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離開後,聞小嶼稀裡糊塗走到最近的公交站上了一趟公交車。他抓起背後的帽子擋著腦袋,圍巾圈起來擋住大半張臉,找到倒數幾排空位一個人坐下。冬天的夜晚,公交車不知駛向哪裡,車上隻有零零星星幾個人。聞小嶼小聲抽著鼻子,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餐巾紙悶不吭聲給自己擦眼淚。公交顛顛晃晃,聞小嶼哭得頭疼腦熱,覺得車裡悶得慌,又隨便找了個站下車。外頭冷風一吹,把他吹得一哆嗦清醒過來。街邊的路燈落下光,長江的一道支流從城市經過,江上吹著夜風,偶有行船。聞小嶼哭累了,離開公交站找到江岸公園邊的樓梯坐下,遠處就是寬闊的江麵和對岸城市夜景。口袋裡的手機一直震,一直震,聞小嶼把手機拿出來,調成靜音。李清給他打電話,聞臻也給他打電話。一個不敢接,一個不想接。聞小嶼把手機放在腳下,隨它亮了滅,滅了亮。夜裡寒風瑟瑟,他戴著帽子,拿圍巾包好自己,抱著腿把腦袋埋進膝蓋,聽江水的聲音在耳邊起落。從離開醫院到這裡,他哭夠了,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手機快被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沒電,聞小嶼默默在坐在台階上不動,等著手機沒電。之後手機消停下來。聞小嶼攥著紙巾時而擤一下鼻涕,好容易眼睛終於不腫得疼了,才低頭看一眼手機。又有電話打進來,但這回來電顯示是“聞爸爸”。聞小嶼猶豫片刻,還是拿起發熱的手機接起電話。“小寶?”電話那頭響起聞家良的聲音。“是我。”聞小嶼嗓子沙啞,聲音隻能壓輕,以免讓自己聽起來滿是哭腔。“這麼晚了,外頭冷,爸爸來接你回家好不好?”“不用......”聞小嶼清一清嗓子,低聲說,“我自己會回來的。”聞家良溫和而耐心,“我已經坐在車裡了,你給一個地址過來可以嗎?”“真的不用,我現在就回來。”聞家良年紀大了,聞小嶼哪敢讓他大晚上出來接自己回家。可聞家良堅持要來,並說車已啟動出發。聞小嶼沒有辦法,隻好報出地址。他起身把蜷巴的餐巾紙都扔進垃圾桶,在江岸邊慢吞吞徘徊,不安等著父親來接。他與聞家良交流不多,聞家良在他的心目中不類似父親,而更類似他在新聞上看到的那位氣質強大而威嚴的富有企業家。沒過多久,一輛黑車緩緩在路邊停靠。聞小嶼認識車牌,走上前。司機下車來為他開門,聞家良在後座探身過來,蒼老的手拍拍旁邊空位,“快上來,外頭這麼冷,彆凍壞了。”聞小嶼坐進去,車裡開足暖氣,他摘圍巾,放下帽子,聞家良抬手摸一摸他冰涼的頭發,歎氣。 “對不起。”聞小嶼小聲道歉,“我沒有想要麻煩您。”聞家良說,“父母來接自己小孩回家,怎麼叫麻煩?”聞小嶼不說話了。“你媽媽和哥哥都犯糊塗了。”聞家良說,“不搭理他們也好,讓他們好好冷靜一下,反思自己錯在哪裡。”他這樣說,聞小嶼反而覺得不安,“是我先說錯了話。”“說錯話,做錯事,誰沒有錯過?”聞家良緩緩道,“可誰都能受委屈,隻有你不能再受委屈了。”聞家良握住聞小嶼的手,溫和摩挲著,“我老了。要是再年輕二十歲,可不得把你哥拎過來揍一頓給你出氣。”聞小嶼被逗笑,聞家良見他終於露出笑容,也彎起眼笑。“小寶明天是不是就要回首都了?”“嗯。”“爸爸給你安排好了車,明天讓阿姨給你準備早飯,你早點吃,早點去機場等飛機。”