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福見沐滄瀾眉間倦意深濃,卻始終不肯去榻上就寢,忽想到了什麼,建議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悶,是不容易睡著。要不,奴才給您點點兒安神催眠的香?”話說出口,又有點後悔。果見沐滄瀾抬睫,胡福忙作勢掌自己的嘴:“瞧老奴這記性,還什麼香不香的。”沐滄瀾微勾了唇角,略一搖頭:“胡公公不必如此,過去的已然過去了。”胡福端詳他神色,當真沒有記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決心,又繼續道:“太傅,其實老奴原來在精工坊待過,專管宮裡的香料,因此對香還真有些研究。像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曇香,最是寧神助眠。”沐滄瀾垂了睫,未反對。淡遠的清香很快四溢整個朝陽殿。白曇香香如其名,像是無數長夜粹集而成的靈氣,在某一個月朗星疏的夜裡為一抹月色扣開,釋放出那世上最深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無人看都自顧開放,刹那凋謝,彈指一揮間從不求人解,隻留給明日的朝陽一縷清淺的幽香。孤芳自賞,無端的忽有些淒涼。感覺眼皮逐漸沉重,卻始終還殘存著一線意識,聽到那更漏點滴仿佛永夜般長。焚風拂進來,撩動青絲,溫熱的觸感還似過去——少年的擁抱總是在這樣半夢半醒間悄然而至,輕手輕腳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驚碎了誰的夢境,柳絮一般柔軟,像裹挾了春風一樣……迷迷糊糊的,似乎是這春風又來,帶起紛墜的花雨,輕柔的飄到人身上,絲絲酥癢,點點沁涼……身體軟綿綿的,為那春風包圍,支額的手不知不覺滑落了下來,於是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團溫暖的柔軟,仿佛是為那薰風托起,輕飄飄的,**在了流水之上。先是眉心觸到絲潮濕,緊接著是鼻尖、麵頰,然後耳垂也沉入了這絲滑流水,隨那水流載沉載浮。身體裡不知何時藏了根琴弦,為這浪花的手溫柔撩撥,激起一串串共鳴回響。恍惚中,麵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而那熱流還在蔓延,脖子、鎖骨、胸前……肌膚上像有無數條小魚在遊弋,輕盈的在每個漩渦間穿梭轉圜,帶開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體明明極端想要放鬆,卻偏又先繃緊。整個人就像一根漸被拉開的弓弦,緩緩蓄力,不知不覺將至那極至的圓滿。熱得難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頭來,脊背上被什麼順勢一托,感覺就像是躺在一葉輕舟之上,隨那澹澹波濤浮沉起落。整個世界都暈眩了,再辨不清方向,隻能依賴那扁舟,貼和那暖流,上下跌宕……不知不覺已汗透重衾,朦朧中,身上束縛層層褪去,絲緞滑落,極儘溫存。全身頓時湧上一陣從未有過的恣意舒暢,每一個毛孔都漸次打開,汲嗅著那馥鬱的甜香。白曇花的香,像是蠱惑一樣。整個人都在這片芬芳中變得柔軟、柔軟,再柔軟,像一片白雲一樣遨遊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風兒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讓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體已如開了滿月的弓,誰放了歡愉的箭在那緊繃而至顫抖的弦上?某種陌生的熱流刹那湧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隨內力奔流的毒素,一樣的酥麻,卻是不一樣的繚亂——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現在這熱浪,呼吸都急促了,細碎的呻吟在喉間輾轉——從未經曆過這樣一種無助,一種不能控製的極端快樂,仿佛世界都就此傾塌,理智已被丟棄,人早不知該當怎樣。