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夢誰憐(1 / 1)

但夢滄瀾 流舒 6400 字 21天前

春天就這樣悄然過去,不知不覺中,已有南來的焚風絲絲縷縷透入京城厚重的牆壁,隱隱帶來南方邊陲漸炙的氣息。朝廷早已表明了態度,絕不會對西百裡妥協,卻也並未如多數人所預料的動用朝廷大軍去鎮壓,隻是令鎏水都督雲如海總攬除轄下四營,更兼原南泗駐軍軍務,並授專閫之權,同時還命附近三郡整頓軍馬前往支援。這些都是明麵上的事情,老百姓暗地裡更聽說:雲孟的郡主娘娘已經啟程來京,而慈寧宮內則堆滿了勳貴千金們的畫像。更還有他們不知道的:隨著子粒田稅的開征,國庫終於有了充盈之象;而一場嚴苛而公正的京察過後,當經過種種考驗而過關的各級官員們數年來第一次領到了全額薪俸,而不用再以胡椒鹽巴等折兌時,終於都露出了歡心鼓舞的笑容。如此,州察、郡察也就慢慢都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同時,紫金將軍瞿濯英則給駐邊軍隊帶回了沉甸甸的恩旨和餉銀。直到這一切發生,這場倍受懷疑和責難的維新才終於聽到了普遍的稱讚擁護之聲。但也有不少人將之稱為“劫富濟貧”。勳戚門閥們也依舊采取著各種手段對抗。但好在京察之後,如今各部官員大多精乾,作總的內閣輔員又意誌堅定、手段霹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於是,一段日子下來,雖內憂外患,整個國家倒也有條不紊,民心安定,並無惶惑。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此間最雷霆萬鈞的事件便是“白雲巫蠱案”了。說起此案,竟有段離奇掌故。白雲乃是城郊一間道觀的名稱,地處偏僻,一向少人問津,但近來忽然香火繁盛,據說是因來了個遊方道士,有些道行,所以引得不少達官貴人前去。這本是件不相乾的小事,卻不想近日太傅沐滄瀾忽身體違和,一日入宮議事時竟然暈倒於宮中。皇上大驚,留其在宮中靜養,但好幾天下來都不見起色。聖心甚憂,至中宵驚起,夢見帝師身周白雲籠罩,望之不祥。後聽鄭風如之言,搜查白雲觀,竟於觀內挖出刻著太傅生辰八字的桃木小人等物。皇帝震怒,下令徹查。一時間海雨天風,牽連達上百之眾,都是一直帶頭對抗新政的權貴舊勳。這一日,內宮之中,沐滄瀾睜了眼睛,望見麵前侍立的內侍總管:“胡公公。”“太傅,您可終於醒了!”胡福忙上前。沐滄瀾撫著沉重的額,打量四周明黃,知是誰之床榻,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輕輕問道:“陛下呢?”“議事呢,待會兒就回來。”胡福答,“太傅身上可好?太醫說您是舊傷在身,元氣已損,又兼著憂心過甚,積勞成疾,本源已經虧,這才會突然爆發,囑咐您一定要潛心調養些日子,萬不可再勞神。”說著就讓人把藥端上。 沐滄瀾剛要拒絕,卻聞到那藥的異香,心念一動,便接了過來,端碗的手不住在顫。“太傅,讓奴才來吧。”“不用……”他推辭,抓碗的五指白若透明,全無血氣。胡福沒有意外的看見碗從那手中滑下,一碗藥汁潑在了地上,也不多言,忙叫人收拾了端下去。隻見錦繡堆疊中,沐滄瀾背倚靠枕,額上薄汗涔涔,力虛體弱倒是一點也不是假裝。沐滄瀾閉著眼睛,長睫在消瘦的顴弓上投下深深黑影,又問了遍:“陛下呢?”胡福暗歎了口氣,終於說了實話:“太傅,陛下是親自督查巫蠱案去了。”說著便將此案前後經過描述了一遍。曦兒,你就是這樣在……保護我?前後一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是該恨該怨,還是該感激感動?縱是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一絲宛轉,然千回百折終還是隻成了沉沉一歎,脫力的手指甚至握不緊拳,沐滄瀾睜開了眼睛,盯著放在明黃錦被上自己蒼白的雙手半晌,緩緩道:“胡公公,請扶我去朝陽殿。”“這……”見胡福遲疑,他不由勾了唇角,笑容極淺宛如夢幻:“放心吧,陛下看到我不會不高興的。我去了,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進得朝陽殿,果見群臣聚集,皇帝在座。見了他,懷曦頓時眼中一亮,喉中一陣似悲似喜,幾乎脫口就要喚他過來,但隻能全都壓在了心底,端坐在禦座之上,吩咐:“快給太傅賜坐。”卻見沐滄瀾搖頭拒絕:“陛下,臣不敢。臣此來是請罪的。”“太傅?”懷曦心一緊。隻見沐滄瀾垂睫,躬身道:“臣便服見駕,有失體統,請陛下恕罪。”懷曦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自己悄悄按他尺寸備下的一套雨過天青色的常服。這青衣此刻穿在那病猶未愈的人兒身上,襯得玉膚如脂,潭眸如星,雍容淡雅中更透出絲秀致荏弱,見所未見,惹人心頭鹿撞,一陣咚咚,忙道:“太傅不必多禮。”