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高水長02(1 / 1)

但夢滄瀾 流舒 4589 字 21天前

“老師——”秋風將少年的嘶喊吹得支離破碎,少年的身軀隨之也如落葉般從城垛上跌落下來。“太子!”眾人忙將他接住。懷曦頹然的閉上了眼睛:“我真沒用……我還是沒能留住他……”原來懷曦方才來時,當先是尋到了中軍大帳,未見沐滄瀾,卻見了一乾將領,除了張克化外,個個都是一見他便道:“請太子勸回太傅,萬不可冒此奇險。”這才知這幾日蠻軍屢次來書,說是已將燮陽帝帶到陣前,要天朝派人迎駕。沐滄瀾每每接信都是付之一炬,道是蠻軍詭計,並不理睬。直到前日,通州失陷。顧梅生帶傷逃回,自請一死,除此之外,一言不發。問了逃回的其餘兵將才知道:蠻軍如法炮製送信與通州,道要城內官員迎駕,卻為顧梅生嚴詞拒絕。蠻軍一怒之下提兵攻城,通州小小縣城自然不敵,蠻軍得城後,以代為教訓其不肖子民為由,竟將燮陽帝強押在城頭,親眼看他們屠城半日,血洗而去。眾人激憤,一恨蠻子凶殘,二怨顧梅生目無君父,引來這一場屠戮,教皇上受此奇辱。那顧梅生也不辯解,微微一笑後竟一頭撞向城牆,卻被沐滄瀾出手阻止,將其先行關押,隻治了其敗軍之罪,未提其他,後更下令凡接迎駕書信者一律先行通報,不得輕舉妄動。如此,便一直拖到了這日,蠻子又來信函,卻是說傳燮陽帝之諭,點名要沐滄瀾見駕。都以為他要拒絕,卻不料他略加思索後竟然答應下來,後又急命挑選武功高強的勇士扮作隨行官員同往。眾人詢問,沐滄瀾一笑:“皇上到了,蠻子可汗必然也到了。”人們這才猜到他意圖:他竟是要趁機去行刺蠻族可汗!懷曦聽後雖心痛如絞,卻也知這是此時此地那人的必然之擇:君父當前,作臣子的如何能拒而不朝?誰也再承擔不起一場通州之禍。再者,眼見兩軍決戰在即,以天朝這廂匆忙拚湊的人馬敵蠻族可汗親率的虎狼之師,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權衡之下,唯今也隻有擒賊先擒王,將計就計入敵營刺敵酋,或許能得一線勝機。然而,這世事都廟算無虞,卻又有誰能算準這人心之難舍難棄?!縱失天下,也不肯放那素衣一襲。忙尋上城樓,要勸回那人心意,卻不料先是心猿意馬,後又沉淪於他情真意切之語。驀然醒悟:英雄氣概,兒女情長,既然都要寄於那家國天下,便也就不再辜負那人的殞身報國之意。暗自有了打算,索性便要隨他同去赴了那青山埋骨地。偷與一隨行勇士換了衣衫,匆忙趕來要和他一起,卻不料還是被發現,生生被留在了原地,生生與他死彆生離……想到此處,已是肝腸寸斷。灼熱的痛楚又在刺激著眼眶,少年將指甲掐進了掌心裡: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深深的吸了口氣,他睜眼,起身,言道:“眾將聽令:隨孤去迎駕!” 諸人先是一愣,隨後便明白了他這是進兵之意,都覺此舉太過冒險,乃是萬萬不可,但如今這年輕監國已是天威凜凜,早慣了不敢反抗,不由都躊躇起來,僵立當場。懷曦一見,又斷喝一聲:“沒聽見孤王之命嗎?”“不敢。”眾將紛跪,卻仍是不動。“怎麼?”終於有人輕聲道:“太子,太傅之前曾交代:他走後,軍務皆從張將軍,我等不敢妄動。”“那張克化他人呢?”懷曦四下搜索,竟未見其影,心中更急更惱,一拳砸向身邊城垛,怒道:“是太傅監國還是我監國?!我說的話都是耳邊風嗎?聽見沒有,你們給我起來,隨我出城!”