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煙花(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248 字 21天前

“快看!好美!”前方突傳來一片驚歎喧嘩之聲,隻見幾束熒光奔竄而出,恰似深譚幽花,在暗如錦綢的夜幕中綻放。璀璨煙花,宛若九霄霓虹,雲間煙霞,濃深似海,恣意地豔麗著,帶著稍縱即逝的光輝,就好似那愈是把持不住,卻愈顯彌足珍貴的浪漫情事,令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眾人驚呼,蜂擁上前,洶湧人流直泄而出,將我與幾名侍衛擠開了,終至失散。猶如一場預謀,我沒有一絲慌亂,分開川流不息的人流,沿著護城河徐徐走著,漸漸遠離了夜市,俗世凡塵皆甩在了身後。夜來露重,更覺幽涼。草木寂靜,了無人影,偶有一絮薄風悠悠**過,似在勸慰我這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阿真,是你麼?”我仰首遙望夜空中飄浮的煙火,停駐腳步,倚著石欄,石欄冰涼如雪,沁著我的肌膚。“媚娘……”偉岸身形踏月而來,他的聲音低沉醇和,似一捧凝白如雪的細沙從指尖滑落。一襲碧透瑪瑙纈,亮銀束帶,廣袖長裾,煙花璨亮,爍爍欲墜,落滿他的衣肩,照見他眸中的暗淡韶華。在並州那曾經靜好的歲月裡,處處有他浮光般的留影。他的容貌未變多少,我依然熟悉。一段凝眸,一個世界,數年浮華光陰消散在凜冽的夜風中。我茫然地向他走去,腳步虛浮,一個不留意,被一段樹藤絆住腳下,踉蹌顛簸間,眼看便要跌倒,便落入一個寬廣溫暖的懷抱中。躺在他的懷中,滿眼皆是燦燦煙花,再也望不到其他半點顏色,浮沉的色相迷離空幻。即使是如今,我仍忘不了,這最初懷中相依的溫暖,是久違的安定。我靠在他的懷中,抬眼問他:“你為何在此?”阿真撫著我的發,語調平穩,隻是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迷亂:“封地千裡,永不入皇城。”我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手心疼痛。封地千裡,永不入皇城……輕輕兩句話,對他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很明白。若不是此次泰山封禪,我是絕無可能再見他,我一聲歎息:“你不該來此,若是被他知道你擅自離開封地……”夜風愈涼,衣袂輕舉,近處隱隱傳來腳步聲。阿真麵色一凝重,他輕撫我的鬢發,忽地攔腰抱起我,縱身一躍,落在一旁的駿馬背上,“駕!”他清嘯一聲,策馬揚鞭疾馳而去。遠處又傳來人群的驚呼,隻聽數聲鳴響,幽黑的夜空中,幾束煙花劃出道道美麗的弧線,似乎想用生命擦亮黑色的夜幕。那靜的夜幕動得越來越頻繁,銀白、火黃、亮藍、幽綠,艾紅,明紫……火煆煙熏,如漫空星屑,一時燦花炫影,迷亂了雙眼,洋洋灑灑,不堪深掃,刹那間的盛放與凋零,最後一星炭火,漂遊地落入我的手中,熄滅了,隻餘冰冷餘燼,一應俱失。 我回頭望著阿真,他眸中已讓倒映著燎原星火,灼灼燒融,有欣慰的暖。“去哪裡?”我乖順地靠在他的懷中,已許久未曾跨馬疾馳,迎麵疾風與飛馳顛簸都令我暢快非常。“願意跟我走麼?”阿真由後伸手環著我的腰,他輕拍馬頸,馬匹輕嘶一聲,步伐慢慢緩了下來。我垂首,看著他圈住我腰的健壯手臂,默默不語。馬匹轉入一條小巷,穿過一個荒草叢生的院落,來到一棟木樓前,阿真抱著我挑下馬背。我聽見深夜的蟲鳴,細微,平靜。院中四方的天井、黑瓦、雕簷,院內數叢牡丹,生機勃發,迎風而笑。開得太過燦爛了,反而讓人喘不過氣來。疏影橫斜,仿若水墨淋漓,煙嵐滿紙,曠如無天,密如無地。夜風輕撫,吹得牡丹如錦繡輕綢,炫麗的悵惘,一浪一浪不倦地流去。“媚娘,”阿真將我擁入懷,在我耳邊低語,哄孩子似的輕柔語氣,令我兩頰微燙,“這些,你喜歡麼?”“喜歡……”我仰首輕笑,已許久沒有人如此哄我,如今亦無人能同他這般,令我覺得滿目驚喜,無怨無仇,無憂無慮,風雨不懼。