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還沒到,聞家已陸陸續續有人登門來拜年。聞小嶼這才知道聞家親戚眾多,父親下有兩位弟弟、一位妹妹,爺爺更是有六位兄弟姐妹;母親這邊則有一位姐姐、一位哥哥,奶奶有兩位姐妹和一位弟弟,可想兩家往下開枝散葉甚眾。聞小嶼這才見識到富裕人家的所謂燈火徹夜不滅,來往絡繹不絕。每當有人上家裡拜訪見到聞小嶼,聽聞過一點風聲的就裝作吃驚問這漂亮孩子是誰,不知情的在得知他是聞家小兒子後,才是真吃驚。聞家良和李清都特意讓聞小嶼和所有親戚見過一麵,隻說是自家小孩,不解釋更多,旁人也不敢多問。聞小嶼知道父母一片苦心,雖然他不習慣應付這類場麵。李清知道他不自在,特意把花園裡的暖房收拾一下當作他的練舞房,聞小嶼平時沒事就呆在裡頭,李清也不讓外人去打擾。家裡每天都熱鬨,聞小嶼卻仿佛與世無關。他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卻始終感到像隔著霧看對岸的燈火。聞小嶼甚至會想,如果聞康知在這裡,應該比他要自在開心得多。聞家的另一個小兒子聞康知不在家,有人問起,聞家良隻是說他到親戚家玩去了。事實上聞康知被送去了李清的大哥家。聞家良的意思,是小寶在主家這些天,就不要讓康知到這邊來住了。而李清不想太委屈小孩,便托打小關係好的大哥一家照顧康知。家裡的人一多,聞小嶼就想去找聞臻。然而聞臻才是這個場合的主角,聞小嶼隻好也不去打擾這個家裡自己唯一想要占用一下的人。沒過幾天,聞小嶼找到李清和聞家良,坦言,“過幾天我想去看看養母。”聞家良說:“當然。我們備了一些禮物,麻煩小寶到時候一起帶去。”“這個就不用了……”“還是要的。”“我自己買吧。”聞小嶼還是想拒絕,“不用太貴重的禮物。”李清在一旁勸,“沒關係,我們自己家裡人送東西出去,都是心意,小寶不要太見外了呀。”聞小嶼怔一下,聞家良說:“什麼叫見外?小寶節儉,這是好事。”李清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對,忙和聞小嶼道歉,反倒是聞小嶼不好意思起來,隻說沒事。他走後,聞家良對李清說:“你看你,惹得小寶不高興。”李清有些委屈:“我總覺得都大半年了,小寶還和我們這麼客客氣氣的,倒是把他的養母看得更像自己人。”“你要給他時間嘛。”“我真的心裡著急,有時候我會有一種......明明是我自己的小孩,可我卻再也不能把他牽在手裡的感覺。”李清這大半年也常常發愁,她的情緒來得快,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你說胡春燕他們家是個什麼家庭呀,那樣對待小孩,小寶還往她那裡跑,就是因為那二十年的養育,我就半點地位沒有了......” 妻子一掉眼淚,聞家良就沒轍,隻得安慰:“好好,什麼叫半點地位沒有了?你既然這麼疼小寶,就再多多對他好就是,你是親生母親,在小寶心目中和旁的人都不一樣。等再過一段時間,小寶就能體會到了。”李清聽了一會兒哄,緩過來了,歎一口氣,“家良,我想今天過後就不要讓家裡來人了,小寶喜歡安靜,不喜歡人多吵鬨。我看他這幾天都情緒不高。”聞家良答應下來。李清振作精神,挨個去給人打電話賀新年,委婉提到老聞做完手術不久,這陣子要靜養。之後幾天,聞家門前便清淨下來。年三十的晚上,聞小嶼跟著父母和聞臻出門赴宴。一大家子在望山湖邊的一家酒樓頂層聚會,酒樓特地空出一整層為他們布了古典風的景,樓閣懸台外便是一望無際的湖景和遠處連綴的城市燈火,樓下熱鬨非凡。聞小嶼還是頭一次見吃個年夜飯竟然幾十號人一起吃的,老的少的幼的,也不是一大桌坐在一起,而是分許多個小桌,大人和年輕小孩分開,邊吃邊喝酒聊天。聞小嶼被李清挽著在聞家良這桌坐著,親戚們都很熱情,但聞小嶼看著這些陌生的臉,有些尷尬。“聞小嶼。”聞小嶼轉頭,見聞臻一個人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小桌旁,朝他一勾手,“過來。”