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花不與楚王言(1 / 1)

莫以今時寵,忘卻昔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這王維寫美人息媯的一首《息夫人》詩。王維是好詩人。人是好人,詩更是好詩。他不與封建衛道士為伍,對息媯自有一套真善的說法。他說,為人,不可因此時的恩寵,忘卻彼時的恩情。當如息媯,沉默看花,清淚滿目,卻不與楚王共話一言。息媯是誰。是春秋女子。是陳國公主。是息侯夫人。是楚國王後。是容顏絕色的桃花美人。她初入曆史舞台時,一襲大紅嫁衣,青絲衣袂風裡擺**。風情萬種。前人作詩雲,"桃花夫人好顏色,月中飛出雲中得。新感恩仍舊感恩,一傾城矣再傾國"。息媯本居陳國媯水,姓媯氏,後因嫁與息國息侯,方被稱作息媯。息夫人初到息國時,息國的國力衰弱。息媯是賢達智慧的女子,憂國憂民之心寤寐不忘。她見君候疏於政事,沉湎酒色,便暗暗規勸息侯勤政。息侯知夫人苦心,也便開始收束性情,親賢遠佞。公元前684年的一日,正是她初嫁息侯後歸寧回陳之時。途上,她正巧路經蔡國。因蔡哀侯和息侯同娶陳國女子媯氏姐妹為夫人,於是蔡哀侯便欲設宴款待息媯,儘地主之誼。這本是好事。初時,蔡哀侯尚能持守賓主禮儀。卻無奈息媯姿容美絕,蔡哀侯覬覦良久,使之難抑心中愛欲。豈料,席宴間,蔡哀侯不能自已內心情欲,對息媯作出輕薄下作之舉。令息媯傷怒不已。哪一個女子甘願被輕薄。她雖麵如桃花,卻連保全自己也要周章費儘。於是,不待盛筵終了,息媯便拂袖而去。息侯得知此事後,盛怒之下,立誓要雪恥。男人的骨子裡都有某一種頑烈的偏執和占有欲。或者,也可以稱作某一種單向的感情潔癖。容不得自己心愛的人受到一絲羞辱。息侯,以及大多數男人都是如此。息侯選擇報複蔡侯的方式是決絕的,他是要置他與他的國於死地的。男人之間的較量,若無隻會,便是血腥。彼時春秋,諸侯國眾多,且各自為政,相互攻伐兼並,擾攘不安。晉楚兩國自"城濮之戰"後,勢力大增,形成南北壁壘。因此,其餘小國,非是依晉,即是附楚。漢水以東包括息國在內的小國都向楚稱臣。息蔡兩國都是小國,但息國實力甚弱,抵不過蔡國。於是息侯欲使一"借刀殺人"之計,借楚國力量,以徹底鏟除蔡國。來湔洗心頭之恥。隻是。用心計較般般錯,退步思量事事難。息侯依計派遣使者向楚國進貢,並趁機挑撥楚蔡兩國。使者說蔡國自恃與齊國交好,不肯朝貢於楚。不除蔡,楚國威何在。於是,使者進言曰"伐我,吾求救於蔡而伐之"。意思是,楚國假意伐息,待息國求援於連襟的蔡國,蔡國出手相助時,楚國再與息國聯合討伐蔡國。如此,方能一舉殲滅蔡。 於楚而言,此計甚妙,百益無害。彼時,楚文王定都郢後,勢力已伸向南陽盆地,正圖謀東向,以擴大北上爭霸的通道。地處汝水、淮水之濱的蔡、息,正是東進北上的要塞。諸侯亂戰弱肉強食的年代,楚文王對息國使者的進言絲毫沒有不應之理。後來,楚文王依計,擇吉日興兵討伐,直奔息國。息侯假裝失措,向蔡哀侯求救。蔡哀侯慨然應戰,率大軍援助。豈料,蔡軍安營未定,便被楚息二國軍隊聯合包圍,成了甕中之鱉。蔡軍大敗,蔡哀侯被楚軍生擒。至此,蔡哀侯方才明白戰事的真相。卻悔之已晚。楚文王本欲烹殺蔡哀侯。因為諫臣鬻拳犯顏直諫,指出:"王方有事於中原,若殺蔡侯,他國皆懼矣!不如釋之,而為盟友",並自斷一足,蔡哀侯方才撿回一條命。而後,楚文王為示自己違諫之過,竟設宴款待蔡哀侯。驀然之間,蔡哀侯的運命瞬息萬變。這一切禍端,蔡哀侯將之歸罪於息媯。便趁機在楚文王麵前大肆讚揚的息媯的姿色。說她"目如秋水,臉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世上無有其二!"令楚文王心動不已,慨歎道:"寡人得一見息夫人,死不恨矣!"楚文王欲得息媯,這是意料之中的。於是。公元前680年,楚王借巡視各方為名,來到息國。息侯迎謁道左,極其恭敬。親自安排館舍,於朝堂設宴款待。席宴中,楚文王命息媯敬酒。奪妻之意顯露。果然,息媯一出場,楚文王便如同一粒塵埃。他對她的注目,非是尋花問柳式的蜻蜓點水。他是直直得將她的美盯住,用儘了力氣的那一種。而息媯麵對他,亦是不卑不亢。