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蓮祖居在湖廣,均州城外是家鄉。自幼配夫陳士美,夫妻們恩愛在閨房。曾記得即君赴考,臨彆依依哭斷腸。乾言萬語叮籲重,高官且莫棄糟糠。陳士美離家三年整,實可憐,實可慘。三年例行兩年荒,草根樹葉做食糧。公婆餓死在草堂上,雙手撮土葬南堂。攜兒帶女赴京城,萬水乾山苦難儘。可恨郎君貪富貴,不念夫妻骨肉情。校兒凍餓哭聲慘,乞食街頭淚不:卜縱把琵琶弦撥斷,--片冤情訴不完。是為京戲《鍘美案》的一段琵琶詞。這一出《鍘美案》在京戲裡是家喻戶曉的,也是目前的戲曲舞台上十分流行的表演劇目之一。它之所以有名,在於這出戲有深切感慟的悲情牽連吸引著受眾,以及那大快人心的結局在觀者心裡烙下的一種爆破感。戲是好戲,情卻是傷情。戲裡唱的是她與他的悲情故事,演的是她與他的苦難傳奇。她是秦香蓮。若是沒有他,她的一生也許亦可聲色琳琅,或者平靜溫暖。但是她偏偏有了他,那個叫做陳世美的男人。她與他之間的過往,原來也是一片氳黃的溫情。她曾為他日夜掌燈,添香,染寂寞。女子對自己所熱愛的男人總是會用溫柔的方式表達,並且執著、賁張。本來應當一幀柔意漫漫的畫麵,但一想到後來戲裡的他負了她,便覺這一出的溫柔也變得枯瘦、衰老、低沉、苦愁、蹣跚,滿是皺紋。十年寒窗苦,不是人人都能體會的。但是她一定是懂他的。她心裡大約曾經也以為這一切的苦會有儘時,以為甘來之日是可待的。她怎麼可能料得到感情再深也抵不過沉浮世事蝕壞人心。他上京趕考時,她送他百裡,也不過隻是徒然譜裡一點墨,在離散與背叛之下下,不足掛齒。他去時,她已孕得一子又身懷六甲。人去遠,話猶在耳。她對他說:生生世世勿相忘。卻等他,一去是三年。後來。陳世美因才華出眾在科舉靠實力一舉拔得頭籌,成了當年的新科狀元。霎時,清貧小生成了矚目君郎。人本是矛盾的動物,是純良的,亦是邪惡的。可以是堅強決絕的,也可以是不堪一擊的。秦香蓮是前者,陳世美變成了後麵的那一個。貧寒書生苦讀十年為的本是出人頭地,榮耀滿身。彼時,高中狀元的陳世美深得皇帝讚賞。並且公主對他亦是青眼有加。皇帝將公主許配給陳世美時,他一定是狂喜的。仿佛這是鈍重的生活裡一道溫暖鮮明的標誌。從這一日起,他將變成另一外一個人,寄居在另一副靈魂裡生存。在他與過去決裂時,也與糟糠之妻劃清了界限。他是決絕的,義無反顧的,鐵石心腸的。猛然之間,他與她真正隔出了千山萬水。不似曾經,雖遠猶近。這一回,他與她,是真正的遠了。從來未曾這樣遠。 他聲色犬馬、寄生駙馬時,賢妻在家含辛茹苦、窮耕苦織,勉強帶大一雙好兒女。他也絕不會料到家鄉連年災荒,雙親竟被活活餓死。秦香蓮走投無路,隻能放手一搏,攜一雙兒女跋山涉水,指望進京投奔丈夫。待秦香蓮到了京城之後,稍一打聽,便輕易就得出丈夫的下落。因他身是狀元郎,所以盛名在外。隻是,待她再聽,一顆心鈍重有聲摔落在地,是慘淡白花揚落滿心。旁人告訴她,陳世美,已是當朝駙馬。她哪裡不懂得這意味。她知,她早已被他摒棄在千萬裡外,成了孤花。若是沒有一雙兒女,也許秦香蓮到此也就絕決一轉身,一斷發,便颯然去了。但是女人一旦有了兒女,便再無主動權,徹徹底底喪失了製動力。她這一回,為了給子女一個安穩歸宿,也隻能喪儘風情著襤褸衣裳低眉尋到他。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即便闖進駙馬府,也不過是迎上他形同陌路的橫眉冷對。他不認她。連一雙兒女也不認。他知自己當下最需要的是駙馬府這個家,是黃袍馬褂。縱然他也有著幾絲掙紮,但這遠遠抵不過他被蝕壞的向往。她不知,他已心盲。後來秦香蓮得宰相王延齡相助,再度混進駙馬府,扮成戲子唱進曲折心腸。且任憑宰相王延齡百般說勸,他卻是始終無動於衷。陳世美此一刻的冷漠令宰相王延齡大為不悅。於是,宰相王延齡便指示秦香蓮去開封府一紙訴狀將他告發了去。那一回,宰相王延齡和秦香蓮母子離開駙馬府時,陳世美他們擔心這一去會對自己不利,便暗中派殺手韓祺去追殺秦香蓮母子三人,企圖滅口。寫至這一處,心已寒透。莫說昔日相愛,縱是陌路,也當心存寬念。他是不仁的,不義的,黑暗的,腐朽的。慶幸的是,殺手韓祺本非歹人。當他得知他被指派誅殺的是駙馬的糟糠之妻和一雙稚嫩小兒,他的心便軟了。他將母子三人放了之後自知無法回去複命,便自刎而死。到這裡,秦香蓮曆經了人世間最慘淡最寒涼的刑。他刑加於她身,毀的卻是她心。哀莫大於心死。倏然之間,秦香蓮明曉了一個道理,莫說愛,他是連活路也不願給她了。她唯一的得救的方法就是尋到開封府,狀告陳世美於府尹包拯。包拯鐵麵無私,不畏權貴,清明如鏡,世人皆知。也隻有落到他的手裡,陳世美的罪再能獲定。隻是不知,當陳世美被包拯鍘斃時,處在一旁的秦香蓮淒哀淚容當中,是否依然有一滴是為他而落。不得知。浮世囂嚷,濁塵蔽目。人若不能克己行事,持清定之心,勢必早晚都會成為盲心人。行存於世悲哀度日卻全然不知。知足,知愛,才能知生命的樸素本源。人心滿是破洞。洞外是暖膩的浮光,洞內是隱忍的真相。想那年,戲塵埃落定時,台下已是唏噓一片,嗚咽陣陣。見角落裡端然坐著一名女子,青黛粉麵,秀色麗麗,麵色靜定。心裡疑惑,莫非秦香蓮三生三世轉生於她身,觀舊年傷事,心中已是靜止默然,再無漣漪。世間最傷感的事怕就是痛定思痛不再痛。其實戲到底是戲。曆史上的陳世美是否確如戲中所演,人麵獸心、惡貫滿盈,並無定論。見到學者研究這一段戲時說:雖戲裡人在宋朝,但陳世美、秦香蓮的原型應當是清人陳年穀、秦馨蓮;雖戲裡夫妻反目、死彆收場,但曆史上,陳年穀、秦馨蓮卻是琴瑟和諧白頭到老的一對佳偶。雖也不確信,但依舊固執地去相信,因這樣,心裡才能落下一點溫柔,於戲畢謝幕曲終人散時。如此,人不如故,但情意尚溫,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