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大霧。深陷迷霧,入眼皆是霧氣繚繞,茫茫一片,望不見來處,亦顧不到歸途,隻覺自身微渺。母親……我立在窗邊,不眠不休地等了她一晚,她終是忘了她對我的承諾,昨夜依然沒有歸來。滿園美景,清風入懷,天仍灰蒙一片,我看著壇中怒放的牡丹,忽覺心神不寧,轉身向園外跑去。殿外數十名宮女內侍在忙碌奔走,我越發顯得不安,倉促間抓住一個宮女急問:“發生何事了?”“昨晚含風殿突起大火……”那宮女的話方才出口,立即被一旁的內侍監打斷了,“囉唆什麼?!”含風殿突起大火?!我的心在猝然聽聞“大火”二字時微微一顫,母親!我再也顧不得許多,提起裙擺,飛奔向含風殿,冷不防道旁竄中幾名玄衣侍衛,他們手提兵刃,為首的男子高聲說道:“奉陛下口諭,誅殺妖女武媚娘!”“啊?!”我頓時愣怔在原地,就在我恍神的瞬間,一道雪亮劍光迎麵襲來,這一劍迅如奔雷,而我毫無自衛之力,眼看便要命喪於此,生死存亡關頭,我身後異芒立起,硬生生地擋下了這可追魂奪命的一劍。“咳……”我掩住心口,輕咳一聲,那劍雖未至身,卻已被劍氣所傷,我再也無力支撐,倒在身後那人的懷裡,“阿真……你為何會在此?”“是夫人命我前來。她告誡我,若她不在你身邊,我定要守在你身側。”阿真神色平靜,他站在我身後,摟著我的腰,輕輕扶住我。那侍衛踏前一步,緊逼問道:“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抗旨!”阿真卻不與那侍衛爭論,他緊緊地摟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攔住他們,你快去找夫人,此時唯有她能救你了!走!”說罷,他的手撐在我的腰後,輕輕一退,而後他便回身與那些侍衛纏鬥起來。“真……”我緊咬唇,猛一跺腳,卻再不回頭看他,而是拔足狂奔向含風殿。“武媚娘,如此匆忙,不知為了何事?”長孫無忌立在殿外,攔住我的去路,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我,我……”我隻覺脊背發涼,在袖中的手暗暗緊握成拳,“我來找我母親……”“嗬,不必了。”長孫無忌笑得越發詭異,“你母親已隨陛下去了。”隨陛下去了?!我倏然一驚。不,不會的?!母親答應我,絕不會再拋下我一人!長孫無忌瞥了我一眼,皺眉道:“武媚娘,你自行了斷吧。畢竟我與你母親亦有交情,我不想令你太難堪。”“為何要殺我?!我犯了什麼錯?!”我強壓下驚恐,直截了當地問道。“李淳風占卜,民間亦有流傳,有書名為《秘記》,說的便大唐三世之後,有個女主武王將取天下,且將屠殺李氏子孫。”長孫無忌收回目光,聲調冷漠,“你是個聰明人,陛下為何要殺你,你不可能不知吧?” “這隻是流言,豈能當真!”我艱難地搖了搖頭,險些高聲叫了出來。“此事關係大唐千秋基業,寧可信其有,絕不可有絲毫疏漏。”長孫無忌顯然不想再多費唇舌,他微一擺手,數名如虎似狼的侍衛便向我撲了過來。“住手。”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我側頭看去,李治正徐徐從前方走來。“殿下!”我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快步上前,急急地問道,“殿下,我,我母親呢?!”李治禮貌卻疏離地說道:“昨夜含風殿大火,將……”他忽然截住了話,微微一頓,才又說道,“你隨我來。”“殿下!”長孫無忌在後低叫一聲。李治的腳步稍停,但卻沒有回頭,隻聽他風清雲淡地說道:“舅舅放心,我心中有數。”我靜默地跟在李治身後,心中有絲異樣,今日的李治似乎與平日有些不同,但究竟何處不同,我一時卻也說不上來。突如其來一陣陰風,焦黃的落葉與灰燼在殿外的地上翻騰轉,詭異的死寂,看得出昨晚這裡發生了一場大火。