沒料沐滄瀾竟索性跪下了:“陛下,臣此來還有大罪要稟。”懷曦看見他慢慢抬起頭來,多日未啟的眸子靜如往昔,淡淡啟唇:“巫蠱之事乃是由臣而起,就連市井百姓都知‘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而臣竟受其害,定是因臣德淺福薄,故才會為妖邪所侵。因此,此案責任大半在臣,是臣疏於修身之故。故臣今特來請罪,請陛下停止調查和株連,免得人心動**。如要處置,就請處置微臣一人。”說罷,伏地不起,一帶素衣沒入塵埃之中。他果然懂得。可自己心中卻為何沒有快慰,反是濃濃辛酸,在他水裳迤邐,埋沒進這皇皇宦海中的一瞬?真不愧是教授自己的人,帝王心術隻他一人能懂,千思萬想也鬥不過他一點念動。滄瀾啊滄瀾,還是該再叫你聲“老師”?你永遠都能將我的心思掌握,卻為何又都能無動於衷?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是罵也好,恨也好,反抗也好,都勝過這些冷漠的表麵順從——你的曦兒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軀體,他要的是哪怕會一起化劫成灰的燃燒心魂!一旁執筆擬旨的鄭風如抬眼,看見皇帝盯著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眼中波濤洶湧——身若履冰,心如抱炭——重重錦繡層層珠玉堆砌的禦座,有幾人能知其上冷熱?大約是同病相憐,他不禁想到自己與小謝初識時候,也是一個情潮翻湧,一個全然不應,多少無眠長夜,多少風露中宵,當真是先愛上的先輸,耗儘心力好不容易才得來現下幸福。而眼前這二人,麵對的顯然更是無期長路。他不由更加同情起寶座上的那個:有誰能想到一國之君心術用儘隻為一人平安?此次改革,太傅總攬全局,亦攬下了全部怨恨。門閥權貴對他恨之入骨,明槍暗箭層出不窮,若是讓他們知道了他忽然抱恙,必然要伺機反撲。此時內閣群龍無首,定難還擊,這樣被扳倒而不得善終的首輔權臣史上可謂比比皆是!於是,這沒有實權的皇帝才隻好定下了此先發製人之計——假巫蠱之名,先一步鏟除意欲作梗的權貴,大開殺戒,不惜犧牲自己的英名。如此苦心孤詣,足以感地動天。然而,那一人卻在此時反過來為敵人求情,若是自己身處禦座之上這位置,怕也不知該笑該歎。他沐滄瀾的確是阻止這場屠戮的最好人選,然而就這樣在朝堂上說出,麵上不見感動,反是咄咄逼人,這又讓定下這苦計的人情何以堪?轉瞬工夫,鄭風如腦裡已然轉了幾轉。卻見座上懷曦隻是苦笑,道:“太傅言重,如今巫蠱已除,首惡已懲,朕又如何會再怪罪誰呢?更何況是太傅你這受害者?”案件再擴大下去就可能不再是敲山震虎,而會真正演進成一場失控的屠殺,當下,的確是結案的最好時機。隻是,我們,又要走向何處?“謝陛下寬宥。”他仍俯首在下。“朕隻當是為太傅納福。”一切,都停止在剛剛好的時候,除了感情。他微微笑著,隻是嘴裡越來越苦:我們,的確永遠是最最默契的,隻有政治。而你——鳳眸裡泛起薄薄的光暈,追隨著那縹緲的青影——你這一番冠冕堂皇是否更意味著你“必須”很快痊愈,才能證明是真受了巫蠱侵襲,從而證明我的英明?果然聽沐滄瀾道:“托陛下洪福,臣定會不日痊愈。”“嗬嗬,那就太好了。”懷曦覺得自己笑得比哭還難聽:“不日”?你就這樣急著離開?“謝陛下……”虛弱的身體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更不要說內力,這一生中還從未感覺抬頭是件吃力的事情,雖聽出了高高在上的人話音中的淒楚,卻無力起身,還他哪怕一個眼神,額點著地麵,沐滄瀾的苦笑無人能瞧見,歎息亦無人能聽清。懷曦終於發現了什麼,那人竟未如所料的當即離去,反是這樣伏跪了太久——難道?!身體已快於思想的行動起來,急忙走下玉階,上前一把扶起那人——“太傅?”攬在懷裡的身體軟得像雲,麵上汗珠如雨——心中疑竇陡生,不禁環得更緊。“陛下……”沐滄瀾輕歎了聲,終還是無力掙脫他的環抱,隻得閉上眼睛。“太傅,您這是怎麼了?”“還沒好全?”眾臣不論真心假意也都紛紛圍攏上來,關心這朝廷第一重臣。懷曦低頭看去,隻覺那人容顏如雪,映在一片紫衣玉帶當中如一道淡淡的水痕,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抹平消失,登時方寸大亂:何時見過這華彩奪目的人物這般黯淡無神?正胡思亂想,忽覺身後風聲一緊,多年習武的敏銳讓他直覺的一躲,一道寒光刺了個空。——刺客?!懷曦不敢怠慢,帶著懷中人騰身一旋,定睛看去,隻見不知幾個“朝臣”竟持匕首刺來,個個身手不凡——想必是為刺客假扮。也來不及多想,便抱著懷中人左躲右閃。這一日殿上議事的朝臣不多,除了次輔張克化外,都是些文臣,於是便隻有張克化搶上來空手奪白刃,其餘人則隻會邊躲邊喊:“有刺客——來人啊——”天朝製度,侍衛都立於殿外,此刻很快就一擁而入,趕上殿來,刺客寡不敵眾,不多時便被悉數拿下。“好大的膽子!”