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來看你了。”我將那束寄托了我全部思念的白菊輕輕地放在墓前,雙手合一,誠摯地祈禱。秋風颯颯地吹過,揚起漫天的黃葉,我的雙眼也在淒迷的煙塵中慢慢模糊。“已經五年了,你們現在幸福嗎……”我喃喃自語,胸口瞬間湧上強烈的悲哀和酸楚。淚水點點滴滴地飄散在風中,我無力地跌坐在墓前的沙塵裡,手指緊緊地絞著衣角,生怕心裡那個曾經血肉模糊的陳年傷口會再次綻開——因為,那種直達靈魂的徹骨的疼痛將把我撕得粉碎!我顫抖的手指,輕而舒緩地拂去墓碑上的積塵,像在撫摸甜睡中的嬰兒,生怕攪擾了墓中人的安息。這個墓裡,長眠著我今生最愛的人。那個神一般的,我永遠無法靠近的男人。*十五年前。那時,我還是一個普通農家的女孩兒。我的家在成都城外,以養蠶繅絲為生。這也是蜀國大多數人民的生活來源。我是家裡的大女兒,小名喚作阿綾,下麵是兩個妹妹:阿絹和阿綺。我長得並不漂亮,身材瘦瘦小小的,但是見過我的人都說,我有一雙靈動的眼眸,像秋水一樣清清亮亮的,為我平凡的臉孔平添幾分清靈之氣。我們家並不富裕,一家人勤勤懇懇地勞動也隻能勉強填飽肚子,但是日子過得平和安寧。當那場可怕的災禍降臨在我們家的時候,我不過十四歲。父親應征入伍,不過半年便在一場對西南蠻族的戰爭中陣亡,母親悲傷過度,再加上積勞成疾,很快也撒手人寰,留下了我們孤苦無依的三姐妹。在流儘了所有的眼淚後,我抱著兩個尚在稚齡的妹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將母親安葬在屋後的小院裡。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夜晚,狂風刮過我們家破爛的草屋,帶著像女人哭泣般的嗚咽聲,我們三姐妹緊緊抱在一起,縮在牆角,抵禦著極度的恐懼和寒冷。我低聲哄勸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兩個妹妹,直到她們在我的懷裡睡著。經過那一夜,我正式告彆了懵懂的童年,迅速蛻變為一個堅強的少女。因為這個家,需要我來支撐。*幫母親治病的時候,已將本就微薄的家財幾乎耗儘,我們現在一無所有。走投無路之下,我不得不去求助父親生前的一位友人,他在那場戰爭中僥幸生還,也正是他帶回了父親陣亡的消息。這位可親的大叔,我永遠感激他。他不僅將我們三姐妹從瀕臨餓死的境況中解救出來,還到處托人找關係,將我送進了正在征選婢女的丞相府。如果沒有這位大叔,我也就永遠沒有機會見到他。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垂著頭,盯著陽光在高大的樹影間投下的斑駁,心下一片茫然,夾雜著絲絲的不安,那是對未來的無助和恐懼。 我們這一大群女孩子已經在這裡跪了許久。我偷偷揉著已經跪麻的膝蓋,大著膽子抬頭,看著遮在頭頂的蔭蔭綠葉發呆。“喂,就是說你呢,把頭低下!沒規矩!”一個很有威嚴的老人聲音驀地響起,我嚇了一跳,吐吐舌頭,急急地把頭重新低下。“你們都是挑選出來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兒,如果能被選中留下來,是你們的榮幸。在這丞相府裡工作,要懂得進退的禮儀,我現在就來說明一下……”老人的聲音嗡嗡地在耳邊響著,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因為我餓了,真的很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隻喝過一碗薄薄的稀粥。現在,空空如也的肚子開始翻來絞去,我隻得不停地揉著以緩解極度的饑餓感。又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的腳都已經麻木了。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進,一陣極清極淡的氣息從我鼻端一掃而過。我從來沒有聞過這麼好聞的氣息!那裡麵帶著些我所不熟悉的墨香和書卷香,但是更多的是一種讓人心安的沉穩之氣。接著,一個溫和好聽的男聲打斷了那個老人的喋喋不休:“嚴鬆,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些孩子,彆嚇著她們,讓她們都起來吧。”“是的,丞相。”那個老人的聲音聽來非常恭謹。咦,剛才走過去的人,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諸葛孔明嗎?我按捺不住飛揚的好奇心,稍稍抬起頭來,打量著站在前方的那個穿著灰色素袍,手搖羽扇的人。耀眼的陽光從他背後透出,襯得他的身影如神砥般修長挺拔。他臉上帶著寧靜而又悠遠的微笑,眼眸如潭水般深邃。