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後一絲光線也被濃雲吞沒。鐵灰色的陰影占據了整個天空,邊緣卻是灰黃色的,層疊翻卷,天上地下仿佛都能聞到股燒焦的糊味。有什麼,在燃燒。光禿禿的樹木在刀風中搖晃,風中落下的卻是握刀的臂膀,刀光中,揚灑的血花融化了雪花,刺鼻的血腥味衝天而起,似乎觸動了哪個神明的嗅覺,眉一皺間,大雪又是緊似一陣。白茫茫中,放遠望去,敵我難分,隻見滿地都是屍體,幸存的人們在血泊中狂吼、狂砍、狂奔。戰線往山上又推進了一些,鐵灰色的陰影像潮水般湧向山頂,拍打著犬牙交錯的山寨外防,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火光血光中,不斷有防線被撕裂,再縫合,再扯開,再填補,寨門牆外雙方用層疊的屍體又壘出了一道高牆……山頂寨內會客樓裡,此刻烏壓壓的聚滿了人,卻不是客,而是寨內所有的老弱婦孺。“奶奶,爹爹媽媽呢?”隻聽身後,一個童稚的聲音問。“他們在外麵殺敵呢。”一個蒼老的聲音答。“殺敵?是殺金狗嗎?”“……”“奶奶?奶奶,你怎麼不說話啊?奶奶,你怎麼啦?”孩子提高的聲音裡,四周卻愈發寂靜。不知這回老人回答了沒有,原本站在門邊的少年忽然猛的捂住了耳朵,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出了大門。還要再往前衝,卻被人一把拉住,拉他的人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灰色的棉氅鋪在地上,皺褶翻卷處露出底下白色的衣角,一直看著自己衣角的他抬起眼來,對少年說:“阿群,你不要去。”“可是外麵……”少年眸中又映出一團火光。拉著他的人卻似未見,隻是淡淡一笑:“可是雲少讓你跟著我,不是嗎?”“你?!”夏群臉上一紅,卻終究停下了腳步,而他身邊的人則又低下了頭去,這次卻是不住的咳嗽。他聽了,不由又摸了下揣在懷內的那塊令牌,冷硬的棱角硌疼了少年的心口。他覺得自己的身心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但望眼前煙火蒼茫,卻究竟哪裡是那利箭去處?正徘徊時,眼前忽然一亮,遠遠的,一道白影破霧而出——“雲少——”終於,少年像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台階上的人站了起來。獵獵風,動了袍角,濃雲聚散。雲倦初看見夏雲楓自煙塵中行來,白衣上血汙塵黯。夏雲楓凝視前方,霧靄中灰影如嵐。“雲少!雲少!雲少!一定是你贏了吧!就知道您是最強的!”興奮的夏群露出孩子本色,繞著偶像忘形歡呼。雲倦初看見夏雲楓扯下麵紗,微笑著伸手摸了摸少年的發髻,少年的眼睛瞬時像火種般被點燃。夏雲楓看見對麵凝望的人邁步向自己走來。於是,他的腳步不由一慢。 煙塵起,風盤旋,雪奔散。雲倦初像會客樓內所有看見夏雲楓的人一樣,走至他身前,展開笑顏:“你回來了。”夏雲楓故意不看他,拿眼睥睨四周,看到一片信任欣悅的目光,這才勾唇一笑,向眾人道:“大家不用慌,壺關城已下,我這一路是殺了官兵個回馬槍,此刻外頭一條血路上,躺著不知道多少個丘八呢!”眾人聞言俱笑。夏雲楓便又道:“可見外頭官兵雖多,卻也外強中乾不足為懼!大夥兒聽著,隻要大家齊心協力聽我指揮,我夏雲楓保證能領著大家殺出去!”眾人齊聲稱是,一時振臂一呼,應者如雲。夏雲楓豪氣大增,不由更加躊躇滿誌,立時便重新布置防禦,並命人即可保護老弱婦孺離寨。眾人一聽,都紛紛請纓要護婦幼殺條血路,卻見夏雲楓兩臂一按。眾人頓靜,隻聽夏雲楓朗聲笑道:“弟兄們勇氣可嘉,夏雲楓佩服,不過,不該流的血咱一滴也不要多流,大夥這就跟著我七寨弟兄前往後頭關帝廟,廟裡頭有條地道,直通壺關城,到了城裡,自然有兄弟接應大夥渡河!”