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暗流(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3394 字 21天前

馬場之後,我已幾日未曾見到李治。但他的消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一舉一動我皆明了。他昨日又得了風寒,虛弱不堪,今日連早朝都姍姍來遲。深曠的宮殿中儘是按官階品秩列序而行的文武百官,如此多的人,卻寂靜如一潭死水,隻有在朝臣上奏時才隱約有回音。有朝臣奏曰:“……世風漸趨奢靡,特彆是女服,花樣頗多,崇尚靡麗,風氣豪縱,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華麗的則要七幅到八幅,過於浪費,此奢靡之風絕不可長……”“嗯……”我頷首,“陛下向來提倡節儉,我既為一國之母,理當身先。皇後之裙為十三褶,自明日起,便改為七褶,以做表率。”“朕明日便下詔。”李治懶懶地說道。我起身跪拜:“陛下,如今奢靡成風,許多人遊手墮業,稍有不慎,便致饑饉,臣妾特上表建議十二事,請陛下恩準。”“說吧。”李治終於抬眼望著我。“一、勸農桑,薄賦徭。二、給複三輔地,免除長安及其附近地區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化天下……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廩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李治聽得昏昏欲睡,猶如大夢初醒:“好,好,很好,此等利民之事,朕都準了。”“謝陛下。”我微蹙眉。我所上表十二事,原本就是利國利民之事,朝中自然也無人有所異議。今日早朝便如此波瀾不驚地度過了。散了朝,百官依次退去,我緩步出了大殿。殿外冬日暖暖,濺落而下,照得我有些眩暈,眼前忽地一片空茫。“皇後娘娘。”狄仁傑立於殿外闌前,躬身施禮。“懷英有事要奏?”我笑道,“似乎遲了點,已退朝了。”狄仁傑亦笑道:“嗬,那娘娘是否肯聽臣之奏呢?”我不語,隻徑直朝前走去,漸漸遠離了巍峨宮闕,踏上青石板路,宮女內侍皆離遠遠地跟著,唯有狄仁傑隨於我身側。狄仁傑輕聲說道:“皇後娘娘今日上表的十二事,確是明智之舉。”“你似乎話中有話。”我側頭望他。狄仁傑略略欠身:“其一、勸課農桑,輕徭薄賦。當然,曆代多少帝王都曾提出此事,皆不了了之,但我深知娘娘提出此事,並非紙上談兵,而是施惠百姓,切實減了他們的負擔。息兵、不建宮殿、不好大喜功,免除長安及邊區之徭役,這都已落實此事。長安又是首善之區,是給其他地方做表率的地方,所以皇後娘娘便先將此處百姓的徭役給免了。我說的對不對呢?”“還有呢?”我腳步略停,斂容問道。狄仁傑輕鬆一笑,繼續說道:“其二是籠絡百官。由提高官員功名俸祿入手,尤其是那些中下級官員。給才高位卑、長期得不到升遷的中下級官僚升官。如此一來,這些官員又怎麼能夠不由衷地支持與感激皇後娘娘呢?” “嗬……”我自信地微笑,反唇相譏,“看來,你在我母親身邊,確是學到了不少精華。”聽我提到母親,狄仁傑的神色稍暗黯,而後他長歎一聲:“臣並無他意,確是由衷地敬佩娘娘。娘娘深知,百姓皆善忘,王朝的顛覆、帝王的異位,對他們並無影響,隻要生活安逸,他們便會很快地適應習慣。”“你說的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我拈了一朵梅花,幽幽地續道,“帝王與百姓,猶如獸之毛皮,草木枯榮,毛損而皮不傷。