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幾歲的小公子一身輕紗錦緞,雖然麵容有些臟汙,衣衫也有些破損,但是單看著這料子便不是普通人家的能有的。那小公子腳步極快地帶著身後的幾個仆從到了閻雲舟麵前,十分有禮地施了一禮,那雙晶亮的貓兒眼都亮了一下:“言公子,這樣巧,您也去京城嗎?”他這一聲叫正在挑陽春麵的寧咎都撂下了筷子,看向了身邊的人,那目光很明顯是在問“你認識?”閻雲舟也被驟然出現在眼前的人給弄的愣了一下,周雲溪很顯然是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他沒認出自己,隨即開口提醒:“言公子,我是周家的老玄,多年前您在去江南的路上救過我們一家,您還記得嗎?”閻雲舟看著眼前已經長得玉樹蘭芝的少年,這才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插曲,瞧著這一雙黝黑兒的貓兒眼才將眼前這個年輕人和多年前那個故作鎮定擋著母親身前的小男孩兒聯係起來。“啊,原來是周大人家的老玄,叫,叫…”閻雲舟微微眯眼試圖搜尋他的名字,周雲溪正色施禮,開口:“周家三子周雲溪。”寧咎不知道這孩子是誰,不過聽著像是閻雲舟救過的人?隻是聽著這少年一口一個言公子,若不是讀錯了音節,便是並不知閻雲舟的身份,閻雲舟也沒有什麼架子,招呼他坐下:“坐下說吧,你這是進京趕考?”“是,言公子您也是到京中趕考嗎?”寧咎笑著一邊吃麵一邊看著披著馬甲的閻雲舟和少年說話,聽到這裡卻忍不住打趣:“他沒有,他鄉試就沒過,如何能進京趕考?”周雲溪聽他奚落閻雲舟有些不悅,但是良好的涵養還是讓他先問了對方身份,閻雲舟也笑著開口:“這是我的王…我的同窗,也是鄉試落榜了,我們準備去北境看看。”寧咎…真是不肯吃虧。周雲溪怔怔地點頭,落榜了,那還是彆多言了,年輕人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閻雲舟心中好笑地開口:“你這是中了舉人?”周雲溪年剛十七還稚嫩著,眼前的恩公落榜了,他便拘束了不少,隻是乾乾點頭:“啊,僥幸得中。”這下不光是閻雲舟就是寧咎都多看了眼前的少年兩眼,範進中舉的故事他可是知道的。這舉人可不好中,這少年瞧著也不過就是十幾歲的年紀,得中舉人,這年紀放眼這一屆的春闈考生中都是相當年輕的。閻雲舟笑了,衝他舉了舉杯子:“如此年紀得中舉人,確實是年少有為,到京中莫要緊張。”他的語氣頓了一下開口問道:“怎麼瞧著衣衫襤褸的,可是路上碰到了什麼事兒?”近來是各地考生進京趕考的日子,各地州府都有官兵在沿途官道把守,就算是流寇作亂的地方應該也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撒野。 何況瞧著周雲溪也帶了不少的人手,身上也不曾帶傷,應該不是遇到了流寇,隻是如何弄成了這幅光景?周雲溪有些汗顏,也知這一身有些失禮:“我是走水路來的,自白堤河而下,卻不想前幾日大風,船的桅杆被吹斷了,船也側翻,周身之物都掉落河中,幸得那日周邊有一隊漁民的小船經過,我們這一船的人才不至於丟了性命。”閻雲舟微微皺眉:“入京的盤纏也沒剩下吧?”周雲溪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閻雲舟抬起手:“暗玄,取兩百兩銀子給周公子。”周雲溪連忙推拒:“不用的,言公子,您大恩我們家都無以為報,我哪能還要您的銀子啊?沒事兒的,我隨身的玉佩沒丟,到了京中總能典當出百兩銀子的。而且我外公在京中也有店鋪的,我已經差人去送信了,他們應該很快便能來接我。”“這銀子不算是給你的盤纏,便算是給你中舉的賀禮吧,好生複習,來日若有所作為便算是你謝了我這二百兩銀子。”