脫口而出時,並未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這一聲怒吼卻清楚的傳到了正往這裡趕來的二人耳中——鄭風如微微蹙了眉,覺察到身邊人麵上一閃而逝的表情,卻隻道:“張將軍,快些吧。”二人急忙奔至城頭,齊齊喊道:“請太子留步!”懷曦扭頭:“誰敢攔我?”鄭風如深吸口氣,緩緩吐出兩字:“聖上。”懷曦定住。張克化跪了下來,將手中之物舉過頭頂。鄭風如捧過,朗朗念道:“破虜為先,勿以朕念。”透過薄薄布匹,從反麵也能看到上麵血紅的字跡。懷曦咬著唇,半晌才說出話來:“是誰……讓你們拿這個來的?”果不其然的——“太傅曾囑末將:他走後,末將即刻進宮請此聖旨,並麵交太子。”說著,張克化便從鄭風如手中接過那斷袖,奉至懷曦麵前。懷曦一把抓過那袖,攥在胸前。過了好一會兒,方聽見他咬著牙道:“好,很好。他是不是還將軍務大權都交給你了?”張克化何等老練,一聽就知話鋒不對,慌忙叩下頭去。“太子?”鄭風如忍不住出聲,卻被懷曦目光一震。懷曦看了他一眼,眸底幽深如寒潭,麵上卻比方才緩和許多,聲音也平靜下來:“那好。就依太傅的,這裡的軍務就交給你了。”“臣……一切還請殿下決斷。”張克化忙道。“說了這裡交給你就是交給你。”懷曦不置可否的說道,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但出了此地,孤的命令,不許有人再阻攔。”在眾人都還未反應過來他話裡含義的時候,少年儲君已然轉身麵向城牆之外的長空,誰也再看不清他漸漸沉斂的眼。也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微弱的似乎是曙光正在一點點的替代渺遠的星光,隻聽他淡聲道:“都下去吧。鄭風如,你留下來。”大風起,吹得蠻軍的軍帳一個個的鼓起,如同發酵的饅頭,然而從高處望去,圍住自己的這一團團白色又更像是累累的墳塚。“千道鐵門檻,一個土饅頭。”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穿著繡龍的玄色錦袍站在臥佛寺內,那個已當了這座皇家寺院三十年主持的老僧閉著雙目,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將這句話說得若有似無。那時,白色的香煙籠罩了堂上佛像的眉眼,隻隱約看見那微微揚起的唇角,依稀宛若一瓣蘭花的笑意。再後麵很多事就都已記不清了,隻永遠記得,在自己清醒起來以前,身已在了那場瓊林宴上,白霧散儘,仕林深處,拈花一笑的人兒仿佛是佛的讖語……在多年後的今天,依然破霧而立。不覺從蒙了塵的龍袍下伸出手,剛一動作就聽見身邊馬刀機簧的輕響,他透出一絲冷笑,看向與自己隔著一張幾案而坐的人。“退下!”蠻族可汗微惱的喝退了那兩個太過緊張的親兵,他看見對麵的人緩緩的正了正頭頂的鑲玉武牟,然後是身上龍袍,而後將手重新攏回了袖中,轉過眼去。映在兩位帝王的瞳中,高台之下,槍叢戟林深處,一抹素影淡然而來。風聲,像是鋒利的劍尖在石頭地麵上劃過的尖銳粗糲,刮在臉上有血的味道。手鬆箭馳,城下,一名蠻兵被強弩勁箭活活釘死在地麵。城頭眾人還來不及為主帥喝彩,就聽見蠻軍的衝鋒號角又一次吹起。“弟兄們,迎戰吧!”代理守城之職的張克化又一次彎弓搭箭。“好——”一聲聲悲壯的應和隨即淹沒在兩軍搏命的喊殺聲裡。“將軍,將軍!”正酣戰時,卻聽人來報。“什麼事?”他不耐煩的轉過頭來。“稟將軍,太子帶五百親衛,已由東門出城。”“什麼?!”“將軍,我們該怎麼辦?”“什麼怎麼辦?!”