百姓想要的,隻是自身的安定生活,至於何人為帝,天下姓氏是誰,恐怕都不是那麼重要。”狄仁傑唇角狡黠地勾起,目光緩緩轉向我:“娘娘所說的,恐怕不是皇後之道,而是帝王之道吧?”我聞言心下一凜,直直地望了狄仁傑看。“怎麼?臣說的不對?”狄仁傑瞪大雙眼,無辜地反問。或許是他是那個我與母親最後一絲牽係的人吧,望著他仿佛無所用心的笑容,隱有鎮定人心的力量,我竟感平靜,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忽有衝動想將心中所想一吐為快,似乎向他訴說之後,我的內心便會得到安寧。冬日之陽暗暗地流瀉光華,織出一片迷離聲相迷離,我卻倏地掙脫出來,回身立於梅樹下,依然吐出冷淡如霜的聲音:“我累了,你退下吧。”“是,臣告退。”狄仁傑躬身施禮,他仰首,仍是淺笑如水,映著淡淡陽光,卻有一抹悵然若失浮上他的眉間。望著狄仁傑緩去的背影,我收回目光,輕輕歎息:“母親……”梅花怒放,瓊枝玉蕊似有了人氣,美得令人失神驚豔,幽幽寒香就在身邊遊走,撩撥已悸動的心,仿佛伸手便可抓住,它卻在我的歎息中躲開。很快飄散於風中,再難尋覓。猶如一個飄渺的夢境,隔著天上人間。*蟄伏了多個雪天,今日終於稍稍放晴,日光斜照,薄雪鋪地,梅枝婆娑,卻不見花影。緩步踏入藏書閣,卻見太平半倚在長椅上,手邊散落著筆紙,聽見我的腳步聲,她睡眼朦朧地睜開眼,似醒非醒地喚道:“母後……”我伏下身,寵溺地伸手將她擁入懷中:“為何睡在此處?若著涼了該如何是好?”“哼!著涼了更好!反正也沒人疼我了!”太平忽地清醒過來,她推開我,負氣地扭過頭去。“怎麼?還鬨彆扭?”我無可奈何地笑著,“還在氣父皇罰你抄寫《女則》一事?”“哼,我才不氣父皇,我氣的是您!”太平撇著嘴,仍是不看我,“父皇命我抄寫《女則》,而您竟不幫我求情!”“傻丫頭……”我不顧太平的掙紮,再次將她擁入懷中,柔聲說道,“你確是太過嬌縱頑劣,抄寫《女則》對你會有幫助。”太平搖頭:“我不懂,《女則》中說:‘女子不可嫉妒’‘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上孝下憐’‘勵行節儉’……莫非這就是一個女子的一生麼?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那你覺得一個女子的一生最重要的該是什麼呢?”我淡然一笑,反問道。“容貌?”太平擰眉苦思,“才華?”我笑意微微,卻不答話。“莫非,是——愛情?”太平好奇地望著我,等我的回答。“嗬,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麼是愛情?”我微微一怔,終是忍俊不禁,“容貌、才華、愛情,對一個女子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它們都無法與你相伴一生。”太平追問道:“那麼,母後以為最重要的是什麼呢?”“自古男女有彆,男子生來就堅強的意誌、強健的體魄決定了他該承載的重量、他該經受的磨練。女子生來就柔弱,所擁有的善良、寬容與愛是一種自然的流露,源於渾然天成的母愛。”我撫著太平的發髻,目光鎖住她,鄭重地說道,“但是,千萬彆埋怨女人的嬌弱,上天賜予的,總有它意義所在.起點不同,要求也迥異.先天的劣勢便注定了我們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受更多的痛苦。要用能力證明自己的存在,使他人不看輕自己。”“母後,我不懂……”太平凝望著我,眼中全是疑惑。“將來你會明白的。”見太平茫然的模樣,我心中卻有幾分欣慰,她尚年幼,純白若雪,眸中全無人世的煙火滄桑,隻是一個的普通少女。而一個女子愈是普通,便愈接近所謂的幸福。“母後,那、那您愛父皇麼?”