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嚴楊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知道林漾。陳靜茹說,嚴唯相冊裡那個張揚又肆意的人,在嚴唯去世三個月後也離開了,他走前沒見任何人。嚴海川在院子裡抽煙,嚴楊被陳靜茹帶到嚴唯的房間。在嚴唯剛去世那段時間,嚴楊經常來這個房間,後來隨著年紀變大,也就慢慢不怎麼來了。陳靜茹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毫不起眼的盒子遞給嚴楊,嚴楊打開,裡麵裝著些林漾的私人物品。“林漾沒有家人,”陳靜茹說,“他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幫他收著。”嚴楊聽奶奶講過,收養林漾的人很早就去世了,林漾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盒子裡多是林漾的一些證件,還有很多封未拆的信。陳靜茹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嚴唯走後林漾寫的,我看過幾封,後來覺得他們之間的信,還是留給他們自己,就都放起來了。”“信上寫了什麼?”嚴楊問。“沒什麼特彆的,”陳靜茹語氣柔和,“今天下雨了,公園門口遇見了碰瓷的,路上有人出車禍,一些瑣事。”嚴楊垂目看著那半匣子的信,目光被一張紙條吸引。陳靜茹也看著那張紙條,輕聲說,“是林漾的遺書。”嚴楊手指不受控製抖了一下,指尖顫了幾次才拿起那張紙條,展開後,林漾鋒利又囂張的字跡映入眼簾。沒想象中那麼長,除去開頭“親愛的嚴唯”和落款“愛你的林漾”之外,隻有四個字。“一生太長。”嚴楊一下子覺得心裡有些空,他不知道什麼樣的感情才能說出“一生太長”這樣的話,而他也沒機會再去認識林漾了。他隻在那本薄薄的相冊裡見過他,儘管林漾的一生很短暫,但嚴楊也隻窺探到了微不足道的一角。林漾長了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神色張揚,帥氣,笑起來的時候帶著不明顯的匪勁兒,和文質彬彬的嚴唯截然相反。“我第一次見林漾時,他隻有16歲,”陳靜茹走到嚴唯房間的書桌前坐下,目光有些空,“和嚴唯一樣大。”她說到這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嚴楊,很突然地問,“你和韓聿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嚴楊說,“去年,11月份。”“哦,”陳靜茹輕聲應了一句,“這樣。”陳靜茹似乎沒有和嚴楊談一談的打算,問了嚴楊這個問題後,就沒再開口。他們將寂靜從書房帶到嚴唯的房間,沉默地消耗著彼此。嚴楊也兀自安靜著,他從最開始的震驚,恐慌,憤怒變得冷靜。他開始理解陳靜茹和嚴海川的態度,畢竟任何事情,隻要牽扯上了生死,就會變得沉重。這是兩個成年人,更是一對父母。他們無法與疾病抗爭,眼睜睜看著大兒子病逝而毫無辦法。 林漾有選擇生死的權利和追隨愛人的勇氣,誰也不需負責,但誰也無法灑脫,畢竟他在是嚴唯的愛人之前,先是林漾。嚴海川和陳靜茹先是成為“失去了兒子的父母”,又緊接著被迫成為“有人因我兒子而死”的情緒承受者”。沒有人能麵不改色地承擔這麼重的情緒,於是他們開始變得極端,惴惴擔憂著往事重演,同性戀因其弱勢與非主流地位,被迫充當了情緒的釋放點。這個詞不再代表多元戀愛觀,反而與死亡被動關聯,那是陳年的一道傷疤,是一對無法對彆人的死亡視而不見的父母經年的愧疚和心痛。可是嚴楊仍自私地想,他不想放開韓聿的手。他想跟陳靜茹求情,想講道理,想發脾氣,但看到陳靜茹的樣子,他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陳靜茹垂著頭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肩膀稍微有些垮塌,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桌邊角處滑動著,整個人都沒有什麼精氣神兒。如果用陪伴子女的時間來衡量父母成功與否,毫無疑問,陳靜茹和嚴海川隻能得到一個不及格的分數。