閻雲舟和寧咎再一次啟程之後,寧咎才忍不住問出聲:“那小公子是誰啊?怎麼叫你言公子?”閻雲舟也回想起了那許久之前的往事:“那時候我父兄還在,我經常不在京中的四處跑,那段時間江南水災之後流民驟增,沿途不少落草的,路上正巧碰到周家一行被劫,我帶著幾個府中的家將救了他們,那時我化名言琚。算起來這事兒都有十年了吧,那時候周家那小子才一點兒大,卻像個小大人似的擋在母親身前,都過了這麼久,那孩子還能一眼認出我還真是難得。”寧咎手拉著韁繩,笑了一下:“王爺對自己的這張臉是多沒有清晰的認識啊?但凡見過你一次,想要再認出來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兒,而且瞧著那小公子守禮知恩的。說不得周家將你的畫像都畫下來掛在家裡呢,認出你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不過,這小周公子倒是出息,官宦世家嗎?十七歲便中舉參加春闈,確實優秀。”閻雲舟也頗為讚許地點頭:“周家不算是什麼世家大族,不過應該也算是官宦之家,在當地也算有些名望。”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閻雲舟側頭打趣地和寧咎開口:“周振海應當也算是勤勉,我少去江南,了解的不多,不過這位周大人為官的名聲遠沒有當年大婚鬨出的動靜大。”這一聽就是八卦的味道,寧咎立刻轉頭:“快說吧,吊我胃口。”“我也是早年救了他之後,聽人說起的,這位周大人不是家中蔭庇封官,是正經的進士出身。但是娶妻卻沒有娶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的嫡小姐,而是娶了一個商賈之女,也就是周雲溪的母親,似乎因為這個事兒還開罪了幾個同僚。”寧咎知道這個時代的商人和他們那個時代的商人可不一樣,士農工商,商賈雖然富有,但是社會地位卻算是最低的。有身份的人家,尤其是官宦人家,哪怕是沒有封爵,也走不了仕途的二公子都不會娶一個商賈之女,更何況周振海是年紀輕輕的進士?“這倒是確實是有點兒意思了,不會是圖人家錢財吧?”彆嫌他心臟,畢竟這年頭就是做官也是需要銀子來打點的,商賈地位雖低,但是銀子卻是實實在在的。閻雲舟也笑了:“這就不得而知了,當年我聽說的時候,也有不少的人說他是衝著吳家的銀子去的,後來倒是也沒再見過這位周大人,不知道如今如何,不過瞧著周雲溪這般有出息,這周大人應當也是個端正的人。”十幾歲的舉子並非絕無僅有,但是數量也絕對不多,若是周雲溪真的出息,這一次進京便能高中進士,這般的年紀就算是在殿試的時候陛下都會多看他兩眼的。這一次出京,沒有上一次去涼州時那樣的清閒,卻也不似從前趕著去北境那樣的急行軍。閻雲舟和寧咎白日都是在騎馬,晚上若是趕在途中縣鎮關城門之前進去了,便到客棧留宿,若是沒有趕上便到附近的驛站留宿。晚間的時候寧咎還是有些不放心閻雲舟的腿,沐浴之後便掀開人的褲腿看膝蓋有沒有紅腫,嘴裡還不住地嘮叨:“你也彆剛好一些就放飛自我,真當這是好腿呢?也注意著點兒。”這樣的言論一路上閻雲舟已經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了,他次次都是認真地應著:“知道了,這一天下來我們歇了四五次腳,這路程還不及從前能走的大半多,沒事兒的。”不過寧咎還是用藥油幫他熱敷了一下膝蓋,這種手術過後膝蓋最忌著涼,兩人並排躺在客棧的床榻上,寧咎翻過身摟著閻雲舟的腰身:“這一次重建隨州還要建成上次那樣嗎?”上一次的隨州城底下都被挖空了,那不是一代之功,若是建造成那樣恐怕很難,閻雲舟也摟著他的背:“不用,隨州這個大殺器用過一次便沒用了,再者因為隨州的陷落,原來的河道也有不少都已經改道了,無法再恢複。