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父子(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601 字 21天前

我捧了香爐,燃上檀香,置於殿角。陛下倚在軟塌上,神色蒼白而倦怠,身子疲累得猶如剛征戰歸來。見我走近,他也未有任何反應,隻是眼眸勾勾地盯著我,目光陌生而蕭索。我不敢再上前,隻跪坐在一旁,亦不言語。香爐中,嫋嫋輕煙飄散,如一根顫動著的心弦,泠泠幽香,還未來得及濃烈,便黯然凋謝,淡淡遠去。“媚娘,你方才都看見了?”陛下微閉眼,身子一動不動,仍是半躺在榻上。我正昏昏欲睡,聽陛下如此一問,心中一震,頓時倦意全消。“嗯,回陛下,奴婢都看見了。”我自然知曉陛下話中所指,便也不做遮掩,坦然答道。陛下長歎一聲,語調中是深刻入骨的疲倦與失落:“你也認為朕不念父女之情,對高陽太過苛刻?”“不,奴婢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仍是低垂著頭,語氣鎮定,“陛下正因為高陽公主是您的愛女,所以您才更不能徇私,且要加重處罰,惟有如此才能正我大唐國風。”“唉……是啊。朕是一國之君,天下人都在看著朕的一言一行。君王之道,就由不得個人私情。”陛下深歎,他的呼吸稍沉,語速卻依然優雅徐緩,掩蓋了他的真實情緒,“朕明知如此一來,高陽必定怨恨此生,但朕卻不得不狠下心,從重處罰。”陛下深藍的眼眸彷佛天地般寬闊而深邃,薄唇微抿,原本消瘦清俊的側麵,此刻看來,卻是落寞至極。我心中閃過一絲惻隱,卻也隻能暗自謂歎。“那你呢?朕將你貶為侍女,想必你心裡也定有怨恨吧?”陛下忽然臉色一暗,深沉的語調,教人有些不寒而栗,“你一直想著能離開朕是麼?”“奴婢從不敢想。”我眼皮一跳,隨即低下頭,硬生生地將這恐懼掩下,深藏於心,麵上仍作波瀾不驚。“從不敢想?嗬嗬……”陛下看似平和地笑著,眼中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精光,“宮中的侍女,無一不精心裝扮,她們都想引得朕的注目。獨你一人素麵朝天,你為何不施脂粉?”我抽緊的心稍稍鬆脫,淡淡地說道:“奴婢隻是一名侍女,隻儘侍女的本分,無心裝扮。”“隻儘侍女的本分?”陛下遙遙地望向殿外,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朕賞給你的獅子驄,如今如何了?”陛下為何忽然問起獅子驄?我不明所以,抬頭看著陛下。他正緊盯著我,藍瞳中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似乎在引誘我說出藏於心底的言語。陛下,他在試我!可是,為什麼呢?!我的心不可遏製地顫抖,掙紮著離開陛下的注視,強自鎮定道:“回陛下,奴婢已不再打球與馴馬,近來都一心抄錄長孫皇後的《女則》,獻給陛下。” “你在抄錄皇後的《女則》?拿給朕看看。”陛下一抬手,微微一笑,像是洞悉了我心中的惶恐。我悚然一驚,卻也不敢遲疑,立即從袖中取出抄好的卷紙,雙手呈給陛下。“嗯,字跡倒還娟秀工整,朕不曾想到,你還有如此苦心。”陛下低頭看著,許久都沒開口,半晌之後,他從容的聲音再度傳來,“若你此刻向朕求情,朕仍可封你為才人。”我心中又是一震,抬眼再看陛下,他平靜的麵容如同瓷器玉雕,亮光在他眼中折射著剔透光芒,竟滲出一抹刺人的冰寒來。我涔涔汗下,勉強答道:“隻要能在陛下身邊,無論是侍女還是才人,奴婢都心甘情願。”“好吧,你既不為自己求情,朕便先免去你的一切雜役,命你做侍女頭領。”陛下眉頭輕舒,眼眸微亮,猶如皓月清輝。我也長舒一口氣,放鬆了神誌。這時殿外忽然又是一陣喧嘩,而後太子拖著殘腿,踉蹌地走上殿來。太子撲通一聲跪在陛下麵前,他激**的聲音像由齒縫中迸出:“父皇,你為何下令殺了稱心?!”“有人密奏,稱心乃是妖女,隻會蠱惑引誘你,令你不問政事,沉迷女色。”陛下一字一頓,徐徐說道。稱心?我心念颶轉,倏地記起,這稱心便是太子這些年一直寵幸的一個女子。她生得十分美麗,卻又從來不開口說話,且喜穿男裝。宮中早已流言蜚語四起,說此女是妖女,太子終日與她廝混,定是被她攝去魂魄,性情大變了。而陛下曆來最恨這些妖法邪術。當年的左仆射裴寂便是因為涉及妖惑之事,而被革了職。