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雖想將念兒推到台前,讓她去與慧妃爭寵,卻也不會任她自己去想辦法接近皇帝。一來,這樣做未免為難人;二來,她更想時時盯著,不願念兒脫離了她的掌控。因此,她以正月迎春的理由,將皇帝邀來了坤和宮,同時請念兒陪侍。正月迎春,是本朝一年中的大事。皇帝要率領百官,至京郊外拜祭春神,祈求一年的風調雨順。而皇後也要率領一眾女眷,與皇帝一起,以身作則,同行耕織禮。此事雖有內廷安排,祖製與舊矩都是現成的,但皇後作為掌宮之人,也合該對此負責。遇上些懸而未決之事,請皇帝來定奪,無可厚非。念兒便隻能立在皇後身後,默默地聽著皇後與皇帝商討,正月迎春的各項事宜。待皇後翻完了參禮之人的名冊,向皇帝又稟報了迎春的儀程,才終於提到了她:“慎妃妹妹心細謹慎,臣妾便想著讓她來幫幫忙。”皇帝合上手中賬冊,終於抬頭看向了念兒。“哦?慎妃竟有如此才能?”他問,語氣裡的好奇不似作偽,“那為朕講講,你具體出了哪些功勞?”“稟陛下,迎春的時辰,下人的安排,都是慎妃妹妹提出了更好的建議,與臣妾商量著來的。”皇後替念兒答了。念兒怎麼有資格參與正月迎春之事。皇後拿出這件事,說她有參與,隻不過是客套一番,使介紹起來更自然罷了。沒成想,皇帝竟較了真。她不得不出麵,把事情圓回去。皇帝一時沒出聲,仍看著念兒。黑沉沉的眸子裡,是一貫的冰冷,沒有什麼情緒。皇後的心懸了起來:“陛下……。”她輕聲試探。“讓她自己……罷了。”皇帝終於又開了口,他究竟還是照顧皇後麵子的,“朕知道了。”他本想說,讓念兒自己說,想想卻隱下了這句。“既然慎妃協理有功,皇後可酌情加賞。”他終於移開了落在念兒身上的目光,補充道。“是。”皇後垂頭,福身領命。“陛下看了許久的宮中雜務,想必是有些乏了。”皇後又起了新的話頭。她話音一落,身旁侍立的宮人極有眼色地收起幾案上的賬冊,又站回到原位。靜悄悄地,不發出一點聲音。“隻是臣妾尚有些收尾之事要做,不能為陛下解乏。隻能請慎妃妹妹代勞。”皇後說。“春日晴好,陛下可與慎妃妹妹一道,共賞外麵的這一片黃鶯嫩柳。前些日子,臣妾可聽聞,慎妃妹妹於詩之一道,相當之精通。陛下不如與妹妹同去靈萃宮,做些吟詩作對的雅事,不僅能暢心舒懷,還彆有一番**的意味呢。”言到此處,皇後用袖口掩起嘴角,眯著眼睛,促狹地笑了。“既然皇後如此作保,那朕便卻之不恭了。”皇帝也彎起嘴角,笑了笑。 “走吧。”他轉向念兒道。他的笑不達眼底,目光中的涼意絲毫沒有融化。“慎妃娘娘的本事不小。”出了坤和宮,皇帝揮手讓儀仗停下,背對著念兒,冷冷地道。這讓一旁侍立的大太監張逢成,都吃了一大驚。陛下這是怎麼了?還沒等他弄清楚,皇帝便又開了口:“娘娘可真會攀高枝。慧妃不容你,便轉投皇後了?不愧是朕的寵妃,好大的麵子。”他的語氣總是淡然,隻不過話中的每個字,都如尖刀一般,刀刀紮人要害。“陛下恕罪!”念兒又慌又急,撲通一下便跪倒在地下,開口想要解釋,“是……”“不必跪了,自己回去反思吧。”皇帝聽見了身後她的動靜,卻不願聽她的解釋。他抬起腳,很快便走遠了。張逢成率著一眾儀仗,在後麵忙忙地追。“陛下!”念兒看著他的背影,身子仍半伏在地上,大聲祈求。而皇帝始終不曾回頭。“陛下……”念兒歪歪扭扭地撐起上身,跪坐在小腿上,喃喃地喚著。她不是傻子,陛下讓她反思之時,她立刻便明白,他不願再見她了。是不該與皇後牽扯嗎?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忌諱。眼眶漸漸地酸澀起來,蓄滿了淚水。有淚水落在衣襟上,也有淚水落在地麵,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卻無人為她拭淚了。當日之情景,許多宮人都目睹了。因此很快,宮中便傳出了慎妃失寵,遭陛下厭棄的傳聞。不過,皇帝似乎確是對念兒失去了興致,之後幾日,再沒有召幸過她,好像忘了這個人。太後與皇後當然不滿意,她們叫念兒去問話,卻一無所獲。念兒這顆棋子失了作用,當然要付出代價。宮中妃嬪無過不能受刑,但克扣用例卻是可以的。