雖然他在人群裡不是最高大,不是最英俊,不是最亮眼,但是卻無疑是眾人的中心,全因他身上那股沉穩的魄力和無可置疑的權威。那是經過多少滄桑縱橫和人情世故才會有的氣勢啊!隻不過是這麼一眼,這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已經在我的心裡成為永恒。他的目光輕輕地從人群中掃過,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當望到我這邊時,我還沒來得及收回那道近乎放肆的視線。啊,糟了,我迅速移開眼睛,臉紅心跳地低低垂下頭。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幾轉,我如芒刺在背,不禁暗暗懊惱不該因為一時的好奇心而這麼大膽,要是斷送了這次良機,如何對得起辛苦送我進來的大叔?這時,叫做嚴鬆的那個老人開始點名了,叫到我的時候,我還沒從自己的思緒裡回來。“綾女!有叫綾女的沒有?”那個老人有些不耐煩地叫著。身邊的人推了我一把,我這才恍然大悟般地叫出聲:“啊?是我,是我!我在這裡!”身邊傳來眾女孩吃吃的笑聲,我臉紅得更加厲害。“到前麵來。”老人有些不滿地看著我。我應了聲,慢慢走到前麵,隻敢盯著自己的鞋尖看。那股越來越濃的氣息縈繞在鼻端,讓我有些窒息的眩暈。“你姓什麼?”他——蜀國的丞相,居然親自向我發問了,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姓方,我叫方綾。”我低低地答,聲如細絲,手心都捏出汗來。“綾啊……哪個綾?”他似乎是琢磨了一會,才緩緩地發問。“綾羅綢緞的綾。”“噢。”是我聽錯了嗎,他的聲音裡居然帶著些微的惆悵和……失望?他的聲音醇厚,如春風撲麵般溫和,我不禁有些微微的沉醉。多好聽的聲音,像神一般的人物啊,這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嗎?在他麵前,我不禁自慚形穢。因為我的頭發有些枯黃,麵帶菜色,身上穿著向大叔的女兒借來的顯得過大的舊衣服。要是我是一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說不定就可以被選中了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埋怨自己的長相。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恢複了最初的平和:“嚴鬆,我的書房裡少一個照顧筆墨的侍女,就讓她來吧。”說完,便緩步離去了。他的背影也很好看呢,走起路來也是那麼的文雅。我崇拜地盯著他看,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叫嚴鬆的老人吃驚得大張的嘴巴,和其他女孩子齊齊抽冷氣的聲音。“這丫頭,不知道交什麼好運了,居然被丞相選中……”老人搖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交到了一個多麼大的好運。但是,預感告訴我,也許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將不一樣了……*三天後,我正式成了一名侍女,蜀國丞相的書房裡照顧筆墨的侍女。這三天裡,我受到了那名老人的“特訓”。他是整個丞相府的管家,人們都叫他嚴伯。即使如此,當第一次邁進丞相書房的時候,我還是絕望地發現,我的頭腦一片空白,緊張得連手放在哪裡都不知道。幸好他還沒有回來。這裡滿滿的都是他身上的氣息,那種清淡的墨香和書卷香,讓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我敬畏地看著堆放著不知道多少公文的案台,和幾十個大大的藏書箱,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粗鄙。“喂,發什麼呆?”嚴伯拍了我一把,指著那張看起來大得嚇人的桌案,“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隻要每天在丞相回來之前把筆墨準備好,倒好茶就行了。其他的時間,隻要丞相不叫你,你就要安靜地站在一邊,絕對不能發出聲音,知道沒?”“噢。”我呆了一下,傻傻地點頭。“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喜歡發呆啊?丞相在的時候要警覺些,知道沒……”嚴伯又開始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直到一聲“丞相回府”的傳喚聲才打斷了他的說教。