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森是被驚醒的,在感覺到光線,睜開眼睛之前,他一隻覺得自己沉浸在渾濁的深水之中,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無聲,隻有頭頂的水麵變幻著暗淡的光暈。那些隱秘的眼睛就藏在黑暗之中,或遠或近,悄無聲息地覬覦著。有東西被丟進了從水麵上,光線開始被遮蔽,隨著水波,四散,消失。那件東西漸漸沉下,是一具屍體,他看見鏤金十字花披風隨著水波緩緩徜徉,就像夏日草叢裡蹁躚的蝴蝶。而後,屍體翻轉,他看見一張被水浸泡得慘白的麵孔,熟悉而又陌生。----我認得他,他心裡說,我認得他。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想不起他是誰。意識就像一團糾纏在船槳上的水草,糾結而又難以擺脫。他看著這張麵孔對著自己漸漸下沉,直到看著它逐漸隱沒在深水之中,成為一個令人不安的模糊的陰影。他才想起來,這張麵孔正是他自己。下一秒鐘,他猛地豎起身,睜開眼,看見跳躍的燭光,和燭光中被自己突然的掙紮嚇得臉色煞白的牧師,這才明白那隻是一個不愉快的夢境。另一個夢境。放開牧師的手,久睡的疲倦像一堵牆一樣壓過來,讓他喘不過氣。下半身失去了知覺,而唯一能動的上半身,仿佛是在烈日下烘烤了一整個夏季的魚骨,每一塊肌肉都在無力地散發著酸臭。“我在哪兒?”他乾澀地問道,聲音微弱得幾乎要消散在晃動的燭光裡。隨即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因為他馬上想起了自己昏倒前的事情來。擁有鵝黃色內頜的短吻鋸齒鱷,巨大的樹藤,隨波漂流的肢體殘片,還有那些釘滿灰羽箭的獨木舟在他眼前一閃而過,然後頭就像宿醉初醒一般劇烈地疼痛起來。“還能在哪?當然是雇傭兵營地了!”牧師揉了揉被他捏痛的手,沒好氣地說。不管是在軍隊中,還是在傭兵團----甚至是冒險者的臨時小組裡,一個能夠治療地聖職者總是很受人尊敬的。更彆提像他這樣一名高階職業者了。他已經習慣了彆人尊敬的眼神和討好的語氣,而眼前這位自己辛苦治療了一晚上的傭兵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恩戴德,而是冷淡地詢問自己地處境,好像懷疑自己會對他不利似的,這讓他有種好意被誤解的不忿。他照看這個人已經一天了,雇主要求自己務必保證他的安全。其實這個要求有些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作為曾今的隨軍牧師,他見過一點小傷也熬不過夜的新丁,也見過受到致命傷,還能堅持下來,最後又重新上陣殺敵的老將。很多時候,聖光和藥劑並不能挽留垂死者的生命,個人強烈地求生欲望才是他們存活的關鍵。而這個人的狀態,似乎求生地欲望再強烈也不能報有太大的期望。因為在牧師走進屋子。準備接手治療的時候,他就已經像一具屍體一樣直挺挺地躺著了。氣若遊絲,浸潤著鮮血的輕皮鎧甲被扯得七零八落。全身至少有三處大麵積的創傷,這種創傷並不是人為的,也不是精靈們的武器能做到的,而是某種猛獸大力撕扯的後果。雖然在優質鎧甲地保護下並不會像直接創傷那樣危及生命,但是沒有及時處理傷口而導致的過量失血同樣致命。牧師非常想知道是什麼猛獸才會造成這樣地傷口。不過當他不經意間聽到前來探望地傭兵地談話。得知他是在河邊被找到地時候。他就明白那是什麼了。叢林中有許多不為人知地危險。這些危險包括眾所周知地翡翠綠龍。未經馴化地群居角鷹獸。在枯葉堆裡盤踞著。隨時可能給與彆人致命一擊地森林巨蚺。幽靈一般遊弋地精靈巡林者。總是成群結隊地出現地沼澤豺狼人。對陌生人不友善地森林巨魔。還有各種擁有致命毒液地小玩意。比如鞭尾蠍和瘴氣沼澤。首發 .shudao.這些東西稍不留意就能讓叢林成為你地埋骨地。不過作為一名和傷員接觸最多地治療者。牧師知道還有一樣總是被人遺忘地東西應該排在最前麵。那就是並不起眼地短吻鋸齒鱷。因為每一個季度因為大意而葬身鱷腹地傭兵是死在巡林者手中地兩倍。而巡林者手上地人頭則遠超其他死因地總和。很顯然。這個家夥遇到了不該遇到地東西。並且受到了圍攻。不過----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名冒失地探險者。為什麼會獨自出現在有短吻鱷地河灘?有很多可以思考地方向。