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孔明隨筆(1 / 1)

今日大寒。梅花又一次盛開,繁花似雪,暗香浮動,微風吹過,香飄數十裡。我靜靜地坐在長椅上,在院落深處聆聽花開的聲音,真的很美妙。那是一種幸福的感覺,看著它們一點點怯怯地開放,它們的羞澀和嬌小感染了我。但,陣陣寒風吹來,梅花片片飛散開去,落於地,輾做塵。沒有送彆,沒有葬禮,甚至連一點點的留戀也不曾有。開花的結果總是很美,花開、花謝,季節的輪回,本不無可惜,但花謝的落魄、失魂讓我感到結了果才是真的花開。花謝儘了,我再也聽不到那種美妙絕倫的聲音,隻聽見它傷心落淚時的無奈歎息,又是一年花開花落……淩兒……卻已不在我的身邊……*我是諸葛亮,字孔明,琅邪陽都人氏。自從父親亡故後,我隻能與弟妹一起跟隨著為官的叔父。可惜,叔父很快也病逝了。我與弟妹失去了生活依靠,便移居隆中,隱居鄉間耕種,維持生計。我潛心鑽研戰術兵法,積累著治國用兵的知識,等著有朝一日能一展自己的抱負。光陰似箭,我已由少年成為青年,轉眼之間便二十有五了,是時候該成家生子了,便欲與黃承彥先生之女黃月英成婚。誰料月英還未過門,便得了急病,很快病逝了。經過這次變數,我已無心再理私情,遂決心不再娶妻,孤老終身,立誌邦國,淡泊寡欲。那時,我一絲想成家的念頭都沒有。為何?或許是因為,我從來不知道心動的感覺吧。心動的感覺是如何?我甚至懷疑,我這一生都無法體會到這種感覺。直到,我遇見了她。淩兒……這個在心底埋得太深、太沉的名字。那個臥龍崗下的黃昏,終我一生,都不會忘懷。在晚霞中,她烏黑燦然的發絲閃著點點金芒,琥珀色的明眸英氣畢現,不屬於這塵世的清麗容顏,幽雅中又帶著一股出塵的氣質,英姿煥發的傲氣。她筆直地站立著,定定地與我相望,給人雌雄莫辨的迷離之感。雖然她身穿儒生袍,氣勢和風度不輸於男子,言行舉止乾脆利落,但我還是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兒之身。我明智地沒有點破她的身份,心中隻有一個想法,與她相交,成為知己好友。她看來似乎是有急事,和我寒暄了幾句,便匆匆告辭了。我沒有開口挽留她,因為我知道,我與她,必有再見之日。果然,我們很快再見了。不久,靜慧道長便帶著她,來到了我這破爛不堪的草廬中。她微微漲紅的雙頰,仍帶著稚氣的嘴角,卻說出了“寒士俱歡”“吾廬獨破”這等豪氣的話語,令我動容。而她對時勢的精辟見解,及哀民生的豪氣與俠骨更讓我吃驚不已。 當靜慧師太提議讓淩兒到草廬於我同住時,我心裡真是欣喜萬分。我在意的不是男女之嫌,而是知己難求。於是欣然接受讓淩兒做我的書童,雖明知會委屈她,但那是唯一能留下她的方法了。我開始將所知的一切傾囊相授與她。從天文到地理,從軍事到政治,從當今的格局到未來的走向,甚至是五行八卦、謀略權術這些艱深晦澀的知識,我也一點一滴地教她。她很聰慧,凡事一點就通,常常有稀奇古怪的念頭與做法,時常為了某些觀念上的不同,與我爭辯不休。有時她也會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發呆,默默望著窗外的景致,幽眸裡是一股難以名狀的憂鬱。這時的她,總令我有一種淡淡的憐惜。自決定出草廬助主公後,我便一直很矛盾。理智上並不希望她和我一起涉險,但在情感上卻希望她能和我同甘苦、共患難。離開草廬的前一夜,淩兒將親手縫製的鶴氅與羽扇交到我的手中。鶴氅與羽扇十分精致,但我卻無暇顧及。我不顧她的微微掙紮,將她的手拉到眼前。果然,她纖細的指尖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眼,這些傷口,令我心痛莫名。我知道,為了縫製這兩樣東西,她付出了很大的心力。我輕聲開口問她,是否願意和我一同出草廬。話出口後,我心中其實有絲惶恐,生怕聽見的答案不是我期望中的。她微斂眸,語調低緩,卻又無比堅定地答應了。我無語,隻是輕搭著她的肩,與她並排站在窗前,感受這撩人的夜色。此時,我的心裡暖暖的,有三分美好,有三分感動,有三分憧憬,更有一分執著。我不知對她是怎樣一種情感,隻知它真實、無香、清淡如水,卻縈繞心頭,徘徊不去。有一種情感,隻能拿心去感受;有一種情感,隻能用心去儲藏。而我對淩兒,便是這樣一種情感。