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此詩是王昌齡的《春宮曲》。王昌齡素有"七絕聖手"之美譽。他的七絕寫的好,這首《春宮曲》與他眾多出色的七絕邊塞詩相比,雖氣韻迥異,卻同樣有一種遼遠意境。這意境自不在山川大河的豪邁景致當中,它存在於"宮人"的心坎當中。這宮人是失了寵的,但她並無哀怨綿綿,隻是清淨地退出身子來觀望與己無關的月明高照。彼時,唐玄宗嬌寵楊貴妃荒廢朝政。王昌齡作此詩是想表達一種不滿的。隻是在這一處,他同時引來漢武帝與陳阿嬌、衛子夫的事,讓人看的是另一番情致。清人沈德潛的《唐詩彆裁》論及此詩時說它"隻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會"。他立詩的角度是彆出新裁的。王堯衢《古唐詩合解》雲:"不寒而寒,賜非所賜,失寵者思得寵者之榮,而愈加愁恨,故有此詞也。"陳阿嬌失了寵,正如因楊貴妃而失寵的那個天下。天下人看楊貴妃,猶如陳阿嬌望著婉轉承歡的她。落寞到靈魂裡去,而那美人是,衛子夫。在她不曾遇到他之前,她不過隻是平陽府裡豢養的一名歌女。沒有人會珍視她。她不過隻是被人觀賞的賞心悅目的玩物。她美,但那美,卻彼時美得毫無生色。因她的獨自,生活是毫無生色。木訥、乏味、茫然,剩餘的是惆悵。寄人籬下的彷徨。她的情狀大約正如王昌齡的七絕詩一般"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不儘"。這樣的女子落在女人堆裡想必不是一眼就能出眾的。但若是多些時辰相處,她勢必又是卓爾不群的那一個。她似乎注定是要耀目的,亦要曆經磨難和惶惑的。曆史會寵眷她。那時,陳阿嬌,也就是陳皇後十一年無孕,這令漢武帝不得不再甄選妃子承繼子嗣。於是,在這樣的形勢下,各地都開始甄選美女儲備。漢武帝同胞長姊平陽公主聽聞兄弟選妃之事便將鄰近大戶家的美女子都收買來,豢養家中,供漢武帝挑選。那日,漢武帝在霸上祭掃後來到平陽侯曹壽家中。曹壽是平陽公主的夫君平陽公主,平陽公主本叫陽信公主,因嫁予開國功臣曹參之曾孫、平陽侯曹壽才改稱平陽公主。她見漢武帝至家中,便將之前養下的女子打扮好,然後叫至漢武帝麵前,讓他挑。但是這一些女子,各個媚色妖嬈,與後宮裡的妃嬪毫無差異。他是看管了這一些張揚的美、嫵媚的麗。所以心裡難免有厭倦。也罷。他說,不如先與親姊暢飲兩杯再論甄妃事宜。她被平陽公主安排與其他歌女一起為他們的席宴歌舞助興。曼妙少女群起而舞,霓裳摩挲,聲色蹁躚。看過去,這一群女子仿佛個個都是得了仙氣的人兒,輕盈如履浮雲,婉麗如拾百花。有多少種相思,就有多少種相遇。他與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舞,再舞。他終於穿過人群望見了她。她的眉梢平順如男子,卻有惆悵攀沿其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與眾不同,那是一種女人心裡最獨特的哀愁。她因這疏冷的哀愁變得獨特,變得美極,變得清麗不可方物。他邀她上前,執過她的手,此一刻方才能夠細致凝視她的眉眼。如水,如畫,如詩,如花。他喜歡她。這個哀愁美如紗的女子。後來,平陽公主便讓她隨漢武帝一起進了宮。宮門一入深似海,人間都是陌生人。雖然他在她心底是大山大河,巍峨肅穆,但她能夠傾注的愛本應止於宮門外,她想的不是被寵幸被封妃,她要的是如果。如果他是尋常男子,如果他能帶給她粗茶淡飯的人間煙火。但是她是不能自主的。伴君如伴虎,她當然懂得這道理。隻是她尚年輕,尚不懂得運籌帷幄使儘美人心計。建元二年,她入宮,初封為夫人。但不久便遭陳皇後妒忌,被貶為宮女。