再加之,宮中奴婢一貫聞風而動,在念兒的侍奉上,難免變得鬆動起來。不過,念兒手頭上暫且還有家中捎來的銀子,而孟春使銀子的路子也未被封堵,靈萃宮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念兒其實卻並未死心。她心裡仍存有希望,萬一那日陛下隻是說氣話,並未真的厭了她呢?過了這幾日,陛下的氣也該消了。點點宮中剩下的銀錢,除去前些日子散出去的,還留有許多。念兒伸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匣子裡的銀錠。家中太太捎來的銀票,孟春早已將它們換成了散銀,為的是買通各處的下人,在皇後的苛待下,維持念兒妃位的體麵。銀票剛換好時,匣子是滿的,如今不過隻少了一層。念兒曾在始元殿使過銀子,有了上回的經驗,這回的害怕便少了些。“勞煩這位公公,請張公公出來一敘。”她比上回說得自然,但心中因羞愧而生出的緊張,並未減少太多。她借著袖子的掩蓋,往內監手中放了一塊沉甸甸的銀子,銀子上仍然沾滿了她手心的汗水。內監領命而去,而念兒仍是不能克服自己的羞恥感,找了一個既不容易被發現,也能看見正殿的角落站著。幸好此時,並無大臣出入。她不需要到處走動,躲躲藏藏,隱蔽蹤跡,以防叫人看見。正殿的殿門,正對著念兒的視線。她看見,那遞話的內監進去後不久,張逢成便在門口露了麵。隻是他並未出來,反而又走了回去。又過了一陣子。張逢成出來了。“娘娘請回吧。”他的態度仍然恭敬,語氣卻不容拒絕。“張公公……”念兒一時未習慣他這樣說話,聲音中不免帶上些怔愣。不過她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同方才一樣,她將手藏在袖子裡,抓著袖子拉住張逢成的手,再將袖口略微傾斜,一隻荷包便順著袖子滑了下來,她用指尖攥著荷包的抽繩,讓它穩穩地落在他的掌心。荷包裡的銀錢,是數倍於方才給傳話太監的。張逢成收了念兒的錢,歎了口氣。“奴婢勸娘娘一句。”他將念兒帶到僻靜處,不叫外人聽見他們的對話,“宮中有規矩,後妃不得入前廷。娘娘今日前來,是違製。若是讓陛下知曉,娘娘是要擔罪責的。娘娘還是儘快回去為妙。”“可是之前……”念兒見他不肯幫忙,心裡著急,不禁提高了些聲音。“奴婢老了,很多事記不清了。”張逢成回。“你怎會記不清?明明是去年秋天的事。”念兒話裡帶了幾分激動,語氣又驚訝,又急切。張逢成沒想到,他已經挑得很明了,就差戳破一層窗戶紙,念兒卻不吃這一套,非逼迫他把傷人的話說出來。“奴婢知道,娘娘是來找陛下的。隻是陛下見與不見,取決於陛下的心,奴婢卻不能左右。”他擔心再與念兒糾纏下去,陛下那邊等得不耐煩了,便不再顧及念兒的想法,乾脆直說了。“我知道了。”念兒如何會聽不懂張逢成話裡的意思?隻不過是不願相信,非要得一個確切的答案,所以不自覺地裝傻。此時得了他明白的回話,裝傻也沒有意義了。“多謝張公公提點。”她垂頭道謝,聲音裡強壓著哭意。陛下當真是厭了她。曾經的一切如夢幻泡影。他不該給她希望,她也不該奢望的。念兒離開的時候,強忍著的哭泣終於壓不住了。她想止住淚水,可她越這樣想,鼻子就越酸,抽泣聲怎麼也停不住。無法,在走回靈萃宮時,她隻得一路躲著人,不想叫人看見自己的醜態。到了靈萃宮外,她也不敢進去,繞進禦花園,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用袖子遮住臉,等眼淚暫時止住,才略微整理了儀容,失魂落魄地往靈萃宮走去了。而此時的皇帝,並未在殿中處理政務。他站在後配殿的連廊上,從連廊往外望去,正好能看見念兒離去的背影。“她走了?”他問。“是。”張逢成站在他身邊,弓著腰回話。皇帝問出這個問題,顯得十分古怪。明明看見了的事情,為何要再問一遍?這使張逢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他隻是區區一介內官,何必揣測陛下心事呢?“回去吧。”皇帝又發話了。“是。”張逢成連忙執起拂塵,小跑到前方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