一陣微風拂麵而來,我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你們都出去吧。”他的聲音仍舊溫和好聽。一陣腳步聲過去,我悄悄四顧,發現房間裡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怎麼辦?先磨墨還是先倒茶啊?我猛吞著口水,一步步挪到桌案前去,跪坐在他麵前,低著頭,小心地拿起墨條來磨。因為是第一次,我的手有些顫抖。房間裡很安靜,隻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墨條與硯台之間輕輕的摩擦聲。他的氣息很近很近,拂得我的麵頰微微發燙。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磨完了墨,我呼了一口氣,站起來想去倒茶,卻聽到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我:“方綾,你識字麼?”“我……奴婢些許認得幾個字,但是不會寫……”我小心地答。麵前的這個像神一般的男子,蜀國的丞相,我能和他對話,這該是多麼大的榮幸!他拿起筆來潤潤:“自己的名字還是要懂得寫的。”說完,便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個“淩”字。似乎是習慣般的,這個字他寫得自然流暢,仿佛在心裡不知多少遍勾勒過它的結構。寫完最後一筆,他突然怔住了,拿起這個“淩”字出神地看著,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丞……丞相,我……奴婢的名字不是這個字,是綾羅的綾……”我站在一邊很尷尬,隻得大著膽子提醒。他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順手拿起那張紙揉成一團:“是,你的綾不是她的淩,我寫錯了……你先出去吧。”由於離得很近,我看到了,在揉那張紙的時候,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我行了一禮,安靜地退出門外。在門簾垂下來的一霎那,我又抬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個神一般的男子,將那張揉皺的紙重新攤開來,緊緊地按在胸口上,表情是讓人心驚的痛苦。然後,一聲壓抑沉痛的歎息傳出門外……*我靜靜地站在門簾後,思緒萬千。為什麼丞相看到那個“淩” 字時,會出現那麼痛苦的表情?最後的那聲歎息,更是仿佛積蓄了許久的悲傷不得發泄。這時的丞相顯得蒼老而疲憊,再也沒有了那種傲視天下的霸氣,讓我的心有些難受。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擦黑了。屋裡仍是安安靜靜的,我開始有些不安,於是輕手輕腳地進去。隻見他伏在案上奮筆疾書,麵前厚厚的一摞文書才不過減少了三分之一。可能是天黑的關係,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修長的身材變得有些佝僂。趁著他停筆的時候,我送上一盅熱茶,低低地問:“丞相,要不要點燈?”“噢,好的。”他仿佛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忐忑不安,該不會又做錯了什麼吧?我點起昏黃的油燈,捧到桌案邊。燈光一跳一跳的,映出了這個已經年過不惑的男子眼角邊細密的魚尾紋和鬢邊的叢叢白發,顯示出了他的日夜操勞。“我可以看看這個屋子裡的書麼?我不會影響您的……” 我渴望地四處看著書箱,趁著這個機會,大著膽子提出。“你也想讀書麼?”他這次更加驚訝了。“是的。”我急切地說,“以前我經常偷偷到村裡的私塾去偷聽先生講書,覺得很有趣呢。”“是麼?”他長長歎息,“想看的話就看好了,有不懂的字,也可以去問問嚴伯。你是……我第二個見過的喜歡讀書的女孩子……”“謝……謝謝!我覺得,您也很像個有學問的先生呢。”我驚喜交加,話一出口才發現不對,不僅有些害怕地低了頭。他落寞地一笑:“沒關係,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以前,人們總是叫我諸葛先生,或是孔明先生。好了,你出去吧。”這仿佛才是他真實的一麵,挺直的身軀透著極度的疲憊,笑容裡藏著亙古的寂寞,內心裡埋著不為人知的苦痛——並不像白天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光芒萬丈,霸氣雄渾。我暗暗歎息。*日子像流水般地過去,我跟這個府裡的所有人也都熟悉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偌大的一個府,卻安靜得有些過分。