*初到新野,我整日忙於政事,謀劃韜略、操演軍士,與淩兒有些疏離。而她性格爽朗,在軍營裡遊刃有餘,很快便與趙雲一乾人等結為好友。我與她雖不像在草廬時那般親近,卻依然維持著知己的微妙關係。但博望一戰,卻將我們間的平衡打破了,她已敏銳地窺視了我心中最陰暗的那麵,而這樣的我,無疑是她不想接受的。她開始躲避我,我幾次想與她談心溝通,卻被她一次次躲過。終日不見她的身影,我的心中仿佛缺失了什麼,雖整日忙碌,但心頭總有一縷淡淡的牽掛,始終無法放下。而局勢也容不得我去體會這細微的情感變化,博望一戰失利,曹操傳令起大兵五十萬,徑往新野殺來。敵強我弱,主公軍民隻得兵分兩路,棄樊城而走。經過勞累奔波,終於有些許喘息的機會,我才歇息片刻,忽地想起淩來,當下回頭去尋,早已不見她的蹤影。她去了哪裡?她不是一直都在身後麼?定是方才曹兵掩殺過來時衝散的……我在心中揣測著,不由有些慌亂,淩兒,你千萬不能出事啊!我最終強自鎮定下來,以她的聰慧機敏,定能平安脫險,我必須相信她!眼前我需要麵對的是更為重要的事情。安撫軍民,糾集其餘的將士,保護主公與眾人安全離開此處,這才是如今我該做的。我們且戰且退,停在大樹下休憩時,便看見她一身是血,策馬趕來。她看見我,露出一絲安心的淺笑,便從馬上跌下,落入我的懷中。她傷得很重,倘若那傷口再偏一分,再深一寸,倘若沒有及時就醫……她的性命就不保了。淩兒天性善良、樂於助人,但這些在血腥的戰場前卻是天真愚昧的,我決心讓她回草廬,不想她再卷入如此危險的戰爭中。她的回答卻令我驚詫,經過此次一役,她已能完全了解我的苦衷,且再也不後悔與我一起出草廬,她說,她願意一生都陪在我的身邊……一生,都陪在我的身邊,這是多麼令人心動的字眼。人活一世,總會碰到幾個特彆的人,這類人可能隻是純粹的精神寄托,但卻不能被單純地歸為朋友,因為傾注的關愛早已超出了一般朋友的界限與理念。但我與淩兒又不曾有過將之升華為愛人的具體行為,我們之間常常清淡如水。所以,我們之間,隻是介於情人與朋友之間,一種很特殊的情感,或許這份情感還淩駕於友情與愛情之上。到了江東,我沒有立刻前去拜訪孫權,而是陪著淩兒去市集閒逛。她狡黠地點破了我看似不經意的鬆散,實則劍拔弩張的心情。我苦笑,對她,這個能看透我的女子,我總是無可奈何,無計可施。看著她被衝散在人群中,我焦慮地尋著她,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直到這一刻,我仍然難以確定自己的心情。第二日,我們便需麵對無數的挑釁和爭鬥。我已心如死水,對這番爾虞我詐,早看得透徹,甚至有些麻木。淩兒的表現卻令我吃驚,在大堂上,她雄辯滔滔,沒有絲毫的膽怯,令在場的東吳謀士啞口無言,也令我十分欣慰。但隨後,趁我與孫權詳談之際,她竟然跑去校場馴服烈馬。她從馬上墜下的刹那,我幾乎停止了呼吸,幸而公瑾救下了她。她總是率性而為,完全不理會身邊人的感受,我才想責備她,卻發現她受了傷,且公瑾對她的態度,著實令人費解。但我沒有用心去探究,淩兒的傷需要醫治,這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所以當公瑾邀我們去都督府時,我一口便答應了。從都督府回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要探究她與公瑾的關聯。原來他們早已認識,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這是我們相識以來,我首次如此嚴厲地斥責她。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望向我的眼神,幽怨而受傷。幾日後,我便隨公瑾出兵三江口,而淩兒,仍然留在都督府裡。我想,等此次戰事平息,再去尋她,對此事,我們都需要時間考慮。但她還是來了,我知道,從她站在帳外的那刻起,我就知道,她來了。送走了公瑾與子敬,我便開口喚她,此刻我什麼都不去想了,隻想看著她,再也不讓她露出那樣受傷的眼神。淩兒卻首先開口認錯,她的坦率令我又驚又喜,我們重歸於好。深夜,我聽見她急切的叫聲,驚慌中,疾步來到她的榻前。她在做噩夢,如發狂般地痛哭呐喊。我急急地喚著她的名,摟緊她,想將她從夢魘中解救出來。她醒了,抱著我的脖頸,頭緊埋在我的頸窩中,汲取著我的溫暖。