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同謀(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063 字 20天前

我起身,對著銅鏡前後左右細細照著。一件斜紋織金宮錦,上繡百鳥朝鳳,內是四十九股銀線條子的花緞,衣料華貴至極,世間罕有,如此璀璨之色,怕隻有皇後才有資格穿。且這身裝束換在他人身上,恐怕要穿金戴銀才壓得住,而我卻沒有任何佩飾,鬆鬆地挽了一個髻,素著一張臉。鏡中的女子,麵容蒼白而詭異,嘴角噙著一絲傲慢的、挑釁的、不屑的、譏諷的微笑。這身衣袍是今早李治遣人送來,獻寶似的命我穿上。世人總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虛實了。李治以為我穿上這華服,便可成為皇後麼?果是天真。如此華美高貴的衣袍,若是尋常女子得了必會歡喜異常、如獲至寶吧?但我卻是怪異,虛華之物入不得眼。那些以珠寶堆砌的“寶貝”,我絕不會驚奇。一件衣裳,死物而已。李治上朝去了,我料想他定會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歸來,因為長孫無忌不會容許他造次。我並非承受不起失敗的人,但長孫無忌的態度也令我清醒地意識到,奪取後位的這條路將會行進得異常艱難。而阿真,為何那日他會在長孫府中出現?莫非他也與長孫無忌沆瀣一氣,要置我於死地麼?如此一來,他便也是敵人了。心中一痛,我真不願這樣想。“昭儀,您要的香取來了。“身後傳來林錦的聲音。我亦不回頭,隻說道:“點上吧。”林錦應了聲:“是。”片刻之後她卻忽然“呀”地低叫一聲,而後便沒了聲息。我仍對著銅鏡,便隨口問了句:“怎麼了?”林錦卻半晌沒有回應。我心中納悶,隻道她是打翻了什麼,便轉身想去看個究竟,不想卻猛地撞入了一個懷抱中。我一驚,本能地想掙紮,淡淡的龍檀香卻沁了我滿鼻,隻聽他低低地喚道:“媚娘……”“陛下?”我抬眼看去,李治麵容憔悴,也未戴冠,發髻微亂,頗顯狼狽。我伸手去撫他的臉頰,輕聲問道,“怎麼了?”“朕……”李治的唇微顫,話卻哽在喉中,他猛地放開我,走到桌案前,垂首望著一疊奏書,一動不動。“陛……”我疑惑地上前,還未出聲,李治卻忽然掀翻那疊奏書,暴怒地砸毀四周一切物品。伴隨著物品墜地碎裂的巨大聲響,李治厲聲叫道:“他們都看輕朕!他們都看輕朕!”“陛下!”我立即上前製止,忽有一物向我飛擲而來,我下意識地一閃,那物便險險擦著我臉掠過,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側頭一瞥,原是一方綠玉紙鎮。左頰一陣疼痛,我卻也顧不上理會,隻快步上前拉住李治的衣袖。我知今日他定是在朝堂上提了廢後一事,卻遭到群臣的反對,心中憤恨,到我這發泄來了。如此的發泄,對他確是有益。但我不能,我隻能永遠維持麵具般的冷漠與沉著。 我微微泛起笑意:“陛下是天子,誰敢看輕陛下?”“他們,他們……今日朕在朝堂之上意欲廢王皇後,立你為後。那長孫無忌竟說,皇後名家子,先帝為朕娶之,佳兒佳婦,非有大故,不可廢也!他竟搬出先帝來壓製朕!”李治仍是憤慨難忍,咬牙切齒道,“朕乃天子,卻要受製於人!時時刻刻處在長孫無忌為首的顧命大臣之下,謹慎小心,不可行差踏錯。而如此尊而重之的結果,換來的卻是他們的日益專權妄為!雖為帝王,卻如身受重縛,動輒為人所製,無法揮灑自如,既無法全心打理朝政,也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正妻,人生至此,實屬無味!”我知道他的艱難。帝王,看似錦繡繁華,卻處處潛伏殺機。如今已近崩潰的李治,仿佛是多年前,那個膽怯懦弱卻又欲爭鬥太子之位的晉王。