懷曦大怒,畢竟惡鬥一場有些疲勞,一麵喘氣一麵抱著那人走到殿中,往禦案上一倚,低頭見那人靜靜伏於自己身前,雙目緊閉,隻怕是早又暈厥過去,也顧不得什麼刺客、大臣,扯著嗓子急急高呼:“太醫,太醫!”立時有機靈的小太監走上前來,要幫他照顧太傅。皇帝卻是不容彆人觸碰那人,伸手就要揮開那多事的人,卻在這時,一道銀芒爆起,那小太監五指之上竟套著一副精鋼所製的爪牙,帶著幽幽藍光狠狠撲將上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那一副鋼牙竟是個小巧的機關,一觸他人便能伸出倒勾緊緊抓入皮肉,而勾上有毒——剛才的廝殺都不過是煙霧,這才是隱藏於最後的必殺一擊!待懷曦發現,已然太遲,就在他手即要觸到那鋼牙的一瞬,一道清風拂過,血花飛濺,世界仿佛因震驚而失聲,聽得見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音,以及卡在骨骼內的聲響。終於還是張克化反應最快,奪過身邊侍衛配劍,一劍砍斷那刺客手臂,頓時血霧噴濺。慘叫聲中,殿上眾人這才醒過神來,隻見驚魂未定的皇帝用自己的身體托著那刹時委頓的青影,素裳上五個孔眼血如泉湧,汙黑顏色迅速擴散在整個後背,上麵還嵌著隻血肉模糊的斷手。“瀾……瀾……”懷曦自己的氣息比懷中人的還亂。沐滄瀾費力的抬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留下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無人能解。“啟稟皇上,此乃南疆奇毒,名曰‘狂花’,毒性剛烈,本是見血封喉,所幸太傅原本內力身後,修習的內功又是圓融通達一路,這才延緩了毒性侵入臟腑,拖到現在。”太醫院正道。禦案前的人跳了起來:“你什麼意思?”院正知不能說卻還是不得不實言道:“臣等無能,臣等萬死,太傅之毒難解,除非……”“除非什麼?”禦案被什麼重重一拍。“化功。”太醫院眾人匍匐在地,“散除內功或許可以排除劇毒,否則,再拖延下去,內力擋不住毒素侵襲,反會助其隨血擴散,到時太傅……恐怕……性命難保。”皇帝幾乎將手裡的玉石鎮紙捏碎,心痛如絞,恨不能直接將自己性命給了那人。誰說登臨至高便能掌握一切,那冥冥中的命運卻是半點不由人。不得不低下那高貴的頭,沉沉點頭:“好。”他抬眼,目中血紅,一字字道:“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若有半點差池,朕滅你們九族!”“遵旨。”太醫們忙一疊聲應承,爬起來又各自忙碌。懷曦便走到那人榻前,寬大富麗的明黃龍床此刻隻是一張慘淡病榻,慘白容顏褪儘繁華,一望之間隻覺:這世間也該無顏色了罷?心裡早已荒蕪得寸草不生,連回憶也仿佛都被那片蒼白給洗褪了去,隻是反反複複渾渾噩噩的想著:沒遇到他的時候,自己是如何能過活的?沒有他,自己居然也是可以過日子的?真是笑話……太醫們準備好了一應用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來,望著呆呆凝注榻上的皇帝,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醫正隻得給相熟已久的老內侍使了個眼色,胡福便躬身上前,輕聲提醒道:“皇上,太醫們都準備好啦。”懷曦卻似未聞,仍隻盯著那白中透青的容顏,眸裡如火,似恨不能將那冰冷暖回。胡福隻得又提醒了一遍:“皇上……?”卻聽天子突然發話:“朕……朕……”連說了幾遍卻還是句不成句,眾人隻得屏息等候,見那一言九鼎的人囁喏半晌,握住了榻上人手,喉結上下滾動,似有千言,卻又久久無語,忽的連一個音節都再不發出來,猛然掩麵而去。留下一地太醫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處理。醫正便看胡福,胡福也隻能搖頭:皇上沒下令行動,誰敢動手?“讓老奴再去問問皇上吧。”胡福隻得硬著頭皮出去請示,卻聽身後輕輕一聲:“胡公公……”“太傅?!”眾人忙都擁到榻前。隻見沐滄瀾睜開了眼睛,吐氣如遊絲,每說一個字都仿佛耗儘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解開……”“解開什麼?”“咳咳……解開……我身上的……”沐滄瀾看著為首的兩人,眸裡隱隱有光,為雪白麵色所襯,如既白的東方,晨星閃耀最後的輝光,“十香軟筋散……”撲通兩聲,眾人驚訝的看到太醫院醫正和大內總管齊齊跪在了病榻之前:“太傅……請太傅體諒,我等並無絲毫加害之心,隻是為迎合聖意,讓太傅能在宮裡多留些日子……”“咳咳……你們……咳咳……不要說了……”沐滄瀾費力的搖了搖頭,麵上微笑如佛前拈的一瓣幽蘭,“解開這藥,我好……散功……”“太傅!”榻前二人齊呼出聲。“我也不想死啊。”沐滄瀾淡然笑出聲來,然後看向胡福,“跟陛下說:是我自己散的功。其他的……咳咳……就不要再提了……”“是,太傅。”老總管重重磕下頭去,麵上老淚縱橫,“謝太傅苦心。”