我能做的,隻是緊緊地摟住她。我發覺她纖瘦的身軀正隱隱地顫抖著,額上全是冰涼的汗珠,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她隻是摟著我,卻不告訴我她究竟做了怎樣的噩夢。而對於她的過去,她也甚少和我提起。或許,她還無法放開心結,全心地信任我吧。可憐的淩兒,清醒的時候,她把所有的苦痛都默默地放在心裡,從不訴苦,她的堅強令人敬佩,也惹人憐愛。隻有在睡夢中,她才能放鬆警戒,痛快地哭出來。我會守護你,絕不會讓你再陷入夢魘中,淩兒……晚時,我與子敬領兵前去借箭,待我回來時,她卻被人擄走了,生死難測。我雙手緊握著拳,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關心則亂,這是兵家的大忌。但,隻要一想到她身陷險境,吉凶難卜,便令我的心如墜無底深淵,從內心深處傳來的一陣陣悸動,正撼搖著我。是何種情感正從心裡破繭而出?為何我會如此心慌意亂?幸而,淩兒平安回來了,雖然受了傷,但,總算是回到了我的身邊。很快,新的阻礙出現了。她與公瑾結為異姓兄妹,她必須留在江東為公瑾治病,而這也意味著,我將與她分離很長一段日子。“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聽淩兒如此吟唱著,我心底有絲悸動。公瑾的話語也深深地憾動了我,大丈夫身逢亂世,血雨腥風視若無物,唯一私情卻緊緊放在心中……分離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言不由衷地說著,會尊重她的意願,讓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但,此時我心中所想的,卻是將她留在身邊。雖不知道對她的這份情感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悸動的感覺該如何自處,隻知道自己想伴著她,相守一生。在她悲傷難過時,我可以輕拍著她的背;在她懼怕黑暗時,我可以牽著她的手一同走過;在她迷茫哭泣時,我可以擁她入懷安慰。卻,僅止於此。我不會放任自己散出耀眼的情愛光芒,不會放任自己燃出炙熱的情愛火焰。我隻會靜靜地想她,默默地念她。我將淩兒擁到胸前,緊緊地摟住她。倘若先前的擁抱是一種相知相惜的情誼,那此次的擁抱,則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懷。但,我不想在此時向她訴說自己心底真實的感覺,我怕屬於自己的那份憂傷會妨礙她平靜的生活,我不想讓她同我一起承擔痛苦,我隻是熱切地希望她的世界裡隻有陽光沐浴。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隻是在她的嘴角輕輕印下一吻,等我,淩兒……請你等著我,假以時日,我一定會回來接你,等我……*天不從人願,淩兒在赤壁之戰時,竟從船頭墜如江中,生死未卜。在得知這消息後,我所有的一切,仿佛在一夕之間,全數崩塌!公瑾,他竟沒有好好守住她,他曾答應我,不會讓淩兒遇見任何凶險,他說會全力守護著她,所以我才答應讓她留在江東……而他竟讓淩兒遭遇如此的事情,明知不可將責任全部歸結於他,但我就是無法控製心中的痛楚與憤怒!於是我奪荊州,助主公迎娶孫權之妹,與公瑾棋逢對手,數次交鋒。不久,公瑾病重去世了。公瑾一去,我必要去江東吊喪。到了柴桑,祭拜完公瑾,有一事卻令我驚詫莫名,淩兒平安無事,她也在江東。再次見到她,我心底的喜悅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但我沒料到她為了公瑾的死,會如此冷漠地對我,執意不與我回荊州。有時我真的不懂她,她的任性與固執,令我頭疼不已。在那一刻,我險些不受理智的束縛,放任情感去主導自己的行動。我甚至有著一個卑劣的想法,不理她的反抗,不顧一切地將她帶走,再不讓她離開我的身邊。此時,我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為了她,我數次心如刀割,這是因為,我對她動了情,在我還未下決定之前,就已經動了情。