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做著自己的事,卻一絲聲音也無。除了偶爾來拜見丞相的將軍和大臣們,整個府像一潭死水般波瀾不驚。有一次我跟嚴伯聊天時,曾經開玩笑地提到,先生四十多歲了,又是丞相,怎麼會沒有娶親呢,如果有個女主人的話,這個府裡就熱鬨得多了。“小丫頭,丞相的事情你也敢說三道四的!”號稱追隨先生大半輩子的嚴伯氣得老臉微紅,揪著耳朵就要開始沒完沒了的說教。“哎,我還不是關心先生,我就不相信先生真的從來沒娶過親啦……”我捂著耳朵叫痛,“嚴伯你知道嗎?先生的左手小指上有一枚細小的銀戒,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麼?”“其實……” 嚴伯停下手,沉默了許久,突然冒出一句,“也不是沒有過……但是看你怎麼說了,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什麼意思,你是說先生其實娶過親的嗎?”我不怕死地再問一句。“小丫頭管這麼多乾嗎?”嚴伯氣惱地敲我的頭,然後憂心忡忡地警告我,“這件事千萬不要在丞相麵前提起!唉,都快三年了,丞相還是打不開這個心結呢……”丟下正在自言自語的嚴伯,我悄悄地跑開,回到先生的書房去,隨意拿了一本詩詞曲賦,縮在牆角細細地看起來。當翻到《梁甫吟》的時候,我不禁輕輕讀出聲來:“……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喜歡這首詩麼?”不知道什麼時候,先生已經站在我的身前,一向清亮的雙眸此時竟帶了些迷蒙。“喜……喜歡。”其實我並不理解這首詩的意思,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回答了,因為我覺得先生也許希望聽到這個答案。“是啊,很好的一首詩。”先生果然微微笑了,麵龐煥發出歡喜的氣息,“這也是她喜歡的一首詩呢。”“她是誰啊?”我想也不想便衝口而出。“……沒什麼,你繼續看書吧。”先生看上去有些感傷,輕輕撫著左手小指上的銀戒走開了。看來又說錯話了,我懊惱,可是好奇心卻不斷地冒上來。這個“她”,究竟是誰呢?*這一年的清明,我要回去陪著母親和兩個妹妹一起度過。去向先生告假的時候,他正看著外麵細如牛毛的春雨出神。“你去吧,明天我也要出門。你可以晚上再回來。”他微笑,笑容裡卻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先生也要去掃墓麼?不知道是為誰呢。我摟著兩個妹妹,靜靜地坐在院子裡的大樹下,伴著旁邊母親的墳墓。驚訝地發現,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著先生。想他溫和如春風的微笑,想他醇厚好聽的聲音,想著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已經習慣了稱他先生而不是丞相,習慣了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不經意中,先生那寂寞卻高傲的身影已經籠罩住了我全部的心靈。我——也許是喜歡上他了。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在麵對如此優秀如此完美如同神一般的男子,沒有哪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會不動心的吧?晚上,我回到丞相府。書房裡仍舊是一片黑暗,全無半點人氣。看來先生還沒回來呢,我失望地想,走進去,想點起油燈來。火光微微一閃,照亮了牆角那個黑暗的人影。“誰?”我怕極了,手一抖,油燈又滅了。“是我,不要點燈。綾,到這邊來。”是先生的聲音,卻跟往日有些不同,顯得特彆的暗啞疲憊。綾?先生第一次這麼自然而親密地叫我,不禁讓我心頭小鹿亂撞。我輕輕靠過去,跪坐在先生身邊。“綾,今天我又去看她了。”先生垂著頭,自顧自地講著。“哦。”我不敢搭話,隻得安靜地聽著。“她一個人在那邊,不知道會不會寂寞?會不會覺得冷?我……我卻不能去陪她,我還有許多沒做完的事情……”先生抬起頭,幽幽地望著窗外那輪剛剛從雲層中出來的明月。他如同最純正的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眸,在月光溫柔的映照下,反射出璀璨的細碎的光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先生的淚,是那麼晶瑩美麗,緩緩地順著狹長的眼角落了下來,一滴滴打在衣角上。他的拳頭用力地握緊垂在身側,握得指節都發白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一點心裡的痛苦。