聞家良始終沉穩,也不提發生在醫院的糟心事,這令聞小嶼心中的緊張情緒逐漸和緩。“家裡的事情,你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太在意。”聞家良平靜對聞小嶼說,“你是這個家的主人,無論如何,爸爸永遠在你身後支持你。”回到家後,聞小嶼跟在聞家良身後進門。聞家良在出門前已告訴李清和聞臻不許來打擾小嶼,讓小嶼安生洗漱休息,趕第二天的飛機。因此聞小嶼沒有在客廳看到李清和聞臻,這讓他著實鬆了口氣。而李清此時就守在臥室的陽台,眼巴巴看著接小寶的車回來,看小寶下車回家。看著看著又忍不住掉眼淚,直拿手絹抹。聞臻則獨自坐在臥室的床邊,一身外衣到現在還未換下。煙不斷從他的指間燃起,上升。臥室沒有開燈,夜色寂寂,月光無言。第二天一大早,聞小嶼收拾好自己,提著行李箱下樓。阿姨已準備好早餐,讓聞小嶼沒料到的是,桌邊還坐著聞臻、李清和聞家良。他本想一個人趕緊吃完早飯趕緊走,特地六點就從**爬起來。這下可好,聞小嶼隻能硬著頭皮過去坐下。李清的臉色不比他好半點,同樣是眼眶一腫著,覺也沒睡好的樣子,還小心望著他笑。李清把煎雞蛋放到他麵前,“小寶來,多吃點。”她不停給聞小嶼拿吃的,聞小嶼隻好悶頭往嘴裡塞。一旁聞家良開口:“讓小寶自己安生吃。”李清隻得收回手。聞小嶼趕緊把早飯囫圇咽下,含糊說自己吃飽了,起身托起行李箱和他們道彆,往外走。聞臻放下筷子站起身,聞家良說:“聞臻,待會兒到後院來,陪我說說話。”“我送他去機場。”聞家良說:“你坐下。”聞臻便隻能看著聞小嶼匆匆離開,背影消失在門後。聞小嶼坐上車,放鬆下來。他拿出手機檢查消息,確定今天下午的開會時間和地點,薑河發消息詢問他什麼時候到首都,要不要乾脆一起吃個午飯。聞小嶼低頭回消息,回完後把手機放在一旁,靠在車座上閉目休息。昨晚他根本沒睡好,這會兒十分疲憊。上午十一點,飛機抵達首都。聞小嶼直接提著行李去了學校,和薑河見上麵後,兩人就在學校附近的餐館解決午飯。下午兩點準時開會,花神班子的所有人和電視台、學校的工作人員聚在一起商量視頻腳本與行程安排。《花神》的故事背景原本設定在雲南,導演和森冉決定把首都這邊的素材拍完後直接去雲南取景,預計大概花費一周的時間。工作人員把行程安排和拍攝腳本發到每個人手機上,今天的任務結束,明天一大早所有舞蹈演員就要在學校門口集合坐大巴去拍攝點。人成群結隊散去,聞小嶼叫住薑河,兩人到門口草坪的長凳上坐著。聞小嶼問:“之前我訂的租房,現在空出來了嗎?”薑河奇怪:“應該沒有吧?離寒假結束還有好些天呢。我打電話問問房東。”薑河給房東打電話詢問一番,之後掛掉電話對聞小嶼一聳肩:“要等寒假結束才能空出來。”聞小嶼失望坐在凳子上,薑河問:“怎麼,現在租的房子不能住了?”“住不下去。”聞小嶼扒拉著自己行李箱的拉杆,低聲回答。“去哥家裡將就幾天唄。”聞小嶼搖頭,他不習慣住在彆人家裡。他對薑河道過謝,拎著行李箱邊走邊思考,後想到一個辦法, 又拿出手機給輔導員打電話,詢問現在還可不可以住學校的宿舍。輔導員在電話那頭好氣又好笑:“聞小嶼,你可真是會給我找事,之前給你安排好了宿舍你不住,現在放寒假了你跟我說想住宿舍,找茬呢?”聞小嶼也非常不好意思,站在路邊不停給人道歉。好在輔導員人好,說了他一通後還是去聯係了學校的後勤和宿管。聞小嶼在學校門口解決了晚飯,等了半天才等到輔導員給他回電話。“還是你原來的那個宿舍,正好寒假留校的人都安排滿寢室了,就多出你一個人的床位,我和後勤老師說半天人才願意給你單獨開間宿舍出來,算你小子運氣好,去找宿管拿鑰匙吧。”