一旁李清鬆開他的手,“你去和哥哥一塊吃吧,咱們這桌人多。”聞小嶼忙過去找聞臻。兄弟倆坐在桌子同邊,聞臻把碗筷放在他麵前,“快吃。”剛才他就沒怎麼吃東西,聞小嶼趕緊拿筷子吃飯,一邊好奇:“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聞臻漫不經心答:“看你什麼時候餓得受不了過來找我。”“......”聞小嶼夾起一個水晶蝦尾塞進嘴裡,不想搭理他。聞臻說,“明天如果不想和爸媽出門,我帶你出去玩。”聞小嶼心中小小一喜,剛要說好,卻忽地想起什麼,目光又黯下來。“我明天去養母那邊。”他想來想去,還是對聞臻說實話,“過年去看看她。”聞臻果然冷下了臉。聞小嶼及時提醒,“你不要又和我吵架。”“你覺得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聞小嶼不吭聲抱著碗吃飯,不想接聞臻的話。聞臻卻顯然變得不耐,“他們家有什麼讓你這麼念念不忘,你不如找出一點告訴我。”“這種事不能簡單說清楚。”聞小嶼覺得聞臻有時候的脾氣簡直像個小孩,“我知道你對她第一印象很差,但事情不是隻有一麵。”“你的意思是她打你、罵你,但她愛你。”聞臻冷冷道,“你想說這種話?”“我沒有這個意思。”聞小嶼也生氣了,“你對她偏見很大,我們不用再聊了。”滿宴和睦的歡聲笑語,隻有他們二人之間氣氛降到冰點。聞臻放下餐巾紙,漠然說:“好壞不分。隨你。”然後起身把聞小嶼一個人扔在身後,走了。很快有人圍上聞臻交談,將他帶入人群。聞小嶼孤零零坐在桌前,半晌重新拿起筷子,不吭聲繼續吃自己的飯。第二天一早他就獨自出了門。從家門口走到街上攔一輛車,車開了十五分鐘,從寧靜的彆墅湖區一路進入他曾經住的街道。天剛亮,街上還蒙一層霧,通往住宅小區的長街兩旁的早餐店已香氣嫋嫋。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自離開這個家後,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首都,這大半年來再沒回來過,如今重新站在這條充滿市井氣息的老舊街道上,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聞小嶼找到自己從前常光顧的那家牛肉麵館,要了碗牛肉麵,坐在油膩膩的桌邊稀裡呼嚕吃完,付過錢,提著自己買的東西往小區裡走。小區的環保工作做得隨意,過年進出人員多,路邊堆了不少垃圾還沒清理。灰撲撲的水泥地,牆邊盤滿雜亂的枯枝,早霧散去,陽光淺淡,落在地上還是冷。聞小嶼捂捂圍巾,走進樓道。樓裡依舊常年充斥油煙和貓狗在角落標記地盤的氣味,樓梯狹窄,聞小嶼上樓,敲響那扇熟悉的門。門從裡麵打開,胡春燕紮著頭發,圍條圍裙。她把門推開,瞧一眼聞小嶼:“怎麼來這麼早。”聞小嶼進屋換鞋,“沒什麼事情就過來了。”胡春燕拿過靠在牆邊的拖把,繼續麻利拖地,“自己去倒水喝。”聞小嶼有個習慣,每次從外麵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他走進廚房,見家裡都打掃過了一遍,平時似乎也一直在收拾,比之前要乾淨了許多。聞小嶼再四處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杜曉東的東西都沒有了,才顯得每一處都整潔起來。他出去問胡春燕:“你把那個人的東西都扔了嗎?”胡春燕使勁拖著地,沒好氣道:“人都要關進去了,還把東西留著做什麼?晦氣。”“之前你在醫院的時候,還問我管不管他坐牢。”“誰還真指望你管了!”“那你打算離婚嗎?”“我發現你這小孩真是怪,淨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胡春燕不耐煩道,“離婚離婚,你當離婚是扔個垃圾甩手就沒的?到時候你爸進去了,哦,我說我不過了,你信不信他那死不要臉的媽和姐能砸了我們家的門罵死我?