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挽雲辭 流舒 2053 字 21天前

冷空無月。一片銀芒寒澈,隻因遍地白雪——日間又下了一天,鵝毛似的雪片直到傍晚才收住,值此深夜時分,天空地寂,便更顯了這一片銀裝素裹潔白純粹。有幾片碎雪從刑部大牢的屋頂上輕悠悠地飄落下來,與此同時,一道身影驚起、掠出,竟比那飛雪還要輕盈幾分。剛翻過牢外高牆正貼著牆麵急速移動的幾人見此,卻都身形一滯,帶頭的那個已低喝出聲:“你?!”白影麵攏白紗,昂然立於雪地,雖在黑夜卻並不突兀,反是那貼牆幾人黑衣黑褲黑巾覆麵於這白皚皚中顯得有些紮眼。隻見白衣人目光如電:“三哥,你快回去。”聲音雖小,卻含無限壓力。“小夏你讓開!念在兄弟一場,你彆逼著老哥出手。”領頭的黑衣人擰眉,正是楊猛。那白衣人自是夏雲楓,聽到這話,卻仍凝立原地,竟如釘鑿一般。“好小子,真真良心教狗吃了!”楊猛拔出刀來。夏雲楓輕歎了一聲,盯著他,又道:“三哥,我最後一次勸你:不要輕舉妄動。”“讓開!”這回夏雲楓終於動了,卻是腰間軟劍白虹流瀉,直撲對方顏麵。楊猛忙以刀相格,二人很快鬥至一處。而其餘的黑衣人自也是義軍中人,眼見兩大頭領相鬥,也不知該幫哪邊,隻得退開幾步旁觀。卻見不多時後勝負已分,楊猛鋼刀折斷,呼呼喘著大氣:“你……你……”夏雲楓劍光直指他眉心:“三哥,你走不走?”楊猛猶豫了下,終於道:“好,我走!”夏雲楓便撤了劍,放他站起身來。卻在此時,隻見寒芒一動,竟是楊猛手持半截斷刀又撲將上來:“我老楊今天非除你這叛徒!”頭一低,夏雲楓險險避開,還未及招架,楊猛已又是一刀砍來。“三哥?!”夏雲楓被他這不要命的打法驚得一愣,危急中又避開他狠狠一刀。一抬眼,卻見了楊猛眼中火樣嗜人的光——不!這的確是火光!他忙回頭,隻見不知何時,身後已現大隊官兵。“讓你走你不走!”正要回頭提醒楊猛速速離去,卻覺肩上一痛——竟是楊猛趁他回頭刹那,一刀劈上了他右肩。肩頭血如泉湧,他踉蹌後退一步,不能置信的望著對麵曾經同生共死的弟兄,一聲“三哥”生生卡在喉口。而在同時,楊猛等人已與官兵戰成一團。茫然間,他直覺地一掌擊倒了一個逼近的官兵,卻又有好幾個官兵圍了上來。周圍喊殺聲起,腥風大作,一滴滾燙的東西飛濺上他臉——也不知是那一方的,他一咬唇,強逼自己清醒,將軟劍換至左手,舞出一團又一團劍花。好不容易殺至楊猛身側,隻見一劍一刀同時穿透一官兵胸膛,夏雲楓望著一臉是血的楊猛,喝道:“你帶兄弟走!我斷後!”卻不料—— “呸!”——一口唾沫差點飛到他臉上,他避開:“……三哥?”“你這叛徒,誰要你裝好人!你自己把官兵引了來,還要演什麼苦肉計?”楊猛目眥俱裂,抽出斷刀便又向他撲來。他以劍相格,刀劍相交處登時火花飛濺。他抬起眼,望著楊猛,又望了眼血戰中的其他弟兄,隻覺胸中一片悲茫,而在此時,身後忽覺刀風。冷冷一笑,他不顧麵前楊猛的攻擊,猛然轉過身去,朝著那偷襲的官兵就是一劍。那兵一聲慘叫,倒了下去,而他身後也又一痛。他也真想大叫、慘叫,卻隻能緊緊咬住下唇,也不回頭,隻劈手一劍又一劍的向前刺去。紅花盛開,雪白映梅紅,一路拋灑而去,早已分不清是從誰身上流出。終於殺出了戰團,趁人不備又重上屋脊的他捂著肩,想回顧,卻終沒有。閉上眼,他照著大牢的天井中央跳了下去。外麵吵吵嚷嚷,裡麵卻是出奇的安靜,仍是那般沉死般的腐朽和陰翳,他喘息著,爬行在囚室上方的通風道中,屏息,靜聽,確定確實沒有異常,這才跳下,潛到一間單獨的囚室前。“小楓?”低低的呼喚聲從囚室中傳來。