不過一年時間,她就曆儘深宮女子的折難,在暗中奮力生活。這一段時間,她竟再沒有見他一回。這不是她要的愛。她這一生是否就將如此度日如年蹉跎殆儘。她惶恐驚錯內心充滿不安。陌上花開歌緩緩,她以為她再也等不到他了。豈料,建元三年,後宮整頓,大批妃嬪、宮女被遣返民間。那次,她便躲在角落候著他。她是內心橫絕了希望才敢作出此等荒唐莽撞的事情的。既然他已不愛,她又有什麼理由留在這座暗無天日的城池裡。與其耗儘自己的血肉,不如賭一回命換一回自由。她把自己當作刃上的孤花,誓死要綻放最後的一點芳華。她能為自己所做的也隻有這一點拚賭了。她跪倒在地哀求出宮的苦楚模樣令他突然之間心生惻隱。他永遠不會知她初入宮時被加害的辛酸。她被貶宮女時,他亦不曾將內心的信任做多一點堅持。他拂袖而去的冷漠早被自己遺忘。仿佛這一時,他們是柳蔭下初相見。美人何處是歸程,她再一次被他記起,然後放在了心上。是幸,還是不幸。她不知。她亦不知,他對她是真的有著念念不忘。她那一日的舞,依舊落在他的心上。命數是變幻莫測。時有清晴時有晦暗。她命中有光,一不小心她又成了他的寶。而這一日相見,何止是暌違經年。是,她沒有得到自由。她隻是用一次絕望的匍匐在地換得了又一次危機重重的禁囿。但是經過了幾多是非,她也終於得到一些領悟。她不得不對自己、對他、對生機、對未來作出掂量和撐護。她一夜之間,又變得風華難擋。靄靄凝春態,溶溶媚曉光。元朔元年,她竟又第一個為漢武帝產下一子,遂立為太子,她亦成為漢武帝的第二個皇後。偶得一首小詩,題曰《衛子夫》。"武帝言幸平陽家,衛氏小女貌如花。一朝鳳袍如衣著,三十八年苦為家。"她這皇後,一當就是三十八年。成為曆史上在位時間僅次於明神宗王皇後的第二人。那時候,民間亦因衛子夫一夜枝上變鳳凰的事傳開一句歌謠"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她不單隻是成就了自己的下半世稱首後宮,也令家族門楣榮耀,榮光萬分。《史記·外戚世家》記到"衛子夫已立為皇後,先是衛長君死,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青三子在繈褓中,皆封為列侯。及衛皇後所謂姊衛少兒,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立衛皇後子據為太子。衛氏枝屬以軍功起家,五人為侯。衛子夫立為皇後,後弟衛青字仲卿,以大將軍封為長平侯。四子,長子伉為侯世子,侯世子常侍中,貴幸。其三弟皆封為侯,各千三百戶,一曰陰安侯,一二曰發乾侯,三曰宜春侯,貴震天下。"一年兩年三四年。五年六年七八年。彼時沒有人會料到數年之後,她會不在,他會離開。這世上,會隻剩下一對明明滅滅的紅燈籠風中搖擺。征和二年,她做這皇後已經三十八年。宮裡再起巫蠱禍事。彼一時,陳皇後被落井下石。此一刻,她亦沒有能幸免於難。這是一個晦暗的輪回。做他的皇後,怕是都會遭上這個劫。逃脫不掉的難。是那叫做江充和蘇文的兩個佞臣造的蠱,害了她,也害了他,害了幾世的梟雄。《漢書·外戚傳》載到"衛後立三十八年,遭巫蠱事起,江充為奸,太子懼不能自明,遂與皇後共誅充,發兵,兵敗,太子亡走。詔遣宗正劉長樂、執金吾劉敢奉策收皇後璽綬,自殺。"雖最終江充被滅族,蘇文被處以火刑,真想大白於天下,但他再也追不回落進黃泉不能回的衛子夫。曆史不決斷,血脈難隔滅。那一場禍事,她的曾孫因巫蠱之亂時尚是繈褓中的嬰兒而幸免於難,是唯一生者。他便是劉病已。後來的漢宣帝。劉病已繼位後,為衛子夫改了葬,並追諡號曰"思"。史稱孝武衛思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