最終,我還是沒有強迫她與我一起走,我隻是將她緊摟在懷中。我知道,戀上一個女子是件很危險的事,心底要承受無數次的痛,輕則受傷,重則喪命,即使是若即若離的關係,也得糾纏一生一世。有時兩個人間的親密情感,需要透過彼此傷害來證明。但我已深戀著她,深到連她掉落一根發絲,我都不舍得。悲亦她,歡亦她……我放開了手,任她自由地去飛翔,收拾好心情,黯然離開江東。而這匆匆一彆,便是三年。七月初七,是夜,我夜觀天象,知道士元兄遭遇不測,難以抑製心中的悲痛,獨自一人在黑暗裡靜坐著。淩兒,她來了。在我最悲痛、最哀怨的時候,她來了。她一推開房門,我就知道是她。房中有一縷屬於她的,特有的幽香,淡淡的,淺淺的,卻縈繞在心頭,滲入呼吸裡,令人無法忽略,無法舍棄。她並未開口,隻是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伸出手,輕搭著我的肩膀。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令我冰涼的心一點點回暖,那一瞬間,我真的看到了屬於我們的天荒地老。我呆坐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就破壞了這如夢如幻的一刻。直到她的手離開我的肩頭,以為她又要離去,我驚慌起來,伸手迅速將她擁在懷中。淩兒的身子柔軟而溫暖,我緊摟著她,汲取著她的體溫。她沒有掙紮,溫順地靠在我的懷中,我們便這樣相依相偎,直至天亮。我早醒了,隻是不想打破這一份靜美,便仍閉著眼眸,緊靠著她。聽見了她的溫淺呢喃,感覺她的纖手撫上了我的臉龐,她低低地歎息著,似有無限惆悵。指掌柔柔地撫著我的臉,綿柔得如同細雨拂麵,輕撫過我的額頭、眉心、眼眸、鼻梁、嘴唇,停在了唇角,她溫熱的唇隨後印上我的眉心……淩兒……我緊閉著雙眼,不想睜開。她的吻,令我如癡如醉。或許,終我們的一生,也無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與她注定是兩條沒有交集的線段,是夜空中閃爍的兩顆永不相撞的星,絕不會醞釀出情愛的果實。我們之間的情感,隻能是一種超乎自然的、淩駕於任何情愛之上的一種特殊情感。但因為擁有了這份超然的情感,我能含笑走過那段艱難的生命。即使我們不能一起慢慢變老,我依然心醉,因為我擁有了那些無儘的回想與幻想,回想從前,幻想未來……那日,我們交心長談,解開所有的心結,本以為淩兒能就此留在我的身邊,她卻說,她另有要事,又要與我分離。我無語,心情十分矛盾。我極想探問她究竟要去哪裡,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就如一隻振翅飛翔的鳥兒,我既想看她在空中自由地飛舞,又怕她終有一日會飛到我手無法攔住的地方。雖是如此,我並不想束縛她。我曾自私地想著,不放她去,用強硬的手段將她留下,這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但,我見不得她有一絲難過的情緒,最終仍放她去了。臨行的前一夜,淩兒靠著我的臂彎,身上穿著我的長袍,顯得嬌小可人。嗅著她身上沐浴後的清香,望著她微露的肩、濕濡的長發、羞澀不安的神情、緋紅的臉頰、紅豔的唇……我不是聖人,心愛的女子緊摟在懷中,而不產生一絲欲念,很難。擁著懷中柔軟纖瘦的身軀,情欲灼燒著我的心,險些逼退我最後的理智。但我知道,她有些恐懼,我也不能在此時占有她。所以,我隻緊摟著她,輕吻著她鬢間的亂發,平複著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她伸手環住我的腰,神情十分安心,口中喃喃地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最後她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我依然無語,隻是將她摟得更緊,心中卻誠摯地祈禱。淩兒,一定要回到我的身邊……請你,一定回到我的身邊……不日,我將雲長留下鎮守荊州,與翼德、子龍率兵與主公會師,取雒城、破成都,掌管巴蜀。此時,我已經任蜀軍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兼任大司馬府事,可謂手握大權。