說得輕鬆!”聞小嶼小聲嘀咕一句:“誰罵得過你啊。”胡春燕橫眉豎眼,“杜越,你要是來找不痛快的你就趕緊走!”聞小嶼隻得不再說這件事。他把帶來的盒子拆開,“我給你買了一個掃地機器人,聽說很好用。”胡春燕嘲道:“回了有錢人家裡,買的東西都新奇了。”聞小嶼把盒子往腿上一放:“你非要這樣和我說話嗎?把我氣走了你就好過了?”胡春燕不說話了,背對著他拖半天地,之後去廁所洗拖把,洗得嘩啦嘩啦響。聞小嶼把掃地機器人拆開,拿著說明書研究半天,試了試性能,覺得還不錯。中午聞小嶼留在胡春燕這邊吃飯。胡春燕之前在食堂做廚子,手藝很好,從小聞小嶼就愛吃她做的飯菜。胡春燕做了三菜一湯,都是聞小嶼喜歡吃的家常菜。兩人坐在桌前吃飯,胡春燕看上去曬黑了,一張臉消去浮腫後瘦了些,一頭倔強的硬頭發毛躁依然盤在頭頂。聞小嶼問,“你做什麼去了?曬得這麼黑。”“送快遞。”胡春燕答。聞小嶼一愣。胡春燕竟然沒有接受聞家給她的工作,再一想,這個選擇也符合她倔得要命的性格。或許接受聞家幫忙還款已經耗儘了她的自尊,讓她在現實麵前徹底低下了頭。“噢。”聞小嶼不知該如何作答。倒是胡春燕提起一件事,“你的演出我去看了。”“你去了?”聞小嶼吃驚,又裝作不經意問,“那你覺得怎麼樣?”胡春燕含糊哼一聲,“算你對得起我給你交這麼多年學費。”聞小嶼低下頭,笑了笑。那年他哭著求著,抓著胡春燕的手說要學跳舞。最後胡春燕捱不住他求,把他牽到文化宮,一張一張數著錢給他交了第一筆學費,後把他拖到走廊上沒好氣訓:“花我這麼多錢,你要是學不出點名堂來,看我不揍死你!”那是聞小嶼小時候最開心的時刻之一,以至胡春燕那個時候一臉凶巴巴地瞪著他,他都覺得胡春燕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而之後那一方小小的練舞房更是成了他躲避一切痛苦的安寧港灣,一心一意地專注一件事情,旁的苦惱也就遠去了。胡春燕說:“你是出息了,以後上舞台跳舞,住有錢人的房子,哪還管得了我。”聞小嶼認真道:“我每年放假回家都來看你,和從前有什麼區彆?隻要你彆再讓杜曉東和他家裡人進這個家的門,我們就還像以前一樣。”胡春燕瞪他:“你還敢威脅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自己說他都做多少糟心事了,你數的過來嗎?”聞小嶼在胡春燕麵前說話很直接,因為胡春燕也向來如此,“我從小就討厭他,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的,而且他犯法了好嗎?你能不能有一點法律意識。”胡春燕險些又要罵人。然而她憋一口氣緩解情緒,看著聞小嶼坐在自己麵前拿著碗乖乖吃飯的樣子,就像從前。可小時候的聞小嶼在家裡的飯桌上吃飯的時候總是又急又小心,吃完就飛快抱著碗去廚房洗乾淨,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因為她和杜曉東總是在飯桌上吵架。直到看著眼前這個平靜吃飯的聞小嶼,白淨的臉,下巴線條圓潤了不少,比從前太瘦的模樣好看太多,胡春燕才去想,是不是因為他從前在飯桌上吃得太不安心,才總也長不胖。也是當她坐在台下,看著舞台上熠熠生輝的聞小嶼,才終於從無儘的混沌、憤怒、焦躁和極度孤獨中窺見了一點光。一味糟糕的人生麻痹了她的大腦,令她在掙紮生存上耗儘心力,忘了愛的方式。她倒了八輩子大黴,孩子不是自己親生,而她的悲哀卻是孩子的幸運。胡春燕還記得有人之前勸她問她你是不是想你兒子好?你要是想他好,就不要到他麵前去鬨。人家是注定要去過好日子,都是命,你攔不住的!如果他還願意逢年過節回來看看你,你就好好陪人吃個飯,說說話,說不定人照舊喊你一聲媽,那這兒子也不算白養了。胡春燕悶頭吃飯,過會兒才說:“我的事你不用管。”聞小嶼覺得這一趟回來,胡春燕的脾氣正常多了,那感覺就像從前杜曉東還沒沾上毒癮的時候,胡春燕雖然嗓門大,說話凶,卻能讓他感受到來自母親的愛,而不是家裡欠上巨額債款的時候那個把怒火發泄在他身上的人,也不是在剛剛得知自己的孩子並非親生時,發了瘋試圖抓住他的人。