如今太子又如此沉迷,陛下也終是痛下殺手了。“我不問政事?!”太子目眥欲裂,切齒大喊,“倘若可以選擇,我寧願不當太子,我隻要稱心!”“你說你不要當太子?”陛下緩緩起身,神色不變,隻是有些氣促。我暗自發寒,因為這些年我跟在陛下身邊,他的一舉一動,我已了然於胸。所以我清楚地知道,雖然陛下如今竭力壓製,但他已處在狂怒中。陛下拿起架上的馬鞭,徐徐走近,忽然重重地甩出一鞭,正打在太子的脊背上。太子痛得全身抽搐,但他仍倔強地瞪視著陛下:“父皇用馬鞭抽我,這是國法還是家法?倘若是家法,父皇是替母後懲罰我麼?”陛下一怔,他滿麵陰翳:“你有何臉麵提你母後!”“她是生我養我,我唯一的母後,我為何不能提她?!”太子仰天狂笑起來,“玄武門兵變那天,是母後手持兵刃,守在我的榻前,她從不許任何人傷我!而你,父皇,如今你拿馬鞭狠狠地傷了我!”陛下放下馬鞭,凜寒的星眸失神地盯著太子。太子冷冷地說道:“父皇你殺了你的兄弟……”陛下莫測的藍眸微斂:“住口。”太子仍接著往下說:“你還立齊王妃為皇妃。”陛下冷冽的聲音清晰地逸出:“住口。”“這一切,母後鬱悒在心,卻隻能對我說,隻有她的兒子能安慰她!“太子握緊雙拳,啞聲說道,“她一直嗬護我,愛憐我,從不忍傷我分毫。她會用馬鞭抽自己的兒子麼?”陛下的深眸裡幽暗無邊,全看不出一絲人性中的亮光:“你究竟想說什麼?”“我想說什麼英明的父皇會不知道麼?!我不要再聽到那些中原的君臣說教,我煩了,我不想再裝下去了!”太子完全失控,他咆哮嘶吼,“你寵愛魏王,想傳位於他,我無所謂!但你殺了稱心,那就是要逼死我!你是要逼死我!就像你當初逼死明姐姐那樣逼死我!”逼死?!太子說的究竟是何意?母親被陛下逼死?但母親分明還活著……千頭萬緒,此刻我卻無法理清,心中仍是混亂不堪。陛下高大的身形忽然搖晃了下,手中的馬鞭掉落於地。“陛下……”我驚叫一聲,想上前去攙扶他。“逼死你?”陛下朝我擺了擺手,他無力地倚在桌角,抬頭看太子,“朕從未如此想過……”“原來到如今你都不知道你做錯了……除了母後,明姐姐便是這世上最疼愛我的人,她對我的愛護,遠勝過你這個父親!”太子濃眉一挑,他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而後才厲目怒視著陛下,“到如今你都不知明姐姐為何要自儘……可憐明姐姐便這樣平白地沒了性命……你,你真是個可怕的人!”說著,太子艱難地站起身子,拖著殘腿,跛行著往外走去。陛下看著太子的背影,幽幽叫道:“承乾……”太子身軀一僵,但他沒有回頭:“請陛下稱我為太子!”“太子,”陛下露出一抹苦笑,“你究竟要做什麼?不要逼我……”“這話應該是我問陛下!陛下究竟要做什麼?”太子的話分明是對著陛下說的,但他卻意味難明地看了我一眼,而後他力竭地叫著,“逼你,我逼你?陛下要再演一次玄武門麼?好,我等著!母後的在天之靈會保佑我!還有明姐姐,她亦在天上看著我,她不會允許你這般對我!”說罷,他踉蹌著,頭也不回地走出殿去。陛下麵無血色,仿佛身心皆疲,他慢慢倒回榻上,似一夕蒼老,口中喃喃說道:“太子之爭,宿命啊……”我立即端來一盅熱茶,奉給陛下。陛下接了過去,一口未喝,隻垂下眼簾,怔怔地望著。我亦不敢多話,覷見陛下的雙手似在隱隱顫抖,他的手修長、乾淨、有力、堅定,是可以掌握天下所有人的榮辱生死。高處不勝寒,但即使如此,陛下有時恐怕也掌握不了自己吧?“媚娘,你也下去吧……”半晌,陛下抬起頭來,眼中暗沉的漩渦緩緩散去。“是。”我伏地行禮,而後抬頭看著陛下,疑惑的目光想在陛下的神色裡找到答案。但陛下卻平靜冷漠地令我看不透一絲一毫,他的眼眸好似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潭,即使拋下巨石也聽不到半點回音。迷蒙的夜色,宮中四處挑起宮燈,但在這看似光亮的熒熒火光中,我看到的,隻是飛蛾撲火的樣子。逼死?自儘?太子的話猶在我耳邊回響。莫非當年母親是用自己的性命,來博取一次出宮的機會麼?天音若夢,斑駁樹影,搖**不堪,如猙獰的鬼魅,暗淡無比。寒風婆娑的漫過,我忽然心慌起來,心中湧起縷縷澀澀的苦,而後又緩緩從嘴中滲出。那在迷蒙夜色裡如同深淵般寂靜的深宮,讓我突然有種刻骨的寒冷與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