聞小嶼立刻道謝,輔導員沒好氣在電話裡說:“按時上交電費水費,門禁前乖乖回宿舍,不許麻煩宿管,知道不!”“知道了。”聞小嶼道過謝,掛掉電話,忙拖著行李箱跑進學校,穿過校區到宿舍樓,找到宿管拿到自己要住的宿舍的鑰匙,提起行李箱飛奔上樓,到寢室前開門把行李箱放進去,又關上門火速下樓出學校,跑進地鐵站。天色已晚,他得趕緊回江南楓林收拾行李,從那個家搬出來。坐地鐵和公交要花不少時間,聞小嶼怕自己趕不上回學校的地鐵,一路緊趕慢趕回到江南楓林,已是九點多。聞小嶼開門進屋,家裡黑漆漆的,他打開燈,翻出自己另一個行李箱拖到臥室,開始收拾東西。他不打算繼續在這裡住下去,以後也都不住了。他已經想好,寒假之前就先在學校的宿舍住,等租房空出來,他就搬過去。如果合適的話,就住到大學畢業。聞小嶼手腳麻利,把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進行李箱,幸虧他衣物和隨身用品不多,大多都是必需品和舞蹈服。行李箱塞滿後,聞小嶼又拿來一個包裝自己的鞋。他收著收著,想起樓上的練舞房,又上樓打開練舞房的門,進去把衣架上的衣服都拿下來,掛在牆上和窗上花裡胡哨的飾品也拆掉。聞小嶼很喜歡這個練舞房,但沒有辦法,他一定要走。把所有東西收拾好後已是十點多,聞小嶼蹲在地上檢查自己的行李是否有遺漏。忽然,他聽到大門響起打開的聲音。聞小嶼動作一頓。他一瞬間有些茫然,看著滿當的行李箱和空空的臥室,忘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門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很快聞臻出現在他的臥室門口。男人風塵仆仆,大衣也沒有脫,手裡提著一個袋子,裡麵裝著聞小嶼喜歡的蛋撻,盒子上還有熱意。聞臻顯然也愣了一下。他看著聞小嶼腳邊的行李箱和背包,臥室裡聞小嶼的東西已經基本空了。他本來應該在家裡再多陪父母幾天,但不知為何,聞小嶼前腳剛走,他後腳也到了首都。聞小嶼沒想到聞臻今晚就回來,他頗有些沒防備,但事已至此,他隻得不去看聞臻,隻低頭不作聲拉好背包拉鏈,蓋上行李箱鎖好,然後背上包,豎起行李箱站起來。聞臻叫他:“聞小嶼。”聞小嶼說:“我去學校住。”他提起拉杆往門外走,裝蛋撻的袋子啪一下掉在地上,聞臻按住他的行李箱,“我沒有想趕你走。”“我知道。”聞小嶼說,“是我自己想出去住。”他想走,聞臻紋絲不動,“那天是我說錯話了,我沒有……要你走的意思。”聞小嶼垂下視線,不與聞臻對視,“我也說了很不好的話,讓你和媽媽傷心了,對不起。”聞臻一時再沒有辦法,隻能僵硬站在聞小嶼麵前,低聲哄,“你彆生氣。”“沒有生氣。”聞小嶼說,“可不可以讓開?我怕會趕不上地鐵。”他提著行李箱往前走,聞臻不得不側身讓過,跟上去,“練舞房你不要了?”聞小嶼走到玄關門口低頭換鞋,“你把遊戲室搬上去吧。”聞臻強壓著愈發的焦躁,試著問,“打算錄完舞再回來住?”聞小嶼換好鞋,站在大門前,深吸一口氣。“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以後就在外麵住。”他說完就抬手想去開門,然而聞臻比他更快從後麵握緊門把,手背浮現青筋。“那天我沒有控製好脾氣。”聞臻站在聞小嶼身後,冷冽的氣息從上包裹下來,聲音很低,宛若在聞小嶼的耳邊震動,“我不喜歡你去見胡春燕,是因為我總覺得她會傷害你。