紅,就是有點想吐。飛機上睡了個囫圇覺,做了個不想提起的夢,夢見了想見不得見的人,心情不怎麼好。飛機餐他吃不慣,從早上餓到現在,本來這兩年胃就糟蹋壞了,太陽底下再曬半天,就有點受不了了。抓在手裡的手機嗡嗡直震,嚴楊看了兩眼,切了靜音,直接掛斷。休假的時候誰也彆想找他。要接他的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這片綠化又不太好,太陽正在頭頂上方,沒一點給他遮陽的地方。要說邢弈華結婚真是會找時間。嚴楊去年二月份剛升了項目經理,接手的第一個項目就在祖國最南邊,一直忙活了十幾個月,工地跑了無數遍,終於交驗了。剛從酒桌上下來,就接到了邢弈華的電話。“誰的婚禮?”當時他正從煙盒裡往外拿煙,沒忍住嘴損,“這幫人還真有能把自己推銷出去的?”“那不咋的,”邢弈華美滋滋,根本不理他,“當然是我跟我家小清兒修成正果,共同踏進幸福的婚姻殿堂。”“美死你了,”嚴楊笑了笑,掏出打火機點上煙 “什麼時候?”“下禮拜三,”邢弈華那頭熱熱鬨鬨的,“正日子8月11。”嚴楊從耳邊拿開手機看了看日期,今兒都禮拜天了,滅了煙罵了他一句,埋怨他怎麼不早說。“知道你忙,”邢弈華挺高興,“早跟你說了你也回不來,婚禮當天能到就行。”嚴楊掛了電話就看機票,結果沒有合適時間,最後還是定了周三。他一早上先去快遞站寄了趟快遞,把自己的一個小箱子郵回來,地址填了一早定好的酒店,再打車到機場,飛了三個多小時才落地。嚴楊一手捂著胃,一手拿著手機,眯眼看了看路牌上碩大的“X市歡迎你”,移開了視線。有兩年多沒回來了。十二點過半,要接他的人遲了快半個小時了。這麼曬著實在是考驗人身體極限,他閉了閉眼,感覺胃一陣陣**,這麼熱的天愣是出了一腦門冷汗。“叭——”喇叭聲一響,嚇得嚴楊渾身一顫。他有點不耐煩地睜開眼,想看看誰在這製造城市噪音。“少爺!”高晨車窗戶搖下來,一車廂的重金屬搖滾音樂山呼海嘯冒出來,撲了嚴楊一臉。那聲少爺差點就泯然於環繞不散的立體音效裡了。嚴楊戰術後仰,低頭一看,高晨難得人模狗樣一回,穿著筆挺的白襯衫,露著一排白牙衝他笑得見牙不見眼。 高晨傾過身給他把副駕駛打開,“大華也是,選的這好日子,來的路上差點堵死。”嚴楊正曬得暈暈乎乎,也不想聽他念叨,一屁股坐車裡,往後一靠,閉著倆眼手一伸,“先給我拿瓶水。”高晨打方向盤的手頓住,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嚴楊眼睛閉著什麼也看不見,心說高晨怎麼回事,磨磨唧唧,他手伸了半天,也不見遞水,自己就準備去翻。還沒坐直呢,就聽見後頭有人問,“水不涼,要喝嗎?”嚴楊就維持著這麼個歪歪扭扭的姿勢僵了一會兒,剛好點的胃又有點難受,像有人拿細線扯著,不上不下,牽連著心臟都不跳了。不過人心臟長時間不跳的話,應該就沒法活了,韓聿可能是真怕他死,又問了一遍,“要喝嗎?”嚴楊還保持著微微側身的姿勢,沒接話也沒動作。高晨將車載音響音量調小,嘴角有點僵,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尷不尬地笑了兩聲,開始在兩人之間周旋。“那個,”高晨假咳一聲,“聿哥從高鐵站來,大華本來讓彆人接你,知道我出來了,就讓我把你捎過去。”他不說話還好,本來倆人打個招呼也就得了,這下可倒好,說的跟嚴楊成心躲著誰似的。高晨也看出來了,車倒了一半也沒動,不當不正地卡在路邊。嚴楊就著這個姿勢回頭,看清了坐在駕駛座後的人。韓聿穿著一件死貴的襯衫,目光沉沉,他這些年變化挺大,要不是那一把低沉又有質感的嗓音,嚴楊可能都不敢認。畢竟上回見麵還是好些年前,韓聿穿著洗得有點白的短袖,站他對麵跟他說,“咱倆斷了吧。”嚴楊看著韓聿,韓聿也看著他,沉默半天,最終還是嚴楊扯嘴角笑了笑,大大方方打了個招呼,“聿哥。”韓聿臉色一變,原本有些亮的眼神,一下子暗了半截。在一起一年,嚴楊從沒喊過他聿哥。嚴楊心口堵得難受,手從扶手箱上拿開,也不說喝水了,又死魚一樣靠回了座椅上。外頭還是熱,胃還是不舒服,但這會兒好像都不那麼重要了。嚴楊有點自嘲,心想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滑頭了,麵對這麼多年沒見的初戀,竟然也能扯出個不多不少的笑來了。剛分手那兩年,他回回做夢都夢見韓聿跟他說,“咱倆斷了吧”,夢醒了就想,一個人的心怎麼能狠成這樣。後來韓聿怎麼樣,嚴楊沒再打聽過,不過看樣子混得還不錯。高晨車載音響已經全關了,車頭斜向路中,轉向燈嗒嗒響,大熱的天三個人開著車窗在路邊橫著。韓聿在後頭清了清嗓子,再開口還是有些僵硬。“瘦了。”韓聿這麼說。嚴楊閉了閉眼,把心口喉頭那份異樣壓下去,伸手扯過安全帶,跟高晨說,“走吧。”到底沒回韓聿這句話。你說這倆字有什麼魔力吧,也沒有,但嚴楊聽著,就是覺得眼眶發酸。說點什麼好呢,也不是沒想過能再遇見。最開始那兩年,想的是再遇見也沒準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吃飯,後來就幻想著隻要能再見他一麵,就是撕破臉,你罵我我罵你都行。但再怎麼想,也還是抵不過時間一年又一年,搓磨著年輕人沒了脾氣和棱角,隻敢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想一想以前。現在坐在一個車裡,心裡反而空的厲害,到嘴邊這麼多話,也就喊了個不鹹不淡的,跟彆人一樣的稱呼。聿哥。聿哥。聿哥。他不想那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