張克化瞪著他,“太子的決定,我能如何?”“那將軍……”張克化轉過了臉去,望著城下潮水般湧來的蠻軍,一字字道:“軍人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戰鬥。”報信者的心陡然一縮,想起自己城內的親人:他們,就隻剩下禱告了吧……還沒等他想完,一枚射上城頭的巨錐就已將他砸了個稀爛。塵土被衣袍震起的風給揚了起來,因帶著新鮮的血而成一種朱紅,遠遠看去,那素裳周圍像是卷起了一陣紅色的旋風。“嗬。”看著自己最得意的近衛輕騎被人一一挑落馬下,蠻族大汗莫勒真隆輕哼了一聲,卻似並未太生氣,慢悠悠的轉眸,挑起濃眉,問幾案那頭:“你竟會有這樣的人?”燮陽帝青白的唇角**了一下。莫勒真隆大笑起來,聲音一直傳到台下的校場:“沐太傅果然好功夫,本汗手下這群猴崽子們真是獻醜了。統統給我滾回來吧!”說得方才一場以百攻一的惡鬥仿佛隻是一場雜耍表演。隻見場中央沐滄瀾收手,一手將奪來的長槍斜橫身後,一手撣撣身上塵土,回道:“能搏我家聖上一笑,沐某多謝可汗安排。”嗬,這場戲,到底是做與誰看?看見莫勒真隆忽然掃視過來,燮陽帝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在何時微微勾起笑容。莫勒真隆見那身為自己階下囚的帝王淡然的將唇角揚得更高,深凹的眼眶中黑色的眸光卻更冷。他不由也冷笑了起來,朝場下揚聲道:“太傅前來迎駕,本汗就不打擾你們君臣敘舊了,請自便,不必客氣。”說著就起身要走。燮陽帝隨之轉眸,當先見的卻是兩柄在自己頸上相交的馬刀。“彆著急,好戲還在後頭呢。”莫勒真隆說著,又一次示意那兩個蠻兵退下。隻聽台下沐滄瀾朗聲笑道:“隻要大汗還有命回來欣賞。”莫勒真隆眯縫起眼,森然道:“隻要太傅有命演完。”說著,做一手勢,校場中忽然煙霧彌漫。燮陽帝驀然站起身來。青影在煙塵中若隱若現。烽煙滾滾,護城河內已然是一片浩**的紅流。激烈的戰鬥已經不知進行了多長時間,隻知道箭囊空了,劍鋒鈍了,刀刃卷了,隻知道不停的砍,不停的喊,不停的踢開腳旁的死屍,管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的,直到自己也成為其中被人踢踩踐踏的一個。武器都總有用儘的時候,不光是天朝的勁弩,蠻軍的巨錐似乎也已告罄,然而,血卻沒有流乾的時候。呼哮聲裡,那黑色的潮水仍在一次次拍打著那青石壘砌的城池,身著黑甲的蠻軍像一隻隻螞蟻般不停啃蝕著那被鮮血染成朱褐色的城牆,而城上紅衣的天朝軍隊則用血海之浪將其一次又一次的衝刷殆儘。忽然——“天哪,那是什麼,蠻族可汗的王旗啊!”“莫勒真隆真的帶援軍來啦!”看見遠方推近的旗幟,終於有天朝士兵忍不住發出絕望的聲音。都說馬革裹屍還,可是,真的不甘心啊,就這樣死在離自己家門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流儘鮮血難道都不能保全自己的故鄉?!上天啊,難道你竟真的放棄了我們嗎?遠方的青天已被煙塵遮蔽,黯淡的顏色如同蒼天永遠的沉默,在這沉默裡,問天的人已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親信的偏將終於忍不住對張克化道:“將軍,炮彈……炮彈也快用完了,我們……我們……隻怕是頂不住了。”“廢什麼話!”張克化長刀一指,“還剩下多少?統統給我往那裡轟!”偏將看著他長刀所向,不由大吃一驚:“可是將軍,那裡……太傅可能在那裡啊……還有……”終未敢說得更多:那裡可能還有皇上啊!