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了。牧師不打算再深究下去。現在他唯一想做地。就是確認他地狀態不是回光返照。把他醒來地消息按照約定報告給雇主。然後洗乾淨手。好好地喝上一杯。牧師把毯子掀開。看了看。問道:“你覺得怎麼樣?現在。“我。”莫森試著動了動。“感覺不到下半身了!““那是因為你被發現的時候身體下半截正好壓在獨木舟的下麵,感謝主神吧,如果那幾個打水的家夥再晚一點過去的話,也許你這輩子就隻能在**度過了。現在麼,沒什麼大問題,傷口都在雙臂和胸口,不是下半身,我已經給你施展了回春術,傷口也處理過了,不會被那些臟東西感染。所以放心吧,你隻要休息一段時間就沒問題了。“牧師的話輕鬆自如,但是莫森覺得事情也許恰好相反。他低頭,看見自己雙臂和胸口已經被厚亞麻繃帶裹住了,沒有痛覺,不過空氣中彌漫的苦澀又帶著辛辣的味道讓他知道那是因為牧師給自己施展了麻痹術,為的是不讓自己感覺到止血劑滲透到傷口的劇痛。----換個角度來看,這也能說明自己的傷到底有多重。繃帶上沒有血跡,隻有膿液乾涸後的淺黃色,這說明距離自己徹底昏過去至少已經有一天的時間了。一天時間,足夠發生很多變故。很多他可能不願意見到的變故。對於失敗,莫森並沒有太多的感慨,自從他第一次將劍劈進一名手無寸鐵的精靈喉嚨地時候,類似的感慨,恥辱。還有直視無辜者鮮血的罪惡感就都已經消失了,他能感覺到的,隻有能切斷和不能切斷的部分。森林裡,狼能活六年,而驢子能活十年。這就是差距,自然是公平的。談論失敗和成功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現在。他唯一擔心地事情是,自己是否還能站起來,在那一天之前趕回去。“要多久才能恢複?“莫森問道。“多久?“牧師手頭的工作停了一下。對於一個剛剛從鬼門關打轉會來才半分鐘的重傷者,問出這樣一個明顯帶有理智的問題還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牧師撓了撓胡須。“保不準,你失血太多了,需要休息很久才行。”他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莫森沉默了一會,直到牧師整理好包括舊繃帶以內的所有東西,準備出門的時候,他才說:“幫個忙。把這個交給一個叫伊莎的女孩。”他指著桌子上地錢袋,那是他的東西。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了,隻記得自己在獨木舟從高處落下。岸邊潮濕地軟泥飛濺到臉上的時候,雙手按住的就是這個錢袋。對,就是它!牧師愣住了,這個請求聞所未聞。首發 .shudao.“她在西邊的紅雲穀地,你提我的名字,莫森,就能找到她。裡麵是二十個金幣,還有幾顆寶石,你可以拿一半走。當做是你的酬金。不過請務必將另一半送到她手裡。“說完這一長串話似乎耗費了不少力氣,莫森停了停,喘息了一下,然後才說”如果不夠,我可以補給你,不過那得等到我恢複之後。““為什麼要我幫你?““我沒有選擇!“莫森說。”而且我想一名信仰聖光的高階牧師總要比盜賊和通緝犯來得可靠吧?!““我不信仰聖光已經很多年了!”牧師說。不是什麼人都願意投身到這個行當裡來的。雇傭兵營地聽起來像是那麼一回事,而事實上,這裡並沒有正兒八經的傭兵,有地隻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武者。犯了事的通緝犯,還有準備撈一票就走的普通人。因為正常人很少沒有人會願意在一個到處是危險,連睡覺都不安穩的地方呆上一輩子。就算是那些對精靈有著非比尋常的熱情的家夥,在人煙罕至的叢林裡混上一年半載之後也會逐漸熄滅當初的妄想,重新回到人類地世界當中去。而留下來的,就是像他這樣注定無法在聯合王國露麵的叛逆者。現在,這樣一名不容於世的人提出了一個看似非常有人情味的請求,這引起了牧師的注意。如果說之前他隻是對這個傷員的傷口有些好奇的話,現在他開始對他本人有興趣了。莫森沒有再請求。而是低下頭。看著自己可能永遠失去知覺的雙腿。說:“還有三天,你覺得我又可能回得去嗎?這個省略了太多地反問讓牧師沉默了好一會。久到莫森幾乎認為他已經拒絕了,然後外麵傳來紛亂地腳步聲,他點了點頭。不過他沒有去拿錢袋,而是將手按在了門上,在打開之前又轉過頭,問道。“紅雲穀地?伊莎?““對。““你剛才說你叫什麼?”“莫森。”牧師沒有再說話,拉開了門,三個人站在外麵,正準備推門而入。