每邁一步,都踩在落葉上,發出哢嚓的痛楚。我的腳步遊**,漫無目的,對著滿目狼藉,隻剩一片荒唐的想念。我恍惚地脫口而出:“母親呢?我母親在哪裡?”“昨夜,你母親與我父皇在含風殿內,突起大火,內侍宮人立即全力救火,”李治望了望四周,見就我與長孫無忌在旁,這才輕聲說道,“火雖很快撲滅,但,殿中卻已不見父皇與你母親的蹤影。此殿門窗緊閉,四周皆有人守護,並未見有人出入,但人又怎會平空消失……”“此事蹊蹺,殿下,陛下消失一事萬不泄露,對外可宣布陛下病重駕崩。”長孫無忌沉吟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昨日曾下密旨給臣,旨意中說,若陛下有任何不測,便將身後之事托付與我與褚遂良,太子殿下仁厚孝順,要我等好好輔佐。”“父皇昨日便對舅舅說過此話?”李治半信半疑。“是,臣不敢欺瞞,此事確是陛下旨意,有遺昭在此。”長孫無忌將遺昭遞於李治,而後鄭重地說道,“陛下病逝於含風殿的消息一旦傳出,殿下便即命侍衛長,警戒含風殿、太和宮,任何人,沒有太子令,不得出入。”“命太子李治繼位,軍國大事,不可停頓;日常事務,交付朝中各省處理;擔任都督、刺史的親王,準許來京師奔喪,但,濮王李泰禁止入京。另朕已應允玄奘法師,朕死後,嬪妃一律供養佛寺,出家為尼……”李治展開詔書輕聲讀著。長孫無忌又接著說道:“陛下遺昭還命臣等誅殺武媚娘。”長孫無忌此話一出,我悚然一驚,迅疾地回頭去看李治。“這又是為何?”李治疑惑地問道。“有預言,大唐三世之後,有個女主武王將取天下,且將屠殺李氏子孫。”長孫無忌目光一厲,“為了大唐江山,望殿下將此妖女誅殺。”李治斷然答道:“不,此事不可。”“殿下!此乃陛下旨意!請殿下遵旨意。”長孫無忌亦不鬆口。“從古到今,有哪一個女子做過帝王?妖言惑眾,普通人當真也就罷了,舅舅又怎能相信呢?”李治眉眼一橫,頗顯淩厲,“父皇乃英明君主,絕不會聽信此等謠言。”李治的那幾句話,如同一聲悶雷,雖不十分響亮,卻足夠讓人震撼。我固然聽得一震,長孫無忌更是恍神,他沉默了良久才又說道:“其實陛下為何要殺武媚娘,除了那個預言,個中原因殿下應該明白的。”“你是說,與媚娘的母親有關?”李治微怔,望了我一眼,才又說道。我瞬間明白過來,忽然覺得無比荒誕,隻想笑。陛下雖然深愛母親,但對母親下嫁他人,且育有一女之事始終耿耿於懷,但他是一代帝王,隻為了兒女情長,絕不能殺害無辜。且母親在時,他當然也不能對我痛下殺手,隻得編造出一個名目,將我治罪。長孫無忌頷首:“是,這是陛下的遺詔,請殿下遵從行事。”“不,武媚娘絕不能殺。父皇一世英明,絕不能為此事所累。”李治的聲調並不高,隻恰好令我與長孫無忌聽見,“這樣吧,父皇詔書中說,後宮嬪妃一律供養佛寺,出家為尼,那便令武媚娘也去感業寺修行。”“不,不可呀!殿下……”長孫無忌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李治揮手打斷了。李治毅然道:“此事便這麼定了,舅舅就不必多言了。”他言畢,淡淡轉頭望了長孫無忌一眼。那目光,似有一絲冷漠,有一點威嚴,還有一抹執著,不過份,不誇張,卻力道足夠,分量十足,不卑不亢,不溫不火,恰到好處。長孫無忌一時靜默無言,神情有些錯愕。一向木訥少言的李治,從不曾像此刻這般偉岸。我怔怔地望著他,他站得筆直,背在身後的手卻在不停來回搓著。他是驚慌的,卻強自鎮定。他是為我麼?這懦弱內斂的男子,卻為我露出了鋒芒。“唉……好吧。”長孫無忌深歎道,“原先陛下的本意也隻令武媚娘遠離皇宮,如此也好,令她潛心向佛,修身養性。”“我知道了……”我自知這已是極限了,我此時亦無力抗掙,遂低頭答道,“但走之前,我想再去看一眼我與母親住過的地方。”*案幾上,香爐中縷縷清煙,似斷非斷,若連若續。窗外寒梅早已凋零,隻剩枯瘦的枝丫淒楚地伸向空中。斜暉透窗而入,映得一室斑駁。