張克化給了他一個巴掌:“本帥隻知道蠻子可汗在那裡!不想死的就給我轟!”大地隱隱震動,麵前煙霧更濃。火藥的味道激起人一線清醒,也更刺激了嗜血者的獸性。耳聽得身旁風聲瑟瑟,沐滄瀾直覺的以手中長槍一迎,金石交擊,鏗然一響,霧中似有黑影輕哼一聲,然卻身法奇快,還未等下一槍再刺到,已然飄然而去。沐滄瀾也不追擊,眼看長槍向前刺空,他卻右手一縮,槍杆從虎口上倏忽滑過,槍柄帶著疾風直插他身後的重重濃霧。濃霧中一道黑影未及防備,發出一聲悶喝。沐滄瀾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隻見他回身一轉,槍頭銀光劃出一道半圓孤線,一招橫掃千軍挾風掣電,槍頭抖動處點點銀芒含著雄厚內力直撲而來。煙塵不由一散,露出黑影身形,距離近得眉目五官都清晰可辨。然而人卻如鬼魅一般,一見長槍掃來便忙向後急退,一團煙霧眼看又要將那身影籠罩。沐滄瀾槍卻更快,足下一點,人挾銀槍如電光飛閃,直指敵人咽喉,眼見對手已無退路,卻忽然聽得身後一聲響動,餘光瞥見又一黑影正向自己後心抓來。隻得暫緩身形,扭身一避,長槍回收,抵住身後偷襲者手中長鉤,錯身間,驚鴻一瞥那人眉目,竟與前者一摸一樣!究竟是真,是幻?並且,這,已不是第一次見到。交手中已不知多少次在四麵八方都看見這同一麵孔,虛虛實實,似真實卻又一刺就縮,似幻影卻又哪來交手時那沉沉力道?難道竟是鬼魅?這才知這些人為何都將麵目暴露,似故意讓他看個清楚——這樣一般無二,才讓人真正心生疑懼。心頭念轉時,對手已又一次隱入霧中。迷霧時聚時散,四下瑟瑟似風吹草動,明亮處仿佛隱了無數金戈鐵馬,沉暗處仿佛藏著無數鬼魅幽靈。沐滄瀾冷笑一聲:難道自己還怕了不成?當下提槍在手,挽出幾朵鬥大槍花,霧氣隨之一掃,他的身形也暴露在暗中窺視者的眼內。發絲微動,沐滄瀾忽一旋身,竟對頭頂上劈麵而來的銀光理也不理,手中長槍直刺而出,就在槍頭處響起撕裂之聲的時候,頭頂刀光也刹那隱去,一切仿佛都隻是幻覺,然沐滄瀾卻微微一笑,收回的槍頭上勾著一截殘網,數根銀絲。這就好辦了!一試之後,再不遲疑,沐滄瀾長槍舞如遊龍,像四麵八方依次刺出,刺到處也不糾纏,一刺便走,隻見根根斷裂的銀絲紛紛垂落地麵,一張殘破的大網也隨之墜下。而在同時,八方劍影也如大網般撲來。沐滄瀾身形陡然躍起,對身遭劍網看也不看,清斥一聲中,向前方正中直插出一槍,一蓬血霧炸開,一道黑影結結實實的倒在了他麵前的地上。就在同時,幾道黑影也破霧而出,直向他刺來。沐滄瀾也不躲避,一手提起地上那人,冷冷道:“他還沒死。”聞言,幾個黑影同時收勢。沐滄瀾環顧四周那三張一摸一樣的臉,道:“你們是孿生兄弟?”見他們不語,他便收了長槍,輕笑:“你們一直就是靠這一模一樣的臉來嚇人的吧?不過,嚇不著我。剛才你們也看見了,以你們的武功不是我的對手,何況你們網陣已為我所破,再無憑借,更何況……”他提了提手中的人,不意外的看見另外幾人差點撲過來的神色,接言道:“你們兄弟情深,一人損傷便軍心全散。所以——你們,根本就擋不住我!”說著,他手中一用力,將那人提到身前,道:“不如,你們將出口告訴我,我將他,還給你們。”那三人遲疑了一下,然而也就是這一下,再無猶豫。沐滄瀾感到手中忽然一軟,轉眸看去,見那被擒者唇角黑色的血線流下。錯愕時,身體直覺的後退,卻還是被那幾個恨意十足的複仇者給劃了一刀,這一刀本可以躲過,如果他用手中的屍體阻擋,然而他卻在躲避攻擊時將他放到了地上。