他悲傷的麵容撥動了我內心裡那根最脆弱柔軟的弦,我不禁紅了眼眶。“她躺在那裡,跟走的時候一樣,眉眼間還帶著微笑……其實,她一定很痛苦吧,但是,我卻不能為她做什麼……”先生的聲音如幽靈般縹緲虛無。“……是一種無助感……”我喃喃自語。“你說什麼?”先生終於轉過頭來看我。“我說,那是無助感。”我清晰地說,“我母親走的時候,握著我們三姐妹的手,話都已經說不出了,隻是一直不停地淌眼淚,我們卻什麼也不能為她做,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那是一種深深的懊惱和無助,懊惱自己力量的弱小,無助於命運的安排……”“可是,我跟你不一樣……”先生定定地看著我,“我貴為蜀國的丞相,被人們譽為有經天緯地之材,如果我願意,我甚至可以將乾坤握於股掌……可是,這樣的我,卻不能……不能挽救最心愛的女子的性命……”他的聲調悲淒,目光慘然,讓我心裡一陣陣翻絞的疼痛。這個“她”,先生口中念念不忘的“她”,原來就是先生深愛的女子……這名女子到底有怎樣的才能,可以讓眼前神一般的男子如此夢魂縈牽,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癡情不悔……我的心底仿佛被人戳了一個大洞,烏溜溜地淌著溫熱的血。“綾,不僅你的名字像她,你的眼睛也像她……”先生的手顫抖著撫上我的眉眼,“一樣的清亮,一樣的堅強,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這麼覺得……”先生的手好冷,這份寒意一直透到我的骨子裡,我不禁打了個哆嗦。“你看,這就是她。”先生放開手,從書案下拿出一卷精致的畫冊,打開來,放在我的麵前。借著微亮的月光,我湊上去細細地看著,幾十頁畫冊,畫的都是同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有正在沉思的,也有正在微笑的,大部分是著書生裝的樣子,顯得俊美飄逸。她身材高挑,清秀出塵的麵孔上,一雙有靈氣的眼睛似乎還在閃著睿智的光芒,一回眸,一淺笑,眉眼間那種清淡平和的笑意,讓人打心底裡感到舒服。恍惚中,我似乎覺得畫上的人活了過來,在向我微微地笑……我驚得喘不過氣,久久,才能把目光移開。這麼美的女子,確不是人間該有的,而是來自天上的仙子。我注意到,所有的細節都畫得很清楚,看得出,畫畫的人在上麵投注了全部的感情。每幅畫旁,都題著同一行字:淩兒小像。“很可笑吧?”先生苦笑,“每次想念她的時候,我沒有彆的辦法,就隻好拚命畫著她的像,來稍微舒緩一下那種疼痛的思念。”我定定地看著畫冊,目光聚焦到女子的左手無名指,那上麵戴著一枚小小的銀戒,就像先生小指上的那枚。悲涼的心情緩緩升起,我何嘗不可笑呢?當他溫柔地望著我的眼睛,當他指點我讀書寫字,當他對我微微地笑,當他喚我“綾”的時候……他隻不過是透過我,在看著那名叫作“淩”的女子!他隻不過是把對她的愛戀,稍稍分給我可憐的一點……如此深刻的感情,根本沒有我插足的餘地,我的青澀的初戀,未曾開始便已完結。*第二天醒來,我已經在自己的**了。昨晚跟先生一起沉默地坐到深夜,不知不覺中便睡著了。隨意梳洗了一下,我便直奔先生的書房,卻在半路上遇到了嚴伯。“丞相病了。”嚴伯歎著氣,“昨天淋了雨回來,沒有換衣服,就在書房一直坐到今天早晨。”“啊?”怪不得昨晚先生的手那麼寒冷,原來是穿著濕衣服的緣故。我不禁暗罵自己的粗心,怎麼都沒注意到呢。“聽說,你陪了丞相一夜。”嚴伯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是今天早晨丞相吩咐人送你回房的。”“噢。”我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隻得紅著臉低下頭。“你去照顧丞相吧。說實在的,自從三年前淩小姐走後,丞相就再沒有與哪個女子如此接近過了……”嚴伯搖著頭走開。是啊,他允許我留在他的身邊,允許我分享他的甜蜜與酸楚,隻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和眼睛像她……隻是一個這麼可笑的理由而已。但是,這樣便已足夠。如果你不介意,就讓我來代替你照顧先生,淩小姐……我揮去眼角苦澀的水滴,轉身走向先生的臥房。先生很少生病的,但是我知道,他的身體並不好。長年的操勞已經磨損了他大部分的健康,他經常咳嗽,那撕心裂肺的咳聲讓我心驚。如果工作得太晚,他會不自覺地趴在桌上昏睡過去。看著這樣拚命的先生,我除了心痛,卻也不能勸他,因為我更不忍心看到他在空閒的時間裡思念一個已經不在的人。我能做的,隻有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日子仍舊如流水般的過去,掐指算來,我在先生身邊,這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這七年過得並不平靜,先生曾經五次率兵出祁山征討魏國,但都無功而返。