而淩兒,卻依然杳無音信。*終於,她兌現諾言,回到我的身邊,卻是身中兩箭,奄奄一息。淩兒……為何你總是要如此折磨我?你曾問我,為何我總能不動聲色地看待周遭的事物,心無旁駑地謀劃一切?究竟什麼才能令我恐懼,使我方寸大亂?你可知,肉體的傷害是痛楚,心靈的傷害卻是無限的傷悲,擁著傷重的你,我隻感錐心難言。屢屢見你受傷,而自己卻束手無策,那痛不欲生的感覺,像心被人活活撕裂,直教人連感覺都不想有。如此心痛的感覺,淩兒,你可曾知道?她最終脫離險境,保住了性命。我夜夜無眠,緊擁著她,守護著她,生怕一個不慎,她又從我的懷中溜走了。我不會讓任何危險再靠近她,什麼也無法奪走她的性命,我能守護她至今,就能守住她此生。正當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到永遠、到白首,主公卻告訴我,淩兒是曹操的女兒。曹操的女兒……初聽到這消息,我的心中確實掀起一絲波瀾。倘若我與淩兒在此時完婚,那,就並非隻是單純的男女情愛了。她是曹操之女,我若娶了她,曹劉便算是聯姻。曹操即使不想與我方交好,也必然不敢輕舉妄動,這對於穩定當前的政局,是十分有利的。但,我並不想如此做,淩兒也絕不會讚同。我不想將我與她的情感變成肮臟的政治聯姻,我對她已用情太深,此生再也放不開她了,我對她的情意確是真實的,是唯一的,無可替代的。她又喝酒了,我知道,當她心緒混亂的時候,她便會借酒澆愁。她躺在我的懷中,卻強撐著不醉倒,她要我的一個允諾。她要的,隻是我全然的信任。而我,自然不會令她失望。我信她,沒有任何原由地信她。她的來曆,她的身份,她的姓氏,對我來說,絲毫不重要。我喜愛她,隻因為她是淩兒。得到我的答案,她枕著我的臂彎沉沉地睡著了,睡得十分安心。而我,摟著她,在黑暗中靜坐著,一夜無眠。我公務纏身,無法日夜守在她身旁。情勢卻越來越嚴峻,淩兒是曹操之女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眾人皆知,主公與眾人漸漸開始逼迫我與淩兒完婚。我是個政客,凡事“利”字當先,倘若這隻是普通的政事糾葛,我會毫不猶豫地實施。可是,她是淩兒,我不想也不能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必須想個萬全的對策,保護她不受這些流言蜚語的傷害。經過這些事,她意誌越發消沉,尤其是孟起對她的不諒解,更是令她悲痛不已。她緊摟著我,蜷縮在我的懷裡,帶著淚的臉頰微蹭著我的脖頸,撒嬌哭泣的模樣,真的如同一個孩子。她終於還是淺淺地睡去了,淡淡的呼吸,溫熱的氣息,回繞在我的頸側。棲臥在我懷抱中的她,神情看來是如此安適,像個回到家的稚子,眷戀地依偎著我。數年前,她年少、輕狂,帶著倔傲的清靈之美,無論多難過的事情,她總是獨自蜷縮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裡,再痛也不說苦,倔強得讓人心疼。而今的她,柔韌、理智,漸漸成熟,顯出女子的風韻之美,她已能在我的懷中尋求安慰,希望我能安撫她脆弱不安的心。心,微微地酸著、疼著。為她,隻為她……晚時,她約我在府外相見。與她相識多年,卻是首次見她身著女裝的模樣。月光下的她,白衣飄飄,青絲如雲,秀眉微顰,褐瞳中籠罩著一層似輕似濃、似幽似怨的薄霧,迷離而誘人,當真是美到了極點,美得令我難以自已……她挽著我進了家金銀首飾店,什麼金銀珠寶她都瞧不上,卻唯獨挑中一支桃木簪。店主人十分詫異,我隻是輕笑,便將簪子買下了,並親手為她戴上。那一刻,我有絲錯覺,仿佛我與她,是恩愛多年的夫妻。淩兒拉著我到了河邊,紮了燈籠,放飛天際。她說,那燈名為“孔明燈”,是為我而做。心中有份莫名的感動,充滿了柔情似水的憐惜,我摟緊了她。她抬頭望著我,炯然火熱的目光像是要緊緊勾住我的靈魂,我有刹那的失神。溫軟的觸覺落在唇上,柔甜而溫存,輕柔的撫觸,像是微風拂掠一般。我與她唇齒相依,魂癡意動……“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在月光下泛舟,又聽見淩兒如此吟唱著,我心中抽痛不已。將熟睡中的她,輕輕放在床榻上,在她額上留下一吻,我便想轉身離去。