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殿裡的氛圍十分壓抑,在禦前多年有眼色的官吏都能看出皇上動了真氣,隻是努力平靜著去垂聽臣工的口誅筆伐與唇槍舌戰。……“我朝素重孝義,孝忠本是一體,卓思衡此舉罔顧人倫置孝禮於不顧,枉讀聖賢書枉為天子門生。”……“此人竟將在朝堂已掛職丁憂還鄉的官吏收為己用!命諸人於州學教課授業,實在有悖倫常不成體統!”……“參奏上說,他擅自消剔州學納入,為補虧空,卻引商資至州學府衙內庭!開店鋪設餐館,簡直有辱斯文!天下讀書人之臉麵豈不都跌在其所行所為之際?”……“他一人所為是小,若天下人非議起來,隻會說聖上近臣不知分寸,將此罪加諸聖上,卓思衡所為豈不是悖逆無道虜挾聖譽?”……眾臣口中的話越說越重,太子劉煦越聽脊背越冷,他本來隻是照例向父皇彙報學課,卻不料遇見江南府公事疏送至案頭,其中有一封彈劾,父皇見他課業長進,於是順口要他留下也聽聽看,卻不知翻開彈劾之上奏龍顏霎時變色……後來便是傳召大臣入天章殿議事,說是議事,其實哪有議論的餘地,都是在同奏疏一道指責卓思衡行事不端罷了。太子與卓思衡有恩義之交,人儘皆知,他即便心急如焚,也隻能尷尬站在父皇身後保持煎熬的沉默。可是,連卓思衡曾經的老上司曾玄度曾大人都緊鎖眉頭一言不發,看來卓大哥此次真的遇見大麻煩了。皇上安靜聽完所有人的控訴,重新打開奏章,邊看邊道:“江南府巡檢司說卓思衡奪孝無道,廢義忘禮動搖國本,朕不知是否有言重之處,或者未及之情,若真惡劣至此,不如轉交大理寺,由禦史台協辦?”劉煦心裡咯噔一聲,如果隻是禦史台去瑾州核查,那是朝廷去驗證地方彈劾的情況是否屬實,雖是特事特辦,但也屬職責範疇的檢校之行,大部分地方官有爭議的行為如果上達天聽,大多由父皇吩咐禦史台巡查彙報,再做定奪。但如果交由大理寺,那便是父皇認定此事可以立案,與前者性質天差地彆!他快要急哭了,卻一句話都不能替卓大哥講,否則隻會更糟。“陛下,臣覺得若越過禦史台直接遞交大理寺,不合乎國家法度。”一直沉默的曾玄度終於站出來說話了,當然他的音色仍是帶有困倦的鼻音,怎麼聽都是事不關己慢悠悠的強調,常常與他一道議事的百官同僚以及皇上是早就習慣的。“既然是要定判卓思衡的舉措是否有違國法,那便要拿國法來量度,如有偏頗,豈不給旁人巧言令色推責之乘隙?此舉不可。”皇帝聽完轉向因身體虛弱而得了賜座的鄭鏡堂,溫言道:“鄭卿,中書省有何看法?” 參知政事鄭鏡堂顫顫巍巍站起身,禮道:“中書省閱過呈遞上表,同曾學士的意思。”劉煦偷偷去看站在鄭相身後的沈敏堯大人,其實該代表中書省的是這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才對,他才是名義上的宰相,而參知政事隻是副相,然而父皇卻去問鄭相,不知是何用意?沈敏堯很平靜,隻聽不說,和旁人連個眼神的交換都沒有。但皇上沒有點頭,也沒有否決,他比所有人都更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開口道:“既然如此,便按中書省的意思去辦。”“領旨,陛下容稟。”“鄭相說便是了。”“此事雖在地方,卻乾戈甚遠,禦史台也不好專斷,可參考當年高永清上書唐氏事來照比,由吏部選派官吏同禦史台共往瑾州巡查。”皇上聽完,卻是錯身半轉頭,對著僵直而立的太子說道:“太子,你如何看?”劉煦覺得,自己此時不如死了好,母後告訴他,鄭鏡堂與唐家的聯係千絲萬縷,在高永清一案中也已顯現,唐家同卓大哥已是對立之態,恐有相害之心……那麼鄭鏡堂的話就必須反駁,說不定這個彈劾就和唐家有關,他如此建議大概也是用心歹毒,總之自己不能讓他與唐家如此輕易得償所願危及卓大哥。可他該怎麼說,怎麼辦?恐懼和軟弱幾乎就要填滿他的整個人,混亂至極與空洞無物兩個極端此時撕扯劉煦的思緒,直到一個聲音自記憶中響起:“堅強起來……”那是卓思衡在秋獵夜談時說過的話。對,堅強起來。劉煦在此時才忽然明白,堅強是一切的始源,當他堅強時,自然便逐漸冷靜,而從前讀過的書看過的人和事,便清晰有條理得出現在腦海,供他斟酌選擇最合適的言辭回應這致命一問。“回父皇,兒臣以為,此事同當年高永清一事並不相仿。”此言一出,連皇上都略顯詫異看向自己兒子,隻道:“哦?有何不同?”鄭鏡堂與所有官員都朝劉煦看了過來。劉煦死命壓抑恐懼和慌張,聲音雖還是控製不住的小了點,但措辭卻幾乎很快完成:“高永清彈劾唐氏以結黨為主,故而為求平衡與公允,父皇才由吏部與督查院協商共派前往青州查驗。但卓思衡此參卻不涉及結黨營私,如此興師勞動,隻怕會令朝野不安。”鄭鏡堂慢條斯理道:“太子殿下,此事雖不涉及結黨,卻有動搖國本之可能,不得不慎之又慎,臣知曉卓思衡於您有救命之恩,但此事卻必須以嚴明之態處置,這也是朝廷對聖上吏治的交待。”有那麼一瞬間,劉煦想要放棄了,他這輩子,除了行刺自己的刺客,沒和任何人起過言語上與肢體上的衝突,不管何事,隻要略有對抗的苗頭,他下意識的行為都是避讓和退出。