隔著如山鐵門,柵欄隙間隔出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大哥。”他應了聲,喉中已是氣血上湧。“你怎又來了?”王彥警覺地看向四周。夏雲楓盯著他,見他虎目炯炯,雖多日牢獄折磨卻也未損那英氣半分,臉膛是瘦削了許多,眉棱、顴弓皆高高突起,反倒更添了幾分彪悍,看著看著,不由心濤洶湧,一時不支竟跌坐在地。“小楓?”王彥這才見他麵色如雪,忙從欄裡伸手扶他,卻摸到一手濕熱,“你受傷了?”“一點小傷,沒事的。”夏雲楓慘然一笑,不容王彥細問他傷勢,忙將外麵之事相告,隻略了身上這傷來曆。王彥一言不發聽完,一拳擊在石牆上:“這個老三,就是魯莽!”夏雲楓眉頭已然擰緊:“大哥,我……”王彥轉眸,望他:“你做得沒錯。再不攔著他們,隻怕來送死的更多。”身上火辣辣地疼,卻也比不上心上的,夏雲楓閉了眼:“可……可我沒阻止得了——已經三個晚上了,他們越來人越多,我越擋他們越要來。大哥,你不知道,每次我擋他們的時候,都覺得腳底下在開裂,好怕它一個不防就張了大口將弟兄們一起吞進去——就像今天……大哥,官兵終於……動手了。”“看來,朝廷是當真容不下我們了啊。”王彥冷笑。蒼涼的感覺從那笑裡一直流瀉到欄外人身上,夏雲楓感覺到了似的,睜開眼看去,隻見王彥高瘦的身影靠在石牆上,似已與那硬石一體,見他看來,便轉眼對他言道:“小楓,不瞞你說,我有時候真想死了算了,彆再平白連累弟兄們。”“大哥?”他忍痛掙起,抓緊那鐵柵。王彥一笑:“但我又想,我若死了,豈不真成了畏罪?我不能教咱義軍背了這個罵名。其實還有……你知道的,咱義軍說到底不過是群山匪,有戰事的時候一起殺敵便啥都不用說,現在一太平,反倒成了盤管不住的散沙啊。”夏雲楓聽著,心中忽有閃電劃過。“我不是自己抬舉自己,現在是我還在,他們總還顧念我這條命,這才沒真帶著大隊殺到京裡來。要是我也不在了,你等著,隻怕是一有個風吹草動,寨子裡早就自己先亂了:要麼都像楊猛這般意氣用事,要麼……”歎了聲,他沒再往下說,黑眸裡隱隱含波,“要是公子還在,就好了。”夏雲楓忽然猛地盯著他。王彥被他眼中亮光驚了一跳,“怎麼?”“沒什麼。”夏雲楓卻又低頭,“我是覺得外頭似乎安靜了,隻怕官兵就要回來了,我得走了。”“嗯。”王彥也傾聽著外麵的動靜,頷首道,“他們定要帶了新抓的弟兄們進來,趁他們進來時,你就正好閃出去。”夏雲楓點頭,剛要離開,卻又:“大哥……”“還有什麼事?”夏雲楓望著他:“大哥,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你都相信我?”“大哥相信你,你都是為了大夥好。”夏雲楓微笑了下,搖頭:“我不止是指這幾天的事,我是說……還有彆的呢……往後呢?”王彥望著他,還他一聲爽朗的笑:“當然,大哥永遠相信你!”看不清夏雲楓的表情,潔白的身影已扯高了麵紗,閃進了黑暗中。隻聽儘頭處的牢門嘩啦一響,雜亂的腳步聲中,不知是怎樣去留。長夜幽深,雪光勾勒疏影,梅枝嶙峋,一一映在窗上——“一、二、三……”外衣披上肩頭,頸窩處佳人吐氣若蘭。雲倦初轉過頭去:“挽卿,你……”蘇挽卿隔著外衣擁住他,笑道:“我來陪你一起數啊。”“嗬。”他笑了笑,“吵醒你了。”“不吵不吵。雪夜數梅,風雅得很呢。”她也笑,伸手撫過他的麵頰——好涼啊,已站了好久了吧?不禁更緊地貼上他背,“怎都不叫我陪?”“花還沒開全呢。”他望著窗上的寒枝,回答。“那才更要一起等著。”她睫貼著他頰。雲倦初終於點點頭。