聞小嶼吃著飯,忽然莫名地又理解起聞康知來。若要人生換掉至為重要的父母角色,除非連同記憶也一同置換,否則連血緣也無法即刻奏效。他不能適應,聞康知更不能適應。沒關係。聞小嶼天馬行空地想心事,等自己以後畢業,工作了好好賺錢,養胡春燕就好。下午聞小嶼去精品超市買了大包小包,去他小時候的舞蹈老師家裡拜年。老師名叫孫惠兒,是本地一位小有名氣的古典舞老師。當年聞小嶼眼巴巴扒在舞蹈教室外麵看裡麵的小孩學舞時,孫惠兒出來問他是誰家的小孩,又問要不要進來看看?可惜聞小嶼一溜煙跑了。後來孫惠兒有一次下課後回家,半路想起落下東西在教室,回到教室的時候,隻見小小的聞小嶼還一個人呆在空****的練舞房裡獨自壓腿。她上去問半天,才知道小孩是不願意回家。於是孫惠兒把聞小嶼帶回自己家,給他煮晚飯。此後十年,聞小嶼成為她家的常客,直到聞小嶼考入首都舞蹈大學,遠赴首都。孫惠兒打開門看到聞小嶼,笑眯眯地,“老早就在家等著你了,快進來。”孫惠兒年近四十,依舊膚白美麗,身材保養得標誌,儀態優雅。她穿著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接過聞小嶼手裡的東西,“買這麼多,怪浪費的。”聞小嶼到她家裡來還挺習慣,換了拖鞋幫著一起放東西,問,“叔叔和小圓呢?”“還在親戚家玩呢,我提前回來的。”孫惠兒坐在茶幾前悠哉泡茶,笑道:“小明星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呀。”“......老師,您不要打趣我了。”之前聞小嶼邀請孫惠兒去看自己的演出,可惜孫惠兒實在抽不出時間,後來和家人一起在電視上看完了他的《花神》。孫惠兒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有實力就要大大方方,讓大家都知道你最棒。”她教小孩教得太多,對二十歲的聞小嶼說話還像在對七歲的聞小嶼說話,連哄帶誇。孫惠兒詢問他在學校的近況,兩人之間自然得仿佛一對母子。聞小嶼剝茶幾上的橘子吃,一邊說:“挺忙的,過幾天還要去給《花神》拍宣傳視頻。”“忙才好呢。”孫惠兒仔細端詳聞小嶼,欣慰道:“你可終於長胖了一點,現在這樣可好看了。是不是上大學以後吃了不少好吃的?”聞小嶼“嗯”一生,吃下橘子,低頭思考一陣,說:“老師,有件事我想和你說。”孫惠兒在聞小嶼心目中的地位,無異於另一種形式而言的母親。孫惠兒教他跳舞,教他儀態,教他身體要動,心要靜;還督促他好好念書。小小的聞小嶼練舞累得摔在地上,孫惠兒蹲下來給他揉腿;當他在外麵哭著不願意回家,孫惠兒把他牽回自己家,給他做飯,在暖黃的台燈下溫聲教他寫作業,讓他以後受委屈了就來找她,不要一個人在街上徘徊。身世一事,聞小嶼沒有與任何曾經認識的人說過,隻等到今天和老師見了麵,才簡單與她提起。孫惠兒聽完,半天緩不過來,“是你爸爸當年把你們偷換的?”“嗯。”“這造的什麼孽呀。”孫惠兒難以置信,“警察抓他沒有?”聞小嶼說:“已經要判刑坐牢了。”“你媽媽還好嗎?”“最近還好,找了份新工作。”孫惠兒斟酌著詢問:“那你的親生父母,對你應該還不錯吧?”“他們很好。”孫惠兒也從沒聽說過這種事,她拿出手機搜索,感歎:“你的親生父親是聞家良?哎呀,他好有錢的,我們這兒的步行街和玫瑰時代廣場都是他的地呢。”聞小嶼沒想到她的思維這麼跳脫,笑起來:“是挺有錢的。”“你一時半會兒應該也沒法接受。一般人想和你打成一片,那可太難了。”孫惠兒還算了解聞小嶼,說,“不過還好你已經長大了,咱們成年人不管外界如何變動,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什麼。我看你也沒有受影響嘛,第一次大型演出就表現得這麼好,你看你的台風,多穩多亮眼呀。”聞小嶼想起這段日子自己住在那棟大彆墅裡的生活,出神道:“老師,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小孩就算找回親生父母,也再不能像大多數普通的家庭那樣相處了?