我與母親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如今回想起來,如湖中倒影,恍惚迷離,總不真切。深宮高牆隔絕了探視,鎖住了滿園繁華。案上仍整齊地擺放著母親心愛的筆墨紙硯,然而放在最醒目處的,卻是母親從不離身的長劍。母親是將它留給了麼?我徑直走到案前,手輕輕撫上冰涼的劍鞘。“你母親,真是一個奇特的女子。”李治一身孝服,靜靜走進屋來,他站在我身旁,淡淡地說道,“若不是她的提點,我的太子之位,也不會如此穩固。”“你見過我母親?”我暗暗一驚,麵上卻不露聲色。“是的。那時我剛被策封太子,心中很是惶恐。一日我去兩儀殿,正巧父皇不在,我便將自己的字帖交予你母親。她看後讚譽有加,她說:‘王羲之的字已是字中絕頂,若想超過它是難如登天,若要寫得與它一般好,已是不世之才。大多數人隻能模仿他的字,從而發揮自己特性。字如其人,我看殿下的字,氣與質,皆是天縱。這是天生的帝王字,無論怎麼寫,仍脫不開帝王氣,非常人可評議,所以,殿下定要對自己有信心,不可輕言放棄。’”李治神情飄渺,語調溫柔,“世間竟有如此美麗而有善解人意的女子,難怪父皇鐘情於她。她前些日子還專程與我談話……”我追問道:“母親對你說什麼了?”“她說若我是真心喜歡你,便要好好待你,絕不可辜負你。”李治撫著我的長發,喃喃道,“她似乎早已料定有今日,知道父皇要殺你,所以才安排了這一切,讓你去感業寺出家也是她的主意,因為隻有如此,才能保你周全。媚娘……”他細長的手指輕輕拭過我的眼角,指尖上沾染了點點晶瑩。這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淚流滿麵。沒有屍身,這就說明母親並未死去。我分明不覺悲痛,亦毫無理由悲痛,這樣想著,我便笑了出來,眼角的殘淚卻忽然滾落下來。母親,若我與陛下都深陷火場,她確是會先救我,但她將會轉身與陛下一同從容赴死。我忽然覺得周身發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我不該難過的,母親,還沒有死,她沒有死……”“媚娘,彆哭了……”李治抬手輕撫我的脊背,低聲安慰我。“咳咳……”身後忽然傳來幾聲輕咳,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去,卻是一個身穿青袍的男子,“你是何人?”“在下李淳風。”他躬身施禮,“見過太子殿下。”“李道長,你先前為父皇診治時曾說過,父皇是中了毒,但他卻阻止你再說下去,”李治微一頷首,“你定是知道其中的曲折,快說於我聽。”“我為陛下診脈之時便知道,他是服用了‘還魂丹’,才會脈象不穩,氣息微弱。”李淳風淡淡說道。李治一擰眉:“還魂丹?”“此藥乃是藥王孫思邈所製,世間隻有兩顆,是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李淳風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服下此藥,能閉住氣息、昏睡三天,醒來後便可延年益壽。”“孫思邈?就是那個寫出《千金方》的神醫?”李治聽得有些發愣,“那此藥是何人給父皇服下的?”“是明姑娘。當年她詐死逃離皇宮,我曾給她兩顆還魂丹,一顆她服下了,另一顆,恐怕她給陛下服用了。”李淳風微側頭,略思索後才說道,“此藥雖然能延年益壽,但服下後腹內劇痛,猶如中毒,而後脈象大亂,陷入昏迷,最終氣息全無。”“那母親她為何要如此做?”我已隱隱知道此中的端倪,卻仍是想證實。“她自然是為了你。陛下若活著,你必定性命不保。但她亦不忍加害陛下,惟有如此,才能求得兩全。而陛下其實也知其中內情,他是心甘情願服下那藥丸,恐怕當時他真以為那是穿腸毒藥,但他仍是義無返顧。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也確實累了。