嚴海川甚至不記得兄弟倆到底是誰喜歡生菜,一起吃飯時永遠都在打電話,一家人也難得坐在一起。但陪伴不是衡量愛的唯一標準,嚴楊沒得到很多陪伴,但得到很多愛,這讓他不舍得反抗。陳靜茹坐在嚴唯的房間裡,一麵懷念自己的兒子,一麵承受因兒子去世,林漾自殺帶來的煎熬和愧疚。“嚴唯去世那天,林漾跟我說過一句話。”陳靜茹緩緩開口。嚴楊問,“什麼話。”陳靜茹看向遠處,目光晦暗,眼圈又開始紅,林漾的話又響在耳邊。那個張揚的年輕人眼裡沒有了光,他站在嚴唯的病床前,語氣掩不住的埋怨,他說,“我不想做你的遺產。”那個年紀的人陳靜茹見過很多,但林漾是最放肆,最大膽,最瀟灑的人。他是被收養的孤兒,沒什麼牽絆,命捏在自己手裡,想跟誰走就跟誰走了,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他愛了嚴唯,從生愛到死,嚴唯活著時,他是嚴唯的心臟,嚴唯的肋骨,嚴唯死了,他成了遺產。他不想做遺產,隻想要嚴唯。陳靜茹眼淚又流下來,像是在問嚴楊也像是在問自己,“非要到這個地步嗎?”嚴楊不知道他和韓聿愛到什麼程度,隻知道他想和韓聿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都想在一起。他坐在陳靜茹麵前,自責自己讓爸媽這麼難過,也同樣擔心著被他幾句話打發走的韓聿。韓聿到家沒有?今天晚上有沒有嚇到?這麼久等不到電話會不會著急?他試圖爭辯,“我和我哥,韓聿和林漾,我們是不一樣的。”“對,”陳靜茹說,“你們不一樣,你健康,韓聿也不是孤兒,你們什麼都不怕,但是我和你爸爸怕了,我們就希望你在正軌上,普通一點,沒出息也沒關係。”“什麼是正軌呢?”嚴楊問,“我喜歡了一個人,想跟他在一起,這不算正軌嗎?”“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你當然不算錯,”陳靜茹語氣開始不平靜,“你哥哥和林漾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想過林漾會跟著他走。”她越說越激動,到後麵聲音甚至尖銳起來,“那林漾的生命怎麼辦!誰來負責!這是誰的錯!你們一個個隻顧著愛來愛去,那是一條人命!”“沒有人要你們負責!”嚴楊也開始口不擇言,“憑什麼拿我哥的人生來約束我!憑什麼!”“那你說,”陳靜茹嗓音絕望,“我們不負責,誰來負責呢?”“嚴唯是我的兒子,有人因為他死了,我不負責誰負責?”她曲起手指往窗外指著,“林漾的骨灰現在還在殯儀館存著,我把他放到哪裡去?你說!我不負責誰負責!”嚴楊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委屈又痛苦,失聲道,“那我呢?”陳靜茹長歎出一口氣,紅著眼睛說,“嚴楊,媽求你,跟他斷了吧。”韓聿在淩晨四點接到了嚴楊的電話。夏季日出過早,外麵天色已經發了亮,閣樓雖然不高,但視野開闊,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無邊的朝霞。“沒睡吧?”嚴楊問。他嗓音聽起來有些啞。“沒睡。”韓聿說。隔著電話,互相見不到,但兩人都知道對方昨晚該是怎麼煎熬,誰也沒有先說話。過了一會兒,韓聿問,“回去又打你了嗎?”“沒有。”嚴楊很快說。韓聿靜了一會兒,“騙我。”“沒騙你,”嚴楊語氣又變得輕快,“真的沒打我。”他怕韓聿不相信,繼續說,“我爸脾氣挺好的,昨天就是太震驚了,情況沒有你想得那麼糟。”韓聿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風華裡還睡著,鳥叫聲,遠處的施工聲湧進來,卻無端讓人頭腦更空。韓聿不知道嚴楊昨晚什麼情況,但也能猜到不會太好,此刻他聽著嚴楊故作輕鬆的語氣,心裡針紮一樣的疼。“要是他們特彆反對,我也不可能給你打電話啊。”嚴楊說到後邊,甚至還笑了笑。“彆說了。”韓聿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嚴楊愣了一下,“怎麼了?”韓聿輕聲問,“是不是很難過?”嚴楊沒再說話,電話裡又隻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任何情緒經過時間的沉澱都能平複,韓聿等了一晚電話,此刻坐在地板上,也平和了很多。