隻能隨波逐流。隻能讓這芳香將自己更深的埋藏……渾噩中,似乎聽到自己一聲輕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樹葉為巨浪高高拋起,隨即便跌進了深海。他竭力想睜開眼睛,卻隻看到一片濃濁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夾雜著點點金光……接下來好幾天,滿殿都仿佛仍殘留著那晚白曇的幽香。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嗅來似倦似惘。而每天這樣的時光,似乎變得越來越長。那一夜,之後誰都沒有再提及,仿佛真隻是春夢一場——那樣從未體會過的極致愉悅與迷惘。隻是,身體是騙不了人的,似乎更加習慣卻又抗拒每夜的相擁。每每,總是可以那樣清晰的感受到從身後緊環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每一寸愛撫,每一絲反應,以及壓抑的最後僵直。常常在半夜忽然被驚醒,感到身邊的少年一躍而起,隔著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火樣的欲望。身體隨之一僵,卻仿佛又能聞見那夜白曇的甜香,輾轉掙紮偏似又朦朧渴望。然而,身邊人卻每一次都像隻脫兔一樣從**跳下。緊閉的雙眼看不見他去向,隻能聽見一溜小跑的腳步聲,如心鼓慌張。此時,躺在**裝睡的人就會不自覺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絲感動還是絲淒惘——早又過強的人此時又這般強自壓抑,這是何苦?既要小心嗬護,那又何必當初?然後,總會聽見回轉的人的歎息,凝視的目光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那般滾燙,又那般哀傷。再然後,便是更加滾燙的胸膛,將人緊緊的熨貼上去。不過隔著幾層皮肉,兩顆心都被這火熱熨燙……意識總是就這樣一次次的模糊,在這耿耿長夜,沉醉在那一脈幽香……不知不覺時光如水,多少進退沉浮都不過是漣漪一漾。一如既往的描繪著心中那畫卷,有意無意隔絕了那方外辰光。“稟太傅,今日乃是皇上大婚之日。”作畫的手一頓,一星墨點脫逸而出,濺在構想之外的地方,沐滄瀾抬眸,看見麵前身著吉慶朝服的人,忽然意識到什麼:自己恐怕是全天下最後知道這消息的人吧?前來報信的人卻並未見到料想中的色變,隻看見那青袍緩帶的人從容的放下了筆,輕輕嗯了一聲,反問:“鄭大人可有事?”鄭風如麵上也看不出一點異樣,仍似往日般恭謹,答道:“回太傅:今天是舉國同慶的大喜日子,同僚們都托風如來探望太傅,看太傅身子是否已大好了,可能出席今晚的喜宴?”沐滄瀾沒有立即回答,踱向殿門,眺望遠方,目光所能及的最遠之處是一片鬱鬱蔥蔥——那是梨苑的方向。焚風拂麵,醺得滿室草木清香,自己怎會一直忽略,一直錯覺這清芬仍是那白曇的迷茫?等待回答的人一直注視著前方的一舉一動,隻見那抹素裳迤邐過閒庭,迎著焚風飄逸如秋雲,忽然想起朝廷裡的老人們口中風傳的那句——“梨花一枝春帶雨”——果然是縱百般風吹雨打亦無改的出塵明淨,而誰又能想到那雙潔如白雲的手上所浸染的血腥?鄭風如在暗地裡咬緊了牙關,臉上卻是越發寧定,又問:“太傅,您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心裡真想親眼看看那沒收到邀請的人此刻的表情。沐滄瀾卻不轉身,映在人眼底隻是那永遠肅立如玉的背影,淡聲回答:“好,我去。”鄭風如心一陣狂跳,不由露出了微笑:“那太好了。同僚們許久不見太傅,都惦記著您呢。”“哦?”沐滄瀾也笑了,仍未回轉,“那鄭大人呢?”他不自覺的垂了首:“風如自也是。”“嗬嗬。”聽得沐滄瀾輕笑了兩聲,聲音如清風一過,“曲意逢迎的話說來很舒服嗎?”他感到背後隱有冷汗。