你說得對,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太差。”聞臻的喉嚨乾澀,不得不停頓片刻才繼續解釋,“以後我都不會對你發火,你想去見她就去見,我不會攔著你。”聞臻儘力把說話的語氣壓平揉順,不讓自己聽起來會嚇到聞小嶼。聞小嶼聽了他的話,轉過身,終於看了他一眼。從昨天傍晚到現在,聞臻心中的焦躁這才被按下去些許。聞小嶼輕聲說,“你不用擔心她會傷害我。我已經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了。”聞臻緊盯著聞小嶼,“嗯”一聲。隨即卻聽聞小嶼繼續道,“我下學期的課很滿,住在學校附近上下課更方便。住在這裡太遠了,還麻煩司機天天接送我。”火又騰一下升起來。聞臻捏緊門把手,“不麻煩。”對話中止。兩人站在大門前,一個不吭聲,另一個也不說話,就這樣僵持著堵在門邊。聞小嶼調整好心情,讓自己儘量平和地說話:“我還要趕地鐵。”“我們聊聊。”聞臻隻得說,“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學校。”聞小嶼不想與聞臻聊。他不多的精力在聞臻麵前飛速耗儘,要強撐作平靜的樣子,要理智,要和氣的交談,要端出哥哥和弟弟之間的正常模樣。“等我錄完舞……再聊吧。”聞小嶼累得要命,推開聞臻攔在他麵前的手,“我走了。”聞臻的手繃得很緊,最後卻還是被聞小嶼推開。聞小嶼拖著行李箱走出家門,逃也似的,頭都不敢回。錄舞的第一天,聞小嶼換上演出服,坐在化妝鏡前讓人給自己化妝。他的手機一響,聞小嶼拿過來看,是李清給他發來的消息。長長的一大段文字,聞小嶼仔細看完,直到化妝師提醒他,“下巴抬起來點。”他才收起手機。李清認真給他道歉, 大意是說她和爸爸已經看過那天病房裡的監控,她會重新考量自己對待康知的態度,文字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小寶能再給媽媽一些時間,證明媽媽是真的很愛你]。聞小嶼想了很久,拿起手機打字。他輸了又刪,刪了又輸,費勁一個字一個字斟酌,怕自己又說錯了話。他編輯半天,回複過去,最後一句話說[不用擔心,我們還可以一起生活很多年,我們可以慢慢相處。]消息發送過去,聞小嶼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背包裡。他化好妝,和同學一起出門上大巴前往拍攝地點。他們先趁白天光線充足去了郊外的一座道觀內拍攝,巧的是這天正好下起些小雪,導演抓住機會讓聞小嶼和薑河以落雪為背景補錄視頻素材。拍出來的效果美是美,就是把聞小嶼和薑河凍得不行,兩人身上的袍子都隻有薄薄的兩三層,聞小嶼的袖子還是寬袖,薑河好歹在衣服裡頭塞了秋衣秋褲,聞小嶼連秋衣都不敢穿,怕抬手時露出來。寒風就卯著勁往他胳膊裡鑽。外景拍完,下午他們轉入室內繼續錄。一天的任務結束後已天黑,聞小嶼拆簪子拆假發,換衣服卸妝,收拾背包的時候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聞臻的,一條未讀消息,聞臻說[結束了回個電話。]聞小嶼拿著手機站了一會兒,還是回撥過去。那邊很快接起來,“錄完了?”聞小嶼“嗯”一聲。“一起吃晚飯嗎?”聞臻在電話那頭問,“我訂了餐廳。”