對手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一擊過後也都收了手。彼此對麵相望,痛恨中卻也不掩幾分敬意。“我們姓紮台。”三人中有一人用不流利的漢語道,隨即又擺出了攻擊的姿勢。沐滄瀾笑了笑,回了句蠻語:“我叫沐滄瀾。”說著,手中長槍一抖。一笑過後,再無遲疑,槍如霹靂,刀如閃電,又好一場生死之搏。“殿下,你看!”懷曦隨著親衛所指方向看去,隻見山下敵營之內,道道黑煙騰空而起,隨之便是巨大的爆炸,腳下的山體仿佛都跟著震了一震。此時,他領著五百親衛已攀上了城東最陡峭的嶼山之上,俯瞰去,敵營正在西北方向,遠遠可見一道道黑色的人潮正湧向天京北門。在他們正前方,萬丈絕壁峭直如刃。懷曦轉過了頭來,音沉似水,並無半分勉強:“諸位兄弟,此去可能便成永訣,望各自珍重,若有緣有命,來日凱旋之時,孤定加官晉爵,絕不食言!”烏金深瞳緩緩掃過身前五百男兒,再不遲疑,翻身躍上一架“飛天”,雙腿發力,便向懸崖直衝而去。長風突起,烈烈有聲,將飛天的羽翼托入九霄雲裡。在他身後,五百雙翅膀也紛紛騰空,霎那間,灑滿陽光的羽翼遮蔽了青空皓宇。蠻軍大營上方的天空已被煙塵遮蔽,爆炸揚起的塵土蒙人一頭一臉,縱潔癖深重,沐滄瀾此時也無暇擦一下臉上塵土,隻顧一槍又一槍的飛刺出去。銀光閃處,紅線飛舞,黑壓壓的鐵甲大潮被洞穿出一個又一個血口,而他自己的素衣之上也綻放出越來越多朵血花。從幻陣之中剛剛得脫,撲麵而來便又遇上新一輪的進攻,也不知突破了多少層包圍,托槍的手不覺越來越沉,敵人收勢蓄攻的當口,一瞬的靜止中,仿佛能聽見鮮血墜入泥塵的聲音,還有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喘息,沐滄瀾橫槍在胸,竟然透露一笑。敵眾隻見那人一身浴血,如同戰神,一縷清風**入戰團,撩起素衣青衿,隻見那袍袂翻飛從容閒雅,涉滔滔血海如臨浩浩滄凕,不由都是一震,不約而同的攻勢一緩,不知誰出了個主意:“把那漢人皇帝押過來,看他降不降!”於是,便有人將高台上的燮陽帝押了過來。沙場中央的一抹血色,如在水一方,蠻族們還未開口,便聽見燮陽帝說了話,很輕的一句,一句話間卻見那一向冷傲的天朝皇帝眼裡忽泛出點點星光,麵上的一抹淺笑離合如水樣。有聽得懂漢語的士兵詫異的翻譯了:“他說:‘我們死在一處了。’”場中央的身影回過了眸來,眼中刹那錯落無數流光疊影,刹那往事紛至不能承受。隔著血火,君臣二人凝睇良久。終於,沐滄瀾笑了起來,淡淡垂睫,複又抬眼,同時亦抬手——銀芒萬點化作一道銀河從九天直落而下!“他娘的,他瘋了!”蠻兵們匆忙應對,戰團又一次緊縮。提起最後一口真氣再戰的沐滄瀾感到喉中有血腥湧上,視線似乎開始模糊,連燮陽帝的身影也再看不見,隻能見到一浪浪黑潮蜂擁而上。黑暗像是蔓藤滋長,將人的力氣絲絲抽去,那一刻,他聽見了心底的聲音——難道,這就是死亡?意料之中的結局,並不覺悲傷,隻是忽然有一絲抽痛,在心房最柔軟處——忽然開始懷念……金色的陽光……“將軍!將軍,真的守不住了啊!敵軍已經越過護城河,土城眼看就要失守啦!”“將軍,我們真的要敗了嗎?”“混帳!”張克化一腳踢開了身前幾乎要哭出來的士兵,長刀就要斬下,卻被一人攔住,轉眼看去正是鄭風如。俊美的文官此刻也已是煙塵滿麵,使出了全力架住了他的刀:“將軍,刀下留人,多一個戰士便多一份希望啊!”“哼!”張克化悶哼了一聲,收了刀,正要叫那幾個士兵滾回去守城,卻見那幾人都盯牢了遠方的天空,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隨他們看去,隻見東方的天空中一群“大鳥”蔽日而來。