沐滄瀾終於轉過身來,形銷骨立,卻無人能立得比他更直,眸深如海,直麵相問:“你的誌向當真隻想作個弄臣?”鄭風如彆過了眼去,心如火焚,終忍不住這淹煎,迎頭反問:“風如年輕,見識淺薄,我知道太傅誌向定然不止。”可如今,處境又好到哪裡去?沐滄瀾知道四周有張無形的網,自己已成了困在這一隅的飛蛾。隻是,身雖困,心卻又有誰能鎖?隻要有一線亮光,又有誰能阻止魂去撲火?鄭風如看見那雙沉水瞳在刹那的暗後反更亮了,更想不到他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是臣子都以色侍君,那這社稷也就完了。”——沐滄瀾就那樣平靜的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從從容容的說道。說得方才還咄咄逼人的人耳根一陣陣的熱,他強壓下心底泛上的羞恥之感,竭力為複仇的信念騰出地方。冷笑了一下,年輕的一品大員躬了躬身:“風如謝太傅教誨。那麼太傅,待會兒見了。”沐滄瀾望著他半晌,終是轉過了身去。“風如告辭。”沐滄瀾點了點頭,目送那本朝最年輕的輔臣昂首走入了炎夏熾烈的陽光之中。七月初七,七夕佳節,更是天子大婚,普天同慶。紫禁皇城熱鬨非凡。年輕的皇帝劍眉星目,著一身大紅,上麵金線繡的九龍光華燦燦,這樣鋪張絕豔,也絲毫無損英氣,反倒透出股彆樣的威嚴隆重。眾人隻能仰視,見華蓋下,那長身玉立,目光遼遠,神情喜怒難辨,似乎是在等待新娘的到來,又似全無期待。鼓樂齊鳴中,宮門一道道打開,迤邐的豔紅如一道紅色的河流層層穿越過道道宮牆,向這天朝的心臟奔流而來。眾人終於看見皇帝臉上露出了絲躍躍的神情,終於有些像個平常的新郎官。隻見那紅色的隊伍漸漸的近了近了,前頭是百對手持雲孟傳統祭器的少年開到,往後則是百名手捧鮮花的雲孟少女,邊走邊將手中的花瓣拋灑,如雲似煙,再後麵才是新娘——正宮皇後雲孟郡主的車駕,繡樓鳳輿,流光溢彩,車後隨著前來送親的皇後親叔、雲孟王弟夏久所率的官員和親衛隊伍,綿延數裡,這浩浩****的隊伍才都進到了皇城裡來。鳳輿一在大殿前停下,便聽三聲鞭響,在宮女和誥命夫人的攙扶下,新後走出,遠遠的,隻見鳳冠霞帔,如流霞燦爛。眾人驚豔的目光中,皇帝隻是淡淡看著,看著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帶著苗疆的熱辣,竟悄悄的靠向了他。他卻沒多看一眼,轉過身去,隨禮官唱讚,完成一拜、再拜、三拜。禮炮齊放,煙花耀眼,更有宮外百姓自發燃放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空。皇帝臉上卻一直沒有笑容。如此,終於到禮成,帝後同歸交泰殿,眾臣則領宴永華門。各自前往,無人注意到臨去前,皇帝瞥了階下鄭風如一眼,年輕的臣子點了點頭。交泰殿內,同樣燈火輝煌。紅燭搖曳下,佳人端坐,似含羞帶怯。年輕天子手執如意,揭開那朵並蒂的蓮,新娘依舊低著頭,長長羽睫垂在粉頰。懷曦未多停駐,徑直在床邊坐下,宮女端上青玉合巹杯,正要接過,卻被新娘搶了先——“我來。”玉手拿過酒杯,盈盈捧至他麵前:“陛下,請。”他這時方看清了他新娘的容貌,溶溶燭光鏤刻玲瓏輪廓,一抬眸,一嬌笑,絕世的容顏。他伸手接過酒杯。新娘亦嫣然舉杯,手卻被他一擋,隻見英俊的天子終於露出了笑意,眸子燦亮;“讓朕來教你:合巹酒應該這樣喝。”說著,摟過她來,就要拿自己的酒杯喂她。“陛下……”她卻遲疑。他反更加貼近,猶含微笑:“怎麼,不敢?難道酒裡有毒?”她秋水一寒。懷曦隻覺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撲麵而來,眼中反笑意更濃,三下兩除二便點了她穴道,一邊掂著奪來的匕首,一邊笑道:“這是用來自殺的吧?壓根就殺不了人嘛。”“你,你不是中了銀蜂針?”她不甘的問。“嗬嗬。”他挑挑眉,“難怪你拜天地的時候那麼不害臊的貼著朕。”“你!”她臉一紅,乾脆沉默。懷曦也就不再與她羅唆,打開殿門,一侍衛閃進門來:“皇上,禦宴那頭都安排好了。隻要皇上一聲令下,臣等立即行動。”“好。”懷曦點頭,眼中滿是躍躍欲試的飛揚神采,側臉亦教人看得竟有些目眩。她嘴上卻道:“你不會成功的!”