他從她們身側走出。“他醒了!嗨,夥計,你好啊!其中一個人大聲說。莫森沒有理他,而是向往外走去的牧師地背影喊:“記得,三天之內!“他隱約看見牧師朝後揚了揚手,但他不確定是否真的如此。那三個人走進屋子,站到了他的麵前,將他的目光阻斷。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中年人微笑著但明顯是壓抑著怒氣的臉。剩下的兩個人站在他身後。莫森認得這張臉,而且這一次,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就找到了和它匹配地名字。“首領!“他說。“我一向不喜歡說廢話,所以我隻問一句:莫森,我的人去哪兒了?“同樣是低空飛行,迅捷的叢林角鷹獸和遇見大風就咯吱作響的地精飛艇完全不同。這種叢林巨梟並不寬闊但是非常強壯的雙翼有著靠風力和燃油混合動力飛行的地精飛艇完全不能比擬地靈活。它們可以輕鬆自如地在遮天蔽日的喬木林中穿梭。而不是在樹梢上空接受烈日的照射和狂風的洗禮。這讓接下來的旅行變得愜意起來。弗朗西斯伏在一頭角鷹獸的背上,藤蔓和枝葉迅速地從身側掠過,消失在身後。林間清新又略帶腐殖質黴味的空氣撲麵而來。他轉過頭,透過互相交錯的巨大樹枝的間隙,看見前麵地灌木叢搖晃了一下,一片暗黃色的脊背隱沒其中。“現在已經正式進入密斯特拉林區了!“卡列尼娜騎在另一頭角鷹獸身上。在他左翼出現。和她共乘的是雅琳。此刻正摟著她地腰,將臉貼在她的背上躲避迎麵而來的勁風。離開永夜港已經快一個小時了,看來密斯特拉並沒有精靈女孩,安,說得那麼遠,隻是地形複雜了一點罷了,一路行來弗朗西斯能記得的就有三條山嶺,藏在密林中的岩石斷裂層形成的深峽穀,還有星羅棋布的湖泊。這裡是迷霧森林的中央部分。類似一個山嶺中掩藏著的盆地,中央山脈地餘韻從這裡開始消失在在周圍鬱鬱蔥蔥的參天古木之中。加上還要跨越山峰和溪流,如果是從陸地進軍。那麼花費上五日倒也不算誇張。和卡列尼娜交換過意見之後,他們達成了共識,沒有選擇在永夜港繼續停留,而是立即決定出發,前往密斯特拉。雖然弗朗西斯相信目前的精靈對自己來說不存在實質的危險,不過想到要麵對一名妒火中燒的精靈官員,他還是覺得儘早避開才是上策。聽說精靈在愛情這件事上有著令人生畏的執著,就像獸人不會允許彆人碰自己的斧子。爭奪異性是宣揚權勢最原始的手段,也是任何一個種族的雄性都願意為之奮鬥地東西。精靈此風尤勝。弗朗西斯能理解這種行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成為鬨劇的一部分。帶上雅琳參加這次悠閒的假期很大程度上就是出於這個理由。賽比奧公認的第二美少女和以美麗著稱的精靈們站在一起毫不遜色,而且因為出身大家族的緣故,在氣質和談吐方麵比起精靈要更占優勢。如果說精靈女孩們是璀璨的寶石,那麼她就是精致的瓷器,優雅而又內斂。刻意淡化細節的簡樸裝束和唯弗朗西斯馬首是瞻地低調風格都讓人覺得她並無出奇之處,卻又總是忍不住瞥眼過去觀賞。按照弗朗西斯地預想,自己用這種方式表示對精靈女性沒有覬覦之心,借以接近女皇。應該是非常有效的。他沒有太多和精靈女性接觸地經驗,不過從卡列尼娜和安他們幾個人短暫的相處中來看,除了信仰和一些種族習慣之外,精靈女性和人類女性沒有太大的差彆。那麼想來精靈女皇和人類女皇也不會有太多的差異,畢竟她們都是政治動物。在不牽涉到大利益,又對自己沒有非分之想的情況下,女性政治動物都是很容易接近的。但是弗朗西斯沒想到的是在自己抵達之前,另一個人同樣想到了這個方式來解決她自己的問題,不同的是。弗朗西斯是為了避免麻煩。而她是為了製造麻煩。巴比倫從他懷裡探出頭,風將它脖子上的毛吹起一束。就像多長了一隻耳朵。在上路前,那名看起來脾氣不善的精靈官員試圖阻止它隨行。他說角鷹獸是高傲的生物,是精靈最好的朋友之一,載家畜是對它的侮辱,這會令它勃然大怒。解決的方式很簡單,弗朗西斯直接將貓咪放在了角鷹獸的背上,而後者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反抗,反而非常溫順地蹲下了身,這讓精靈的反對直接落在了空處。對付一頭靈魂並不強壯的,非常容易馴服地野獸,深淵領主的一瞥足夠解決任何抵抗。帶上貓咪巴比倫這讓這次看起來像是渡假的旅行更加無懈可擊。但事實上,帶它來迷霧森林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弗朗西斯要靠它尋找解決自己身體不斷衰竭的方法。