這一次的隨州城並不是建造在原址上,而是在原隨州城偏西北的位置,主要是加強城防,堅固城牆。”寧咎想到上一次的那一戰,殘忍確實是殘忍,但是戰爭就是這樣,隻有你死我活才是戰爭。閻雲舟是在兩日後到隨州的,他都沒有在幽州駐腳,而是直奔隨州大營,隨州城雖然還沒有建起來,但是隨州大營卻已經在此駐軍了,閻雲舟和寧咎騎在馬上遠遠便看見前方黑壓壓一片的駐軍。軍中最前方站著的不是彆人,正是已經提前得到旨意回來駐守隨州的李寒還有張慎,他們從前便是隨州的參將和副參將,這一次重建的事宜著他們協助,必然是事半功倍。兩匹馬在軍營前駐足,黑壓壓的一營的將士齊齊單膝跪地,有些跟隨閻雲舟多年的老兵,甚至眼睛都有些泛紅。他們本就是邊軍,非召不得進京,這幾年中,李寒等人每一次去京城都會去王府,卻次次帶回來的都不是什麼好消息。閻雲舟病重的消息更是時常傳出來,此刻看著安然在馬上的人,沒有人不激動,山呼王爺的聲響幾乎響徹天地,閻雲舟的手也抓緊了韁繩,今日的一切他又何嘗能想到。他不但再一次踏在了北境的土地上,還是和寧咎一同回來的:“都起來吧,陛下特旨,隨州將士駐守邊關苦寒之地,功在社稷,今日大宴三軍,這後麵的酒都搬來了。”閻雲舟下了馬,親自拉了李寒起來,李寒在年前大比之後便回了北境,那會兒瞧著閻雲舟的身子雖然比從前好了不少,但是腿上依舊受不得累,出行多走一些都要人扶持,他忍不住打量那人的腿:“王爺,你的腿?”“你們王妃本事大。”李寒聽了這話嘴角都快裂到了耳朵後麵:“我就知道王妃,啊,不,侯爺,定然有辦法。”他這話音光落下,一個人影便衝寧咎撲了過去:“寧公子,你可回來了。”撲上去的不是彆人,可不正是此刻在李寒手下當差的鄒小虎嗎?雖說之前在京中鄒小虎是見過寧咎一麵,但是那一共算起來也沒見麵多長的時間。這一次他聽李寒說王爺和侯爺要來北境負責隨州重建,他簡直興奮的幾天都沒睡著覺,就等著今日呢。寧咎對鄒小虎也十分縱容,看著他撲上來要行禮忙給扯了起來,還頗有現代禮節性地抱了他一下,畢竟在這個時代,鄒小虎對於他的意義和彆人還是不大相同的。一定意義上來說,鄒小虎可算是他的鐵杆,他可記得,當初這孩子那麼害怕閻雲舟,都能為了他的命令仗著膽子攔住要出門的人。這一抱可不得了,鄒小虎全身僵硬,閻雲舟眼睛微眯,一軍營的將官都一幅自求多福的表情。“寧,寧公子,我,那個,我…”寧咎笑了:“你傻了?”閻雲舟看著那一個逗趣,一個臉紅的人,再一次想到了當年鄒小虎教寧咎騎馬的事兒,似笑非笑地看著寧咎,寧咎也不再嘚瑟了,省的打翻陳年老醋。這一晚因為閻雲舟到,軍營內外都是分外的熱鬨,李寒早就命不值守的兵將出去打獵了。從閻雲舟治軍的時候,便不禁止不值守的將士打獵,畢竟從前他們時常糧草不濟,打獵也能讓將士偶爾打打牙祭。現在李彥做了皇帝,北境軍再也不會有從前那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了,但是這打獵的傳統卻還是留了下來。戶部,工部和兵部的官員也到了,這一晚也算是讓這些京官和軍中將領照個麵,畢竟日後還有好些事兒需要配合呢。寧咎進了營房之後便發覺閻雲舟不理他了,為的什麼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他湊到了那個進了營房便取下牆上弓箭擦拭的人跟前:“哎,乾嘛不理人啊?”閻雲舟抱著弓箭轉過了身子,給他留了個後背,寧咎好笑,轉而又到了他跟前:“王爺,瑾初?吃醋了?”閻雲舟語氣涼涼:“寧公子對隨州頗有功績,外麵的人等著你慶功呢,還不抓緊換身衣裳等著出去慶賀。”寧咎笑著坐到了他身邊,手肘撐在了桌子上,手掌托著下巴,聞言點點頭:“也是,方才小虎還說特意獵了我愛吃的鹿和兔子,王爺也更衣吧,一會兒你也跟著有口福了。”