懷曦笑笑:“就憑你叔叔帶來的那點兵丁?想奪宮還困難了點。”新娘瞪著他:“誰說的?!我們帶來的都是會使用苗疆異術的蠱兵,你是跑不掉的!再說,還有我爹爹呢,如果我失敗了,他就會立刻帶著全雲孟的兵馬殺進城來!”懷曦不在乎的冷笑,眸中清寒:“這麼說,你爹他是決心捧西百裡的臭腳咯?”“才不是!”她又一次紅了臉,“爹爹隻不過是利用那個傻瓜而已,等我們控製了京城,再重新瓜分天下!”懷曦終於轉過了臉來:“朕等著。”淡淡的一句,卻讓人感到排山倒海。她第一次直麵正視著這名義上是她丈夫的少年天子——俊秀如青山,冷冽如長風——亦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竟然臉上又開始發燒:“你,你要去哪裡?”“喜宴啊。”他轉身揚長而去,“咱們的喜酒難道不喝?”她臉紅得越發厲害,竟忘了原本要說的話。“哐”的一聲,他已經離開。她終於想了起來,原來是:你,當心點。步入夜色的人知道此時已是開弓之箭,再難回頭。因未親政,所以名掛名天子手裡能調動的兵馬並不多。皇宮守備名義上都掌握在領著侍衛內親王的攝政王四王手裡,他這些日子暗中拉攏的不過是其中幾營由新派將領所掌控的人馬。雖說九門提督乃是當初由內閣親拔的張克化舊部,但要是皇宮這頭事有不偕,自己先作了俘虜,那外頭再有千軍萬馬也是白費。所以,懷曦心裡其實並沒有剛才嘴上說的那般有信心:到底自己太年輕,威信究竟有幾何,是否敵得過彆人威逼利誘卑劣手段?不到最後一刻,誰也都難說清。隻道,今夜不是喜宴卻是殺宴。成王敗寇不過一搏,勝負生死也許就在一夕。想著,不禁心潮起伏,卻是激越大於恐懼——親政乃是無人能賜予的權利;成長亦是無人能教授的必經。風刀霜劍中成長起來的人知道這巍巍皇宮中的生存之路是一條必須流血的無歸旅程——瀾,這一切都是你曾教給我的,如今,我就讓你親眼看看我用鮮血將它履行!隻是……想到這個名字,剛硬的心上忽然掠過絲柔軟,一抹青影像嵌在靈魂深處最深的疼痛。縱再豪氣雲天,心頭也會湧上不舍:瀾啊,原諒我這幾天的沉默,我不能明言的道彆。就讓那晚,作為我的抱歉吧——那晚我以帝王之尊屈尊降貴奉上的溫柔,那夜由我為你帶來的極樂——就當是我說不出口的所有,我留與彼此的最後的懷念夢境。但願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到的會是那樣的快樂。瀾,朝陽殿裡有秘道,我已囑咐了胡福,若我有事則立即開啟送你逃生。瀾,我知道你會平安。所以我縱身喪,魂亦會隨你終生。所以現在,我心沉定。瀾,現便請你好好看著我,且看我鳳懷曦,將拭手,與天爭!想到此,甩開最後一絲纏綿,皇帝再無遲疑,徑直往永華門走去。沒料到,當真看到了一片寧靜的天空。那樣祥和的美景,如構思籌劃了許久的夢。而眼前,這究竟是夢圓,還是夢碎?懷曦愣在了當場:看到他安然無恙的出現,那些人不是應該立刻狗急跳牆采取行動嗎?卻為何這樣其樂融融,歌舞生平?在場所有人,包括雲孟人在那,見了他都是伏地叩首,山呼萬歲。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疑惑的目光環視過眾人,隨口道了句:“平身。”眾臣起身,他終於發現了——瀾?!百官最前列,沐滄瀾朝服玉帶,容色清寧。煙花璀璨,照亮彼此凝注的眼睛。是——你——?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少年天子眼中掠過的疑惑,至不甘,最後至自嘲的冰冷,心裡忽像被什麼冰封。他則明明白白的看見他最信任的人眸裡又一次浮上他所不能懂的平靜和不能融化的寒冰。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我難道做錯了什麼?同時問出,卻又都無聲。以為會這樣僵持到天荒地老,卻見階下一人出班,奏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剛剛接到前方雲如海的奏報:南泗叛軍全軍覆沒,首惡西百裡自刎而死。臣等恭喜皇上洪福齊天,雙喜臨門!”眾臣紛紛應和。難怪!懷曦終於明白過來:南泗一朝覆滅,雲孟還有何動手的憑借?