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挽雲辭 流舒 1904 字 21天前

火,在盆裡不緊不慢地燃著,上好的炭,不生煙,烏金裡藏蓄的陽和點點釋出,燒完了以後就變成了一撮撮白色的灰,輕軟細膩。夏群正站在炭盆邊,眼見著火苗舞動,木炭成灰,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美……還沒想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感歎,便被一句冷言驚醒——“燒了。”屏風後伸出隻手來,因為緊握,手背上已是青筋畢露。“哦。”夏群忙走上前去,伸手欲接。那手卻反又收攏了一下。“雲少?”“嗯。”夏雲楓的手指這才放開。夏群便將接過的一疊紙片扔進炭盆裡,紙片在火苗中掙紮了兩下,其上數行濃墨躍然:“欽犯徐歡,年四十,豫東人士,劫獄未遂……茲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原來這都是些海捕文書,其上皆書寫著義軍中人的姓名。“阿群,這些你都是什麼時候看到的?”隻聽夏雲楓問。“今天一大早,我一出門就見貼在城門上了,就偷偷撕了幾張。”“就是魯莽。”屏風後的身影一滯。“雲少……我很小心的,沒人看見我……”卻聽夏雲楓輕歎了聲:“我不是說你。”跟隨數年,這還是頭一次聽他的雲少歎氣,夏群不由好奇地抬眼往裡瞅,卻隻觸及滿目霜葉鮮紅,哪裡看得清屏後情形。這時,隻聽屏風那頭忽然又一句:“等等!彆燒了!”“啊?”“已都燒光了?”“不不不,還有一張。”他忙撲滅了紙上的火,“啊不,是半張。”“給我吧。”夏雲楓又從屏風後伸出手來,夏群將紙遞上,聞到那手上一股濃烈的藥味。身在藥鋪,他自然清楚是上好的金瘡藥的味道。難道……?不禁借著這一遞,又向屏內探頭探腦,卻聽夏雲楓冷冷道:“怎麼,你還有彆的東西要給我看嗎?”“沒有沒有。”他吐了吐舌頭,忙縮回腦袋,老老實實低頭看自己腳尖。過了半天,卻也沒聽見那頭再言語,他便道:“雲少,那我下去了。”“彆忙。”屏內人頓了頓,方道,“阿群,我有任務要交給你。”少年一聽,急忙挺起腰來:“雲少儘管吩咐!”那頭夏雲楓卻似好費一番斟酌,片刻後,終於淡淡道:“我要你從今天起去我姐姐姐夫那裡……照顧。”這任務竟比他語調還平淡,夏群一聽便在心裡大呼失望,不由嘟囔:“雲少……”夏雲楓似乎沒聽出他的抱怨,繼續說道:“我要你跟在他倆身邊,照看一切飲食起居,但也還要注意分寸。尤其是對我那姐夫,他……他身體不太好,你萬不能打擾於他……卻也不能照顧不周。我說的,你能明白嗎?”又要注意距離,還得貼身照顧,這要求還真是又高又怪,夏群心裡雖這樣想著,卻畢竟敢怒不敢言,隻得應承了再說:“明白了,雲少。” “真明白了?”屏後身影一動,隻聽夏雲楓略一停頓,“還有,最重要的,若是遇上事情,要立刻稟報於我。”“雲少,我懂!”聽了這一句,夏群覺得自己這下可真明白了。“那好,你便將剛才我吩咐你的再重複遍吧。”夏群頭一次見他如此囉唆,心裡大犯嘀咕,嘴上卻還是老老實實的回道:“雲少的吩咐,意思就是:從此我便是服侍大小姐和姑爺的貼身小廝,不管他們答不答應,我都要死纏爛打硬留在他們身邊,寸步不離,好好照看,也要同時保護他們安全。”“寸步不離”、“好好照看”——這孩子領悟得倒快,夏雲楓肚裡暗笑,話卻仍是冷的:“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嗎?