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天色將明未明。第一聲號角響起的時候,泗水河所流淌過的整個曠野都在沉睡,雨季的激流在昏暗中安靜地起伏。低沉而又蒼茫的號角聲仿佛揭破黎明似地,隨著天色的轉明而漸漸嘹亮。數百名士兵齊聲吆喝,十幾個臨時紮起的巨大木筏從河灘上在他們的推動下緩緩滑入激流,巨大的原木木排落水的那一瞬間激起了數人高的水浪,士兵們在岸上拉緊了纜繩,桐木油浸透的繩索發出令人酸牙的咯吱聲。早已隊列整齊,在一邊等候多時的士兵們不等木筏被拉穩,就匆忙跳了上去。這些原木是泗水河上遊一個山穀裡臨時砍伐來的。雖然情況儘在預料之中,但是暴雨還是給左賽敦追擊的計劃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他們原本的打算是在法師團全力壓製的戰術奏效時,步兵團和弓箭團這些常規軍力迅速占領小鎮,然後隨後跟上撤退的敵軍,趁著對方不能組織像樣的防禦時一鼓作氣徹底擊潰讚比尼亞人。隻是誰也沒想到另一條支流上遊突如其來的山洪阻止了他們複仇的腳步。不能說阻止,隻能說是延緩,左賽敦人的怒火注定需要鮮血來洗刷。他們的動作無比迅捷,從派軍去上遊砍伐粗大的木料到紮好木排,僅僅花了一晚上時間。在對方有防備的情況下貿然進攻似乎不是個好注意。不過新任統領斯達林,洛夫不這麼認為。“如果一個愚蠢的計劃能夠奏效,那它就不是愚蠢的。”他在作戰會議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有的爭執都停止了。他的哥哥,左賽敦大公,凱文,洛夫在三天前死於卑鄙的伏擊。現在的左塞敦,沒人能無視他的意見。既然不能一氣擊潰,那麼原先的計劃擱淺,讚比尼亞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迅速組織起了防禦,左賽敦已經沒有追擊的理由了。占領小鎮的左賽敦主力部隊隻能對讚比尼亞展開佯攻。而這岸原本的伐木軍則成了刺向敵人軟肋的一把尖刀。現在,號角聲再次回響,蒼涼而又孤寂,天色迅速發白,士兵們緊鑼密鼓地登上木筏,船帆徐徐升起。風力鼓脹,暫時充當纖夫的士兵們力乏吃緊,弓起了背。一名將領站在木排排頭,舉起手,盔甲碰撞聲和錯亂的腳步聲瞬間停止,周圍安靜得隻有河水拍打在連皮都沒來得及削掉的巨大木排邊的浪花聲。所有人都把目光望向他。仿佛等了一個世紀,這隻手才終於堅決地落了下去。揮劍砍斷了繩索。巨大的木排緩緩離岸,隨著激流的方向偏轉。風帆鼓脹,它們順著激流,慢慢地開始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消失在視野之中。在激流的拐彎處。讚比尼亞的一支騎兵分隊正在例行巡邏,這裡人跡罕至,離營區很遠,沒人喜歡在最困的淩晨還被指派這種活,要不是上頭下了死命令的話騎兵們甚至打算就此回頭。 “我們還有必要再往上遊走嗎?我不知道上麵在擔心什麼,不過看起來沒有必要那麼緊張嘛,左賽敦人在對岸,這種天氣他們根本過不來。““閉嘴!拉好你的馬,我們可是在巡邏。“隊長模樣的士兵低聲嗬斥道,不過這句話顯然沒有功效。“彆這麼嚴肅,這個鬼地方連個能動的東西都沒見過。為什麼我們不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喝點酒暖暖身子。”最先說話的老兵油子繼續說。“我們走了多久?“另外一名騎手問。“兩個時辰,也許更久。”有人答道。“該回去了,過了這個拐彎,前麵就是中央山脈,那裡有好幾個瀑布,左賽敦人不傻的話就不會試圖從那邊繞過來。”