沐滄瀾又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流光如水,靜緩的於黑暗中潺潺流過: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挽不住溫柔,是誰人在唱離歌?那無聲的喘息如此哀戚,像是斬不斷的塵網糾葛,叫人怎忍心留那一人獨陷,這世上最深最冷的孤獨……?足三裡上一痛,而後四肢百骸裡漸漸湧上股暖流——那是被迷藥壓製的內力終於得以解脫,快意的流動於每一寸經絡,卻也帶來不可抑製的痛楚,釋放的內力也同時推動著毒素的泛濫,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骼都像有群螞蟻在啃噬,酸麻的感覺腐蝕著最後的意識。“太傅?太傅?!”眾人的呼喚拉回他最後一線清明,“開始吧……”他點了點頭,再無力睜眼,終於陷入了無邊死寂。上前施針輔助化功的太醫卻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喚從那唇間溢出,隱約是一聲沉重的歎息——“曦兒……”禦苑春去,百花殘敗。假山上孤零零的涼亭之內,皇帝將一臉的淚珠埋進了雙膝之間。風搖樹動,新綠滿枝,天光萬丈,生機無限。唯有那金光輝煌的龍袍怎麼看怎麼透出無邊的絕望——帝王之怒,血流飄杵;帝王之哀,卻隻將一人深埋。胡福走上前去,再不能忍受,撲通一聲在那人麵前跪了:“皇上……”皇帝沒有抬頭,聲音裡鼻音濃濃:“怎樣……”問出口的瞬間,身體忽顫如風中秋葉。“托皇上洪福,太傅之毒已解!”“真的?”懷曦驟然抬頭,眼裡波光流瀉,“他怎麼樣?”“回皇上:太傅內力儘散,但毒素也隨之儘除。據太醫說,毒素拔得十分乾淨,應當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但這一番畢竟對太傅身體傷害甚大,又兼太傅身子原就本源虧損,可能……可能需要漫長時日精心調養……”懷曦猛然閉目,扇睫劇顫:“這漫長……究竟是多長?”“皇上……”胡福聲音裡也帶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請皇上千萬要想開一些……”兩行清淚沿著九五之尊的麵頰流下,無休無止,十七歲的天子哭得像個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不,皇上,您萬萬不可自責,千萬要保重龍體!”望著那不住流淚的人,胡福額上磕出了鮮血,“太傅護駕乃是臣子本份,並非皇上之責;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決定——啟稟皇上:太傅的內功,是他自己化去的!”“你說什麼?”懷曦睜眼,精光暴射。“老奴說的是實話:剛才您走後,太傅醒來,自行化去了內功。”“怎麼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尋常的荏弱,“他身子那麼弱,哪裡來的力量化功?”“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瞞皇上:前日太傅暈倒之後,老奴為了讓他能安心在宮裡修養,請醫正在藥裡放了十香軟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請皇上降罪……”十香軟筋散?!懷曦已再聽不清旁人的言語,腦中轟鳴成一片:難怪他會昏睡了那麼久;難怪他會虛弱得連站都沒法站;難怪他會連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沒有,而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那致命的魔爪!難怪……難怪,他會有那樣的笑,帶著那樣深沉的悲哀……難怪……想著想著,他忽然開始苦笑起來,慢慢又變成了縱聲長笑,聲音如一隻受傷的梟鳥,萬丈天光都為這淒厲的聲音而微顫,一陣風刮過,熾熱的焚風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緊緊的,用雙手環住了雙肩——那副名曰“帝王”的黃金枷鎖沉沉的鎖住了所有溫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總要將這一生深深掩埋。我不願!我不甘!年輕的君王將十指掐進了自己的兩肩。“起來吧,朕,不怪你。”——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聽見皇帝淡淡道。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皇上……”懷曦抬起了頭來,望著麵前梨樹繁茂的葉片,眼中也似為那葳蕤暈染——“要怪,就怪天吧。”隻聽他沉聲道,鳳眸一閃,隨即便奇異的平靜了下來。