我側著頭問,“這老宅你何時尋得的?”“自我離開長安那刻起,”阿真的聲音浩渺漂浮,“這院中的牡丹,每一朵,皆是我親手所種。”“你不必如此,我不願再見你!”我心中一驚,阿真他居然未依旨前去封地,而是藏匿於洛陽,他究竟意欲何為?僅僅是因為能見我一麵麼?不,恐怕不止於此,我不敢深想……我掙脫他的懷抱,轉開目光,看著漆黑夜空,強迫自己疏離地說道:“你走吧,回去你的封地。”若阿真的行蹤被李治知曉,後果不堪設想。我必須及早使他離開這危險的是非之地。且,我亦不想他看見我即將要做的一切。阿真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平靜地說道:“媚娘,你是在為我憂心麼?”我被他識穿了心思,當下羞惱,轉身快步向前走去。不料草叢中有隻野貓猛地竄了出來,我毫無防備,立時駭得回身便躲,還未及反應,一個力量已擒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入他溫暖的臂彎。“你……”我詳怒想斥責他,他溫潤的唇卻落了下來。我沒有掙紮,亦未閉眼,隻抬首凝神看他。心中明白,我不能拒絕他,也拒絕不了他。唇齒相依,魂牽意動。他將我打橫抱起,走入樓中。二層小摟,木梯窄而陡,似永遠也走不到儘頭。他俯首望我,眸光輕轉,如流星飛閃,絲綢般滑動,情欲暗生,此時我什麼也不想,什麼皆可不要,若能如此相依相偎,走完這人生,那該有多好……二樓那間屋子前擺著一大株吊鐘扶桑,密密麻麻結著粉紅色小燈籠似的花朵,香氣撲鼻。分開碧綃紗帳,他將我輕輕放在榻上,我在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怒放的青春與美豔,隻覺兩頰赤熱,頭腦有些暈沉,亦真亦歡。柔情如水流淌,纏綿之韻如月傾灑,一弦一韻,如珠落盤,仿佛每一下都撥在我心中最脆弱易感的心弦上。月輝明亮如刃,將窗紗映得宛如透碧琉璃。狂歡如此難得,十指緊扣,長發散亂,相隨相係相牽,我似聽見花拆的聲音,聲聲唱。旖旎、醇厚,如箜篌,如編鐘,如一張六弦琴,輕攏慢撚,抹挑弦上。我仰首,心醉神迷,幾番沉醉,幾度眩暈,隻是臉頰清清涼涼,似沾了一滴墜下的露珠……入夜寒氣,醉不成歡,轉瞬之間綻儘芬芳,隻這一瞬,可是,天荒地老?因為有他,今夜我不再畏懼黑暗與噩夢的襲迫,夢境是如此地恒久與柔和。墨般濃鬱的夜色中,隱隱有笛音隔水傳來,古韻無奇,淡煙流水,樂清如風,如同竹尖露珠零,自得其樂的芬芳。笛音遙遠,仿若回到從前……並州四季分明,冬冷夏熱,夏夜酷熱難耐,年幼的我抱膝靠在母親懷中,坐於院中的大石上,低低蟲鳴,此起彼伏。母親立於花前,笛音嫋嫋,似乎有涼軟的風撲著我的麵頰,輕若遊絲,免我驚惶,免我擔憂,消我鬱燥。隻有曠寂如斯的心,方能吹出如此天地安穩的慰藉,不被世俗的煙塵沾染。濃濃寫意,淺淺風流。這,是夢麼?“媚娘……”仿佛有個女子踏著煙雲輕淺走來,白玉般的纖手輕撫我的額頭,像是在輕撫數不儘的憂傷,花開花落,荒蕪的生死。“母親!”我大呼,赤足追出。月華四濺,悵惘、空白、黯然、寂寞的現世月光,靜靜地,吞天滅地般地湧了上來。煙水蔥籠,夕光淒迷,她便在這錦繡流光中緩緩回首,魅惑眾生。世間色相皆密密地纏繞與她的眉梢眼角,望不儘阡陌紅塵。她溫柔蝕骨地笑望我,那一身冷浸的濃濃露華,似淚,顆顆欲墜。她曼然轉身,悠緩,纏綿,似夕陽在水中留下最後一絲殘豔與餘溫。而後,瞬忽,不見。“母親!”我嘶聲大叫,猶如舊夢,抹不去的舊意,從心中漫上,浸入肌膚,浸到血脈,那舊,那痛,是烈日灼傷的舊,痛徹心扉。情何以堪……我早已老去,母親卻仍是雙華少女的模樣……這無儘的等待,到底蒼老了誰?愛與恨,悲與喜,相煎、相鬥、相廝殺、相糾纏,不可融,五內俱焚……遠處打更之聲遙遙傳來,一詠三歎,低回黯然。熄滅,灰冷,死寂。東方微白,我起身,輕眨了眨眼,阿真仍躺在我的身邊,猶如醉臥塵香,昨夜似隻是我的一簾幽夢。手中冰冷,我抬手,手心居然有一塊無暇的玉佩,端然有致,光澤溫潤,上書“太平”二字。