難怪現在選擇了先觀望。於是,含笑頷首:“果然是大喜之事。去把皇後和太皇太後也請來,一起熱鬨熱鬨!”說著,舉起金樽,遙遙一揚:“來啊,大家一同舉杯,為我天朝繁榮昌盛!”轟然的應聲響徹行雲。喜慶吉祥的氣氛似乎是真。而太皇太後和皇後的到來則更掀起了**,人們都看見了,皇帝親自迎上前去攬過為宮女攙扶的皇後,皇後看了他一眼,露出羞澀的笑容。看得所有人都放下了一顆心。一場風波又一次被消於無形,卻不知少年胸膛裡燃燒的火焰又一次被無情澆熄。無人知道那心中的隱痛甚至深於失去皇位的擔心。站在帝座前的人忽然感到一道同樣包含冷意的目光投向自己——是四王!他亦直視過去,夜空中,禮花將彼此神情照了個通明。遠遠的,懷曦看到四王端著酒杯,竟施施然的踱到了那人身邊。目光急跟過去,卻聽不到四王言語:“何苦呢?跟了他不也一樣是淪作禁臠?”隻看得見沐滄瀾挑起眉峰,笑如春山:“這是我們倆的事,不勞王爺懸心。”四王哈哈大笑:“我等著看你後悔。”沐滄瀾抬眸,目光落在九天雲外:“我無怨。”懷曦聽不見,隻能看見四王噙著抹冷笑離開,眼睛朝自己又是一掃,竟是曖昧一笑。再忍不住,他奔下禦座。沐滄瀾轉眸望著一把抓住他手的人:“陛下?”懷曦對眾臣都笑:“太傅抱恙多時,今日能親來參加朕的喜宴,朕實在是很高興,朕請太傅過來說話。”“這……陛下……”沐滄瀾卻能看到皇帝對自己斂著眉峰,鳳眸中有著不知名的光在閃。但他還是垂下了眼簾,畢恭畢敬道:“陛下請回座,這,於禮不合。”“怎麼不合?”懷曦看見他抬眼,禦座上的豔紅似淒豔了他深黑的眼底:“那不是臣下該踏足的場所。”懷曦心裡一陣酸苦,不由低聲冷笑:“你是因為她?嗬嗬,你可知道我剛才差點被我的皇後給害死?”沐滄瀾淡然一笑:“臣知道陛下應付得來。”是啊,我當然應付得來。千難萬險都被你一人給擋了,我還有什麼應付不來?將這樣的小麻煩留給我解決,與讓我坐享其成又有何區彆?!正要再言,卻聽上頭老太後道:“皇帝,快過來,彆冷落了你的新娘子啊。”眾臣都跟著她笑。懷曦隻得回了禦座,看見那一抹紫袍又融於宦海,轉瞬不見。他們中間已隔得太遠。巨大的舞台置於他們之間,慶賀的歌舞百戲一一上演。滿目繁華,如浮影,心卻越來越沉甸甸。懷曦隻管微笑,觀看著他人為他安排的戲碼,心卻早在天邊。此時,舞台上忽然一靜。燈光驀然一暗,再亮起時,舞台上不知何時多了幾扇巨大的屏風,上書行雲流水數首古詩。眾人無不屏息觀看。幽雅梵音響起,屏風緩緩打開,一抹灰影排塵而出。“雪舟?”老太後第一個驚呼。舞台中央的人雙手合十,深深一拜:“貧僧雪舟敬賀陛下大婚,願我佛庇佑吾皇江山永固河清海晏。”“謝大師,謝佛祖。”懷曦亦含笑頷首。太皇太後又問:“大師此來可是有什麼特彆安排?”語調甚是慈祥。雪舟回之以微笑:“貧僧今日特地準備了個小節目,為陛下祝興。”“真是難得,難得啊!”老太後聽後大為感動,連聲嘉許。聽得旁人雖覺這出家人未免有趨炎附勢、六根不淨之嫌,卻也不敢說什麼,也就再各自位上看起熱鬨來。隻見雪舟令人捧上一疊白紙,給眾人驗過了確實空無一字之後,道:“貧僧今日便獻醜表演這隔空猜物之術。不知哪一位大人願屈尊一試?”話音剛落,便有人高聲應道:“本宮來!”眾人一見,都麵麵相覷——竟是那新婚的皇後娘娘!隻有懷曦麵上無波,點頭道:“去吧。”說著,在她腰上輕輕一推,給她解開了穴道。皇後看了他眼,嫣然一笑,便跑了下去。映在眾人眼中是新婚燕爾,彆樣甜蜜,隻有身在其中的二人自知冷暖。“娘娘。”雪舟對皇後一欠身,隨即道,“請娘娘在白紙上寫一個兩位數字,讓貧僧來猜。”清水雅然的笑容,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皇後依言寫了隔數字,貼在胸前,不讓人看,道:“你猜吧。”眸子卻向那頭端坐的皇帝飄來。“是十七。”雪舟微笑,“對不對呢,娘娘?”“啊!”皇後驚呼一聲,揭開那紙:果然是“十七”。“大師果真是得道高僧,法力無邊啊!”一向信任雪舟的老太後此刻更是深信不疑。“雕蟲小技而已。”雪舟謙恭一笑,“乃是佛法無邊。”說罷合目斂容,“阿彌佗佛。”“阿彌佗佛。”老太後也忙跟著念了幾聲佛。懷曦雖也稱奇,麵上卻是隻露欣悅,讚揚了雪舟幾句。其餘眾人也都跟著隨聲附和。喜慶祥和的氣氛就這樣一直進行到月上中天。