說罷,站起身來,沿石階而下。一陣風過。身後,一片綠葉,在這生機萬丈的季節,隨風落於塵埃……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會,一大清早,正殿內已跪滿了百官。隻聽三聲鞭響,眾人立時肅穆,偌大殿宇之中不聞半點聲響。今日,連平時的黃鐘大呂吉祥鼓樂也都免了,隻見皇帝自暖閣疾步走出,幾位內閣重臣也跟著急行至禦座前跪下。懷曦走到正中的明黃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揚起黃土塵煙,誰也看不清誰的嘴臉。待他們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禮,隨即冷冷道:“帶上來!”侍衛們將前日的四個刺客押了上來,摁在地下。懷曦咬著牙,語如冰珠迸射:“你們到底是受什麼人指使,快給朕從實招來!”四個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裡受過嚴刑拷打,此刻仍咬緊牙關,隻是不語。懷曦便道:“你們當知你們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誅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後主使之人,朕或許可以網開一麵,饒過你們家人,否則必將你們淩遲處死,連同親屬一個不留。你們可想好了?”押人的侍衛早在幾個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幾人渾身抽搐,一頭大汗,卻仍是不言不語,甚至連聲呻吟都沒有。氣氛頓時僵住,縱九五之尊此時也無技可施。幸好旒珠擋住,其後皇帝的麵孔因氣憤而扭曲,兩手握拳,隻恨無處施力。正在這時,下麵卻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貴如何能跟這等草寇一般見識?區區這幾個毛賊,何勞皇上躬親禦審。”懷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四王笑笑:“天朝製度,大案當由三法司會審,皇上儘可以交給他們。”三法司指的乃是禦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聽這話,眾人不由都注意到什麼——“鄭風如呢?”——內閣次輔禦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懷曦眉棱一搐,隻見四王嗬嗬一笑,笑裡寒氣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次說了句玩笑話:“彆還在被窩裡呢吧?”不知是否受了禦座上那麵容緊繃的人的影響,殿內無一人敢跟著他笑出聲。懷曦挺直了脊背,鳥瞰下麵。“那刑部的人呢?”笑容戛收,四王忽然厲聲喝問。“回攝政王:刑部尚書陳橋已告病多時啦。”身為“四王黨”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趨步上前。四王從他手裡接過疊薄如片紙的東西,漫不經心的一揚:“皇上請看:這些,就是從這幾個刺客麵上扒下來的人皮麵具,模仿幾個朝臣的模樣做的,做工精細,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藝啊。”胡福下去將幾張麵具奉於聖前。懷曦掃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還是直說了吧。”四王冷冷一笑,道:“好。這些麵具還有那副毒爪,都是一個人的傑作——工部員外郎——謝光!”懷曦聽到了山雨欲來的滿樓風聲。隻聽殿外一陣金屬碰擊之響,兩個披頭散發的人被押進殿來,因為死死抱著不肯分開,便隻能一起被鎖了來。刑部侍郎忍著一肚子好笑,邊命人解開鎖鏈,邊道:“鄭大人,得罪啦。”一人抬起頭來,拂開覆麵青絲,眸中清寒,果然是那年輕俊美的次輔,朝人投去冷然一瞥,並不多言,隻是手中仍不放鬆。“聖上麵前,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立刻便有四王黨和保守的老人們數落出聲。鄭風如充耳不聞,抬眸望著高高在上的天子,眼波湧動。懷曦看到了那懇求,更看到了他們眾目睽睽之下不閃不避緊緊交握的兩手。“分開他們!”卻聽四王吩咐。“慢著……”懷曦剛要阻止,卻聽有人驚呼一聲:“我們上當了,這個不是謝光!”被強行分開後,一直被鄭風如緊擁的人終於露出了真麵——顯然是假冒的!眾人議論聲中,鄭風如跪了下來,閉上了眼睛:“臣萬死。”