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故人(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256 字 21天前

明先生?他說的母親麼?我定了定神,回眸時故作不解:“你說的是誰?”“原來是你……”狄仁傑似輕輕地歎息,又似喃喃自語,他很快便回過神來,麵色恢複自如,負手而立,仿佛他自始自終皆是如此從容閒雅。隻聽他靜靜道:“臣隻是想起了一位故人,驚嚇了皇後娘娘,還請恕罪。”“你所說的故人,又是何人?”我亦不鬆口,追問道。“這位故人曾告訴我,她生是作繭自縛,隻能痛苦地為罪孽所縛,惟有死是破繭成蝶,方能尋得一方寧靜與釋然。”狄仁傑眸光微閃,緩緩揚起唇角,“皇後娘娘,凡事太近,緣分必儘。給彼此留個念想,豈不是更好麼?”“你……”我以為那些沉澱消磨、早已沉入心湖深處的記憶,卻因他這輕描淡寫的一段話而輕易泛起,露出嶙峋冷硬的棱角,烈勝當年。“臣告退。”狄仁傑仍是笑著,但他的眸中了無笑意,卻散著淡淡霧氣,他深施一禮,而後拂衣離去,隻留給我一個沉穩的背影。我沒有攔他,隻是微微笑了,心中流泄出一絲難得的暖。窗外湖水輕碧澄泓,微泛漣漪,似乍明新鏡,時破時圓。*於山頂遠眺洛陽,遙見都城萬雉,宮觀櫛比,市坊排列,百裡周回。山路一轉,前方雲煙輕漫,如絮如霧,縈繞四周。草木清香混了濕氣,沁人心脾。偶爾山風襲來,林木被吹得恣肆動**,簌簌有聲。我跨著駿馬,一身男裝,迎著和緩的山風,沿山道而上。狄仁傑一身便裝,催馬緊隨,一旁還有幾名武藝高強的侍衛,他們亦著便裝,隨侍在後。另有幾名內侍宮女,皆遠遠地跟在後麵。感業寺數年,而後又入宮,這些年我皆在深閨宮闕中度過,見此山川勃發、雲海茫茫之美景,已覺新奇,猶如離籠之鳥,言笑輕鬆。“狄禦史一路寡言少語,可是有心思?”我回頭望了狄仁傑一眼,打趣道。狄仁傑皺眉:“陛下與皇後娘娘一同外出巡遊,前去東都洛陽,而後北上並州。隻是皇後娘娘乃千金之軀,不容閃失,怎可離開陛下,獨自出遊?”“宮闕之內,宮門緊鎖,僅憑一紙奏書,又如何能知民間疾苦?”我輕鬆自如地笑道,“陛下貴為天子,自是不能微服而出,那便由我這個皇後為他看一看這萬裡河山吧。”“皇後娘娘此舉可謂驚世駭俗,古往今來,臣想,大概沒幾個皇後能像娘娘這般不拘禮法,陛下果真極寵娘娘。”狄仁傑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聽出狄仁傑話中的調侃之意,卻笑而不答。此次微衣出巡,並非臨時起意,而是謀劃了許久,我軟硬兼施,李治這才應允我,準我私下動身,先行前去並州。我再上書,以狄仁傑做過並州都督府法曹、熟悉當地風土人情為由,命他隨行,李治也準了。 雖然一路說說笑笑,但我畢竟久居宮中,疏懶鍛煉,身子大不如前,略微覺得倦意。狄仁傑先看了我一眼,隨後望了望天色,環顧四周,這才說道:“天乾物燥,前方有個小縣,午間便在那裡的館驛稍息吧。”“好!”我應了一聲,催馬向前。狄仁傑趨馬趕來,他似饒有興致:“在臣的故鄉,那些女子僅以胭脂為妝,采來花朵也不過隨手簪鬢,會無拘無束地開懷大笑。而宮中佳麗皆衣容精致,隻識女紅,笑亦不露齒,但像皇後娘娘這般擁有健康的體質、敏捷的身手,能騎馬射箭的倒是少數。”狄仁傑這番話暗含譏諷,已是不敬,我卻無半點惱意,反而陷入沉思。且不說宮中的女子,即使是朝中那些士族貴胄亦被華麗、糜爛的生活蒙蔽了雙眼,消磨了銳氣與鬥誌,沉醉於鶯歌燕舞、酒肉美色之中,漸漸孱弱呈病態。長此以往,這個國家也將會淡去它昔日的榮耀與光華,隻能以歌舞升平來裝點虛假的繁榮……入了小縣,集上熙熙攘攘,我們一行,十數人,到了這喧囂鬨市依然被紛雜的人流淹沒了。狄仁傑疾步跟緊了我,麵色凝重,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我便走丟了。我掩嘴偷笑:“狄禦史跟得如此緊,隻怕也將我當成人犯吧?”“皇後娘娘莫要大意。此縣名為長平縣,臨近南山,多有盜匪出沒,並不太平,萬事小心為上。”狄仁傑鄭重道。我若有所思地頷首,跨馬前行,忽見前方縣衙門口聚集了一群人,似有人在輕聲議論著,其中又夾雜著女子的哭聲,聽來分外淒涼。我翻身下馬,上前一看,隻見一個老漢橫陳在縣衙大門前,被正午的陽光暴曬著。