這一晚,明月高懸。清冷的月色如薄紗樣輕籠了皇宮一方僻靜院落。隻見一道黑影輕輕劃破了那層銀膜,黑暗如一道裂口一般向屋內盤坐的人撕裂而去。青燈古佛前,灰袍僧人靜靜合著雙目,道:“你來了。”語氣平淡,如舊友重逢。殺手的軟劍停在他鼻尖之前,冷冷道:“把東西交出來。”雪舟未睜眼:“什麼東西?”“你煞費苦心引我來取的東西。”雪舟淡淡一笑:“你真相信有所謂隔空視物之能?”“我不信。”殺手搖頭,“但我知道你必定知道些什麼,但又不足以證明什麼。”“你倒是不笨。”雪舟終於睜開了眼睛,“那又何苦甘作彆人的凶器?”“大師你也不笨。”殺手也笑,“又為何是非不分?”“是非不分?”佛陀也有金剛怒目,“你們濫殺無辜難道還有是非之感?”殺手不再解釋,劍鋒一抖。雪舟竟然笑了:“你儘管殺我,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四周門窗洞開,閃出一片刀光劍影。“十七?為什麼會是十七?”交泰殿內,新婚的皇帝鎖眉踱步。“就是十七嘛!”皇後回答,“我先看到了屏風上的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還有‘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所以,不自覺的就寫了十七啊。”“哦?”懷曦若有所悟。皇後還在對他喋喋:“後麵一首是《孔雀東南飛》是不是?我最喜歡你們漢人的詩了,下麵兩句我還記得,是‘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這個和尚為什麼在這種大喜日子寫這麼憂傷的詩句……”“我明白了!”卻見皇帝一躍而起,“是他故意寫的:一、兩、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都有,獨獨缺了後麵的‘十七’,所以一般人一定會為了不讓他猜中而下意識的避開這幾個數字,去寫‘十七’!這個和尚不簡單!”“哎,你上哪兒去?”皇後忙問。懷曦卻不回答,一陣風似的就摔門而出。空曠的殿宇中,紅燭下唯餘一人顧影,皇後狠狠的將鳳冠摔在了地上:“爹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是這樣一個人!要是早知道,我打死也不會嫁過來!”誰愛上,誰先輸,這一場政治婚姻裡,她明白自己已經一敗塗地。“嗬嗬,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年輕的皇後看著搖曳的燭火,眼淚滾落了下來。殺手手一揚,隻聽呼的一聲,一道火圈燃起在屋子四周,將兩人圍在當中,驚得屋外埋伏的侍衛都紛紛後退。他望向雪舟:“大師,四下無人,你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到底知道多少?”雪舟淡淡一笑:“他拋給你一份名單,上麵就是那些最近去世的嬪妃,對不對?”殺手未否認:“大師果然隻能隔空‘猜’物而已。”雪舟深深望他,容色莊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回頭是岸。”“哈哈哈哈哈!”殺手大笑,“大和尚,我隻道現在你與我同受困於此,若你不教外麵那些爪牙退開,我倆遲早都得燒死在這裡。”“你若肯出首,貧僧自然會讓他們來滅火。”“嗬嗬,我若肯交代幕後主使之人,大師還會保我不死吧。”殺手諷刺的笑笑,“大師打得好算盤。隻可惜,要讓大師失望了,我們這行有規矩:絕不會泄露雇主的身份。”“施主何苦?”“大師又是何苦?大師不惜以身作餌誘捕區區,又是何苦來哉?”年輕僧人麵上浮現蓮花一笑,極儘溫柔:“你若有情,便能明白。”“六根清淨的似不淨,冷血無情的反有情啊!”烈焰滾滾中,他縱聲長笑,響徹雲天,“生又何歡,死又何哀?!”雪舟閉上了雙眼。忽聽火圈之外傳來嘈雜聲響,隱隱聽見有人喝道:“都愣著乾嗎?快滅火啊!”“太傅?!”侍衛們看見來人,想遵命又有些猶豫,“大師吩咐過,他在屋子周圍已布下了法陣,若無他命令,不許我們近前。”“荒唐!”那人果然向來不信邪,“給我立刻滅火!”“是!”