太平瞥了我一眼,謹慎地問我。我怔了怔:“為什麼這樣問?”“我不知道父皇是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是,我肯定他不是一個好男人!”太平又偷瞧了我一眼,見我並未動怒,才又說道,“因為他除了你之外,還有那麼多的女人!”“傻丫頭,要一個好夫君,還是要一個好男人,就看你希望自己與他的關係維係多久了。”我的語調如徐徐的風,波瀾不驚地吹著,“你父皇近來已收斂許多了,夜晚極少再招宮人侍寢,每幾日便召你們幾個孩子入宮,膝下承歡。要一個坐擁天下的男人不縱情聲色,比讓他放棄這無邊江山更難。”“母後,我還是不懂……母後,您的馬術好厲害!”太平擰眉,苦苦思索,她似想起了什麼,現出興奮的神情,“那日我用您教我的馬術,居然輕而易舉地贏了哥哥們呢!”“若說馬術,你的外祖母才是真正厲害。”想起母親,我長歎一聲,卻見太平正睜大眼看我,便笑著解釋道,“她曾說,馬兒是極有靈性的,若隻是充當腳力,日行千裡的良駒確是數不勝數,但為何能青史留名的隻有那麼幾匹?你可知烏錐與赤兔?”“我知道。但是為什麼呢?”太平搖著我的手臂,催促道。“項羽烏江自刎,烏錐也隨即投江。關羽被殺,赤兔便絕食而亡。縱觀古今,勿論馬兒,即使是人,又有幾人能有這份忠心?”我帶著幾分凝重,緩緩說道,“人與馬,實是個神奇的組合。馬兒最會懂你,它不會嘮叨你,更不會逼迫你,亦不用讓你去揣測,它隻會靜靜地陪著你,踏實且安心。”這番話,年幼時母親對我說的時候,我總是似懂非懂,成年後卻是完全懂了。如今,我亦用它來告誡我的女兒。深宮之中,廟堂之上,人心易變,最是難測。人心最冷,甚至抵不過一隻畜生。*銀角香爐中,沉香的氣息悠然飄散在空中,我輕吸兩口,隻覺精神一振,低頭繼續研磨。林錦的聲音輕輕響起:“娘娘,上官婉兒已在殿外等候。”“宣。”我心念一動,手腕微顫,一滴濃墨隨即落下,在紙上暈染開。平淡的女聲,仍帶著一絲稚嫩:“上官婉兒參見皇後娘娘。”我抬首,見一個少女跪在案前,麵容清秀得足可入畫,卻又是那般渾然天成。空靈如夢,清幽如鏡,宛若一枝空穀幽蘭,令人本能地生出憐惜。“聽說,你要見我?”我緩緩直起身子,眼睛勾勾地盯著她。她微微仰首,直視我的眼睛:“婢子知道皇後娘娘身邊正缺一個案前侍婢,特來請見。”“我早聞上官婉兒天資聰慧、過目成誦、文采斐然、下筆千言。”我拈起案上的薄紙,發出一聲輕笑,“做我的案前侍婢,豈不是太委屈你了?”上官婉兒的神色依然沉靜:“娘娘的字,行雲流水,氣韻如神,雖非名作寶物,卻能將觀者打動,娘娘的天然氣度、簡純心境皆流露無遺。”“果是伶牙俐齒。”我雙眉稍挑,伸手一指方才落下的那滴濃墨,“那此處的汙跡又該如何解說呢?”“字畫之美,美於運筆時筆者的氣韻、神采、突然而至的情感,即使是錯筆、失誤,亦是一幅完整作品的一個玲瓏剔透的部分,從來都是錦上添花,而非敗筆。”她的聲音與神色一般淡然,不徐不疾地說道,“但娘娘的字,隻能是妙品,而非神品。與真正的大師相比,便沒有了那般的飛動靈俏,隻算得上是半分出神,半分入畫。”我放下紙張,再次望向她,淡淡笑了。這個女孩,極有分寸,她懂得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我若無其事地問道:“你可知你的祖父上官儀是如何死的?”她略微遲疑,卻仍是答道:“他是替陛下起草廢後詔書,而後被誅殺,從此上官家族籍沒。”“你既知曉,便該明白我是你的仇人。”我眸光一閃,笑意愈深,“你願意留在自己仇人的身邊麼?”“願意。”她麵上無一絲怒色,不悲不喜,又似悲似喜,望去依然平和。“我既能殺你祖父,亦能取你性命。”我嘲然問道,“如此,你仍願留下麼?”“東漢末年,群雄並起。