再走近,便可看見這老漢早已氣絕多時,他衣裳襤褸,仰麵朝天,雙目圓睜,麵上滿是血汙,屍身上伏趴著一個少女,正撕心裂肺地嚎哭著。狄仁傑朝身旁的侍衛一施眼色,那侍衛便心領神會地去了。片刻之後,那侍衛便回來,輕聲稟報道:“這老漢有塊田地被武員外看上,武員外在並州有權有勢,自是把他的地強占了去。老漢便來縣衙告狀,不料反倒被衙役打死,這個少女正是他的女兒,二人相依為命,平日就靠那塊薄田度日……”正說著,縣衙大門轟然打開,兩名衙役衝出來,大聲喝道:“是何人在此喧嘩?!”那少女止住了哭聲道:“小女子有冤!”兩名衙役看了她一眼:“你是何人?”她一指地上的老漢的屍身,撕心裂肺地喊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死我爹?!”衙役歎了口氣:“他是自己一頭撞在門口石獅上而死,與我們無關。”少女咬牙切齒地道:“你們說謊!我爹犯了什麼罪,你們為什麼要殺死他?”衙役當場被揭穿,惱羞成怒道:“都說了是他自己撞死的!你真是不知好歹,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一並治罪!”少女哀鳴一聲,猛撲過去,邊打邊喊:“你們這幫天殺的!打死我爹,我跟你們拚了!”一名衙役扭住了她的胳膊,厲聲喝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女子,好心放你一條生路,你卻還在此死纏爛打!”另一人道:“彆廢話了,把她抓進去,走!”“住手!”我再也按奈不住,撥開人群,清喝一聲。兩名衙役一驚,皆停了動作,抬起頭來。我大步走上前來,伸手指向那少女:“此女身犯何罪,你們為何要將她抓進縣衙?”那衙役並不懼怕,伸了伸脖子:“你是何人?敢來管大爺的閒事?”我雙眉緊皺,陰沉地喝道:“我在問你話!”衙役被我喝得又是一驚,上下打量了我,大約覺得我有些來頭,這才答道:“她、她得罪了武員外。”我冷笑道:“得罪了武員外便要被抓起來?!真真笑話!這長平縣衙是朝廷所治,還是他武員外所治?!”兩名衙役登時語塞,漲紅了臉,二人麵麵相覷,支吾了半天,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深吸一口氣,指著老漢的屍身問道:“此人因何而死?”衙役抹了把汗,忽然語氣又硬了起來:“他、他……你又是什麼人?!跑到這多管閒事!我們平常受武員外的氣還不夠,還得聽你在這兒囉唆!快給我滾,否則把你們也抓起來!”我踏前一步,舉起馬鞭,指著衙役的鼻子厲聲喝道:“好你個大膽的奴才!試問我犯了哪條律法,你要將我抓起來?!你身為公門中人,拿著朝廷的俸祿,竟枉顧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惡言威脅平民,真是枉披了這身官衣!”衙役見我手持馬鞭、步步緊逼,他汗流浹背,隻能一步步向後退:“你、你……”我亦不鬆口,聲色俱厲:“如何,說不出來了吧!這少女身犯何罪?她的父親又身犯何罪,竟慘死衙前?你們不問曲直情由,倒行逆施,枉顧國法,草芥人命,真是狼心狗肺,禽獸不如!今日,便在這縣衙門前,在眾目睽睽之下,你們若能說出道理也就罷了,否則,我便要將你們身送法曹,重刑處置!”這一番話有理有據,義正詞嚴,鏗鏹有聲,震得兩名衙役啞口無言,垂下雙手,呆立原地。“是誰在縣衙門前放此狂言呀?”忽然傳來了一把陰陽怪氣的男聲,縣令帶著幾名衙役走了出來。我雙眉一揚:“是我!”縣令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是何人?”我冷冷地道:“過路之人。”縣令道:“過路之人,竟敢大鬨縣衙?”我負手而立:“路見不平,仗義直言!”縣令一聲冷笑:“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閒事,否則怕是要惹禍上身!”我一聲長笑,輕甩手中的馬鞭:“天下人管天下事。我若怕惹禍上身,今日便不會來了!”縣令被我一番話駁得無言以對:“你!”他猛地一剁腳,衝身後的衙役喊,“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把這不知道好歹的小子拿下!”