火圈內的人聽到不由一笑:果然還是那讓人不能抗拒的威嚴。“就是他。”雪舟不疑問。殺手亦不否認,轉眸看來,坦然道:“大師,對不住啦。”雪舟睜眼,麵上無悲無喜,一字字如同讖語:“你們誰也逃不掉的。”“我可沒打算逃。有大師引路,想必上天入地的路都比較好找。”雪舟感到胸口一涼,隨即便是潮水般湧來的疲倦,他合上了雙目,淡淡一笑,不是佛號,卻是一聲:“櫻拂……”殺手抽劍,隨即引燃了身上的火雷彈。天崩地裂的巨響中,人神俱滅,佛魔同歸。一切都隨著飛升的烈焰煙消雲散。匆匆趕至的皇帝隻及看到一場驚天動地的紅蓮火。而火起時,那立於眾人之前的紫衣一下子暈厥在他懷內,如一瓣萎落的蓮。沐滄瀾醒來時,麵對的是皇帝深斂無波的眼:“你怎會在那裡?”他垂睫:“臣看到了火光。”“你撒謊!”懷曦撲上來,握住了他雙肩,強迫他舉眸直麵,“這裡根本就看不見偏殿。”掌下的雙肩越發單薄了,卻還是無改錚錚傲岸,沐滄瀾仰起臉,反問:“誰說臣一定要待在這裡看?”“你!”像被當胸搗了一拳:禁足的事實誰又肯當麵揭開?懷曦深吸了口氣,避而不談,轉向另一根梗在喉頭的刺,問道,“那南泗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戰報上不都已寫了?”審犯人樣的態度令人心寒,沐滄瀾亦冷冷反問。懷曦冷笑:“戰報上寫的哪精彩得過太傅神機妙算。”他苦笑了下,隻覺身心俱疲,再無力糾纏,便道:“陛下究竟想知道什麼?”少年看著他:“我想知道:太傅是何時發現南泗有異動;何時與那雲如海商定,采用這以退為進水淹七軍的手段;又是何時料到雲孟陰謀定然失敗,這一場宮變不過是你羽扇綸巾就能灰飛煙滅的笑談?”他望著對麵的眼,看著其中火花明滅,再不複往日之璀璨——那雙總是深深凝望的清瑩瑩的眸子是在何時蒙上了現在這層層黯然?教人的心燈也跟著一點一點的暗淡。沐滄瀾望著那眼,一一回答其中的疑問,卻不知能否將彼此心頭的結解開:“去年代天巡守之時,我去過鎏水,見過雲如海。他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微服去南泗轉了一轉。整個南泗厲兵秣馬,氣焰囂張,可見西百裡必反。回鎏水,我們商量起禦敵之計,那雲如海果然是個將才,抗敵沒有疑問,隻一個要求:陣前專斷。我給了他,但也給他提了個要求:帶我見識他退敵的手段。他二話沒說就領著我沿著泗水走了一趟,一路上,我們躲過了無數次泥石流和山洪。我還真佩服他的膽量:敢拉著朝廷首輔一塊走險路,骨子裡定是有退敵的膽略。於是,我便答應他,將兩軍決戰之機拖到雨季來時。”所以,你就利用我的婚姻,讓雲孟左右搖擺而遲遲不加入戰團,以免南疆戰局提前生變?想著,懷曦心頭火起,手下不由加了力道。沐滄瀾麵色一白,少年緊攥的手猶如鋼鐵,仿佛要將他的肩膀捏碎,又仿佛是要將他的心給搖晃出來。舊傷上怕是又要添新痕,他的眼波卻未有絲毫改變,語調也平淡未變:“按照皇帝大婚的準備時間無論如何也可以拖到雨季,此前,雲如海便故意敗退,門戶大開,引西百裡率全軍追擊。我軍則沿泗水敗走,將西百裡引入峽穀之內,引燃炸藥和火炮。雨季裡這些東西雖威力不足,卻也足以引發山體滑坡泥石流下,西百裡數萬人馬怎樣也難敵過造化之力,自然全軍覆沒,而我軍的損失則極為有限。”是啊,我軍損失極為有限,可你又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損失?我花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日子、攢了多少勇氣欲作這拚死一搏,卻成了這一場可笑的鏡花水月?懷曦咬唇。沐滄瀾似乎隻是一尊會說話的玉雕,任他急紅了雙眼,咬破了嘴唇也仍是那般淡淡倦倦,從容道來:“臣想那雲孟國主乃是觀望居多,於哪方都不是死心塌地。他現在與四王勾結,也不過是因西百裡占了鎏水,一時畏懼其兵威而已。所以隻要滅了西百裡,再對其稍加安撫,他與四王的勾連也就不攻自破。隻是沒料到正好趕上陛下的大喜之日,讓陛下擔驚了。”“誰說我驚了?我有什麼好驚,什麼好怕的?”年輕的天子笑得淒苦,“我的太傅啊,你不是都妙算無虞幫我什麼都安排好了?我隻要像枚棋子似的按你步好的棋線走就可以?”