他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也讓人擔心。先生瘦了好多,原來的衣袍穿在身上顯得寬寬大大的,臉頰邊凸起的顴骨顯得他憔悴不堪,頭發也變成了灰白色。這一年的清明又到來了。前一天晚上,當我正收拾著攤滿一桌的文書時,先生突然說:“綾,明天陪我一起去掃墓好麼?”我一驚,轉回頭詫異地看著他。先生每年必定會去掃墓,但是都是一個人去,從來不讓彆人跟著。那個名叫淩的女子的秘密,他不願意讓彆人觸碰到。“好麼?我覺得,她可能會願意看看你……” 先生的微笑仍舊如春風般和煦。我沒有想到,她的墓會是在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背後有聯綿的群山,周圍是如蔭的碧草,墓的上方,有兩棵繁茂的大樹,將陽光全部阻隔在外,空氣中飄散著野花野草的清香。我扶著身體已經極度虛弱的先生走到墓前,放上一束剛采的鮮花,擺開幾碟簡單的祭品,點燃幾支檀香。“淩兒,我來看你了,又是一年過去了……”先生坐在碑前,手指像愛撫情人般輕柔地掃去上麵的灰塵,眼神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柔情似水。“這次我帶了一個女孩子來,你不會不高興吧?這幾年,都是她在支撐著我走完這剩下不多的路……”他溫柔地對著墓碑說話,仿佛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綾,過來,讓她也看看你。”先生轉回頭來招呼沉默地站在一邊的我。我艱難地走過去,跪在先生的身邊。墓碑上——空無一字……“為什麼這裡沒有名諱?”我問。“因為,她一直在等我。在我沒有來之前,這裡是不能刻上字的。”先生撫摸著光滑的碑身。我心裡一酸,忍不住抱著他消瘦的肩膀哭起來:“先生,不要這麼說……”“綾……”先生枯瘦的手指穿過我的長發,拍著我的肩頭,“我今天帶你來,是想對你說一件事情……”“你……願意做我們的女兒麼?”轟!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部,我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女兒?哈,女兒!多麼諷刺,我今生最愛的男子,竟然親口對我說,要我做他的女兒……“綾,好麼?我和她沒有孩子,我想這也是她的遺憾,在我走以前,起碼要幫她完成這份心願。”先生的氣息縈繞在我的鼻端,如此真實卻是如此遙遠。我含淚看著先生,在他深邃的眼睛裡看到了希冀和慈愛。也罷!女兒就女兒,隻要這是先生的心願,我就一定不會拒絕。“嗯,父……父親……”我對著先生磕了個頭,哽咽地叫出了“父親”這兩個重如千鈞的字。心底的洞再次被戳開,鮮血狂湧而出……轉回身,我又僵硬地朝墓碑磕了個頭,叫了聲“母親”。“好……好孩子……”先生的眼睛裡泛著晶瑩的淚光,渾身顫抖著取下了左手小指的銀戒,溫柔地幫我戴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你母親的遺物,現在送給你了,你要好好保存。”“是。”我強忍住淚意,低聲答道。“淩兒,我們有一個女兒了,你該滿意了吧?”先生扶著我的肩頭,摸著墓碑,深情地說了最後一句話,“淩兒,我就要第六次出祁山伐魏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這場戰爭完結後,不管勝利或者是失敗,我都會來陪你,你再耐心地等等……”說完,鮮血從他的口角湧出,他的身子緩緩軟倒下來。“先生,不……”我緊緊抱住他,絕望地哭喊著。*十天後,抱病的先生執意出征,他的意誌堅決如鐵,沒有人能夠阻攔。出征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先生還在批改文書,我的心裡滿是酸楚,默默地坐在一邊陪他。“綾,過來,有幾句話要對你說。”先生放下筆,溫柔地拉過我的手。“是的,先生。”我低聲答。“你已經是我的女兒了,綾。”先生笑著提醒我,手指輕輕地穿過我的長發。“是……父親……”剛一張口,我的淚水就唰唰地流下來了,索性趴在先生的懷裡放聲大哭。“綾,彆哭了,好麼?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女孩子,是我諸葛孔明的女兒啊。”先生拍著我的手臂,輕聲慢語地哄我。“先……父親,可不可以不要出征,養好了病再去?”我哭著請求。“不行。綾,你知道的,這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一做完,我就該去陪你的母親了。”先生的語調充滿柔情。