問話的騎手說,他手上拿著地圖。“啊?早知如此我們何必這麼辛苦來著?真是多事。”老兵不滿地嘟囔。“軍隊過不來不代表斥候過不來,小心點總是好的。上頭交代要仔細巡查。”隊長說。“說得輕鬆,巡邏的又不是他們。津貼隻夠買土豆的,卻要我們乾這麼多莫名其妙的活。”“能買得起土豆就行了,誰不都這樣,說起來我現在還真想喝一碗家裡的土豆湯。”騎手把繪著地圖的羊皮卷賽進懷裡,緊了緊在霧氣侵蝕下已經微微發潮的披風,感慨道。“可惜很多人連土豆湯都喝不上了。”老兵說。“誰?哦!你是說三營的那些家夥。”“左賽敦指揮官肯定是個瘋子。”老兵嘟囔道。“聽說你原來也是三營的,他們都死了,為什麼你還在。”有地圖的騎士問。“威廉!”隊長麵色一沉,“彆這麼說他!”“沒關係,我活下來了,他們死了,這是個事實。”老兵出奇地豁達。“沒什麼好避諱的。戰報上說三營負責斷後,阻擋左賽敦的騎兵,所以全體英勇犧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們是第一批潰逃的人,隻是運氣不是很好,被暴風雪卷了個正著。我躲在營長的屍體下,靠他和他的馬擋住了砸下來的冰塊。最後救援的人把我和他的屍體一同打撈上來了。“拿地圖的騎士和隊長麵麵相覷。”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不過我不在乎,你要是像我這樣經常在死神的鐮刀下逃生的話你就會明白的。有些事情並不比一碗土豆湯複雜。比起英勇就義,我更希望自己能活下來。““所以你一直隻是個下士!”“沒錯,還有,所以我才能一直活到現在。”老兵笑了。“你可以瞧不起我,不過我不喜歡你管他們叫‘那些家夥’。他們沒有犯錯。”“你不擔心我們上報嗎?按照軍法,你會被當做叛逃者推上斷頭台。”拿地圖的騎手說。“你倒是試試看。”老兵滿不在乎地聳肩。聞言,周圍的士兵們低聲哄笑起來。他們當然不會上報。誰有這份閒心啊,上麵已經宣布三營是烈士了,他們怎麼可能自扇耳光。官方某些功利性的舉動不是一此兩此的了,倒是這名老兵的直言不諱,博得了士兵們的好感。“好了,喝完酒就都給我起來,過了這個山頭我們就該回去了。副統領說除了我們驍騎營之外其他部隊會在淩晨前撤走。我可不希望回到營地連個熱篝火都沒有。“眼看任務要完成,還沒見到異常情況,隊長也開始放鬆起來。他摘下自己冷冰冰的頭盔,把它擱在馬鞍上。搔了搔腦袋,在這種鬼天氣裡跋涉半晚上簡直是受罪,不透氣的鐵盔把腦袋悶壞了,要不是酒氣上湧忽然覺得麻癢難當,他一定懷疑頭皮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等等!“老兵忽然抬手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正互相傳著盛著馬奶酒皮囊的士兵們警覺起來。拿起了自己的武器。“怎麼了?“隊長的手停在自己栗色的亂發上,另一隻手按住了劍。周圍一下子寂靜得隻有樹葉的沙沙聲。噗嗤!一聲屁響,打破了眾人的戒備,老兵露出舒爽的表情,“要的就是這個感覺!”“切!”“該死的!”“老流氓!”士兵們紛紛笑罵道,收起武器。“產自西內比爾鹽堿地生長周期長達兩周的小土豆在向我們的惠顧表示真心的感謝。“老兵說。“去你的!”有人笑著說。“我覺得是時候建議軍需官改變食譜的時候了,縮減軍費也不是靠這個辦法的,我們已經吃了半年的土豆餅了。先不說那玩意是不是真得和上頭說得那樣營養均衡,就說剛才,要是現在附近有左賽敦人,一定會把他們引過來的!”拿地圖的騎手說。黑暗中的河麵,幾個巨大的黑影飛快地穿過薄霧。往他們這邊奔來。蓬!蓬蓬蓬!接二連三的爆響。