她醒了,緊緊拉住我的手,眸中是濃得教人心痛的深情。“今夜,讓我做你的妻……”她的這句低語,在我腦海中不斷徘徊浮動,我殘存的理智被她逼得節節敗退。我閉上了眼,微偏開頭,呼吸略微急促,心底搖撼不堪。淩兒卻不給我時間猶豫,拉下我,堅定地吻著我,溫存而纏綿。對我而言,她就像深潭,有令我眷戀的溫柔靜謐,卻也有將我吞噬的暗流洶湧。而這一刻,我已無法思考,無法預期未來的一切,不知究竟是將遭遇滅頂的痛苦,還是攀上雲端的幸福。熟悉的幽香淡淡地自我鼻翼間散開,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這抹馨香,親昵地揉入我的懷中,成為我此生心中最深的眷戀。我沉醉,在這清風微拂的月夜……待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淩兒……我翻身欲抱住她,卻發現空無一人。床榻的另一邊疊放著整齊的枕頭和薄被,幾乎像是沒人動過,仿佛昨夜的火熱纏綿隻是我的夢境。房中彌漫著奇異的香味,這是她曾使用過的迷香。早已感覺到她要離去,隻是沒料到她會用如此不入流的方法牽製住我,在一夜纏綿後,悄然離去。她走了。走得乾淨利索,仿佛不曾存在過。她隻是淡然離去,沒有眼淚、沒有癡纏,似乎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隻是陣過眼雲煙。我拾起枕旁的一縷發絲,這是她的,是她唯一留給我的信物。淩兒……你非要如此折磨我麼?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幾時?我以為她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坦然接受我的嗬護,在我的羽翼下,她會毫發無傷。但我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她是如此倔傲的女子,倔到寧願獨自承受一切,也不願接受我的一點保護。她的倔強,令我又愛又恨。她心思細膩,脆弱敏感,時常受傷,卻從不讓人發覺,總是隱藏最真實的情緒,隻因為她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一把不容踐踏的傲骨了。這是她永遠的執著,卻也是我永遠的痛。淩兒……一個矛盾、倔強又讓人心疼的人兒……*淩兒離開後的日子,我終日忙於政事,令自己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念她。我留守巴蜀,整頓內政,籌集軍糧。日子一天天過去,最終,她還是回來了,躺在我的懷中,渾身是血,氣若遊絲。雖然她身上的傷口都已包紮妥當,衣袍上卻仍殘留著醒目的血跡,濃濃的血腥味飄散在空中。且,她的脈象紊亂不堪,氣息細不可聞。她,已瀕臨死亡……她蒼白的唇稍張了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隻是深望著我,眸底流露出的是對我最深切的眷戀。淩兒……竟連開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我隻感到自己的心像被生生撕開,溫熱的血緩緩淌出。我以心疼的溫柔攬緊她,無言也無語,隻是深深地將她緊擁在懷中,麵龐廝磨著她鬢間的發絲。早知道她是如此的脆弱,為何自己就是無法狠下心將她強留在身邊,而任由她漂泊在外,受顛沛流離之苦。我倏地閉上眼,須臾,再睜開眼,抑不住滿腔的哀恨。淩兒有著俊俏不凡的容顏,傲視一切的勇氣,卻帶著風般的個性遊曆世間。她雖是女兒身,卻身著男裝,技壓群雄,麵對任何艱險,她似乎都能泰然處之。然而,在這光芒的背後,誰見到掙紮的她……可憐的淩兒,令人心疼又憐愛的人兒,除了我,有誰知道她的堅強是由脆弱築成的!耳旁她的氣息愈加急迫細微,緊擁在懷中的身軀逐漸開始冰冷,我心中的天地,恍如在瞬間崩毀!我要失去她了!我要永遠地失去她了!“我……還是沒能守住你,最後,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你離開我……”我抱緊她,身形緩緩顫動,低垂的頭掩蓋了我傷心欲絕的神情。自我懂事以來,便過著艱苦的日子,所以期待著幸福的夢想,而淩兒對我而言,就像看見了融合了幸福與夢想的人。