他也知道,若他死了,明姑娘定會隨他去,今生今世再也不會離開他了。”李淳風繁榮目光淡淡地掃過我的臉,“當年陛下發現明姑娘詐死後,很快便知我就是那‘幫凶’,他將我召來,雷霆震怒,險些將我處死。陛下心中一直覺得虧欠明姑娘,同時亦恨她,他卻始終無法狠絕地對待她,但他可以除掉任何與她有關的人。例如,你,還有,那個突厥人……”“突厥人?”李治疑惑地問道。我隻覺手腳冰冷,身子不停地顫抖,但仍強撐著問道:“李道長,你能說得再清楚些麼?”“陛下手眼通天,世間恐怕沒有幾件事能瞞得過他。他很快便發現了事情真相,所以他才漸漸平複了對明姑娘的恨意。”李淳風微微歎息,“陛下立即下令誅殺那個突厥人,恐怕在大唐界內,那突厥人再無安身之處,即使他逃回突厥,突利可汗在陛下的旨意之下,亦不會放過他,他大概早已死與非命了。而這些事,陛下恐怕永遠也不會讓明姑娘知道。”我茫然地睜著眼,心中卻是一片透亮。對陛下而言,這世上大多東西,都隻是他遙遙回頭張望的一道風景。能在前麵吸引他衝刺的目標,恐怕隻有這錦繡河山以及母親。他隻在自己的心靈世界中撥足飛奔,這宮中多少女人都不得不停駐腳步,安份守已地落在後麵,如此的情愛,虛幻且不平等。陛下隱藏得太深了,深得令人害怕,世間萬物皆在他股掌之間,什麼都是他遊刃有餘的遊戲。惟有母親是他唯一,總能令他方寸大亂,措手不及。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戀人,亦是互相傷害的敵人。母親一定曾經惶恐過,因為陛下的心機深得令人望不到頭,哪怕吃醋生氣也存在計謀。也正因為此,他的所有深情,在一刹那間,便有可能翻雲覆雨,變成應接不暇的惡夢。母親這一生都贏不了陛下,而陛下又何嘗不是輸給了母親?若是我,我寧可會選擇嫁給一個能與我攜手共同漫步求索的男人,而不是選擇一個,我事事都要仰望他,至聰至明的人。母親為了陛下,痛苦地蛻變,如剝皮般的痛楚,人人都喊疼,人人都痛到流淚,卻隻有她,咬牙忍下了。我知道,她是為了陛下,更是為了我。“媚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邊,你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耳邊又傳來那溫潤的聲音,我的眼前一片蒙矓,在淚眼婆娑中,母親的麵容模糊難辨。沒有了,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這世間再也沒有那樣一個無怨無悔疼我、嗬護我的人了。沒有了……原來我是世上,最輕鬆如意的人。我似站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上,周圍寂靜無聲,似乎所有的聲響都已死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靜靜想著,心中格外寧靜,竟恍惚地笑了。我投入李治溫熱的懷中,抓住這最後一根浮木,輕聲低語,“如今,我隻剩你了……阿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不要……”“媚娘,你先在寺中委屈一段時間,等我孝期滿了,我便立即去迎你回來。”李治身軀一震,他將我緊緊擁住,輕聲呢喃地承諾,“你要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我在李治懷中露出一絲淺笑,透過他的肩膀向外看去,仍是茫茫大霧。或許隻有這樣的大霧,才能掩蓋過往的一切。而今,我心底裡殘存的隻是淒涼,但仍有一絲壯誌,將它煉成羽翼,便可展翅,便可笑傲,等待來日再展翅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