此言一出,人人精神都是一振,也不再歡呼喝彩,齊聲應了句“是”,便都分頭而去,七寨嫡係引路,餘人或扶老攜幼,或一旁警衛,畢竟都是戰火裡洗練出來的,人數雖多卻還秩序井然,比起方才樓中困獸的散亂情景已是大為不同。夏雲楓一口氣安排了老弱去處,這才悄悄喘了口氣,手不禁又摁在了舊傷處,雖經羅克強運功治療,卻畢竟未能痊愈,方才上山時一路衝殺並未在意,此刻隻覺悶痛難忍,直衝膈上。“受傷了?”“沒有。”夏雲楓避開對麵目光,卻不料鼻尖已有汗珠隱隱滲出,於是他頓了頓,輕輕道,“是舊傷。”雲倦初唔了一聲,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邊走邊問:“地道的情況怎樣,還能走嗎?一次能容幾個人,走到壺關需要多長時間?”聽到第一個問題時,夏雲楓忍不住冷笑出聲:“若是不能走,我又是怎進得的壺關城?!”也不看旁邊人反應,劍眉一挑,他望向前方烽煙滾滾,“連你也不知道吧:其實地道出口就在壺關縣衙內,當我從大堂上掀磚而出的時候,‘明鏡高懸’下的壺關縣令嚇了個半死,嗬嗬,這豈不比丞相府的令牌還更管用?”聞言,雲倦初隻是一笑,“是我多慮了——地道內的瘴氣可除去了?”“隻要兩頭都通了風就沒問題。“夏雲楓轉眸,似不經意地一哂,“這條地道的確安全得很。”雲倦初點了點頭,垂下睫去,十指交扣於膝前,也不知他的目光是落在手還是在前麵狼藉的雪,說道:“如此就好。這條地道是靖康三年的時候,你大哥和李丞相提議修的,為的是方便義軍進出,拱衛太原,誰知剛修好就廢棄了……”更沒料今日竟派上了這樣的用場。誰知還沒說完,就聽——“你就下令封了它?”一時風聲四起,眼前霧患一掃,極目處卻是遍地的白骨。雲倦初微微一怔,隨即便想見了地道內的情景,終於明白了他所強調的“安全”——難怪,難怪他們都說地道還在,一直很安全,難怪……嗬,既然他們不曾與他說,他又何須再向人道來?現在又豈是推卸的時候?下意識地勾唇,不想解釋,興許隻因自己已太倦,隻問道:“那可清理了?”“嗯?”他望著詫異的青年,輕笑:“待會嚇著婦孺怎辦?”他顯然是不善於開玩笑的,夏雲楓眼中輕蔑之色更濃,冷冷言道:“不必擔心,寨子裡哪個人不是血裡火裡過來的?這點還嚇不著。倒是你……”終於沒往下說,略一停頓後又道,“地道裡頭還好,屍骨基本上都堆在兩頭,這邊我已叫人清理了,城裡那頭就要六哥也該命人去做了,當不會影響大隊通過……”正說著,忽聽得有破空之聲,忙定睛一看,竟是幾支羽箭飛來,不過都早已失卻了力道,紛紛掉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見此,夏雲楓卻是神情一凜:箭能射到這裡,看來官兵的攻勢又往前進了一步。果聽喊殺聲也隱隱近切,風中血腥之氣撲麵而來。一急之下也忘了舊傷疼痛,他倏的騰身而起,此時方發覺自己竟一直與那人一道並坐石階之上——哪來的這份悠閒?!想著,他觸機似的向前邁了一大步。這才回頭一瞥,卻見那人神色故我,慢慢抬了睫望他,聲音低回依舊:“雲楓,你還沒回答我第二個問題呢。”“就能一個人通過,走到那頭大約不到半個時辰。”他冷哼一聲,心已飛向前方戰場。那人卻還要在問:“那你算過沒有,寨裡現存的人馬全部通過需要多少時間?”“兩個時辰……”應付差使的回答裡,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思潮飛流直下,夏雲楓猛然轉過臉來,激流從黑眸裡湧瀉,他瞪著台階上的人,“你的意思是:時間不夠?”心弦緊中稍鬆,一股腥甜衝上喉口,也不知是甜是苦,雲倦初無法解釋,隻能點頭。夏雲楓此時也不用他再多說,腦中已然飛速旋轉:壺關比原想的難下,官兵比預料的勇猛,而山寨的布防卻比估計的還弱……這些都使時間更緊迫。