雙方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再要合到一起,誰都不自在。”孫惠兒說:“可親生的總歸還是不一樣吧?你沒有結婚成家,對這方麵的理解或許還不深,但你要知道,父母對自己的小孩那可是愛得不行呢。你現在找不到那種家的感覺,或許還是和你的親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不夠久有關,感情都是慢慢養起來的。你可以試著多和他們相處,交流,說不定慢慢地就適應下來了。”從老師家離開後,聞小嶼回到家。天色已深,家門前的小路上亮著燈,照得草坪一片絨絨。聞小嶼開門進屋,客廳亮著燈,李清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回家。聞小嶼走過去,李清笑著拉他坐下。她穿著居家服,腿上放著一本攤開的相冊,“你看,你演出的照片都洗出來了,我讓人做成了相冊。哎呀,我們小寶真是好看。”看自己的舞蹈照片,聞小嶼感覺有點羞恥。李清還津津有味一張一張翻照片,一邊不停誇讚,之後又想起什麼,眼前一亮:“要麼過兩天我們去影樓拍點藝術照吧?小寶!我們還沒有一起拍過親子照呢。”聞小嶼看她興致勃勃很開心的樣子,也笑起來,“好。要叫上爸爸和哥哥一起嗎?”“才不叫他爺倆,你爸爸最不會拍照,你哥哥更是一點不配合,笑都不愛笑一下的。就我們倆拍,拍得美美的。”聞小嶼回家有一會兒了,也沒看到聞臻出現。昨天聞臻把他一個人丟下後就再沒回來,聞小嶼也氣,不願意和聞臻講話。李清詢問聞小嶼養母的狀況,兩人聊了一會兒,李清特地去端來熱牛奶給聞小嶼喝。直到九點多,聞小嶼才上樓休息。拍攝宣傳視頻的計劃被安排在年初七開始,導演把拍攝的第一站先定在首都取景,機票也早已為外地的演員們準備好。這幾天聞小嶼就在花園暖房臨時改的練舞房裡複習動作,幾乎不怎麼出門。他和聞臻也幾乎沒有交流。一是家太大了,上下三層,一個地下室,前後兩個花園,兩人就是閒逛也不定能碰到一起。而且每次聞小嶼去找胡春燕,聞臻的脾氣就變得很差。聞小嶼討厭彆人吵架,但同樣討厭冷戰。聞臻不理會他,他又生氣又委屈,也犟著脾氣不去理聞臻。細數下來,兩人鬨脾氣次數還不少,連聞家良和李清都快習慣了,隻能隨他們倆去。年初六一大早,李清和聞小嶼就出門拍照去。李清約好一家影樓,對方拿出相冊集給李清和聞小嶼挑選模板,李清興致很高,挑來挑去,一副想把所有風格都試一遍的架勢。聞小嶼本想早點回家練會兒舞,但想起孫惠兒之前與他說的一番話,想了想還是答應李清,陪她拍個夠。這一拍就是到傍晚。聞小嶼算是見識到女人拍起照來的旺盛精力,眼見著李清又是換衣服又是換發型,十幾套下來半點不見累,自己在一旁陪著拍都快累壞。難怪家裡另外兩個男人不來,敢情是早就被折騰過有經驗的。他們剛換完最後一個景,李清的手機響起來。李清看手機來電,接起來:“哥,有什麼事?”她聽了一會兒,臉色變了。李清放下手裡的東西站起身,“好,我現在就去醫院,麻煩你們了哥。”她掛斷電話,對工作人員說“抱歉,今天就拍到這裡”,然後自己拿了卸妝巾簡單把臉一擦,對一旁聞小嶼說:“康知心臟不舒服住院了,媽媽現在過去看看。”聞小嶼便幫她一起收拾東西,換好衣服陪著她離開影樓。他本不想跟著一起去,但李清一個人,又很著急的模樣,聞小嶼怕她一個人路上不安全,還是陪著一路到了醫院。路上聞小嶼的手機也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聞臻打來的。聞小嶼接起來,聞臻在電話裡問,“這麼晚還不回家?”時間剛過六點,聞小嶼也不知道哪裡晚,隻答:“聞康知心臟不舒服,我和媽媽現在到醫院去。”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聞臻開口:“我現在過來。”電話掛斷,李清問:“是哥哥嗎?”“嗯。”“要不把哥哥也叫過來吧。”