“太子?!”鄭風如一見,不由高呼出聲,竟然興奮得一拳擊在城垛之上,猛地吃痛,也顧不得喊痛便又嚷嚷,“將軍,那是太子殿下,他帶著新造得‘飛天’,居然真的飛起來了!”張克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架架形狀古怪如飛鳥的東西,竟然順著風勢向敵人大營滑去,而攻城的敵人們顯然也主意到了這些奇怪的大鳥,都顯出了驚怖的神情。隻見那些“大鳥”隨風飛來,其中有一些不知為何忽的就墜落了下來,隨即便帶起一聲聲驚天動地的爆炸之聲,不斷有黑煙從敵營裡升起。鄭風如心知是“飛天”倉促造出,未及演練,一旦有士兵因駕馭不善或為敵軍箭矢射中而墜落,便會引爆機身內的炸藥,與敵人同歸於儘粉身碎骨,而絕不讓一架“飛天”甚至是殘骸落入敵手。思及此處,不由心中惻然。卻見旁邊“飛天”的製造者謝光興高采烈,連聲道:“成功了,成功了!”竟是純粹隻當此物為玩具,而非殺人利器,心頭竟浮起種不祥之感。而張克化這廂則還來不及多想是該為這新式武器高興,還是為太子安危擔憂,便聽又有人報道:“將軍,玄武門破了!”黑雲壓城城欲摧,然而這世上也有壓不折的脊梁,黑暗之手也不能攀折的高潔的花。刀風襲來,潔白的唐巾在那人一側身間飄然滑落,立刻就染上了血霧,青絲四散,顆顆血珠也隨風四濺,淒豔決絕。朦朧中,似乎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難道真是死前的幻覺?這樣想著,卻還是忍不住回眸,半空中,沐著陽光的烏金羽翼向他展開——“老師——”“曦兒?!”沐滄瀾撥開額前垂發,終於看見“飛天”上少年的臉龐。“老師——”少年還未及展開笑顏便變了顏色,大聲叫道,“小心後麵!”沐滄瀾下意識的低頭,凜冽的刀光堪堪從他頭頂掠過。“老師!我來了!”懷曦再不敢分他身,操縱“飛天”便向下俯衝,一麵高喊,“老師,把手給我!”沐滄瀾聽見了,但四周敵海茫茫,抓住這求生孤木又談何容易?隻能遙遙相望,地上雲端。於是,便索性轉過身去。正在這時,卻聽四周爆炸聲此起彼伏,蠻兵們慘叫連連,對沐滄瀾的圍困頓時鬆懈許多。懷曦知道是同來的親衛們不惜引爆炸藥舍身隕落,這才在包圍圈上撕出了一個血口來。眼眶漲得酸痛,他緊緊盯著那抹血染的素影。嘶聲喊道:“老師,過來!過來抓住我!你想讓他們白死嗎?!”這一句果然有效,沐滄瀾終於轉過臉來,懷曦急忙一個俯衝,大叫:“老師,伸手!”沐滄瀾終於伸出手去,懷曦大喜,眼看十指便能相扣,卻不料——沐滄瀾身旁一倒地的蠻兵忽然抱住了沐滄瀾的腿,拚上了死命不肯鬆手,而此時大風更緊,須臾之間,“飛天”就要滑翔而過。“老師!老師!”懷曦不知自己急淚已下,隻是一勁的將手伸得更長。卻見沐滄瀾仍伸著手,麵上卻是淡淡一笑,散儘風流。“老師——”少年天子的哭喊破碎在風中。絕望時,卻沒料聽得下麵忽一聲慘叫,那蠻兵竟然鬆開手來,他顧不得多想,急忙抓住沐滄瀾的手,操縱機括,將他帶離地麵。“飛天”晃了兩晃,借著風勢,終於又升上了天空,向前方滑翔。“老師!”“彆哭,曦兒。”聽見他這樣說,他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他也不敢眨眼,緊緊盯著與他雙手交扣的人,看見那麵容愈來愈蒼白,手上忽然一滑,他心一緊,忙更緊的握住,那人大概吃痛,微微抬了抬睫,勾勒一笑,他卻發覺手中更加冰涼。有什麼,將淚水驟然凍結在了臉上。