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崖書院臨接帝京,卻有段難行山路不便往來,據說當年創此書院的大儒熊琨曾在此山當中麵崖悟道,故此得名。如今熊崖書院名聲不如學海雙魁“北梁壁,南江鄉”那樣名滿天下,在帝京仍是聲名蜚長,官宦人家對國子監太學熱衷寥寥,卻都樂意將子弟送往熊崖求學。初入書院的卓悉衡深深感受到了求學的壓抑氛圍與緊張環境,不過他很快便適應了,再沒有那種被書院擠壓的緊迫感,熊崖書院的授業之師大多是一些致仕後的老邁官吏與多年不仕的學問廣達儒生,這是他以為的熊崖書院最受青睞的原因,可隨著成長與成熟,卓悉衡才意識到沒有這麼簡單。他在此處求學,低頭抬頭的同學不是尚書和侍郎家的兒孫就是九寺二府家的公子,用楊令顯的話說,熊崖書院掉下個瓦當,砸死的九個人裡三個爺爺是大學士三個爹是六部尚書兩個兄長是弘文館的校理,最後一個說不定是參知政事家的親戚。於是這個書院除去學習本身外,又成了信息交流與人脈潛伏的聚集地,在此處學子入仕以前,他們便早在書院擁有了自己的同儕和“班底”。這才是熊崖書院最令人趨之若鶩的所在。在這個地方,卓悉衡就像一個異類。他從不鑽營人際,也甚少與人往來,論道書談從來不去,茶會雅集半個不來,安安靜靜讀書,規規矩矩做人。於是便有人暗罵他清高不沾塵,真要做君子該去當許由和商山四皓,沒的得出來讀什麼書考什麼科舉?卓悉衡隻當沒有聽過,依舊我行我素。他與自己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卓思衡熱愛生活和交流,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販夫走卒他都能交流得上,溝通是他的本能。但卓悉衡熱愛的卻是沉默和寂靜。自小他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但這一切從認識楊令顯開始,變得都不大一樣。楊令顯一家也是兄妹四個,各個都是話癆,據說他們的爹娘都是樂語愛笑之人,繼承自先人的優良傳統似的他們一家四個孩子即便早早去無雙親孤伶可憫,卻始終牢記父母要他們勇敢樂觀的箴言。據說楊將軍戰死沙場前聽部將急報援軍已到,主力部隊大破烏梁主力,放聲而笑,直說自己此生死前得聞此言方是痛快,闔眼前讓部將轉達家人的遺言也不同凡響儘顯豪邁:他說自己的四個孩子都不許哭,老子為國征戰死得其所,能聽著捷報閉眼,已是人間最為快意之事。不論四個孩子今後誌在何方,需記得抒懷樂達為第一要緊事,唯有儘忠事國可在此事之上。楊家的四個孩子無不以此為訓。卓家與楊家的兄弟姐妹之間都有不同尋常的濃鬱親情,這是卓悉衡起初樂於與楊令顯結交的關鍵。後來他就後悔了。 這小子的話是真的太多了。不過楊令顯個性灑脫坦**,確確實實是在熊崖書院難得一見的高暢雄健之輩,慢慢卓悉衡習慣這份大吵大嚷的嘈雜後,隻覺做人能得友如此,其實也算一種幸事。楊令顯還有個性格特點,便是大膽。比如此時卓悉衡收到楊家家仆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偷偷遞進熊崖書院給自己的字條,實在是覺得這家夥該找點事做,否則閒著早晚出事。字條根本沒有任何格式,屬於他們授課師傅看了會昏厥的那種粗獷風格,隻寫了一行字:急!西院牆狗洞外榆樹下!令顯拜!哎,好歹會用拜字結尾了,這兩年自己也沒有白教……卓悉衡這樣想著,簡單收拾一下文房,自彆舍出來,頂著午後金燦燦的陽光去會麵。熊崖書院管禁嚴格,非必要不可在非休日自行下山,楊令顯曾偷偷跑來找卓悉衡去山中遊**,那個年久失修的“狗洞”便是他發現的出逃秘密。卓悉衡被迫每次都得鑽出來再鑽回去,幸好他高挑且偏瘦,否則定然會被卡住。然而這次他鑽出去,看到的不是那張熟悉的露牙笑臉,而是另一張可愛麵龐。“我學我哥的語氣是不是還算很像?”楊令儀穿著男裝,他們兄妹長相像卓家四兄妹一樣,其實並不是特彆相似,但奇怪的是四雙眼睛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楊令儀笑起來時彎起的眼角也與她哥哥幾乎一樣,唯獨因矜持而笑不露齒的儀態比她哥倒是好了不少。“怎麼是你?”卓悉衡看楊令儀身邊還有兩個看上去也是假扮成男子的仆人,以及之前見過好幾次的熟悉楊家老仆,“你嫂子知道你這樣出來麼?”“那當然是不能讓大嫂知道的!”