自從在黃金海岸發覺自己靜養了四年地身體以一種非常快的速度衰弱下去的時候,弗朗西斯就已經有了這個計劃。畢竟拯救精靈,尋找讓巴比倫脫身的方法,還有尋找可能的返程之路這些都不如這件事情來得重要。因為那些可以慢慢處理,而這件則直接關係到了自己的存亡。從一開始。弗朗西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第一條生存法則: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但當自己的生存都已經有困難的時候,還有什麼準則可以履行?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是處地紈絝子弟了,他有一份不是那麼體麵,但是絕對合適他的工作,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女孩,還有幾位勉強可以信賴地朋友,這些都是四年來一直沒有想過的。有時候,他也會再想起另一個世界發生過的事情,想起自己變成亡魂的弟弟。想起那支桃花,不過很快,他就能夠將它們遺忘、不再駐留心間。弗朗西斯清楚自己的變化。但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心情去思考這個變化意味著什麼。無論如何,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生命之泉能短時間內重新激發自己身體的活性,並且催發身體潛力,讓身體更加強壯。飲用它是弗朗西斯目前唯一所知的解決之道,為此,他以治病為由要走了卡列尼娜多年收藏的數瓶生命之泉。這些東西足夠他渡過很長一段時間地虛弱階段,他相信在這之前自己能夠找到辦法。但是最近,他不得不控製住了自己的飲用。因為在第四次試著用生命之泉緩解疲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對它有了某種隱約的渴望,這種渴望藏在潛意識裡,就像隨夜而來的蝙蝠,在他的思維裡無聲無息地盤旋,用泉水滋潤喉嚨的念頭不斷重複浮現,即使明知道身體沒有虛弱。----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這件事,他沒有向卡列尼娜提起。不是她不可信任,而是他認為。不能給她徒添煩惱。在臨行之前,那名官員和卡列尼娜說了好一陣子話,弗朗西斯聽到了最後一句:“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一名人類。你的選擇也太令人吃驚了!“他覺得這句話是故意讓自己聽見地,為的就是看看自己的反應,弗朗西斯沒能讓他如願。卡列尼娜輕描淡寫地替自己掩飾了過去,無需說話,一笑而過,在她身後不遠處。派森總督和凱文準將站在人群外。麵無表情地望著這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麻煩。正當弗朗西斯的思緒開始散發的時候,前麵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抬起頭。角鷹獸開始攀升,越過樹梢,前麵是一片開闊地,長滿了紫色的薰衣草,河流從中間奔騰而過,再遠處,則是一棵巨大無比的樹,這棵樹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雲層也僅僅是在樹冠附近緩緩移動,而那些原本顯得高聳入雲的千年生喬木與之比起來就像是小草。在它地腳下,滿天繁星一般地樹屋以一種右螺旋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又像礁石上地貽貝,層疊著朝著樹乾上攀升,最後散落在樹冠之間。幾個黑點在樹冠下方的天空裡緩緩移動,弗朗西斯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分辨出來那是幾條成年的翡翠綠龍。角鷹獸落在草地上。雅琳和卡列尼娜麵向那棵巨樹並肩站著,等待稍後的弗朗西斯。“這是----密斯特拉?”“對,這就是密斯特拉,古精靈語,意思就是----世界之樹。”卡列尼娜笑著說,“來吧,從這條河開始就是禁飛區,我們得走著過去,雖然看起來近在眼前,其實要抵達那裡,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