幸好二人已飛離了敵營,懷曦忙操縱機關,降落下來,落點正是一方土城,工事已然被破壞,四周橫七豎八的到處是兩軍的屍體,隻剩了幾個半毀的土包還矗立當場。懷曦也管不了許多,一把將沐滄瀾拖入土包之後,這才發現懷中人已然暈厥,通身血染連傷口都找不到是在什麼地方。“老師!老師!”熱流又順著冰河在麵上肆意,懷曦慌亂的想尋找傷口,又怕真觸到他痛處,一時又急又亂,隻會反複呼喚他名字。然而,人還未醒轉,敵兵已然當前。幸好有土包作掩體,懷曦隻得先放下沐滄瀾,引燃了“飛天”內炸藥,用力將它推下了土坡。轟隆巨響聲起,懷曦不敢絲毫停歇,背起沐滄瀾便往城裡跑。天京玄武門側已經陷入巷戰,鱗次櫛比的房屋之間隻聽得喊殺陣陣、金石交擊,少年負著昏迷的人貓腰穿行於街巷之中,全然不覺疲累,隻是身後的追逐聲越來越緊逼,教他心焦。卻聽耳旁微弱的聲音響起:“曦兒,放下我。”他不理睬。身上的人便掙紮了兩下,少年隻覺背上又濡濕了一片,咬牙回道:“不放。”“殿下!”於是那人便又道,“你忘了怎麼答應過臣?”懷曦沉聲回答:“現在是在城裡,那就聽我的。”“曦……”背上的人還要再說什麼,卻忽然身子一繃,懷曦也聽到了紛至遝來的追兵腳步聲,忙更加快了腳步,前方正好有一拐角,急忙閃身進去,卻不料,是一死胡同。後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回眸看去,光滑的磚牆上已映出了刀光劍影。他下意識的抓緊了背上的人,看見一縷帶血的發絲垂在自己的前襟,少年深吸了口氣。蠻兵進入了宅巷,對著死胡同內的二人排開了箭弩,也不急著射出,臉上有貓捉老鼠的得意。正在這時,忽聽一陣金屬敲擊之聲,像是許多家的鍋碗瓢盆一起敲響,同時一陣“豪雨”也猛然傾注下來,砸得蠻兵抱頭鼠竄,懷曦定睛一看,原來那些“雨點”竟是些磚頭瓦片。屋頂牆角不知何時就冒出了許多手拿棍棒、門閂的老百姓,男女老幼隻管見了蠻兵就砸,一時喊聲震動天地,矢石橫空飛**,一群全副武裝的蠻兵竟全軍覆沒於這樣一條不知名的小巷——而天京城中又有多少條這樣的巷陌?!少年太子強忍著才未再讓淚水滾落,抬眼望去,遠方的天空中,長風已然將煙塵滌**,澄澈的天色已然一點點的從血色中浮出,瑩藍生光。“老師,我們一定會贏的!”他轉頭對身後道,卻沒得到絲毫回應,這才發覺背上的人已經許久沒了聲響。忙將他放下,攬至身前,觸手卻是滿目血紅,他顫抖著又探了一探——一隻羽箭已沒入了那清瘦肩膀。“老師!老師!”巨大的恐懼像是無數的鼓槌差點將心房敲碎,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他一把打橫抱起那人,向外衝去。“小兄弟,彆急!大夫在那邊!我帶你去!”街上的居民紛紛給他引路。懷曦飛奔,心如擂鼓,隻覺這條小巷乃是平生所行之最長。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停了下來——是被迎麵而來的人海擋住——“讓開,快讓開!”視線早已模糊,他還想要往前衝。卻見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他聽到無數人同時歡呼呐喊:“殿下,我們勝利啦!”轟的一下,年僅十三歲的監國跪倒在血澤般的土地上,淚流滿麵。《天朝史》載:燮陽六年,天京完勝。敵酋莫勒真隆傷於火炮,遂退三十餘裡。次日,蠻軍北撤。自此,不複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