蒼天啊,既然將她給了我,卻為何還要早早地帶走她?淩兒……驚慌、不安,令人恐懼的慌亂在心中沉沉壓迫著,即將失去她的沉窒令我的身心是一片空茫的白,真實和夢魔交相生映。我擁緊她,眼微斂,滾燙的淚珠滑下,點點落在她的麵龐上。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啊!我可以從容地操控千軍萬馬,運籌帷幄,擁有足可反轉乾坤的能力,然而,這最終的結果竟是救不回心愛女子即將逝去的生命!她孱弱的手撫上我沾淚的麵頰,眸中是令我心碎的不舍,細柔的聲音幽幽地道:“不,孔明,不要……”手指緩緩從我的臉頰上滑下,她最後的聲音隨著垂下的手而歸於寂然。“淩兒……”我緊摟住她已沒有體溫的身軀,痛不欲生。我知道,今後,自己的生命已將殘缺。我捧起她的臉龐,拂開她額上的發,垂首輕吻著她冰涼的唇,麵龐輕輕摩挲著她似在沉睡的容顏,彷佛對待一個極需安哄的孩子般,低喃道:“淩兒,你還是要先走一步……如此也好,失去的痛苦,你一定也無法承受,就讓我一個人承受吧……”淩兒平和地躺在我的懷中,超塵虛幻的麵龐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所漾出的是不屬於這人世的迷離絕美。我猛地抬起頭,望向蒼茫的夜空,說出聲動九霄的咒言:“蒼天啊,請以我的靈,我的魂為證,劃下血的誓言——讓我能守護著淩兒,無論她在何處,我的魂魄,將永生永世追隨著她!”夜空中,群星閃耀。突然,有幾道白光,迅疾地閃過,照得整個世界亮如白晝。接著,是數道絢麗的色彩,如同最耀眼奪目的花朵,綻放在深黑的夜幕中。就像是淩兒燃燒生命後留下的最後一道光輝,留下永恒的美麗與惆悵……淚水,靜靜流下我的臉龐。這一場燦爛而短暫的流星雨,就像我與她之間久遠而深情的誓言……*淩兒就這樣走了,真的如流星一樣消失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一道最燦爛,也是最傷感的軌跡。她的離去對我來說,不隻是一生所愛的逝去,同時被埋葬的還有我少年時代的**與夢想,她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痛。生命是無奈的,生活又是殘酷的。不久,主公登基,建立蜀國,任我為丞相。隨後主公不顧我的勸阻,親率大軍前去征討東吳,卻兵敗,病重白帝城。他召我到白帝城,將少主托付於我。回成都後,我調整巴蜀內政,穩定因主公戰敗而混亂的人心,扶助少主即了帝位。我已是武鄉侯,領益州牧。而後,我又率軍南征,穩定南部四郡。而因瞻兒與果兒的父母早亡,淩兒也去了,我便將他們收為義子、義女,當做是我與淩兒的子女,取名諸葛瞻、諸葛果,教他們讀書習字,悉心撫養他們成人。“淩兒……”望著漫天紛飛的雪花,我習慣性地撫摸著左手小指上的銀戒,這是她最後留給我的信物,對著它說話,就好像與淩兒談心一樣,“你知道麼,這幾年我過得並不平靜,我曾五次率兵出祁山征討魏國,但都無功而返……”沒有人回答我,寂靜的院中,隻有雪花片片落下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我的耳內。“淩兒,我就要第六次出征祁山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俯唇輕吻著小指上的銀戒,我喃喃說道,“這場戰爭完結後,不管勝利或是失敗,我都會來陪你,你再耐心地等等……”我不會讓她等很久,不會放任她獨自一人在風雪中蒼白憔悴,我知道她在等我,一直一直在等著我……獨自漫步在風雪中,看片片雪花,悄然落下,心中是一片寧靜。晶瑩的雪花,輕輕柔柔地落在臉上,猶如她輕輕的吻,如此多情地打動著我的心。每個嚴冬,我都是如此地思念著她,因為有她,我絲毫也不覺得寒冷。冬天是一個回憶的季節吧,回憶裡有太多太多的她啊!心神漸漸融入這雪花飛舞、北風嗚咽的寒冷天氣,夜幕深處,遠處打更人的更聲寂寥而單調地響起。雪的世界就如同是影子的世界,沒有人聽我的心裡話,沒有人分享我的喜悅、憂傷。但我知道淩兒已成為我的影子,她會與我形影不離,陪我度過這寒冷的冬季,一生一世地陪伴著我……日夜思念著她,為她守住這一顆在午夜慢慢枯萎凋零的心,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默默地綻放著自己的心事,直至走出這漫長寒冷的冬季。