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此言自是一種英雄惺惺相惜之意,所以曹操最終沒有殺劉備,而唯有王者,才有如此從容的轉身。”上官婉兒眸中忽滴流露出一絲奇異的情緒,她的唇角勾起冷淡的笑意,“世人皆將仇人視為心腹大患,是異已,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立即除之而後快。但真正的智者卻都知曉若擁有一個強勁的對手,其實是一種福份。倘若一個人沒有對手,那他便會甘於平庸,養成惰性,最終庸碌無為。若有了對手,便不得不奮發圖強,不得不革故鼎新,不得不銳意進取,否則,便隻有等著被吞並,被替代、被淘汰,甚至被殺死。”“大膽!”一旁的香桂忍不住斥責道。我卻無一絲不快,輕擺了擺手,麵上露出一絲悠然笑意:“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案前侍女。”“娘娘!”我此言一出,連一旁的林錦都忍不住要勸誡。“我意已決。”我抬手示意林錦禁言。這個女孩,有著男人的智慧與狠勁,卻又圓滑、世故與冷漠。綿裡藏針,如一株荒漠異草,令我忍不住想看看她將來會開出怎樣綺麗絢爛的花來。我踏前兩步,探出手去撫她的臉,她全身一顫,臉頰冰涼如石,眸光卻仍是處變不驚。上官婉兒與太平年紀相仿。太平是天之驕女,從小無憂無愁,她的眼中自然清澈無痕。而上官婉兒的眼中卻是幽深,眸光深處是觸手成冰的冷冽,她麵上一味微笑著,無論如何也不會失態。那樣冰冷的神態,似曾相識,有些熟悉,恍如我自己的臨水倒影。如此想著,我禁不住在唇邊挽上一絲笑顏。:“好,我便等著你,等著看你如何將我吞並、替代、淘汰,甚至殺死。”*殿內重重簾帳低垂,寂靜非常,微明光線投在青平磚上,猶如時光,靜泊如水,卻又悄流輕轉。案幾上放著青色瓷碗,碗中烏黑湯藥,已經涼透,早無熱氣,隻是那濃鬱的藥香依然靜靜浮動,侵人嗅覺。寬大的床榻靜置一角,依稀可辨李弘正靜躺於榻上,他並未束發戴冠,神情微茫,麵色與身上的綢衣一般蒼白。他以手掩口,正低低地咳著。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亦未抬眼,隻輕聲道:“你出去吧,我隻想一個人靜一靜……”我悠然慨歎:“你連母後都不願見了麼?”“母後……”李弘全身一震,轉身直視著我,呆愣片刻,便掙紮著想下榻行禮。“你有病在身,不必多禮了。”我伸手攔他。李弘恍若未聞,仍是固執地下榻行禮。“平身吧。”我無奈地將他扶起,握住他的手腕,心中微驚,此時已是盛夏,他的手指卻仍如寒鐵般冰涼。李弘搭著我的手,回頭望著滿案淩亂的奏疏,勉力微笑:“兒臣不濟,奉命監國,卻病倒了,以致奏疏堆積如山,累母後擔憂,是兒臣的罪過。”“弘兒,你的辛勞,母後看在眼裡。隻是,你的罪過,不在此。”我長歎一聲,終是說道,“近來你連連發政令,赦免罪犯,大施仁政,為已定罪的逝臣正名。這本是好事,你的初衷自然無所非議,但此舉實是重仁義而輕利害,非一國之君所為……”“兒臣不知母後所說的‘重仁義而輕利害’是何意?”李弘麵色潮紅,雙目微眯,“我隻知大赦天下,善待已故老臣,是可體現上天的浩生之德、君王的仁德,得道多助,這恰恰符合天意民心!”“弘兒,你錯了。你自小身子病弱,政事多委決於宰相,所以不知政事之吊詭。今年你出宮出巡,體察民情,見兵卒的食糧不足,便吩咐將自己賜予分發下去,而後一年中三次大放兩部獄中關押的罪犯,又為先帝遣走的罪臣平反昭雪、修墓塚。除了那一絲仁愛,你究竟是為天下百姓做了什麼?”我悠悠地歎息,突然肅然地道,“向兵士分發糧食,你這是在沉默地譴責朝臣玩忽職守、薄待為朝廷效忠的忠勇將領,使得他們在天下人的眼中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大放獄中關押的罪犯,你是在無聲地告訴百姓,朝廷大員、郡府官員的昏庸無能,時時都有冤假錯案。