在這一瞬間,我居然有些恨那個叫作“淩”的已經是我母親的女人。先生這麼愛她,她怎麼舍得拋下先生先走?為什麼要把失去的痛苦都推給先生,要他一個人來承擔?淩啊,你可知道,你走以後,先生過的是怎樣一種孤苦寂寞的生活,而現在,你還要把他帶走,你何其殘忍……我肆意地享受著先生懷抱的溫暖,這是最後一夜……先生還是出發了。我日夜為他祈禱。這天晚上,我裹著披風,站在蕭瑟的秋風裡觀星象。一顆大得離奇的流星突然出現在南天幕,照亮了整個夜空!隻見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半個天幕,徑直衝入西南方的主星陣,那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將星遭遇這麼大的衝擊,光芒立刻黯淡了下去!“先生……不會出什麼事了吧?”我麵色慘淡地盯著那顆就快要熄滅的將星。遠處,傳來飛快的馬蹄聲,在這個深夜裡顯得異常清晰。“小姐!”嚴伯麵色慘白地在我麵前跪下痛哭,“丞相在五丈原病危!”*我和參軍蔣琬星夜趕往五丈原。神明,求求你,起碼,讓我見到他最後一麵!五丈原的大營,軍容仍舊整肅,似乎一點也看不出來丞相將要過世的跡象。但是先生的大營外,卻幾乎聚集了蜀國全部的菁英,他們都是應召而來,來送先生最後一程。“諸葛小姐,快過來,丞相已經不行了……”不知道什麼人拉住我的手,將我帶到先生的病榻前。我整個人已經完全傻掉,任彆人拉著我走,嘴裡隻會啊啊地應著。不過幾十天沒見,先生竟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已經瘦得形銷骨立,麵色如死人般透著灰氣,隻有兩顴上有病態的嫣紅,原本清澈的眼睛已經渾濁,沒有焦點地盯著某處,嘴唇乾裂,緩緩翕動著仿佛在說些什麼。“先生,我是綾,你醒醒啊,先生,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撲在他身上大哭。“淩……是淩兒麼……”先生的眼睛裡透出一絲光芒,仿佛用儘最後一口氣地說著,“淩兒,你來接我了麼,放心,這次我不會再拋下你一個人了……”“先生……”我哭得更加厲害。在走以前,先生就隻記得淩一個人麼?那我呢,他就這麼狠心地拋下我了嗎?“噢……是綾……”先生的眼睛稍稍恢複了清澈,“綾,我已經……拜托伯約照顧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回光返照!”周圍聚攏的大臣們驚呼著衝上前來,將我擠到一邊。我坐在地上無助地哭著,想起來七年前母親死的那個夜晚,此情此景何其相似,那種極度的恐懼和寒冷又將把我吞噬!“小姐,請節哀,丞相已經將你托付於我。”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我耳邊響起,接著一隻有力的大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我轉頭望去,看到一張年輕的剛毅的麵孔。哦,是先生頗為欣賞的薑維將軍。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大哭聲,我怔了一下,瘋了般地擠開人群衝上前去。先生走了,是真的走了。他走得平和安寧,唇邊還帶著微笑。“先生,你高興麼?你終於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喃喃道,身子向後倒去。朦朧中,有一個強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幾天後,魏國退兵,我們扶著先生的靈柩返回成都。先生德高望重,蜀中的百姓人人披麻帶孝,痛哭失聲。整個蜀國哀鴻遍野。我們走過的地方,遍地是飛舞的白色靈幡。成群結隊的百姓對著先生的靈柩遠遠跪拜。蜀主劉禪出城三十裡迎接先生的歸來,親自主持了隆重的國葬。深秋的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卷著白色的紙錢,飄滿了整個天空。不知道在哪裡聽過這句話:雨,是神前往人間迎接亡魂時灑下的淚。我仰頭,讓雨點打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晶晶亮的,就像——就像先生那晚的淚水……*風停了。飄搖的黃葉打著彎兒落滿我一身。塵埃落定。其實人生何嘗不像這些樹葉,經過春生,夏榮,秋落,最終還是要回歸大地。我撫著無名指上的銀戒,習慣性地將散亂的發絲捋到耳後,站起身來。“先生……不,父親,母親,祝願你們在那個世界裡過得幸福……”我含著淚水,輕輕掃去墓碑上落的黃葉。上麵幾個大字蒼勁有力——諸葛孔明與愛妻淩兒長眠於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