淩兒……請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我再次出發了,第六次北伐,出兵祈山。大軍出了斜穀口,到了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便在此構築營壘,屯田耕作。魏國派來的是我的老對手——司馬懿。司馬懿命令將士隻守不戰,我幾次三番向他挑戰都無功而返,雙方便在此相持了百多天。而我,終因過度辛勞,病了,且病得很重。我也略通醫術,深知自己身體的狀況,我怕是要命喪於此了。我不願放棄,不願放棄我的理想和我必須承受的責任。自從先帝走的那一刻,我知道從那時起,我的責任就不僅僅是舉起蜀漢了,而是整個天下。我必須完成先帝的托孤重任,而不是半路撒手人寰。而今我老了,已是疲累不堪,我無法舉起這龐然大物了,是該放手的時候了……記得在草廬時,每當談起天下之局勢,淩兒總是用低緩的語調說,時勢造英雄,英雄卻始終無法造一個時勢……生命如花,花開刹那,如夢如幻,留下一世的激烈,其實不過是與四季的爭輝……莫非淩兒早已料到我有今日?我譴伯約(薑維)與公琰(蔣琬),秘密調兵,囑咐他們,若我有不測,不可將我死去的消息透露出去。我再與從成都趕來的楊儀與李福商量,由公琰、文偉(費禕)、伯約一同繼任我的職務。交代好身後事,我也可以安心地去了。此時已是深秋,颯颯的秋風吹落滿地的黃葉。這日深夜,一股異樣的氣氛驚起了早已昏昏欲睡的我。我拖著病重的軀體,靠在長椅上,坐在蕭瑟的秋風裡觀測星象。一顆大得離奇的流星出現在南天幕,照亮了整個夜空!隻見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半個天幕,徑直衝入西南方的主星陣,那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將星遭遇如此大的衝擊,光芒立即黯淡了下去!“看來,我的時候終於到了……”我望著那顆即將熄滅的將星,心中有絲釋然。我再度仰望著深黑的夜幕,一道耀目的光猛地刺痛了我的眼!不顧雙眼被灼的疼痛,我睜大了眼眸。星,落下來了……一顆接著一顆從天幕滑過,帶著絢麗的色彩和光芒,將黑夜照得也如白晝般明亮。流星雨……我的腦中忽閃過淩兒曾對我說過的話:“聽老人說,人的一生一定要見到一次流星雨,否則人生會有遺憾的……”“孔明,以後有機會,我們一起看流星雨,好麼?”想著,我笑了:“淩兒,我們終於可以一起看流星雨了……”一顆巨大的、白色的流星出現在天際,拖著長長的尾巴,慢慢往我的方向飛來。那顆流星是如此明亮,如此燦爛,將其他的流星都映得黯然失色。我的心跳忽地急促起來。那不是一顆流星,應該說,那不僅僅是一顆流星!耀眼的白光間,隱約可看見人的身影。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團白光緩緩靠近、落下……無數的光影聚合在一起,現出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她的長發在夜風中飛舞,肌膚如透明般,發出微微的銀光,細致無瑕的臉上帶著似水的柔情。“孔明……”她微微彎下身子,溫柔而不容拒絕地摟過我的肩膀,纖長的手指滑過我憔悴蒼白的麵龐,而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淩兒……你來了……”我長歎一聲,反手緊摟住她,意識逐漸離我遠去,眼前一片朦朧,“我等了那麼多年,你終於來接我了……淩兒……放心,這次,我不會再拋下你一個人了……”陣陣秋風吹過,五丈原上落滿了黃葉。伴隨著那幾句淒美纏綿的詞:“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假如半生奔走,最終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我已將淩兒擁在懷中,此生,我無憾了。真的,無憾了……——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