身旁人來人往,聞小嶼麵對著化妝鏡坐下來,放低聲音,“我待會兒隨便吃點就回宿舍休息了,明天要很早起來拍攝。”聞臻說,“我可以現在過來接你,吃完後送你回學校。”“我......已經定好外賣。”聞小嶼不得不硬著頭皮撒了個謊,“已經快送到學校了。”手機那頭沉默片刻,聞臻才低聲開口:“好,那你早點休息。”電話掛斷,聞小嶼一下子泄了氣般把腦袋埋進書包,深呼吸,吐氣。每一次拒絕就像一場分離的痛在心臟上抽打一下,聞小嶼不想總是痛,才寄希望於逃避。薑河從衛生間回來拿包,見聞小嶼有氣無力趴在化妝台上,“怎麼啦?”聞小嶼悶悶地:“累。”“餓了吧?走,吃飯去。”聞小嶼早餓了,背起包起身跟在薑河身後出門。兩人隨便找到學校門口的一家小火鍋店,一人點一份小火鍋,聞小嶼拿了不少菜,坐下開吃。火鍋店裡熱氣騰騰,聞小嶼情緒不高,又餓,就埋著頭不停吃東西。薑河就和女朋友發了個消息,抬頭見聞小嶼麵前的盤子都快空了,又眼睜睜看著人起身去拿了幾盤肥牛回來,還有一碟炸酥肉。薑河好心提醒:“你少吃點兒,明天還要上鏡呢。”聞小嶼哽住,一臉鬱悶看著自己的小火鍋。聞小嶼心情不好,不想自己的情緒影響到薑河,吃完火鍋後便與薑河道彆,獨自回學校宿舍。他回到寢室打開燈和暖氣,休息一會兒,拿盆子裝著沐浴露和毛巾去澡堂洗了個澡,回來收拾好東西,坐在下鋪**低頭擦著脖子上的水珠,看窗外又簌簌下起雪來。他走到窗邊,抬頭望著深黑的天空落下紛紛揚揚的白點,夜裡寂靜,唯有暖氣片運作時發出的輕微聲響。他低頭拿起手機,看到房東給他發來消息,說是房間已快清掃好了。這陣子托薑河的幫忙,他很快順利地找到了租房。一千三一個月,聞小嶼覺得有點貴,但離學校近,房子也不錯,而且聞小嶼急著搬,去看過房子後,很快與房東簽了協議。他知道逃避是懦弱的行為。但他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融入那個家了。他也很想,但是每當隔閡和爭吵發生,聞小嶼就會懷疑自己究竟是被需要,還是多餘。如果他真的應該回到這個家,又為什麼會帶來諸多的不愉快和不安?結束了在首都這邊的拍攝,一行人馬不停蹄前往雲南。舞蹈的絕大部分素材都在郊野公園拍攝,以色彩濃烈的森林山花為背景。但關於最後一幕花神死去的場景拍攝的地點,導演和森冉之前數次商量,最後一致選擇梅裡雪山,並特地又為聞小嶼額外準備了一套黑白山水色為底的單袍,以融入冬天清肅凜冽的延綿雪山之境。車在天還沒亮時從市區出發,一上午在盤山公路上繞,中途在休息站停車吃飯。聞小嶼暈車,又出現高原反應,裹著大棉襖懨懨窩在車裡,沒有胃口。薑河給他塞了一手的橘子和山楂,森冉把自己的暈車貼拿來給他在脖子後麵貼了一塊,聞小嶼慢吞吞剝橘子吃,腦袋靠著車窗,看遠處雪山綿延,天空純淨曠遠。口袋裡手機響起,聞小嶼拿出手機看,聞臻打來的。自搬出去以後,聞臻每天都至少給他打一個電話,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隻是問他拍攝進度如何,有沒有吃飯等等。聞小嶼一開始對聞臻的這種行為感到很煩惱,可若電話來得晚了,他又會失落,直到反反複複把自己折騰得麻木。他接起電話,“喂”一聲。聞臻在電話那頭問,“你怎麼了?”聞小嶼清清嗓子,讓自己聽起來精神一點,“我剛睡醒。”“今天到哪裡?”“在去梅裡雪山的路上,這兩天都在山上拍。”聞臻的聲音停頓片刻,然後響起,“你是不是坐車不舒服。”聞小嶼輕輕一眨眼睛,後垂下眼眸。“我有一點......暈車。”