他開始重新複盤昨天被打亂的計劃。他早上九點多上了車,下午兩點到達車站,兩點半將奶奶送回家,三點出門,三點15分坐上直達嚴楊打工那家咖啡店的公交車。他在下午四點整見到了嚴楊。咖啡館的玻璃擦得很乾淨,從外麵能看到原木色的方桌,嚴楊端著木質托盤將咖啡放到桌上,禮貌地和顧客說了什麼。隔著玻璃,韓聿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大概能猜到,應該是“請慢用”,或者是“您的咖啡”。嚴楊不管在哪,永遠都能吸引人的視線,他轉身走後,餐桌旁的客人仍在偷看他。韓聿不是沒有見過正在工作的嚴楊,隻是沒放暑假時,嚴楊做翻譯兼職,神色看起來像在做英語。當看到嚴楊圍著圍裙穿梭在大廳時,他才意識到,嚴楊其實有很多麵他都沒有見過。他像一個時開時新的盲盒,永遠帶給韓聿超乎期待的滿足。他在屋外看嚴楊工作了幾個小時,有一次嚴楊出來扔垃圾,差點發現躲在廣告牌後的韓聿。韓聿也解釋不清為什麼會悄悄去看嚴楊,但他不得不承認,隻要嚴楊出現在視野裡,他就沒辦法移開視線。最後他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乾淨的衣服,作為約會的開始,嚴楊說過很喜歡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八點五十七分,韓聿跟嚴楊說,“我到了。”嚴楊撞到他懷裡,撞碎了一個暑假的想念。“韓韓哥,”嚴楊歎了口氣,輕聲說,“情況有些複雜。”韓聿沒有問是怎樣複雜的情況,因為這種事情隻有兩個選項,同意或者不同意,嚴楊的家長明顯投了反對票。“你在家聽話,”韓聿說,“慢慢來。”嚴楊應了一聲,又試圖活躍氣氛,“你原本準備怎麼給我過生日啊?”韓聿老老實實說,“先帶你回家,過了淩晨說生日快樂,吃長壽麵,到公園劃船,喂鴿子,晚上在湖邊散步。”毫無新意但卻十分韓聿式的過生日。嚴楊遺憾道,“可能不行了,今天我大概出不了門。”“嗯,”韓聿說,“我知道。”嚴楊苦中作樂說,“不過也有能做的,‘過了淩晨說生日快樂’,可以現在說。”韓聿積蓄一晚的情緒又有隱隱冒頭的趨勢,他不想嚴楊因為自己強裝高興,他此刻恨極了自己。如果嚴楊不是為了他,就不會去兼職,不去兼職,就不會被特地趕回來的爸媽碰到,不碰到,就不用這麼難過。他跟嚴楊說,“我覺得你不快樂,所以不能說。”“太較真了吧,”嚴楊說,“現在不快樂,但是你祝我快樂的時候,還是可以快樂一下。”韓聿心裡酸澀,隻想馬上見一見嚴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這麼沒所謂,告訴他可以不用這樣,一切有韓韓哥。但是他沒有說這話的底氣。他什麼都給不了嚴楊,甚至嚴楊的父母把他帶走的時候,他都沒有插嘴的權利。他竊取珍寶的時候忘了,這也是彆人家的寶貝,隻要彆人不想給他,他就不能名正言順的擁有。於是他說,“我不知道做什麼能讓你真的開心一點。”嚴楊聽出他情緒不對,又千方百計安慰他,“真的沒你想得那麼困難,還不到地獄模式呢。”韓聿不說話,嚴楊隻好說,“那你再送我一個生日禮物。”韓聿問,“你要什麼?”嚴楊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韓聿:“你說。”嚴楊語氣沉下來,“我要你答應,永遠不跟我分開。”韓聿似乎在思考,沒有立刻答應,嚴楊馬上問,“韓聿,你在猶豫什麼?”“我沒有……”韓聿話沒說完,就被嚴楊打斷。嚴楊幾乎稱得上是固執,他重複道,“那你答應我。”韓聿聽出嚴楊的慌張和害怕,心裡像有刀在割,他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灼熱藏好,“我永遠不跟你分開。”嚴楊這才滿意,他又繼續若無其事地跟韓聿說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試圖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韓聿配合著他,時不時應上幾句。他們像是明知時日無多的絕症病人,抓緊一切時間相愛。風華裡的晨光照進閣樓裡,黑夜褪去,白日又自顧自地喧囂。韓聿輕聲說,“咩咩,祝你往後的生日,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