暴雨似地浪花夾雜著泥土四下飛濺。感受到突如其來的巨響,巡邏隊的士兵們愕然了一瞬間,隊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跳下馬,幾個輕巧的小跳步,伏到林邊,往外望。幾個巨獸似的木排衝上了淺灘,還有幾個落在一邊的河岸上,巨大原木削得尖銳的前段深深地紮進了河岸。就像螞蝗叮住了水牛的腳。晨霧迷蒙的河麵,接二連三地出現了類似的黑影。最早衝上淺灘的木排上麵已經開始跳下無數黑漆漆的人影。他們手中鋥亮的武器在霧氣中閃過點點寒光。他轉頭和依舊老神在在的老兵對視了一下。用口型說了一句。“左賽敦!”“很好!剛才是誰烏鴉嘴來著?”老兵聳了聳肩,又喝了口酒。“所有人上馬,你!你,還有你!分三個方向回去報信。注意分散,其他人跟我往下遊走!儘量爭取點時間。”隊長命令道。“彆哭喪著臉,沒有魔法師左賽敦人追不上我們的健馬!”“我覺得不是個好主意,我們應該藏在林子裡,等他們離開,然後在後麵跟著。“老兵說。“閉嘴!聽我的命令!所有人,跟我來!我們帶他們去遛馬!“看著不遠處密林中突然冒出來的幾十騎,又瞥了一眼風也似地奔跑的三騎。斯達林,洛夫露出了一個隱秘的笑容,轉瞬消失。他一揚手,身後正在列隊的士兵們整齊地往兩邊讓開,露出了幾十頭滿身鬃毛的巨大野獸,就算是隔半裡之遙,讚比尼亞騎兵隊長也能感到迎麵而來的恐懼,他看見這些麵目可憎的野獸有著強壯的帶著利爪的前肢,還有低聲咆哮時候露出的不斷流涎的血盆大口。順風送來腥臭的味道讓老兵停住了喝酒的動作。“那是什麼?鬣狗?科多獸那麼大的鬣狗?”他問。“跑!!”隊長目不轉睛地盯著怪獸,從牙縫迸出一個字。“什麼?”拿地圖的騎手說。“他說,跑!”老兵說。“跑!!!!!”隊長猛地一抽馬鞭,胯下戰馬刺溜溜地嘶鳴了一聲,撒蹄奔跑。士兵們微一愣神之後紛紛跟上。幾十騎迅速沿著河灘開始狂奔。河岸邊,左賽敦人解開了巨大凶獸脖子上成年人手臂那麼粗的鐵項圈。第一頭凶獸疑惑著,試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察覺到束縛自己的可憎的玩意已經消失,它低聲咆哮,凶性大發,回身側首,隨口咬掉了身邊一名士兵的上半身。鮮血迅速茵紅了它那土褐色夾雜著白色斑點的下顎。身後另外一頭伸過脖子,撕咬下半段。士兵們慌亂了一下,一名馴獸師大聲呼喝著,搖動了手中的鈴鐺,凶獸們一齊匍匐在地,一動也不敢動。“元帥,恕我直言,我還是那句話,這些野獸還沒能徹底馴化,現在投上戰場並不妥當。”馴獸師說。“它們不分敵我,會對我們自己造成困饒。“斯達林,洛夫看了一眼馴獸師,毒蛇信子一樣的眼神讓後者低下了頭。“它們會咬人,那就足夠了!”馴獸師不再勸說,走到前麵,開始念咒語。野獸們重新站了起來,暗紅色的舌頭伸出獠牙,吠吠不安地。“去!帶回他們的頭顱!”呼喝的同時,數十頭毛茸茸的身影如離弦的箭,迅速向河灘下遊的讚比尼亞騎兵小隊飛射而去。起伏的脊背就像一波鐵灰色的浪花。天亮以後,弗朗西斯坐在桌邊享用早餐。他把奶酪湯舉到嘴邊,仿佛是燙手似地,又放了回去。吉安娜望著他微微蹙眉的側臉,安慰似地在桌下按住了他的手。“再說一遍。”他抬頭平視隆汗頓。“是的,你沒聽錯,讚比尼亞人已經撤退了,左賽敦人的突襲撲了個空。狂風峽穀現在隻有十八萬左賽敦人。”“還有幾千讚比尼亞俘虜,不過今天早上都被處以絞刑,他們的腦袋被釘在木樁上,繞了鎮子一圈。”達蒙副官說完,低頭繼續喝湯。弗朗西斯按住了額頭。“為什麼總是有意外?”“怎麼了?”吉安娜關切地問。“我們的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