說完人就真施施然去換衣服了,閻雲舟都氣笑了,真是知道怎麼氣他。晚間閻雲舟和寧咎自然是坐在了主位上,右下手是戶部和工部的人,左下首是隨州大營的人,閻雲舟率先舉杯:“諸位能共聚於此,皆是奉皇命重建隨州,隨州的重要不需本王強調,接下來的日子諸位同僚都當儘心竭力,鑄好這北境的第一把劍。”軍中的豪放,將士的熱情是最有感染力的,李寒是跟著李彥一路殺到京城的嫡係,又是從前隨州的參將,如今在朝中的武將中也是舉足輕重的,而他也並非莽夫,席間頻頻和戶部和工部的幾位主事敬酒。論品級,李寒自是高過幾個主事的,但是這建城,並非他所長,修築排水溝渠,指揮建造屋舍,設計街道排布,這些事兒多還是要工部的人來,一杯一杯的酒下去,生疏倒是消弭了不少。場上也熱絡了起來,寧咎不喜應酬,再說他算是陪著閻雲舟來的,也無需和誰應酬,便直接下去看著那正在烤的兔子了。沒一會兒鄒小虎便湊到了他身邊在,閻雲舟在後麵便看見那兩個圓圓的腦袋湊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過了一會兒都不是說笑了,鄒小虎看向寧咎的時候一臉的羞怯,而寧咎反而眼睛晶亮,閻雲舟越是看越是不爽,但是此等情況若是他去叫人回來那才是笑話了。鄒小虎此刻還不知道有一道目光已經快把他抹脖子了:“寧公子,我還獵到了兩個墨狐,皮毛很好,油亮油亮的,正好您可以和王爺做圍巾用。”寧咎聽說過這北境是有墨狐的,隻是從未見到過,之前洛月離穿了一身沒有雜色的雪狐狐裘便算是珍惜了,不過這通體如墨的墨狐卻比雪狐還要稀有:“難得你還記得我啊,成,一會兒我讓人去取。”“寧公子,這兔腿好了。”寧咎用刀割下來了兩個,拿著其中一個轉身去找閻雲舟,卻見那人不怎麼搭理他,他猜到是怎麼一回兒事兒卻笑著逗他:“嘗嘗,這兔腿香,配醋最好了。”閻雲舟直接便乾進去了一杯酒,寧咎晃了晃一邊的酒壺,已經見底了,這人畢竟身子剛好,他忙抬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少喝些,你還在吃藥呢。”人聲鼎沸之下,倒是也沒人注意上首兩人在說什麼,閻雲舟的聲音也隻有身邊的人聽得清:“病秧子惹人厭煩了唄。”寧咎…怎麼都到這種程度了?未免這人再說出什麼沒良心的話,寧咎直接低頭開口:“再胡說你信不信我當著所有將士的麵親你?親到你下不了床。”閻雲舟縱使是年少的時候胡鬨了一些,但是到底還是被正統禮教教養長大的,寧咎要真是耍起野路子,他還真不是對手,手立刻拉住了身邊的人:“你彆胡鬨。”“哦,現在說我胡鬨了,不知道剛才誰說那沒良心的話。”閻雲舟語塞。晚間回到營帳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今日席間後麵,免不得來往敬酒,閻雲舟著實是喝了不少,他的酒量自然是不俗的,隻是因著身體的原因還真是許久都沒有這樣喝酒了。眼角有些泛著紅意,麵上也帶上了點兒緋紅,襯的那原本就俊逸的五官更加出眾,甚至帶了一絲隻有寧咎看的出來的欲色,這樣的閻雲舟,寧咎連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舍得,半扶半抱的將人扶到了營房中。一邊囑咐暗玄:“去讓人端兩碗醒酒湯來。”閻雲舟倒是不至於喝這點兒酒就醉了,隻是怕他許久沒喝,胃脘難受:“怎麼樣?胃裡有沒有不舒服?”寧咎的手剛剛探到那人的上腹,手腕便被一個火熱有力的手掌扣住,抬頭便對上了那人幽深又略帶危險的雙眸:“寧公子不是很能耐嗎?不是想要讓本王下不來床嗎?現在不想親了嗎?”帶著酒意卻異常熟悉的氣息靠近,寧咎的身上也徒然生出了一股子的火氣,這能忍嗎?
第148章 陳年醋壇子(上)(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