楊令儀振振有詞道,“我可是為了我哥的囑托才排除萬難來了此地,要不是他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倆平常偷偷溜出去居然還要鑽洞。”她抑製不住的笑意終於讓一痕貝齒自櫻粉色的唇際露出來。“你們隨禦駕自京郊回來了?是令顯有什麼急事要交待我麼?”卓悉衡見她無法無天的樣子,隻好先看看是什麼樣事情,確實如果不是楊令顯告知,這個接頭地點過於隱秘,是無人知道的。“今日一早禦駕回鑾,長公主感染了些風寒,我大嫂不放心,跟著去了長公主府侍疾,我哥本是要自己來找你的,可卻讓大哥派回來的參將堵住,說要考驗他的弓馬,不日去禁軍備應武舉。他心中焦急,我隻好……勉為其難答應他的懇請,專程來這裡一趟見你一見!”楊令儀說話吐出的字句很像歡蹦的躍兔,一跳一跳,幾乎每個字裡都夾雜著溢於言表的雀躍。卓悉衡擔心她出來太久被家人發覺,外加路上不安全,於是趕忙問道:“你哥哥要交待我什麼事?”楊令儀深吸一口氣,一字不差,將楊令顯告訴她的太子原話轉達出來,又將大相國寺萬姓交易時卓悉衡和哥哥遇見的華衣少年其實是太子的事情告知。卓悉衡聽前麵時雖眉頭越鎖越緊,但還沉靜自若,但聽到太子兩個字時,著實是錯愕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太子,怎麼又是太子……卓家人對這倆字有天然的敏感度和警戒心,自從卓思衡救過太子的事被聖上褒揚後,好像他們家再沒和太子扯上過關係,怎麼自己過個年逛個街,都能又遇上普天之下僅此一個的仁兄?且言及的還是如此機要的事情……卓悉衡沉下心思略想了想,說道:“四妹妹,我姐姐是否知曉此事?”楊令儀搖搖頭:“我頭一個便趕忙來找你了。”“可否勞煩你將此事贅述一次告知我的二姐?”卓悉衡因常見楊家人,與楊家三小姐見過好些次,並不陌生,可這件事如此重要,他措辭上比平常都要嚴肅很多,“這件事關係甚重,可我在熊崖書院不能及時傳訊,四妹妹一家多有消息,若得方便,還望率先告訴姐姐。”這話確實是這個道理,也該第一時間告知卓家當家的二姐才對,楊令儀和她哥哥其實也是代太子傳話,故而直接來找卓悉衡,更何況……楊令儀安靜時是很懂事和乖巧的,心中分得清主次,見卓悉衡是這樣的嚴肅,也不再笑鬨,隻應了正事,可心中卻有點空落落的委屈,張口也不知該怎麼說,隻能在豔陽下站那麼一小會兒,然後低聲催促卓悉衡早些回去彆教人發現。卓悉衡當然是又謝了她,目送楊令儀上馬車後離去才返回書院。帝京,卓宅。卓慧衡不是第一次見楊令儀,自與楊家結交,楊令顯極愛來卓家走動,也會帶著小妹拜訪。但今天的楊令儀與平常不大一樣,她極為嚴肅得交代完哥哥與卓悉衡的話後,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隻是耷拉下腦袋,低聲倒:“本該先來告訴慧衡姐姐的,是我沒有考慮周全,倒繞了原路,還得悉衡哥哥叮囑才曉得輕重。”卓慧衡心想,自己家的兩個男人,實在是沒什麼情感上的經驗,悉衡必定是嚴肅告訴楊令儀此事重要,卻完全忽略了為什麼楊令儀一定要去先見他呢?還不是因為楊家跟隨禦駕前往京郊,剛好錯開卓悉衡的春假,導致楊令儀沒有見到自己的傻弟弟,於是得了這樣的囑托,第一時間跑去探望見上一見,他可倒好,必然是給人家陳述利弊要人有事先來轉告自己,的確是此舉並無不妥,可以說是他們家人乾得出來的冷靜沉著之事,卻實在要小女孩的心思難以紓解,滿心歡喜都化作自責和沮喪。他們家到現在還沒一個人成親是有原因的。卓慧衡心中苦笑,嘴上卻隻能安撫少女不要介意悉衡的魯直,又讓她回去告知楊令顯,卓家一切都好,必會將太子的消息的帶到。楊令儀這才略展笑顏,乖巧離去。卓慧衡的心境卻已是不能再多想小兒女的□□了。她略算了算時間,曾學士今日經筵入宮伴駕,此時大概已是快要出宮,自己趕緊給哥哥修書一封,寄出前要老師親自看一眼是否有填補,又要叮囑什麼才是穩妥。信自然是提筆而成,可她的馬車還沒準備好,家中卻突然來了客人。趙蘭萱總是急三火四的個性,武將之家養出的女兒,在熟悉之人的麵前更是不怎麼拘束,大步流星走進院裡,迎麵撞上正要出門的卓慧衡,也不由分說,直將她拉進內室。“今日我有些事,辦完大概要好久,明日再找你……”“我也有事!”趙蘭萱打斷卓慧衡的話,又壓低聲音道:“我不是來找你玩的,是我公爹要我來跟你說一聲,卓大哥他被人參了好厲害的一本!眼下曾大人同好些臣工都在宮中政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