“是!”衙役們高聲答應著,挽起袖子便衝了上來。我伸手攔下了身後正要上前來護衛的侍衛,一聲怒喝:“我看誰敢造次!”眾衙役被我喝得一驚,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我掙開狄仁傑的手,快步走到縣令麵前,抬起手,“啪”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你,你……”縣令捂著臉頰,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旁的的衙役與百姓也怔住了。我指著他的鼻子怒罵道:“你這畜生!食君祿,受官俸,身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喪儘天良,以一縣之力為非作歹,殘害治下百姓,真是豬狗不如!像你這等齷齪小人,使我朝官吏的臉麵喪失殆儘,又豈能站於我天朝縣衙之下,牧養我大唐子民!”縣令涔涔汗下,勉強答道:“你又是什麼人……你憑什麼說這番話……”“我是……”我正要開口,身後的狄仁傑忽然一扯我衣袖,“你……”“狄禦史!”身後傳來雨點般急驟的馬蹄聲,一個男人高聲呼叫著,“狄禦史!”我皺了皺眉,終是沒有開口。“我乃並州都督,不知禦史前來,請恕怠慢之罪!”那都督與身後眾兵士飛身下馬,躬身朝我們行禮。“皇後娘娘,此事不可再鬨大,否則會一發不可收拾。”狄仁傑輕聲說道。“哼,看來你這禦史身份比我這皇後還要管用。”我的目光掃過那縣令與衙役,緩緩開口,“將他們都拿下!”*館驛小院中樓台亭榭頗為雅致,連石案上的杯盤匙箸皆精巧無比。我端坐亭內,輕抿了一口茶,長歎一聲:“不走這一趟,我還真不知,在大唐治下,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官吏!”“皇後娘娘,恕臣直言,像長平縣令這樣的官吏,絕不在少數。”狄仁傑正色道。我不解地問道:“那你今日為何阻止我將那縣令拿下?”“那縣令是受武員外指使,皇後娘娘可知這武員外是何人?”“是誰?”“正是皇後娘娘的兄長——武元慶。”“是他……”我暗暗捏緊了手中的杯子,為了博得賢德之美名,我將當年薄待我的兩個兄長——武元慶由右衛郎將遷為司宗少卿,武元爽則由安州司戶參軍事遷為內府少監,誰知道他們竟頂著如此頭街,在此做惡!狄仁傑振振有詞:“要彈劾皇親國戚並不容易,奏折首先要到達州刺史手中,而後再層層上遞至中書門下,需要數十天的時間。而此事若追究到底,勢必要牽扯到皇後娘娘。且今日揭發此事,若由皇後娘娘親自來辦此事,痛下殺手,恐怕難掩天下悠悠之口,娘娘勢必會落得一個冷血無情的名聲。”亭外,已是煙雨蒙蒙,樓台長廊皆隱於空濛水氣中,蒼茫如海。“自我十四歲入宮後,我終於見到了帝都以外的天空……”我悠然歎息,“原來在被城牆、宮闕阻隔了的方寸之地外,還有更遼闊高遠的天地……”想來我還是太心軟了,武元慶與武元爽這兩個畜生非但不知感恩,還變本加厲,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手下無情了。狄仁傑望向亭外,雨水濺上灰白的土牆,留下暗色的水痕:“皇後娘娘心有大誌,不會滿足於耳目之娛,墨守成規。想來心中定是已有萬全之策,可將此事圓滿解決。”我定了定心神,言辭平和:“你對我了解得十分透徹,但我與你並無深交,究竟是何人告之你這一切?”狄仁傑低低一歎,隨即展眉笑了,笑意如此明朗,竟似毫無陰霾,他由袖中取出一管木笛,放在唇邊。雨細風微,笛聲隱約,悠然地輕叩我心。四周景色皆在雲煙之中,仿佛觸手可得,眼前似一個令人沉溺的夢境。幼小的我,枕在母親的膝上,輕輕拉著她柔軟的素白衣袖,靜靜地聽她吹笛。然而彈指之間,浮華光陰已在凜冽的風中。如今的我,雙手血腥,指間觸及之處,清光微閃,倏忽即逝,再也挽不住誰的衣袂。笛聲悠越,越發清晰,如天際落下的一葉白羽,在細雨中飄然劃過。仿佛光陰倒流,我循著笛聲,來到那片雪中的梅林。笛音我再熟悉不過,這是母親最愛的《寬恕》,此曲調世間罕有,我隻聽母親吹奏過。我定定地望著狄仁傑:“你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