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了馬車裡的人,謝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感激好像已經睡了很久很久,隻能隱約想起:不知是多久以前,師兄喂了自己一碗蓮子羹,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對了,師兄呢?想著,他掀開了前頭的布簾。“哎喲,我的小謝少爺!”趕車的鄭府老奴差點沒急出眼淚來,卻已無力回天。謝光看見:巍巍城樓之下,一襲青衣於晨曦之中翩躚舒卷——“太傅?!”衣袂當風,人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沐滄瀾靜靜道:“拿下。”四周官兵一擁而上,將這差點漏網的員外郎押了下去。“太傅,咱可以回宮了吧?”侍立一片的小宮監忙問,要是太傅在外有半點差池,皇上不扒了他們幾個的皮才怪!偷眼看去,這片刻工夫,那人額上竟已有了一層薄汗,心裡登時打起鼓來。幸好沐滄瀾是點了點頭:“好。”正要扶他回宮,卻又見他搖頭:“等一下。”“……太傅?”“我要回府一趟。”“啊?可是太傅,皇上他……”沐滄瀾極低極輕的冷笑了一聲,回答:“我不過是回府換件衣服。”“太傅您的衣服宮裡不都備好了嗎?”“是朝服。”沐滄瀾終於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師萬民之宰的風采,無人能抹殺,無人能掩蓋,即使是如斯蒼白。“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卻在觸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間又驟然縮回,小太監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情急,冒犯太傅貴體,請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潔癖,服侍的人都遵禦旨不得直接觸碰他肌膚。卻見沐滄瀾搖頭:“起來吧,告什麼罪啊。”“可是,太傅……”小太監還是嚇得不敢伸手。“哪兒還有什麼潔不潔的?”沐滄瀾在椅內望著眼前人來人往的熙攘京師,輕輕一笑,素如梨花,“你不來扶我,我自己怎麼站得起來啊?”“禦史大夫幫助罪犯潛逃,刑部尚書告病假已告了兩月,三堂會審,三個堂官已經去了倆,請問這三法司還怎麼審得了案?”四王的聲音像磨澀的琴弦,發出尖銳的嘯鳴。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懷曦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四皇叔究竟想怎樣?”四王昂首,與禦座上的人對視:“循成例,複祖製。”“什麼成例?”卻見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來。他旁邊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時候,亂黨謀逆,天下大亂,最後朝廷乃循祖製,行‘四王議政’,終於成功一舉平叛。”四王議政?嗬嗬,是他四王爺一人議政吧!懷曦此刻不怒反笑:這哪裡是要審案,分明是要逼宮!狼子野心,終於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異常平靜,沉然目光緩緩掃過下麵眾臣,他站起身來,立於九層台階之上,清晰的朗聲說道:“同意‘四王議政’的,都給朕站出來!”宮門次第打開,迎入那紫袍玉帶——唯一可在宮中乘坐肩輿的人漫漫看過一路行來的龍閣鳳台,紫煙流霞籠罩的金碧輝煌在晨光中莫測莊嚴。“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喚請安。肩輿上的人並不說話,隻微微點頭,目光自那雲山霧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襯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靜定沉穩,風骨清絕。紫禁守軍要麼就是隨他守衛過天京的舊部,要麼就聽聞過太傅獨闖敵營全身而退的傳奇風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裡早朝時分天還未亮,來去匆匆間都還從未親眼見識過這天下第一人的風采,今朝難得晨光煊赫、肩輿堂皇,人們看他從容沐陽光而來——麵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駕;身影清臒,是為國事勞形——一見之下不由都真心欽佩,目光一直追隨他行至玉階之下,見他終於啟了唇,對立在階前的侍衛統領道:“張宏圖。”“是,太傅!”“當年是你跟著我夜襲北蠻軍營,一把馬刀連砍十個蠻兵吧。”“是,太傅!”“好,好漢子!今天,你可敢還跟著我闖一闖龍潭虎穴?”“敢,太傅!”