聞小嶼說,“吃了橘子,感覺好些了。”“吃飯沒有。”“不太想吃。”“到賓館以後好好休息,不要亂逛。”“知道了。”一行人在下午抵達雪山山腳下的縣城,休整一晚後,第二天早早坐車上山拍攝。服化就在車裡完成,聞小嶼化好妝穿上單袍,裹著大棉襖和薑河一塊站在攝像機邊聽導演講怎麼拍。年輕學生們基本都是頭一次到這種外景錄舞,花時間磨合許久才完成一半進度。中間休息時,聞小嶼就裹著棉襖,把手揣在兜裡,站在草地上看遠方的雪山。冬日裡的天空晴朗,起伏山峰之間落下太陽的金色光芒,將峰頂的無垠白雪映照得聖潔。聞小嶼出神眺望雪山,風撫過耳邊的長發。他從小到大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心裡漫無邊際想著,如果能和他們一起來看就好了。全部拍攝結束後,眾人收拾行李回到首都。大巴停在學校門口,聞小嶼下車拎行李回到宿舍,收拾過後下樓去寄快遞,他買了些特產分彆寄給李清那邊和胡春燕。寄完快遞後聞小嶼沒有回寢室,他在樓下猶豫,拿出手機想給聞臻打電話。他給聞臻也買了一個小禮物。這時手機響一聲,竟是聞臻正巧發來消息,[回學校了沒有。]聞小嶼回複,[我到宿舍了。]緊接著問,[你在公司還是家裡?我給你送點東西。]消息很快過來,[我來接你。][我去找你就好。][二十分鐘後在學校門口等我。]聞小嶼隻好收起手機,一路趕到學校門口。等站在路邊了才發覺自己走得太快,實在沒有必要。他等了十分鐘,看到聞臻的車從馬路下來。車停在他麵前,車窗搖下來,聞臻對他說,“上車。”聞小嶼本隻想把東西給了他就走,但他還是聽話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車裡隻有他們二人,聞臻看上去剛從公司出來,一身西裝妥帖,腕上的表還未取下。聞臻問,“累不累?”聞小嶼說,“不累,那邊風景很好,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雪山。”“想看雪山,過兩天我帶你去瑞士看。”聞小嶼愣一下,忙說:“不用,那也太遠了。”“不遠,可以直飛。”聞小嶼沒想到聞臻竟然是認真在和他說,他一時凝噎,想了半天才開口:“下次吧,我還要排舞,收假以後有彙演。”聞臻平靜道:“那就明年冬天。”聞小嶼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移開視線去看窗外。他頗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那天自己昏了頭說出的氣話傷了聞臻的心?聞小嶼不停反思自己,雖然聞臻麵上冷靜,但再強大的人,心也是肉做的。聞小嶼覺得自己需要好好和聞臻聊聊,讓聞臻放下這件事。他們依舊在望山湖的私房飯館吃晚飯。飯後聞臻接到工作電話,到走廊上去交談。聞小嶼等著他打完,來到聞臻身邊。“給你的禮物。”聞小嶼舉起手,聞臻手心朝上,聞小嶼把一個金絲的小布袋放進他的手心。“下山之前我去山腳下的一個寺廟裡逛了逛,這是我朝寺廟求的平安符。”聞小嶼說,“我給爸爸媽媽也求了一個。不過那個寺廟沒什麼名氣,也不知道靈不靈。”聞臻拿著平安符,沉默摩挲。聞小嶼說,“你們什麼都不缺,我實在不知道帶什麼好,我看家裡的玉石和木雕也很多......”聞臻抬頭安撫似的回應,“我很喜歡這個。”“噢。”聞小嶼有些傻乎乎的,“喜歡就好。”車從望山湖回到大學門口,聞臻把車停在路邊,問聞小嶼:“不帶我進去看看?”