我溫柔地抱住他:“阿治,你還有我啊。我還在這的,永遠不會變的……”他猛然一震,刹那的驚訝後,他原本憔悴的臉色越發蒼白,抬手輕撫我的臉,微有哽咽地說道:“媚娘……抱歉,我傷了你……”“比起你心中的疼痛,這點小傷又算什麼呢?”我恍若未聞,也不覺左頰的疼痛,依然輕笑道,“幸好你擲得不準,否則我恐怕要頭破血流了,隻是可惜了那方名貴的綠玉紙鎮。”李治略怔,唇角一挑,看著像是要笑,隻是他的聲音卻低弱如一縷輕煙:“媚娘,我該怎麼辦……”猶記得少年時的李治,睜大的眸中儘是怯意,隻是緊緊地拉著我的衣袖,輕輕地問這句話。“唉……”我深歎,欲轉身收拾滿屋狼籍,他卻從後緊緊抱著我,力道之大,險些令我窒息。“阿治……”我側頭在他耳畔低低私語,握住了他不停發抖的手,而後兩人相擁坐在後麵的榻上,我任他將頭枕在自己屈起的腿上。李治靠在我的懷中,如耳語呢喃般,輕軟得如同棉絮:“媚娘,如今隻剩你了……你會幫我的是不是?就如先前那般……”我梳理著李治的發,溫柔地望著他:“是。”李治不再想做一個如同傀儡的皇帝,朝臣大都聽命於長孫無忌,而後宮之中,王皇後、蕭淑妃是絕無可能給他幫助與支持,內侍宮人更無實際權力。朝臣、外戚、後宮之中,他最後能借重的隻有我——武照。蒼茫天地間,我是他唯一的同謀,隻剩我與他相依為命。紛繁複雜的局麵驀然間變得異常簡單而清晰,同仇敵愾,如今我們共同的敵人是長孫無忌。我與他不再隻是男女情欲,更關係著自身的生死浮沉,我與他都背負著極為沉重的東西。無論是帝王、妃子,還是男人、女人,在男歡女醉生夢死之後,都是一樁樁不對等的關係,而在那之上,建起的僅僅是一個又一個謀求權力的欲望。緊摟著他,我們相互偎依,仿佛過了很久,我才開口道:“阿治,欲速則不達,我看此事先緩一緩,以硬碰硬,隻會玉石俱焚,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李治握緊了我的手腕,他的氣力很大,握得我隱隱生疼。他沒有抬頭,隻是輕聲問道:“媚娘,逼不得已時,隻能委曲求全,是麼?”我一怔,因為就在多年前,爭奪太子之位時,他也曾問過我相同的問題。我緩緩頷首,依然給他那個與多年前相同的答案:“這世上隻有成敗,沒有榮辱。一時的委曲求全,才能求得最後的勝利。”李治輕輕鬆了口氣,緊抓著我的手終於鬆開一些,仿佛終於想通了什麼:“朕不會敗的,絕不會!”他似在說服我,更似在說服自己,他的餘音在空**的屋中悠悠回響,良久不絕。“此路既不通,那便另辟新徑。”我看著李治疲憊的雙眼,淡淡說道,“既然長孫無忌與褚遂良反對廢後之事,那朝中總有其他大臣是讚同的吧?“你的意思是?”李治雙眸瞬間變得沉鬱。“陛下,此次我們遭到群臣反對,可得到兩個教訓,一是絕不可用卑辭下體拉攏、賄賂輔助大臣。二是後宮鬥爭的每一步都與外廷緊密相連,王皇後雖身在後宮,但她的家族、以及她擁有的頭街,令她在外廷有很大援助。”我微思忖,謹慎地開口,“朝中並非隻有長孫無忌、褚遂良,而是還有李勣、許敬宗、李義府等人。”李治沉默不語,隻是含笑將手壓在我手背上,靜靜地聽我說下去。“李勣是先帝為陛下留下的輔助大臣之一,他在朝中亦是舉足輕重。而李義府素來與長孫無忌不和,許敬宗則是受長孫無忌排擠,鬱鬱不得誌……”我垂首與李治想望,安然說道。李治麵上浮起閒靜的淺笑:“說下去。”“陛下,如今朝中對廢後一事議論紛紛,我們亦無勝算,不如先離開一陣。”我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如何打好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不久之後便是先帝的忌日,陛下不如離京師謁昭陵……”“朕明日便下旨,命李勣等人隨駕前去。”