這一次,回應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聲。“好,都是好樣的!待會兒聽我號令,讓你們上殿你們就衝進殿去,叫你們拿誰就抓誰,不要問原因,可做得到?”“是,太傅!”應聲震雲。他相信,那金殿之內也是能聽得見的。沐滄瀾下了肩輿,一步步向九十九級玉階上走去。金殿之內已經像炸開了鍋,四王黨拋出了所謂“四王議政”,而皇帝和內閣的支持者們則強烈反對,兩派在朝堂上爭著爭著幾乎就要動起手來。懷曦隻是冷笑,冷冷觀看。“皇上,慈寧宮那頭已經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後說她沒什麼旨意,她年事已高,於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很好。”懷曦薄唇微揚,“你再悄悄的派人,調一班侍衛進來。”“是,皇上。不過,皇上啊,攝政王可領著侍衛內大臣的頭銜,侍衛們名義上都該歸他調遣。”“那你就直接問他們:貪生怕死的王爺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們選哪一個?”少年天子從容一笑,眸中清湛,臨萬丈深淵卻全無畏懼,坐看江山風雲變色,仿佛隻是閒看庭前雲舒雲卷。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卻見殿門豁開,一道天光照進滿室昏暗。九重階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瀾?!”“陛下。”他揚起臉,目光於空中交彙,刹那錯覺——仍是那時那日,大兵壓境,國難當頭,他在階上,他在階下,一道看一輪紅日東升,遍照這大好河山。“陛下,臣來遲一步,請陛下恕罪。”他仍像從前一樣跪地行禮,一絲不苟,隻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攙扶。“太傅請起,賜坐。”一股暖流仍像從前樣湧上,隻是多了些許苦澀參雜其間。沐滄瀾坦然落座,殿內立時安靜下來。於是他就隻當剛才的吵鬨沒發生過,自顧對皇帝奏道:“陛下,審理刺客的事,臣有個建議。”“太傅請說。”滿朝屏息凝聽沐滄瀾一字字言道:“臣建議:三公會審。”“三公會審?”沐滄瀾點頭,從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分掌政務、軍務和監察,此為始皇所設,乃千百年來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會審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齊,不如恢複本初,行這三公會審,如何?”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沐滄瀾頷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過殿內諸人——載舟覆舟,卻是這最圓融平和之物,最後蘊聚於一人臉上,靜是滄海,深也是汪洋:“不知王爺意下如何?”四王哼了聲,反問:“不知這‘三公’是指哪三位?”“現下朝廷製度是軍政合一統歸內閣,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張相和在下忝居,而禦史大夫——”他沒有看跪在一旁的鄭風如,而直視向四王,“王爺向來公正廉潔,最愛督導臣下,禦史大夫之缺不如由王爺屈尊來擔,我想這是再合適不過了。”“是啊,四皇叔,朕也最信得過你。”四王抬頭看去,九重階上,少年笑著,睨視下來。他也回之冷冷一笑,道:“好啊,這個新鮮,本王姑且一試。隻是請問太傅,若是發現其中有人包庇罪犯,偏袒存私,該當如何?”沐滄瀾正色:“任憑國法處置。”“好,太傅說得好!大家可都記住了?”四王哈哈長笑,後凜然一頓,厲聲問道,“那請問太傅:謝光何在?”“怎麼?王爺難道是懷疑我沐滄瀾將他給藏起來了?”“誰不知道內閣同氣連枝,無事不為太傅馬首是瞻。”沐滄瀾輕笑搖頭,一旁鄭風如隻覺心忽被隻大手捏住——謝光果然被押了上來。“小謝!”不顧一切的他撲將上去,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師兄?”謝光仍不明所以,隻是心疼的用手去擦他下唇淋漓的鮮血。鄭風如一把握住他手,貝齒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隻聽沐滄瀾道:“人已經帶來了,王爺可以問話了。”四王便指著人皮麵具和指套,問謝光:“這些個,是你做的嗎?”“小謝——”鄭風如剛想說什麼,隻聽沐滄瀾一聲令下:“拿下。”兩個侍衛衝進殿來,不由分說反剪了鄭氏雙臂,將他拖到一邊,封了穴道。見此情形,殿上剛才咄咄逼人的一方裡已開始有人往人群裡回縮。“師兄?!你們乾什麼?”