蘇挽卿便鬆了手,將本是靠床的火盆朝這邊踢了踢,拉他坐下。火光裡,映出雲倦初清瘦的眉棱,因微微蹙起而越發顯得突兀,隻見他咳嗽了兩下,終於展了笑對他妻子:“你……白天見過雲楓沒有?”蘇挽卿搖頭。雲倦初的眉心便又皺了。“你還是不放心他?”蘇挽卿不由問道:三天了,那個不見蹤影,這個呢,夜長不寐……“我不是不放心他。”雲倦初搖頭,“我是……不放心我自己。”“嗯?”她不解地看他。雲倦初動了動唇,卻還是彆過了眼去。這人!又這樣了……蘇挽卿心裡輕歎,也不立即追問,隻拿起蠟燭湊到火邊。房中一亮,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也無處隱藏。“你是怕你自己會料錯嗎?”她望進那幽深的黑瞳,“倦初,可你從來就沒錯過啊。”沒錯是因為以前乃是以身作賭——雲樓公子、大宋皇帝——名如何,命如何,於世許是一發千鈞,於他自己卻不過是過眼煙雲。可如今呢?燭光下,他淡淡一笑,目光流轉,避無可避:此間此身不過是個叫雲倦初的……人吧。舍了虛名,便隻剩了血肉而已。若他所料正確,則雲楓必是危險重重;而若他計劃錯誤,損失則隻怕更大。既然同是血肉之軀,他雲倦初又哪來的心安理得隻作旁觀?如果可以的話,他情願隻身犯險的是他自己。看他笑得涼薄,她怎會不解他意?有幾人知道雲樓公子的身體一半也是被事必躬親所累?更有幾人知道這事必躬親中其實藏了他多少辛酸:這樣事事都攬於己身,是因他有幾人可信,更是因他怕欠了彆人之情。以前她也曾誤會過他,等真深愛了才明白,對於人間真情,他渴望深,失望卻更深。所以直到如今,有些東西他心底裡仍是不敢深信的:例如世人對他的愛戴與銘記,下屬們對他隻憑一句“信任”便能萬死不辭的決心。所以他總說隻為她而活,乍聽是甜蜜,思量了卻成歎息……蘇挽卿不禁走得更近,將雙手放在他肩,見他抬眸,那眼波幽深怕是萬人都敬他如父,此刻在她心中卻隻憐他若子,萬千柔情湧動,輕喚一聲:“倦初……”正要出言撫慰,卻聽門外忽有聲響。“誰?”雲倦初目光一動,已然出聲。“是我。”門外人答。“雲楓?”二人對視一樣,蘇挽卿忙去開門。燈光映照下,雪衣雪帽的夏雲楓麵色亦是慘白,冷眼盯著雲倦初半晌,才道:“公子。”知道現在不是糾正稱呼的時候,雲倦初望著那白衣血染,凝了眉:“你受傷了?”蘇挽卿正在夏雲楓背後,也早見了他肩上刀傷,望了二人一眼,想說什麼,卻終帶上門,走了出去。夏雲楓仍是盯著雲倦初,眸光流動,聲音卻無波:“剛才三寨主又帶人來劫獄,可惜,雲楓還未及阻止,官兵便出動了。”“他們全都被抓了?”“隻我一人脫逃。”雲倦初沉吟。卻聽夏雲楓又道:“請公子放心,雲楓明日還會去的。”雲倦初抬睫,二人目光於空中相遇,冷泉瀲灩,細雪乍落,砰然之下寒氣四湧,瞬時便凝成了一片霜色。霜華之下卻有水流暗湧,夏雲楓又吐出幾個字來:“我會一直去的,一直到能有彆的兄弟也逃出來……”說著,眼眶卻猛一痛,果見雲倦初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神情無改。強撐著酸痛的眼眶,他依然直直地看著他:“直到,再沒人去救大哥。”沉默了會兒,雲倦初抬首,淡淡一笑:“這麼說,你已經明白了?”窗欞上透過蒙昧的雪光,交織屋內燭焰微芒,勾勒出那靜水流深,卻又像是那水澤燦亮消融了這片羽吉光,夏雲楓望定那雙眸子,隻覺光芒遼遠卻偏刺痛雙頰。雙拳在身側悄悄握緊,他終於問出:“公子,你究竟打算犧牲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