李治亦是聰明人,聽我如此一說,便也明白了,“李勣為人朕十分清楚,隻是那李義府卻是笑裡藏刀,諂媚小人,在朝中名聲不好,恐不能用之。”“陛下,舉才,勿拘於品行,不求此人品行不汙、天性無缺,隻要他有濟物應世的本事,為帝者便敢用。任天下之智、力,以道禦之,無所不可,這個‘禦之’之‘道’,並無玄虛,不過是用人方法,亦即前述之高明手段。”我靜了神色,唇角卻浮起不自覺的笑意,“譬如,好名的輕利,重利則不恤於名,敢做風流鬼的也不怕馬革裹屍還,這樣的人,便可分彆委諸諷諫、征稅與治軍之事,或能大收其效。用人之道,本無定法。知人善任是用人之道最重要的一點,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媚娘,我還是喜歡如此的你……如此多年過去了,你卻仍是這般睿智。”李治忽地起身撫著我的眼睫,“總能應對自如,侃侃而談,眸中綻露出流麗的金光,美豔不可方物……”我斂了迷惘的神色,按捺住跌宕的心情:“陛下說笑了,臣妾失口亂語……”李治淺笑著將我摟進懷中:“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自信、聰慧、果敢,從不會令我失望。”“陛下,我們絕不會敗。”我篤定地說著,那件淡金的衣袍映入眼簾,燃起我心中的熊熊火焰。*第二日,李治便下旨,他要離京師謁昭陵,而長孫無忌等人當然無任何反對的借口。王宮正殿宮外,金黃的儀仗與深色錦衣的侍衛森然布列,如兩條蛟龍交相對峙。鐘鼓齊鳴,在大樂激昂的曲調中,李治進入殿外廣場,登上龍輦。春光正好,長安城卻異樣地沉寂著。馬車內,我透過車簾向外望去。篩過的陽光,像一場金色的細雨,輕輕打落在我的身上,奢華、暖意。“噠噠噠”一陣規律而穩定的馬蹄聲傳來,我素來對馬匹有好感,也略有研究,所以隻聞其聲,便知這是匹好馬,於是挑簾探頭去看。果見後方奔來一匹棗紅大馬,緞子似的皮毛發亮,煞是威風。馬上之人一身玄袍,留著三縷長須,麵容剛毅,正是李勣。我望著他輕笑起來:“司空跨的這匹可是難得的好馬啊!”(注:李績官職先是為尚書左仆射。永徽四年,冊拜司空。)李勣見我忽然探身出來與他交談,顯是驚詫,剛想下馬,卻被我攔住:“司空不必多禮。”我仍笑著,聲音卻如常平靜,“此等好馬,連我都忍不住想試試。”“此馬性烈,昭儀尊貴,若想馳馬,還是挑匹溫順些的劣馬吧。若是摔著了,臣可擔當不起。”李勣雖態度恭敬,語氣卻有些輕視。我亦不惱,不顧馬車的顛簸,繼續與他攀談:“早就聽聞司空南征北戰,對馬匹極有研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李勣並不答我,隻放慢了馬匹的速度,跟在我的馬車旁邊。“小女雖不才,卻也喜歡馭馬,隻是遠比不上司空。一匹馬,是為將者的生命依托。倘若要看一個武將能否有所成就,便要看他的馬。烈馬難馴,隻忠於英雄豪傑。”我望向李勣,微笑淡然,目光裡卻無笑意,“比如赤兔寶馬,先從呂布,後隨關羽,此二人皆為俊傑,也隻有他們才配得上如此寶馬。而劣馬易駕,卻任人驅使,難以成功。所以欲成大事者,必要有**良駒來扶持。”李勣沉默片刻,才又應道:“那也要看誰能馴服此等烈馬,否則一個閃失,或許便從馬上跌下來了,得不償失。”我撲哧一聲笑了,方才的凝重神情全然釋去,“若不放膽一試,又怎會知曉?千裡駒若是安於臥槽不出,那便隻是匹毫不知世的劣馬了。我對馬匹實是一知半解,若有說錯,讓司空見笑了。”李勣又沉默半晌,目光微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有些唐突地問道:“你的母親……是風明麼?”我瞬時呆怔,而後沉重地頷首。李勣這才喃喃道:“難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