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孔雀東南雙飛去(1 / 1)

少年時,讀樂府詩,印象最深刻的是《孔雀東南飛》。靜聽先生說文解意,便覺先生語氣當中有一種難以琢磨的憂傷的溫柔。後來再去看那一段文,內心便愈加有一種敏感的觸痛。他們最終還是死了。以終結作開始,渡過肉身皮囊的假象,得到一個永遠的姿態。卻是蒼涼蝕骨的。人堅韌時,猶若磐石;人脆弱時,猶若紙絲。愛便是美。有頑烈之美,有囂豔之美,有靜默之美,有憂傷之美。他與她,卻是營出一種哀怨之美。她叫劉蘭芝。素色女子,花草地裡清色一抹。嫁給焦仲卿為妻。夫妻之間,本感情深刻。隻是舊時,感情天然便不是一件男女二人之間單純的事。它總是牽涉太多,便進而變得混亂、不純粹、又瘋癲。一個男人一生至少要遷徙兩名女子。母親和妻子。而這二人之間,天然便有一種醋意在。至於之中的意味卻非是三言二語可以講解明了的。三人之間注定都有牽扯一生無法決斷的羈絆。所以男人娶妻,母親總是有一種甘苦不明的心意。映射在焦母的身上,便是一種妒意。他們尋常度日,並無過錯。隻是相愛太甚。於是,這在焦母眼中便有一種不安。於是,被棒打鴛鴦散。如王小波說的那一句,"我們國家五千年的文明史,有一條主線,那就是反婚外戀、反通奸,還反對一切男女關係,不管它正當不正當。"深刻有理。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一句清淡的開端,看似漫不經心,卻是隱忍著濁重的傷感。"徘徊"一詞道儘了各中曲婉。徘徊本身表達的便是一種猶疑不定的踟躕意境。這是暗示。暗示焦劉二人的感情裡,那一種彷徨、不確定、憂弱帶來的不安。這不安從劉蘭芝最初的那一段獨白裡就開始被透露。她說,"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從小,她就是要被培養成賢妻的。織素。裁衣。彈箜篌。誦詩書。做這一些,仿佛為的都是"為君婦"。隻是他機務繁忙,她常常日夜獨守空房。但縱然如此,夫妻感情也還是好的,是深刻的。但是,婆媳之間,似乎自古便有感情上的芥蒂。仿佛是一種天然的不合,以至在眾人的意識當中也成了一種不足為奇的習慣。人與人之間的喜惡時常是沒有道理可講。她是好女子,但她恰恰就是不入焦母的心。被焦母刁難、逼迫,陷入一種難相圓融的狀態,也隻是一種命線交錯的交代。任誰也是無奈。 焦母命令焦仲卿完成休妻一事。焦母說,她心中另有更佳人選,其名曰,秦羅敷。她說,"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隻是焦仲卿不肯,他認定了劉蘭芝。他知道自己所需所要所愛所心儀的,不是大戶的牡丹,不是鄰家月季,隻是家中這一株清淨的海棠。焦仲卿重情,這是好的。但他懦弱。他以孝道之名,遣送了劉蘭芝。雖然彆離時刻,他亦是真情流淌,肺腑之言汩汩而出。他也是不能自主,隻是他內心的世界太逼仄,不過方寸天地。容納不了太多。他的懦軟逼迫他隻能順了母親,委屈妻子。愚孝也是孝。所以也不能說焦仲卿是多麼不好。但他依然篤定言說內心鐘情,說他定會再去她家將她迎回。"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女子要的不多,有時不過隻是一句誓言,一個信念。焦仲卿恰恰給了她一個癡絕致死的理由。她知,這往後的日子,哪怕愁對簾簾空念遠,縱然再孤苦,也是有盼望的。"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若是來唱成戲,那這也是一處**了。誓言,從來都應該隻從靈魂當中滲露出來。所以,它被人們信奉。並且,成為某一些人的生之信仰。女子如是。焦仲卿說,夫人暫且回家一避,待時機成熟,我定將你迎回來。於此立誓,絕不相違。她聽在耳中,疼在心底。兩情相悅愛不得的苦,猶如寒雪冰凍,通體而灌。心裡不是沒有絕望的,隻是他一句溫情的話說,她便又柔軟了去。她亦對他許下鄭重的諾言,來感激他不相棄離的恩情。有一種女子是細小。細的她們玲瓏的心。劉蘭芝便是這樣的女子。他對她有一分好,她便回贈他千萬的情。這樣的女子,所度之日所鐘之情,一不小心,便會在人眼中看上去變得微賤。這令人異常的傷感。劉蘭芝對焦仲卿說的話字字千金落在彼此的心中,變成金甸再沉在彼此的感情裡。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還有什麼感情能比這四句話更堅決。隻是,他們料不到這彆後的再相見卻是如末世裡的重逢,再無下次。劉蘭芝回到娘家之後,任憑兄長力勸,她也不動改嫁的心思。這是她生來作女子最驕傲的一點堅持。但她是棄婦,她的意誌被壓迫到最低,不會有人理會她內心的瘡痍。她的堅韌抵不過家族的逼迫。到底,妥協是唯一的終局。那也是大戶人家,是太守的貴公子。"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但就在這要再嫁的前一日,乾坤大變,一切都沒有了餘地。焦仲卿聽到劉蘭芝將改嫁消息連夜奔往劉家。想不到,再見她時,彼此已經仿若相隔經年。卻又絲毫不曾忘,那彼此之間恒存的溫柔流轉。他也不是怪她,他隻是內心也委屈。說好的事,怎能說變就變了。於是他才扯出一番決絕的話:"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他並不是故意要將她逼到絕路上。他隻是自知不能丟了她、失了她、沒了她。他隻是無措,於是妄言。卻不料,那幾句話字字如鋼針,刺破她的最後一點隱忍操持的心念。瞬間,她破碎如花。她撂下一句"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便轉身離開再也不現消失在了這滾濁的人間。深情總以死亡來句讀,用決絕的背離來體證。劉蘭芝帶著一身的落寞投河自儘。不知,她縱身時心裡是否有念頭,祈願自己能有一個好的來世。一段圓滿的姻緣。那一頭,他亦已枯槁若猝。知她已離去,他也就再無掛慮和牽念的了。日長人靜,獨沐月華,每每想起劉蘭芝,他的心中便是滿滿當當的佳人麵,猶若楊花浮落,擾攘心中不能安寧。感情從來都不是輕易的,他不知自己為之付出的代價是如此巨大。有生之年,不能相伴,他知道自己也隻有隨她一同去往孤境絕地,黃泉路上作鴛鴦了。院裡有一棵樹,枝向東南。那一年她初嫁過來,他與她也曾吟風弄月於那東南枝之下。那是他們的最初,也成了彼此的終末。自縊於那東南枝上。這是他為她作出的最堅決的選擇。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儘。癡男怨女,可憐風雲債難酬。再來讀《孔雀東南飛》的序。序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雲爾。"言簡意賅。兩個相愛的人,被迫離散,然後殉情而亡,聞者哀傷。作文,因被著者投入感情,所以總會具備意義。無論深刻,或者細微。它都是一種暗中的指引,照亮後來人的路。《孔雀東南飛》是離難裡的通光譜。以焦劉之名義,讓此時的後生內心感傷又溫柔。猶如,三月裡蹀躞而生的陌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