怪不得你師父總罵你心不在焉,果然是聽一句漏半句。我說了讓你保護他們了嗎?你能保護得了嗎?”“雲少……”——聽這口氣,少年顯然是有些不服的。夏雲楓卻無絲毫動搖之意:“我再說一遍:阿群,你留在他們身邊,一舉一動都要聽我的吩咐。若有情況發生,便立刻來通知我。你不是一直誇口輕功不錯嗎?那好,我就信你一次,這次如果真有什麼事情,你就是飛也要給我飛過來。”聽來還挺嚴重,可既知他武功不足為恃,又為何不派彆人去護衛呢?夏群腦子轉了兩轉,忽然想到最近聽說義軍內部似乎動**不安,師父和其他人也都在忙碌,似乎正準備著什麼。莫非是要有大行動了不成?想到此節,不由抬眸望向屏風那頭,隻見霞彩底色上映出影如瘦月,竟比以往更添了幾分孤高,又想到他方才言道信任於他,心頭不由一熱,急忙回答:“這回是真的全明白了。雲少您就放心吧。”夏雲楓點頭,剛要吩咐他退下,眉峰卻是一緊,話語便哽在了喉中。屏風後,人看不見他一手捂住腹部,死死咬住了下唇,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鬆開,一緊一鬆間已是一身冷汗。低眉,隻見手掌覆處有一個清晰的紅色掌印——“鵝掌”——最俗氣的名字,卻是江湖上最厲害的掌法之一,而他的使用者就是……想著,心頭不由一悸:二哥啊,人都道你掌印成黑乃是功力最強表現,我今日才知,你“紅掌撥清波”方是隱匿本色。究竟是為了什麼,你當真要置我於死地?閉上眼睛,輕歎一聲,他亦未弄清自己為何對外麵的少年說道:“阿群,派你做此事,看來雖簡單,你卻也絲毫不能大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而在夏群印象中,雲少一向比師父淩岩還更嚴厲,此刻聽他忽露關懷,胸中自是一暖,卻也隱約感覺絲詫異,突然想到雲少自他“姐夫”來後,便開始有些不同以往,這樣便對那對要“照顧”的夫妻多了幾分好奇,原本對此任務的諸多不滿也就淡了許多。正想著,卻聽門外有人敲門:“雲少。”——是淩岩的聲音。“進來吧。”夏雲楓道。淩岩便走進房來,順帶將房門關緊。“師父。”夏群忙打招呼。卻沒料到淩岩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煞白著一張臉,徑直走到屏風前,匆匆叫了聲“雲少”,還沒等夏雲楓答應,也顧不得夏群在場,便脫口而出:“楊三哥他……他死了!”一個“啊”字還沒發全,夏群隻覺眼前一花,大團殷紅撲麵而來,如血似焰,竟似要將人活活吞噬一般,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被淩岩向後一拉,剛剛離開原地,便見那巨大的屏風撲倒下來。“轟隆”一聲中,塵土飛揚,屏前二人隻見屏後白影搖曳,因受反力之故竟是一下子跌坐在了**,垂首喘息的姿勢如鶴掙沼澤一般。“雲少?”二人齊齊驚呼,便要上前探視。夏雲楓卻道:“彆過來。”長發垂麵,看不清他表情。聽得他長吸了口氣,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如何得的消息?”淩岩忙答:“回雲少,我今日照例去刑部打探,一去便聽說楊三哥劫牢被抓,在牢裡傷重不治了。”也隻能是這樣了。夏雲楓聞言想到。卻不料思量一定,疼痛便更加清晰起來,他兩手扯衣緊裹住腹上傷處,身體禁不住微微蜷縮。方才乍聽噩耗,失手推倒屏風,怨氣似也發泄了一些,此時雖然身心皆痛,思維卻清晰了許多,細細回憶當日情形,楊猛與他交手以及與官兵廝殺的情形一一立現眼前,算來那已是七日以前的事情,若說他要受傷也該是當天的事情。