更還有,自己不如料想的無情,想救的人隻有更多……聯想方才殺上山來,一路隻覺官兵似還未用儘全力,那他們的餘力又將擊向何方——是要奪城,還是要攻寨?如果是這樣,壺關的六哥還能支撐多久?自己腳下這山寨可能抵擋狂風暴雪最後的衝撞?抹把臉,遙望去,仿佛能看見光陰一點點流逝於天邊灰線,每一寸流光裡要帶走多少的性命啊!好個夏雲楓,心急如焚竟能激出了急中生智,隻見他向東一步跨出,眼睛一亮,“對了!還有條下山的道——”話說了一半,卻不知為何又生生頓住。雲倦初卻不容他遲疑,又仿佛是壓根沒在意,掩袖咳了兩聲後,淡淡接上:“羊腸阪。”“是啊,羊腸阪。”夏雲楓深吸了口氣,語調古怪,“——我怎會忘了?”原來這羊腸阪乃是太行山東路的一條棧道,乃是先人開鑿,蜿蜒曲折數裡,直插河南境內,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前些年宋金交戰之時,便是王彥領義軍死守羊腸,從而摧毀了金兵借此直搗宋京的企圖。而在當下這條戰略要道便成了義軍突圍的又一捷徑。這條路在外界隱秘,寨裡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不過因一是休戰已有年餘,二是如夏雲楓等都是久不在山上,所以,方才部署時便將這條路給忽略了。夏雲楓一經提醒,便很快有了計較,略一沉吟道:“那就這樣,分三百人護持老弱中腿腳靈便的從此道下山,其餘人則邊打邊退,等悉數送走了婦孺後,便一齊從地道撤退,最後將出入口一齊炸毀,留它一座空寨。”欣慰之色在掩唇的雲倦初眸中隱現,看在夏雲楓眼中卻全不是那麼回事,他俯視著眼前人——“你準備跟哪一邊走,姐夫?”安坐的人仰起臉來,微笑:“哪一邊路短?”站立的人就也笑了:“自然是羊腸阪直通京師。”稍一停頓,仍還是笑笑的,“不過姐夫,姐姐此刻卻應已不在汴京,我已送她回去了。”“為何?”難得見的神色一變。他卻還是笑容滿麵,“因為姐姐說需要靜養——她有喜了。恭喜姐夫。”聞言,雲倦初幾乎是從台階上彈了起來,身體卻不由一晃。閉上了眼睛,他一手按在前額,長睫在手掌下跳躍,呼吸在長睫下激越,聲音便不自覺地跟著顫抖:“……真的?”夏雲楓看著他,剛下意識地點了下頭,話語忽然隨著目光一起凝結……雲倦初卻似能看見他的肯定似的,這回換成了他在不住地點頭:“嗬,是我多此一問,怎麼可能會是假的呢,你還會騙我不成……”喃喃中,卻仍是不肯睜眼。說來可笑:寧願在黑暗中目眩,幻想那五光十色的喜悅。生怕當真一睜眼,便又隻見了漫天素白,雪片淩亂——這輩子,已見了太多場雪——夢如雪,情如雪,落梅如雪,寂寞如雪……二十年雪一般的人生。忽然就在此刻,有了最厚重的暖。心房就像被暖化了的冰似的,一塊塊裂開,再也繃不住,恨不能笑得呲了牙,笑得出了聲,笑到用儘永生永世的力氣,笑到把下輩子的笑容都用完。胸口起伏跌宕,他隻當是心在雀躍。夏雲楓卻在剛才就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他袖口上的紅點,心一沉,他終於伸手扶住了他,觸到那不隻因喜悅而輕顫的身體,夏雲楓咬住了下唇,半晌才問出了下麵的話:“這下姐夫從哪邊走?”雲倦初身體一凝,少時,鬆開了他,眼睛仍是閉著,一字字道:“還是短的那條。”夏雲楓收臂環胸,冷冷一笑:“好,公子。”雲倦初終於睜開了眼睛,“雲楓……”他仰起臉來,看著他,迎著烈烈山風,托出的言語一如當年托起玉璽一般鄭重,“謝謝你。”還沒分清充溢胸腔的是血是氣,眼眶已忍不住漲緊,眼前的身影忽然模糊又忽然清晰。“我走了。”雲倦初清淺一笑。“公子……”待他從血氣中湧出最後一聲呼喚。雲倦初卻沒有再看他。風雪蒼茫中,彼此隻留下一個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