斑駁的光影瀲灩在記憶的海:在並州,這玉佩終日係於母親的腰間,輕巧碰擊,玲瓏有聲。年幼的我曾向母親討要這玉。母親笑道:“此玉乃當年天下第一勇士李元霸所有,謂之太平,輕易不能送人。女兒有玉,戴之於身,謂之定驚,待他日你有了女兒,我再將這玉給你。”如今,我果然等到了與此玉的溫潤相守。隻是這本就是虛幻一場,何必貪戀,何必執念。宛若夢中,又有何人能知呢?天色漸亮,雲霞綻出浮華。我起身,對鏡梳妝,九尺長發,如水流瀉,及地而垂。將發纏繞在自己的指上,發黑指白分外刺目,卻又奇異地平和,如藤繞樹上,不離不棄。身後細聲的步伐傾身走近,我沒有回首,發梳不停。他近身來,輕輕抽走我手中的木梳,細致地為我梳理,由頭頂順滑而下,動作溫柔得像極愛撫,指尖輕轉,將一縷青絲繞了幾個彎,挽成高髻。老人們常說,倘若一個男子肯為一個女子溫柔梳發,那麼便意寓著他肯為她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隻是,一夜纏綿,付諸一夢,淡然醉去。我回身環住他的腰,埋首於他胸前,舉止親密,語調卻是冷然:“你走吧,離開這裡,我不希望你再做什麼,也不需要你再做什麼。”我低頭等著阿真的怨懟,但他許久都未回答,隻聽得一聲長歎,如同弦音,隻一瞬的音色明亮,飄忽著又漫逸滑落低穀。我仰首望他,他的眸光深邃,無半點陰霾,卻有著我所看不透的淒迷。他平靜地說道:“媚娘,若有來世,我希望娶你為妻,隻我一人的妻……”我怔然,心中竟是迷亂,是悔與倦,是盼望與不舍。無論如何縱情聲色,卻都擺脫不了心底的一係之牽。但我早已在未曾老去的華年裡,將自己處以了極刑。一朵花奔湧在心間,綻開,凝固。淚,悄然而下,落在他灰袍長袖上,暈開一個個暗青的圈。我與他,是大漠中相互探看的旅人,到底都是寂寞的人。相愛得再深,若心已遊離,那亦是一種純粹的枉然。我任他引袖為我拭去眼角的淚痕,而後輕推開他,步出小樓。我輕推開門,被侵麵的霜寒之氣引得渾身一顫。一個素衣男子,背對著我立與院中,衣冠勝雪,雖唯見背影,卻是臨風優雅,從容地遺世而獨立。不用照麵,我已知他是誰。許是聽到了聲響,他驀然回過身來:“臣狄仁傑,參見皇後娘娘。”我記得他的笑容,風輕雲淡,又若有所思:“你為何在此?”“昨夜娘娘在夜市走失,陛下焦急萬分,命臣等徹夜尋找。”狄仁傑笑得依然穆如清風,“臣等兵分多路,臣恰巧遣派於此,有幸尋得娘娘。”“有幸?”我沉了心思,冷靜地問道,“為何隻有你一人,其餘人呢?”“臣不想他們驚擾娘娘,故命他們在巷外等候。”狄仁傑似察覺不到我的敵意,仍是氣定神閒,“除了臣,不會再有人敢踏入此院,娘娘大可放心。”我逼近一步:“你就不怕我殺了你麼?”“娘娘不會。”狄仁傑眼珠一轉,笑得狡猾。“既是來迎我,為何還不備好車駕?莫非是想要我徒步回宮?”我見他意態從容,便也起了玩笑之心。“是,臣立即便去準備。”狄仁傑從善如流地答道,回身快步便走。我不及細想,身後木梯便傳來吱呀之聲。我回首望去,立於梯上的阿真,眸中仍是繾綣溫柔,他修長的身影寂寥地投在地上,竟顯出蒼涼的意味。一時相對無言。保重……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曾經的花事已了。我深知,他,隻是一個永遠住在我對岸的男人,永遠不可能到達。出得巷去,早有備好的車馬候著,侍衛宮人皆恭敬地跪伏於地:“參見皇後娘娘。”我緩步走著,到狄仁傑身前略停了下,用隻有我們兩人聽得到的音量問道:“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此乃臣賴以生存的看家本領,恕不能告之,還望娘娘恕罪。”狄仁傑笑眯眯地道。我早知問不出什麼,便懶懶地轉回目光,扶了宮人的手,踏上馬車。車中燃著我最愛的青雲香,嫋嫋青煙,淺香輕薄,眷戀地纏繞在我的指尖,香氣愈濃,宛如深淵中綻開的幽花。我收指想抓住,它卻輕盈地由我指尖飄出,在空中自由地百轉千回,再開出朵朵瑰麗絕世的花。愈想挽留的,愈是留不住的。心中明白,有一種幸福,我將永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