李清特地提起輕鬆的話題想活躍一下氣氛,“康知最聽哥哥的話了,要是聞臻過來,他指定不敢鬨脾氣。”他為什麼這麼聽聞臻的話?聞小嶼在心中無聲地問。他隻知道人在得到回應後才會有更多的熱情,那麼聞臻也這樣對待聞康知的嗎?聞小嶼甚至開始荒謬地心想,是否是自己的出現,分走了聞臻原本對聞康知的寵愛,才讓聞康知對他有這樣的敵意。因天生患有心臟疾病,聞康知在仁心醫院心內科有一間專門的病房,以便隨時為他提供最好的醫治。仁心醫院是著名的私立醫院,設備好,各項費用昂貴,院長與聞家良私交甚好,為聞康知配備最好的醫資力量,隻要聞康知進醫院,無論什麼時候,心血管內科主任都會第一時間趕到。李清到醫院以後,她的大哥李明豐一家便暫時先回去放行李休整。兄妹二人交談一番,原本李明豐帶著一家子和聞康知在海南度假過年,然而聞康知始終興致不高,李明豐找他談心,聞康知就哭著說想媽媽。一家子便也不度假了,帶著孩子回了首都。誰知剛下飛機,聞康知就說不舒服。一行人忙把他送到醫院,李清不來,大家也不敢回家。走之前,李明豐和李清還在走廊邊聊了會兒。李明豐低聲問,“那孩子就是小嶼?”李清點頭:“嗯,今天一直陪著我呢。”“長得確實像我們家裡人。”李明豐歎一口氣,“委屈他了。”李清也跟著歎氣,“哥,我現在也是好為難。小嶼終於回了家,我是肯定不願意他再受一點委屈的。康知是個少爺脾氣,小嶼性子軟,把康知送到你家過年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沒有和親生父母見麵嗎?”“見什麼麵呀?那種父母,我都不想再提。”李清十分頭痛,“難道把小孩送回去給他們糟蹋?一個吸毒欠債,一個動輒打罵小孩,小嶼能平平安安長大,我真是要感謝老天爺。”李明豐隻好安慰自家妹妹:“好了,孩子回來就好,彆的事情以後都能慢慢來。好在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你也不用太擔心。”這邊正說著話,那邊病房裡,聞小嶼坐在沙發上,聞康知盤腿坐在**,大眼瞪小眼。聞小嶼本沒想進來,他就在門外走廊坐著等李清,然而護士路過看見他,知道他是與李清同行的人,便禮貌問他要不要進去坐,說裡麵有沙發,還有純淨水和電視。護士很熱心,聞小嶼隻好進了門,在沙發坐下。聞康知吃著盤子裡切好的蘋果塊,瞅著聞小嶼,一笑:“少爺賞臉來看我啦。”聞小嶼真是一聽他開口就沒好氣,忍著惱火麵無表情答:“嗯。”聞康知一張臉差點氣扭了。但他很快調整回來,說,“你說你這一回來,鬨得我大過年的家都回不了在外頭流浪,剛下飛機就被送醫院,我也太慘了吧?”“這些話你對我說沒用。”聞康知看著聞小嶼,忽然說:“聞小嶼,我聽我媽說你很乖的啊。”他掰著手指數,“她說你又可愛又善良,賺錢給家裡補貼,還學跳舞,說連我哥都好喜歡你呢,她還要我好好和你相處——可我怎麼看你有兩幅麵孔啊?”這話算是聊不下去了。聞康知壓根就是來和他找不痛快的,聞小嶼看出來了。他起身要往門外走,就聽聞康知在他身後說:“聞小嶼,你少在我麵前演戲了,你這種人我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表麵上裝成可憐兮兮的小綿羊,背地裡就想著巴結這個賴上那個,明眼人說你一句,你比誰都生氣委屈,彆人都是壞人,就你一個是好人是嗎?”聞小嶼氣得握緊拳頭,轉過身怒視聞康知:“我從來沒有演戲,我喜歡誰就對誰好,討厭誰就沒有好臉色,就是這樣而已!”“哦?那你是天生菩薩心腸了?”聞康知冷笑,“一個癮君子和一個素質低下的女人能養出什麼樣的人,我媽不知道,我哥不知道,我可沒那麼好騙。你想要什麼,你以為我猜不出來?”“你什麼意思?”“你不就是想讓所有人都可憐你,心疼你!”聞康知說,“窮了二十年,一下子知道自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覺得自己馬上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假的,在這個家裡就壓根沒有地位了?