四王不容謝光再叫,又厲聲問了一遍:“這些,是你做的嗎?”謝光不明所以,隻顧關切那頭鄭風如狀況,隨意掃了眼麵具,點了點頭:“是我做的。”那邊鄭風如急淚登時迸了出來。隻聽四王又問:“是什麼人讓你做的?”謝光搖頭,急急回答:“我不認識他們。”眼仍盯著鄭風如。鄭風如雙淚長流,縱口能言,也已為絕望哽咽。四王繼續問:“那為什麼幫他們做?”提到這個,謝光的注意力終於有所回轉,絮絮道:“他們拿來的圖紙太漂亮了,還有材料,我從來沒見過,都帶著股異香,奇妙極了。”眼神清澈,如初生嬰孩。鄭風如已再不忍相看,垂首隻是不住落淚。“哦,怎麼個漂亮,怎麼個香法?”這次是沐滄瀾問的。“那些草和樹皮都是中原沒有的,還有皮子,是真正的人皮,保存得那麼好,那麼香,他們說,是用蠱蟲養的少女的肌膚……”審問至此,刺客來曆還有什麼不明白?朝堂上眾人心都一鬆,剛才各自沉浮現下都隻想儘快各自掩蓋。四王何等人物,眼見目下眾臣囁喏情形,又遲遲不見太皇太後來援,已知今日逼宮無望,倒也能屈能伸,也就不做無謂糾纏,順著道:“果然是西百裡那逆賊,哪天捉到他人,必將其碎屍萬段!”“王爺忠君體國,滄瀾佩服。”他端坐椅中,紫袍凝重,淡然一笑,與日月齊輝,與江山同春,抬眸朝階上,“此案就此作結,不知聖意如何?”那笑如晨曦月華,普天之下,無有私照,懷曦凝望良久,點了點頭:“都依太傅。”心中卻喜憂參半,浮沉熬煎——若我不是皇帝,你,又會如何?想過千遍,卻終無法成言。隻聽下麵四王說道:“既然結案,那便要有個結果:這些人,太傅打算如何處置?”雖被點了穴道,可身體還是止不住打顫,鄭風如雙眸盯著沐滄瀾,眼中火焰像要將那紫袍燒穿。沐滄瀾斂容,眸如秋水,寒光熠熠,依稀還是那柄離匣寶劍,鏗然道:“首惡西百裡逆天犯上,其行發指,其心可誅,令鎏水雲如海統領南疆兵馬,征討叛逆,不梟西氏首級,不滅南泗戰火。今行刺四人罪犯弑君,無可饒恕,即日東市淩遲,追捕其九族。從犯謝光,身為朝臣,沉溺機巧,不辨忠奸,竟助紂為虐,危害聖君,不懲不足以警百官,但顧念其曾有功勳,皇上又一向仁厚,故今賜飲鴆自裁,以全屍首。”說罷,便有侍衛端了酒杯上來,清波**漾,卻是穿腸劇毒。縱再遲鈍,謝光此時也明白了事情經過,腦中轟隆而過,懵懵懂懂,原來已是一生一世;不經意間,竟已到了告彆時候。為何從無警示,為何從無兆頭?嘎然而止間,一切,已再難回頭;一切,甚至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師兄?你……你明知我愛笑,卻為何如此淚流?鄭風如渾身顫抖,麵如金紙,一雙桃花美目已成了流淚之泉,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轉眸向禦座,卻看見皇帝也是黯然垂首,旒珠輕顫。“師兄……”謝光終於開口,深深望來。小謝!淚眼模糊,卻無法去拭。不知自己的眼神又能否為對方看清:這一眼便是永訣了啊,黃泉路上,來生來世,還要靠這一眼相認、重來……“師兄,小謝很笨,小謝不懂愛,但小謝這輩子隻對一個人好,那就是你,師兄。”說罷舉杯,再無猶豫,仰首咽儘。所有人心都是一抽,見他頹然倒地,輕如鴻毛。生命流逝,如一片枯萎的樹葉。這般輕易,教人膽寒。懷曦看見鄭風如一口鮮血噴出,猝然暈厥在愛人屍首之旁,碧血飛濺三尺,染了一地冰涼金磚,整個朝堂有如一把巨大的桃花扇麵,上書著那一句情深不壽的預言。後麵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發生,危機消於無形,眾人如鳥獸散。他不想管,也不想看,一雙眼隻是牢牢鎖在階下那端坐的人身上,看見那紫袍紋絲不動,那眉目如冷月如寒山,垂斂的長睫如休憩的蝶。他一步步走下玉階去,那人也仍連睫都不抬。皇帝走到那人麵前,蹲了下來,仰起臉。靜水般的眸裡不得不映出了少年的眼,沐滄瀾看見其中——旒珠擋不住的——波光流轉,讓人的心奇異的抽痛。良久良久,一滴清淚,終於從那眼裡滑了出來,幻化入一片寶珠光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那個英姿勃發的天子,還是那個一意追隨的男孩,隻是那孤獨,永無更改……人心終不似那池水,無風也能掀波瀾——正似幻似真,卻被人騰身抱起。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眸轉瞬已又恢複了深黑,靜靜麵對著咫尺的天顏。“以後,由我來保護你。”——天子的命令,不容反對。他沒有回答,閉上了雙眼,卻不知為何眼前總是有身影浮現——一個倔強而又孤單的少年……《天朝史》載:景弘四年,苗人刺帝,不成,傷太傅沐滄瀾。帝怒,剮刺客於東市。人競購皮肉,貢於祠內,祈太傅長生。時工部員外郎謝光亦牽連其內,帝宅心仁厚,乃賜全屍。禦史大夫鄭風如知法犯法,徇私包庇,乃撤其職,仍留內閣行走,戴罪立功。鄭氏感激涕零,鞠躬儘瘁,恪儘職守,不過數月,乃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