聞小嶼茫然:“看什麼?”聞臻說,“我還沒有參觀過你的宿舍。”“我的宿舍......沒什麼好看的。”很小的一塊地方,都沒有家裡的臥室大,聞小嶼不大願意讓聞臻進去,覺得聞臻不會喜歡那種地方。可聞臻的手一直放在方向盤上,車沒有熄火,人也沒有放他下去的意思。聞小嶼隻好說帶他進去看看。聞臻就開車進學校,把車停在了他的宿舍樓樓下。天黑夜冷,聞小嶼捂好圍巾,帶著聞臻進宿舍樓。假期人少,樓道安靜清冷,光線不亮,聞小嶼走到自己寢室門口,拿鑰匙開門。他靈活先一步跑進去,趕緊把地上攤開還沒收拾完的行李匆忙整理好,蓋上行李箱放到一邊,順手牽好**的被子。聞臻站在他身後,反手關上門,看著這間小小的寢室。隻有聞小嶼一個人住,很乾淨,暖氣打開後也溫暖,窗棱老舊,地磚簡樸,白牆上生著灰斑。聞臻的視線重新回到聞小嶼身上,“洗澡和吃飯方便嗎?”“方便。”“這裡太小了。”聞小嶼在心裡歎一口氣,答,“我隻是暫住,收假後就搬去租的房子。”聞臻沒有說話了。他一身西裝革履站在寢室中間,麵容冷淡,沒有一處與這裡相融。聞小嶼知道他不喜歡,想說要麼我還是送你下去吧,話到嘴邊,又想起自己有重要的事要和聞臻說明白。“那天在醫院裡,我說了氣話。”聞小嶼小心提起話頭。聞臻本在看他桌上的零件布置,聞言望向他。聞小嶼說,“我不是不把你們當作家人,其實我一直很想融入這個家。大概——或許是現在的生活和我從前的太不一樣,所以我一直沒有找對辦法,抱歉。”聞臻說,“你不需要道歉,說錯話的是我。”“我也沒有......不把你當哥哥。從前我沒想過自己竟然還能有一個哥哥,自從回家以後,你常常陪在我身邊,我真的很高興。”聞臻說,“既然高興,為什麼要走?”“我說了,我想住得離學校近一點,上課方便。”“是這樣嗎?”聞臻看著聞小嶼。聞小嶼深吸一口氣,終於承認:“我隻是覺得如果我們拉開一些距離,或許彼此會更加適應與對方相處。我……不想再像那天一樣與你和媽媽吵架,我也不想爸爸都那麼大年紀了,還要為了我的小性子大晚上出門找我,我真的——我不想我回到家裡,帶給你們的卻是麻煩,不愉快……”聞小嶼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說得太重,抬頭看一眼聞臻的表情。聞臻皺眉看著他,“家人之間有吵架和不愉快,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聞小嶼低下頭。聞臻對他說:“無論是我還是爸媽,關心你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是你到現在還沒有轉換角色,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們。”“我沒有……”“你很念舊,某些方麵來說這是個優點。”聞臻平靜道,“但我們是你真正的家人,這一點也是事實。我希望你能接納我們,因為我們都在等你。”聞小嶼怔怔的,聞臻注視他的臉,末了表情有些微的和緩。照往常來說,他不會有這麼多的耐心,更不會擺出這樣的低姿態與人真誠相待。他坐在高位慣了,的確養出些不好的習慣和性子。但在聞小嶼麵前,他不得不有所收斂。因為聞小嶼是他的弟弟,而他的這個弟弟隨時都想從他們身邊逃走。“你慢慢考慮。”最後聞臻留下這句話,沒有再為難聞小嶼,轉身離開了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