“陛下如此說……”他臉上的血色終於悉數褪儘,“讓臣如何自處?”“你有什麼沒法處的?你永遠是那個說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內閣首輔朝廷太傅!”懷曦大聲回答,卻忘了自己這口舌之利是似了誰的?更忘了那一步步走來是誰與誰曾那般心心相映彼此牽掛。現在隻道心是那樣慌急:是因為他慘白的麵頰,還是那雙深入滄海的眼瞳?為什麼心會像被根鋼絲牽拉。原來,自己怎樣都隻是那人手裡牽的一個傀儡,再辛苦的拚命長大,卻不過一直都隻是在演出他定下的戲碼。痛到窒息的孩子再忍不住暴跳,深深苦苦望來,滿眼都是光碎:“為什麼,為什麼我隻能按照你的安排一步步的走?我的人生都操縱在你的手裡:遇見你,追隨你……愛上你!”下麵的話終說不出口:你既流水無情,又為何偏要陷落了我這片情深有意的落花?!一股腥甜湧到嗓子眼上,堵得人說不出一句話,沐滄瀾彆過了頭去,將那團東西強自咽下。而那頭,急淚其實已模糊了懷曦的雙眼,卻又掩飾的不肯去擦,腦中波瀾湧動,為何疑問是越問越多,心亦越來越亂?嘴上卻怎樣也停不下:“在你眼裡,我是不是永遠都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永遠隻能跟在你身後亦步亦趨?永遠隻能聽你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四句詩,同時在兩人心中浮現。然而,卻無人知曉。隻有那翻雲覆雨的蒼天,隱於幕後,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沐滄瀾捂了唇,抬睫,從指縫裡溢出一聲苦笑:“我什麼時候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懷曦愣住,淚眼朦朧,再看不清彼岸,什麼時候他們之間竟已分割得那麼遠……曦兒……奔湧的潮水將這一聲呼喚吞沒,他不敢亦不能移開那手,不能清清楚楚的將話說出:你護我之心若此,我又豈會不知?然你又可知我所做一切是為了誰?我又是何時失去了保護你的權利?早就發過誓的,我無法忘記:以我一身換這江山清明。而你,曦兒,就是照亮這江山的一輪紅日。你又教我如何能忍心你去冒險,如何能允許你受到絲毫傷害?許多的言語,終都沉到了喉際,是疲倦還是彆的什麼將它們深深壓抑,隻有熱流再不能忍,泛濫而上——那是聖祖皇帝鳳懷曦一生中最痛悔的一刻——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血紅顏色濺了明黃一枕!乃至很多很多年以後,午夜夢回時,皇帝在枕上仿佛都能嗅到那股血腥,絕望而傷懷……大婚當夜的許多事後來都被傳得沸沸揚揚:例如偏殿的離奇大火,雪舟的神秘圓寂;又如新婚的天子未去與新後卿卿我我,反忙不迭的傳召太醫;更還有,當夜一直被軟禁在深宮的太傅忽然病勢又沉,據說是吐血暈厥,倒在皇帝的懷裡……種種種種,眾說紛紜。幸好宮裡的孩子從小就是在流言蜚語裡長大的,君臣麵上更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懷曦神色還是如常冷淡,吩咐鄭風如徹查雪舟之死,似乎這隻是一張再尋常不過的旨意。鄭風如也是從從容容,問:“陛下,怎麼個徹查法?”懷曦閉了眼,靠在龍椅上:“不管牽扯到誰,都不要避諱,調查到底。”鄭風如鳳眸深暗,點了點頭:“臣遵旨。”說完,便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道:“啟稟陛下:這是雪舟法師圓寂前留下的。”懷曦猛然睜眼,一把抓過,看見上麵幾行字:“心懷三江水,情懸一木生。無如紅蓮火,焚儘凡俗塵。”眼前像有道閃電劃過,照得什麼恍然而明:“他是說……”鄭風如跪下了:“臣請陛下毀去這首偈子。不要再追查了。”懷曦深吸了口氣,艱難的搖了搖頭:“不,朕要查。哪怕再痛,朕,也要活個明白。”《天朝史》載:景弘四年七月,帝大婚。逢吉日,南泗叛平,乃普天同慶,世人皆頌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