可反對的話已經說出,此時再退又有什麼意義?堅強起來。劉煦忽然抬起了頭,假裝沒有注意到正在看著自己的父皇對鄭鏡堂沉聲道:“鄭相此言差矣。我在父皇麵前須稱一聲兒臣,雖是子,但仍是臣,鄭相為臣多年,自然知曉為人臣者當以社稷為先,我開蒙受學以來所學所得皆是此理,史書中便是有臣子為社稷而立身,甚至有時連性命都要舍棄的。作為父皇的臣子,我心中想得也是社稷,而不是一人的恩怨。若將恩怨置於社稷之前,我又怎麼配為人臣人子?父皇為我遍尋名師,日理萬機仍不忘督促我功課,難道此一問就是要聽我一句回避之言的麼?”餘光看到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就連曾學士也不例外,劉煦不知怎麼提起從未有過的勇氣,轉向父皇,禮道:“兒臣若有偏頗偏倚的私心,大可直說要卓思衡親自遞表辯解,為他留足餘地,但兒臣明白,禦史台執掌天下公允,禦史台的官吏都由父皇親自委任,皆是父皇重信的中正強乾之人,此事本就該由其負責。”太子一口氣說完,隻覺像死了一次般虛脫無力,努力去看父皇,卻出乎意料看到一絲少有的笑意。“職所有責,懂得這個道理很好,雖說你的想法也有些欠考慮的地方,不過,看得出來讀書是足夠用心,隻是朝政之事萬不可生搬硬套舊理陳論,要多著眼多思考,才能度量憂患,明辨利弊。”皇上的聲音在這個緊張的下午終於有了一絲回緩的溫和,太子連忙點頭受教,隻說父皇所問他便回答,確實有欠考慮。皇上點點頭,再看略有愣住卻馬上緩回微笑的鄭鏡堂,隻見其又緩緩起身,含著一絲欣慰的笑意誠摯道:“恭喜聖上,太子如此明理,得見是社稷之福。”劉煦低著頭,心裡卻徹底驚訝了,這就是官場老油條嗎?態度過度竟然如此絲滑,臨時組織的語音也如此到位,自己真的是不夠看……可惜卓大哥不能教他如何應對。太子隻好保持一貫的羞赧姿態站在父皇身後。皇上的心情似乎的確有所緩和,環顧眾人道:“那便由禦史台、吏部以及江南府共擬名單,由朝廷和地方共派監察使同往勘驗此上奏是否屬實。”眾人領旨皆道聖明。自天章殿出來,太子的氣不止鬆了一口,腳步都輕快許多,隻是殘餘的恐懼感仍是令他有些惴惴。“太子殿下,留步。”於是在聽到有人叫他時,太子幾乎在停住的同時原地顫了一小下。曾玄度大人做過自己的老師,雖說隻有很短一段時間,但絕不陌生,太子仍舊以師禮相待,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曾大人才慢悠悠走過來。“太子殿下的功課如何了?”曾學士忽然慈祥得關心起自己的功課來,劉煦實在不明所以。曾學士在學問上極為負責,卻從不多言多語,他在教授自己學業時,自己同他說得話還不如和卓思衡說得多,此時他猝不及防一問,太子不明所以,卻仍乖巧回答了一下最近功課的進度和學習情況。“那今日是皇上傳詢太子殿下至天章殿,親自治問功課麼?”曾大人垂著眼睛問道。劉煦說道:“是我的經史師父,弘文館張大學士,他要我於此休憩免學之日將近日所積寫之文章拿給父皇看問。免得平常午後問課耽誤學業,又是夜裡叨擾父皇,不儘孝心。”“哦?張大學士什麼時候要太子如此表述孝心的呢?”“昨日。”曾學士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要太子勤勉治學的話,半個字沒提卓思衡和與其有關的案子,告辭後又慢吞吞離開了。劉煦實在不明白。他唯一能問的人也隻有自己的母後了。當他於中宮請安,將今日之事與曾學士語焉不詳的問題告知母親。皇後陡然自座位上站起,臉色都白了幾分,確認四下無人才低聲道:“孩子,你是被人算計了!曾大人是在提醒你!”劉煦愣住了:“我……我被什麼人算計了?”“你的老師……竟然如此對你,當真其心可誅!”蒼白褪去後,皇後的麵上隻餘慍色,“他要你休憩之日去找你父皇稟告學事,第二日便是休憩,又剛好有與卓思衡有關的參奏議上,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朝野儘知你同卓思衡之間有恩義之交,此事當是避嫌,他要你前去便是早知會有奏參,故而要你涉險冒犯天顏!”劉煦也白了臉,後怕道:“我若是替卓思衡說話,便是害了他也害了自己?”皇後沉著臉點頭道:“可你如果不替他說話,你父皇又會覺得你不知恩惠為討好天顏對恩人落井下石,有失德行;你一言不發便是為明哲保身持中不言,更顯懦弱無能……如何都是錯啊……”太子雖知道今日危急,卻沒料到危險至此,已是後怕至極,顫抖聲音道:“他們要利用我來……來擊潰卓大哥?”皇後此時反而已是鎮定許多,她輕撫過兒子出滿冷汗的鬢際,輕聲安撫:“但是你做得極好,此時進亦是退,反倒沒給他人構陷你與卓思衡的餘地,若是你卓大哥能見到你今日的決斷與長進,必然也同母後一般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