為罪臣平反昭雪,你是在否認先帝的貞觀盛世,使百姓懷疑他的他在英明決斷,使先帝的在天之靈無法安息。”“我……”李弘神色惶然,急欲解釋。“如今朝野上下對你已漸露非議,你該如何自處?”我看透他心思似的道,一指邊上的一份奏疏,“這是你批的一份奏疏,當中說的是關中大旱,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你命群臣效仿你,將自己的口糧取出與他們分食,這便是大不智之舉。群臣的口糧能救濟幾個百姓呢?杯水車薪,隻能是徒勞無功。治病治本,標本兼治,這才是正確之策,才是帝王之道。而天下太平安定,靠的不是大赦天下,而是律法嚴明。”“母後,想來這帝王之道,您比兒臣要明白更多。”李弘忽地鎮定下來,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兒臣早該明白,您早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皇後了。您是對我失望了麼?我是您的親骨肉,你姑且如此,那麼禁於深宮苑中的義陽與宣城公主呢?”我未料他有此一問,稍稍遲疑:“她們過得不好麼?她們在殿中參禪悟道,學習佛法,為李唐王室代萬民祈求靜美安好。”“為李唐王室代萬民祈求靜美安好?恐怕她們是在為她們母親的過錯而接受懲罰吧?天下人都知道她們是蕭淑妃與王皇後的女兒。您恨蕭淑妃與王皇後,一直恨著,仇恨是您唯一的動力。”李弘語調森然,“隻是,逝者已矣,母後您與她們上輩的恩怨糾葛,實不該再延續無辜。天大的罪過已該隨著王皇後她們的逝去而煙消雲散。而她們是我的姊姊,她們身上亦流著李室的血液,不該有此劫數。紅顏薄命,便是如此吧。”“弘兒,你錯了。真正支撐我的,並不是恨。那時我隻是一個卑賤的婢子,全無名份,腹中卻有了你。”心中抽痛難當,麵上我卻仍說得漫不經心,“你可知當日若是王皇後與簫淑妃勝了,你如今又會是怎樣一種不堪的下場?”“母親,我知道您愛我。”李弘目光幽沉,靜了片刻後才又說道,“但是,有時愛亦是一種殘忍,因為自己的愛,而殘忍地對待了彆人的愛。”李弘的身姿筆直地立著,不動如山,眸中似有一磨隱忍的蕭瑟肅殺。如此的他,我隻覺陌生。猶記得那年他八歲。被冊封為太子,那瘦弱的雙臂隻是緊緊抱著我,說著將來他必要迎娶母後這樣的傻話,乖巧得讓人心疼。原來這世間的諸多美好,皆經不起敲打。如今,他長大了,我老去了,因為我們都背負著更為沉重的東西。我雖知他對我染指政事略有微詞,卻不知我們母子間的隔閡竟已如此之深。初時的依戀與溫情,溫情之後的無情與冷酷,冷酷之後的猙獰與痛苦,便是人間情感的本來麵目“弘兒,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你如今是太子監國,做事是要有原則,但更要懂策略,這才是帝王之道。”我在心底無聲歎息,麵上卻若無其事地說著,仿佛方才的不快不曾有過,“這李唐的宏基偉業很快便要落到你的身上,你要好自為之,彆愧對了你父皇與我對你的期望。”“母後……”李弘一怔。我舉步要走,終是停了一下,又道:“昨日突厥使者前來進貢,奉上兩顆冰玉雪蟾丸,此丸乃藥中聖物,可治百病,我已給你父皇服下一顆,令一顆我已命人隨後送來。你好好休養吧。”“母後,兒臣……”李弘的歎息幽幽傳來,卻終是無語。我輕笑著踏出殿去,唇邊殘留的笑意卻隻化做自嘲的淒涼。夏日浮光若金,無聲無息,漫天飄零的璀璨,明亮得令人微感暈眩。可惜光亮愈強,那陰影便愈濃。仰頭望去,我隻覺疼痛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