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1 / 1)

越人歌。它是一道風。春秋時侯,吹到楚地的風。風裡頭,裹挾著的是穿越千山萬水的寂寞。時光往回穿梭,她站在儘頭處的河流裡唱出了這一首《越人歌》。她是越女。亦是湮滅在塵埃當中,不見生之跌宕的孤女。她初見他時,不過身是小小搖船女,所能做的也隻是為他劃槳**舟襯風月。而他也隻不過是立在另一端的船頭,以浮薄背影湮滅掉她的視線。也罷。她本便彆無渴求,隻圖他一轉身一凝眸時落下零星光輝,予她刹那。唯一得幸的是,他竟終於不經意間,給予了她溫柔一瞥的夢之光華。他是鄂君。低處的女子總將高處的男人的愛當成恩澤。這不單是她們的悲哀,也是時代的。舊時,人人都是有身價的。如同明碼標價的商品,連愛情也勢必遭到殃及。越女與鄂君的身份是不對等,不匹配的。他們的愛情幾乎沒有任何發生的可能性。於是這一刻,她必是如受宏大恩澤。內心激流洶湧。此一時,她怔怔地將神凝住。忽爾唱起歌來。是《越人歌》。那聲音是靈動婉轉的,動人心腑的。如新荷搖豔,波紋**漾。他便被圈進了她聲音的漩渦裡。他是王子,滿腹經綸,充滿智慧,靈上有光,自有細敏知覺。其實越女與他應當是語言不通的,距離帶給他們文化上根深蒂固的迥異和阻隔。但是這亦不能成為他知悟她的妨礙。他讓人將越女的唱詞譯給他聽。霎時,他從她處感受到從未有的溫情。簡真純粹。來自越女越女嬌怯氳紅的臉和綿綿不絕的清暖歌音。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今夕何夕,她不知自己竟能操槳於此洲流之中。今日何日,她亦沒有預料到自己竟有幸能與王子同舟。此刻,她內心的含羞懷情非是霎時衝動,是情不自禁,是低處仰望的膜拜之心裡生衍出的戀慕。而她竟又意外得大人賞識見愛,於是她便再不顧旁人詬罵羞恥。唱起歌來。她自知內心的癡迷是一條深河,涉水而過,已浸透身體發膚,隻為盼見王子。她沉墜進自己內心的獨自往返,不能自拔。隻是她並沒有更多的權利。這愛的落差太大,她是惹不起的。於是,她全當他不知,顧自傾言。她說,山上有樹,竹木有枝。我心裡對你的敬慕,你卻不知。她內心的愛意表達也隻能限於此處,再不能多。而另一頭,他對她的心意其實也並不是全然不知,他隻是不知如何去應對。他的內裡乾坤裡裝下的太多,是滿滿當當的是非功利與江山河川。所以,此一刻,至於麵對這簡純的點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之間的距離,說遠,那自是遠過千山遠過萬水。說近,也就是觸手可及的咫尺之間,他伸出手,為她披上了娟繡碎花的綢緞被麵。不作為,卻又有心回應。而之於他,回應亦隻限於此,再不能多。她是活在低處的女子。她是注定被欺奪的人。內心深處的卑微愛火看上去是冷寂且不足掛齒的。尋常男子尚對她熟視無睹,更何況睥睨不及她處的王子。所以這愛是不對等的,是必當被隱匿的,甚至是要被在陰暗之處荼毒的。故事尚未開始就已結束。之後的事於此刻的後人看來,也不再重要。有一種美好,即是擦肩而過。他們注定隻能止於流水浮舟上,留給彼此一點念想,留給後世一點芳香。相愛,有時就是為了遺忘。注定不會有結果的兩個人,相忘於江湖,也是好的歸宿。越女唱過的這首《越人歌》,它情意癡纏,卻又優雅婉轉。背後暗匿的故事很美卻不跌宕,清清淡淡的一抹而過,但亦意蘊深長。《越人歌》於西漢奇書《說苑》中的《善說》一篇曾有記載。在《善說》當中,這個故事借由楚大夫莊辛之口講出。但當莊辛講出時,卻又是另一番意味。"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帶玉劍,履縞舄,立於遊水之上,大夫擁鐘錘,縣令執桴號令,呼:'誰能渡王者於是也?'楚大夫莊辛,過而說之,遂造托而拜謁,起立曰:'臣願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莊辛以為襄成君嫌棄其身份卑微,內心委屈,便去洗手,以示內心莊重。並借此時機向襄成君講述了楚國鄂君與越人的故事。而襄成君聽後,"乃奉手而進之,曰:'吾少之時,亦嘗以色稱於長者矣。未嘗過戮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後,願以壯少之禮謹受命。'"到底,襄成君還是應了他逾禮執手的請求。亦因這一處的記載,帶給了後人研究《越人歌》上的一些爭議。由於此處記載鄂君之事時,提及的隻是"越人",而非特指"越女"。並且,莊辛對楚王襄成君的敬慕之心在這一處著筆濃重,感情表達得突兀又稠烈。於是,亦有後世對《越人歌》作出一種涉及同**的理解。將《越人歌》定位為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明確歌頌同性戀情的詩歌。因此,這種說法不是冒然的,有它的道理所在。但這一種觀點,連同將"越人"作"越女"的說法,都是後人在自己的審美取向的範疇裡作出的探討,探討者自身的主觀感情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不具備純粹的客觀性。最嚴肅的理解是越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一句僅是表達底層百姓渴望取悅侍奉貴族的心意。而鄂君子皙"行而擁之"的舉動"之舉亦隻是表達了貴族對下層的尊重之心。都與愛情無關。如此理解,似乎妥帖,卻生生剝蝕了《越人歌》流轉在唇齒之間的美。如同娉婷少女**於光天化日之下,觀者毫無想象的餘地,那美自然也折損至無。無聲無色。無流轉無無纏綿。因此,《越人歌》留傳至今,被賦予最廣泛的理解依然越女與鄂君的事。《越人歌》之事發生在約公元前540年前後的春秋時期。彼時,雖楚越相鄰,卻仍是不通方言,兩國交往需借翻譯。如此背景之下,釀造出的這首《越人歌》卻依舊是悱惻繾綣。它在中國古代文學當中的地位也是舉足輕重的。《越人歌》是我國曆史上現存的第一首譯詩。其言辭婉轉,其意蘊纏綿,風格十分接近《楚辭》裡的作品。它被後人認為與和楚國的其它民間詩歌一起成為了《楚辭》的藝術源頭。它被太多的人愛。電影《夜宴》當中有一段青女唱《越人歌》的畫麵。淒楚感人。銀白麵具之下的青女,肉身在灼燒,骨骼在舞動,靈魂也在漸漸出竅。她飲下毒酒之後的時間是熬煮。她將珍珠作腐土,輕唱情深之不壽。她仿佛就是凝神王子鄂君的擺船越女。癡癡地扞衛自己內心僅存的虛像。席慕容亦曾為它作詩,"我是飛蛾奔向炙熱的火焰 \/ 燃燒之後,必成灰燼 \/ 但是如果不肯燃燒,往後 \/ 我又能剩下些什麼呢,除了一顆 \/ 逐漸粗糙,逐漸碎裂 \/逐漸在塵埃中失去了光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