我告訴你聞小嶼,我媽愛了我二十年,聞臻也是我哥,這麼多年都是!你再想博同情博喜歡你也搶不走!”聞小嶼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我沒有想得到任何人的喜歡,實話告訴你,我也沒有把自己當作你們家的人!你那麼喜歡自己家你就呆在這裡,沒人想和你搶!”他心想真是悲哀,他覺得聞康知才是聞家的主人,而聞康知卻害怕他會搶走他的位置。可李清愛他,關心他,聞臻那樣冷淡的一個人,也會背著他去醫院,聽他病了就掛掉電話趕過來,他有什麼好害怕?他擁有這麼多,為什麼還要害怕自己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聞小嶼想起聞臻在年三十晚上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飯桌上,高興了就哄一哄他,不高興了就冷著臉丟下他,現在想來,真是自在隨意。“你那麼喜歡聞家就喜歡好了。”聞小嶼平靜下來,“反正是你家,與我無關。”聞康知顯然被他一通脾氣唬愣了。他古怪看著聞小嶼,目光又轉向他的身後。聞小嶼若有所覺,轉頭看去。隻見李清和聞臻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李清呆呆看著他,聞臻則滿麵沉沉黑雲,冷得像一座雕像。聞小嶼下意識回避目光,知道自己把事情全都搞砸了。方才他說的半是氣話半是真話,連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但被李清和聞臻聽去,意義就變得全然不一樣。太糟糕了。聞小嶼心累。他就不該聽護士的話進這個門,都是他的錯。聞小嶼貼著牆站一會兒,小聲說了句“抱歉”,然後飛快往門邊走,想穿過那二人離開。誰知剛走到門口,就被聞臻抓住手臂。聞小嶼嚇一跳想掙,然而聞臻竟一言不發嵌緊他的手,轉身直接往門外拖。李清這才回過神來,忙追上去,“聞臻,聞臻!你不要對弟弟發脾氣!”聞小嶼被拽得踉蹌,骨頭被捏得生疼,“你放開!”病房隔壁不遠就是一間私人的會談室,裡頭無人,聞臻抓著聞小嶼大步走進去,砰一聲關上門,上鎖。李清被關在門外,慌忙拍門,“聞臻!你做什麼呀,你怎麼能對弟弟這個樣子?快點把門打開!”會談室內,聞臻把聞小嶼拉到自己麵前,聞小嶼差點被他拽得摔倒。“和你無關?”聞臻的聲音低冷無情,讓聞小嶼感到非常緊張,“我們都和你無關是嗎?”聞小嶼犟著站在原地不說話,聞臻側過頭深吸一口氣,轉而繼續看著聞小嶼,“辛辛苦苦把你找回來,你要什麼給什麼,什麼要求都答應你,到頭來你從來沒把自己當這個家的人,聞小嶼?還是說我叫你杜越你會更高興?”聞小嶼低著頭拚命忍著眼淚,聞臻卻已經被聞小嶼那“與我無關”四個字氣到徹底失去理智,“胡春燕和杜曉東除了打罵你,讓你給他們做飯拖地,不讓你上學,還會做什麼?你就這麼喜歡挨罵挨打,就要一天到晚跑去胡春燕那裡受虐是嗎?!”聞小嶼的指尖都在發抖,來自聞臻的怒火和羞辱終於擊潰他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換走的人是我不是你,你當然不會明白,你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那你就滾去他們家再也彆回來了!”會議室霍地安靜下來。爭吵頃刻消失,隻剩李清在門外焦急的呼喊。聞臻呼吸偏重,理智回籠。他向來冷靜,極少因怒火而口不擇言,方才在門口聽到聞小嶼說的那一番話不知燒到了理智線上的哪一段脆弱點,轟一下就熔斷了所有。他看到聞小嶼站在自己麵前,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接著聞小嶼推開他大步走向會談室的門,聞臻的心跳猛地提速,手已下意識抬起想把人攔住。可聞小嶼已經用力拉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