而後來幾番暗探大牢,卻也未曾見過楊猛。想到此處,他忙問淩岩:“這事你又再細問過儲三全沒有?”儲三全乃是淩岩一直有意結交的獄卒,聽到夏雲楓問,淩岩點頭道:“問過了。三哥的死和海捕文書的事都是今天剛傳出來的,鬨得全城沸沸揚揚。我便裝作好奇前去拉他喝酒打聽,他便道昨夜有人劫牢,結果被官兵發現,一番打鬥後,幾人逃脫,便是海捕文書上的二哥他們,還有幾個被抓——其中就有三哥,據說他傷勢嚴重,剛剛被捕便不行了。”說著,虎目中已是淚光閃閃。時間不對啊!有什麼猛然敲上心頭,夏雲楓腦中飛轉:楊猛明明是當日就受傷被捕入獄,怎會到今天方傳死訊?更有,義軍明明已來劫牢多次,但照這獄卒說法,官府卻似隻定了他們一次劫牢之罪……重重疑團攪得腦海翻騰,隻覺答案似就在深處影影綽綽,真找起來卻又似大海撈針。隻聽淩岩又道:“但是雲少,這些話都是他清醒的時候說的,喝到後來他醉了,又說了些話,卻教人生疑。”“哦?”夏雲楓抬眸。“他抱怨說,同是看牢的,那些當兵的就比他們看人的會邀功:明明是個死了好幾天的人居然又拖回來充當昨晚的戰功——不過就擊殺了義軍這麼一個首腦,也用不著回回拿來充數。”說著,淩岩看向夏雲楓,擰眉,“雲少,您說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三哥他……早就……?”夏雲楓這才恍然想起自己阻止義軍劫牢一事一直並不為人知:先前是即使當場有人認出,卻也無人能夠脫逃回太行報信。而這幾日,隨著被捕的人數增加,義軍前來冒險的次數已是大減。雖在他的幫助下,終於漸有人能逃脫回山,卻也未必來及將他阻撓之事傳開,特彆是傳至京中他的地界上來。所以,淩岩等人對此暗流並無所知,仍是全心信任於他。隻是,山上……隻怕早已對他所作所為耿耿於懷了吧?微微苦笑,他定了定神,答淩岩道:“依三哥的個性,隻怕是早就去劫過獄也說不定。”“那照這樣說,官府今日公布其死訊,可能是故意安排的?”淩岩想了想,說道。夏雲楓點頭,左手仍摁腹部,右手攏開眼前垂發,慢慢說道:“這不是沒可能啊:同在一天,公布我義軍首領一死數在逃,這聲勢,壓力,無疑都是最大的……”說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攏發的五指猛的抓住了額際發根,“我明白了!”“雲少?”夏雲楓深吸了口氣,右手忽鬆,手指順發尾滑下,垂落床板之上,“鏗”的一聲,他卻絲毫沒覺疼,隻是感到喉口一陣一陣地緊,半晌方顫聲道:“朝廷……是朝廷!朝廷終於要動手了。”“什麼?”聞言的二人幾乎同時驚呼,更同時盯住他的表情。見了他肯定地點頭,不由都露出憂心的神色來。正在這時,夏雲楓緊摁著傷處,抬頭看向二人,麵上不知何時竟已靜如止水。二人見了,都先一怔。過了會兒,淩岩忽然道:“雲少這樣說便這樣吧,遲早要來的。”說著,便笑了笑。夏群更是忽閃著大眼睛,似乎鬆了口氣似的,也道:“師父說得對,反正我是都聽您二位的就行。”麵對如此信任,夏雲楓眼波一**,心頭不知是喜是憂,更不知想起了誰。聽得淩岩問:“雲少,你說咱該怎麼辦呢?”夏雲楓蹙了下眉,隨即便展開。整了整衣襟,一一穿好衣衫,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去去就來,回來就給你答案。”說著,他抬眸,勾唇一笑,悄悄將捂傷的手鬆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