隻見她,輕執酒樽,一飲而儘,拂袖轉身,利落乾脆。有時,女人的冷漠,是對男人致命的**。因那冷漠當中是一種無限開闊的空曠,又是一種隻待良人馳臥的勾引。楚文王當即決心要定了息媯。當即,楚王不由分說命人將息侯拿下。朝夕之間,變了乾坤。這是息侯始料未及的。後來,息侯成了楚國都城的守門小吏。息國亡。於是世人都將罪責怪到了息媯的身上。都說息媯是禍水,亡了息國。這當然是不對的。女人生得美並沒有錯,男人熱愛女人的美也沒有錯。錯之錯在她生在陳國,又嫁給了息侯。其實即便沒有息媯。楚文王也是要滅了息國的。伐蔡滅息,是他遲早都要做的事。占領了息國,便是取下了擴張的要塞。東可取淮夷之地,北可逼鄭許洛邑。楚文王贏得徹底又利落。當時,息媯也是想保全自己一死了之的。但是被楚人攔住。楚人說,"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耶?"是,她若在,至少能保住息侯性命。她若是去了,息侯怕是也就活不成了。她忍辱偷生,本就是為了他的。她不過隻是為愛一意孤行的一名弱女子。帶著一顆損毀的心在流言裡風行。羞恥的不是她的身。是塵埃濁重。三年。整整三年。她嫁給楚文王的三年。她為他生二子,卻不與楚王言。曆史不是親曆,無可考證。但傳說也定然有根源。他對她橫絕於世的愛,隻換得她三年冷漠闌珊意。楚王逼問她,要她說出一個道理來。隻聽她一句:"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淒哀悲絕。事情到了這裡也不是結束。後來息媯向楚文王瀉出恨蔡之心,楚文王便軟禁蔡哀侯,直到他死去。也不知,楚文王這些行為,到底真是為息媯,還是早已計劃周全的步驟。而息媯運命的終局也素來是說法不一。最浪漫的一種是說:一日,楚文王打獵外出,她便趁機與當時被逼作守城小吏的息侯私會。二人相見,恍若隔世。隻見息媯痛不欲生,欲哭無淚,道:"妾在楚宮,忍辱偷生,初則為了保全大王性命,繼則為了想見大王一麵,如今心願已了,死也瞑目。"她知,息侯甘為守城小吏,也是期許蒼天見憐,望與自己重聚得見重光。彼時,息媯一顆心在息侯麵前落定。與異心人三年的光陰抵不過麵前這四目相對的一刻。她往城牆撞去尋死的一刹,怕是息侯再怎樣也不能預料到的。就好比當初扞衛她時不知會失去。再見時亦不知是訣彆。她苟活三年是因內心對他有惦念。再見他安好,也就無掛無慮,失節的身也就到了該被毀亡的時刻。這女子,清潔如死。死是她選擇的最後一次清潔。乾脆徹底。息侯見狀,為報媯氏深情,也撞死於城下。一雙人就這樣,消失在了暗夜孤桀時,落寞恒存處。楚文王打獵回來知道此事後,震驚之餘黯然神傷。她這一死也將楚文王從黑暗處牽到了和睦日光下,令他內心情意翻湧。後來,楚文王因有感於二人的純情,以諸侯之禮將息侯與息媯合葬於漢陽城外的桃花山上。後人在山麓建祠紀念,名為"桃花夫人廟"。事終。周作人曾評說息媯道:"她以傾國傾城的容貌,做了兩任王後,她替楚王生了兩個兒子,可是沒有對楚王說一句話。喜歡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國文人於是大做特做其詩,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壞,各自發揮他們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聲也就因此大起來了。老實說,這實是婦女生活的一場悲劇,不但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說是婦女全體的運命的象征。"唐詩人宋之問也作《息夫人》詩:"可憐楚破息,腸斷息夫人。乃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情親怨生彆,一朝俱殺身。"好一個令人傷心欲絕的美人。正是如此。但如論如何,息媯和她不與楚王言語的三年光歲,到底是一並端立在曆史長河當中和文人墨客的心裡,宛如素絹織起的不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