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聚會(1 / 1)

每年克裡奇先生都會在湖上舉辦水上聚會。威利湖上有一條小遊艇,還有幾條劃艇。客人們可以在庭園裡搭的大帳篷裡用茶,或是在湖邊停船房旁的那棵大胡桃樹的蔭涼下野餐。今年和公司高管一道被邀請的,還有中學的教職員。傑拉爾德和他的弟弟妹妹們並不喜歡這種聚會,但水上聚會已成了慣例,而且讓他父親中意,這是克裡奇先生能把本地區人士召集在一起喜慶喜慶的唯一機會。他喜歡把快樂帶給下屬和沒他富有的人。可他的孩子們卻更喜歡與經濟地位相當的人交往,討厭底下人的謙卑樣,那種感恩戴德,那種笨相。不過,他們還是願意參加這個歡聚的,一是他們幾乎從小就參加這個聚會,再就是自打父親病重,他們都覺得有點兒內疚,不想再反對父親了。就這樣,勞拉高興地準備著代替母親作為女主人,而水上娛樂則由傑拉爾德負責。伯金已經給厄休拉去了信,說是期望在聚會上見到她。而古德倫儘管不屑於克裡奇家的恩賜態度,不過如果天氣好,還是會陪同父母親前往。那天碧空萬裡,陽光燦爛,微風拂麵。姐妹倆都穿著白縐綢的衣服,戴著軟軟的草帽。古德倫還束著一條黑、粉、黃相間的寬腰帶,色彩鮮明。她的長筒絲襪是粉紅的,帽簷上裝飾的黑色、粉紅和黃色的飾邊,把帽簷壓下來了一點兒。她胳膊上還搭著一件黃色的絲綢外衣,打扮得實在顯眼,就像畫廊裡的畫。她的裝扮讓她父親實在受不了,他惱火地說:“你是想把自己打扮成聖誕彩包爆竹,讓人目瞪口呆不成?”不過,古德倫看上去就是漂亮,打眼。而她穿戴成這樣,純粹是為了挑戰。隻要人們盯著她,在她背後咯咯地笑,她就一定對厄休拉大聲說:“看看這些人,難道還有這樣的怪人。”[1]她會斜視著那夥人,口出法語。“真是,真讓人受不了!”厄休拉不含糊地說。這樣兩個姑娘就發了泄。可她們的父親可是越激越火。厄休拉一身雪白,隻有帽子是粉紅色的,沒有一點兒裝飾。她的鞋子是深紅色的,帶著一件橙色外衣。她們就這身裝束朝肖特蘭茲走去,她們的父母親走在前麵。她們一直在笑話她們的媽媽,她穿著黑紫相間的條紋布的夏裝,戴著一頂紫色草帽,上個路,感覺比兩個女兒還害羞,還驚慌。她拘謹地走在丈夫身邊,而她丈夫是一如既往,最好的衣服上了身也是皺皺巴巴的,仿佛他還是個小孩子的父親,妻子著裝打扮時,他還一直得帶孩子似的。“看前麵的小兩口,”古德倫靜靜地說。厄休拉看著她爸爸媽媽,忍不住忽然笑出了聲。兩個姑娘看著前頭那對天真父母的羞澀樣兒,站在路上直笑得淌出了眼淚。 “我們笑您哪,媽媽。”厄休拉大聲說著,不得不跟在她父母後麵。布朗溫太太轉過身來,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惱怒。“啊,真是!”她說。“我有什麼特彆可笑的?我該知道知道。”她不能理解她的外表上能有什麼不恰當。無論對什麼評論,她都既鎮定又自負,滿不在乎,好像這與她完全無關。她的衣服總是那麼古怪,邋邋遢遢的,而她舒舒服服地穿著這些衣服,心滿意足的。甭管身上穿的是什麼,隻要算得上乾淨,她就穿得正好,無可非議,她天生就有這種貴族派頭。“瞧您多高貴,像個鄉間的男爵夫人。”厄休拉看著媽媽那天真的窘困相,溫柔地笑道。“真像個鄉間的男爵夫人!”古德倫插話附和道。這時她母親天生的傲慢又變得扭扭捏捏的了,兩個姑娘又尖叫起來。“回家去,你們這一對兒傻瓜,咯咯笑的大傻瓜!”父親氣得麵紅耳赤地叫道。“哼!”厄休拉對惱怒的父親拉長了臉。她父親真的動了氣,身子向前傾著,眼裡竄著發黃的火星。“彆傻了,搭理這倆傻瓜哪。”布朗溫太太說著,轉身走她的路。“我得看看這對兒咯咯傻笑又大呼小叫的搗蛋孩子還要不要跟在我們後麵!”他報複似的大叫。姐妹倆站在樹籬邊的小路上,看到父親火成這樣,還是忍不住地笑。“你怎麼和她們一樣傻,管她們乾嗎!”看到他真的動怒了,布朗溫太太也來了火。“有人過來了,爸爸。”厄休拉笑話似的告誡道。他趕緊四下望望,就趕上妻子一起朝前走,氣得身板直挺挺的。兩個姑娘跟在後麵,快笑癱了。彆人一走過去,布朗溫先生就傻乎乎地大叫:“她們要是再這樣,我就回家去。再要她們在大馬路上拿我當傻子,我就不是人!”他是真的生氣了。聽到他這麼惡狠狠地胡亂喊叫,姐妹倆猛地止住了笑,因受了羞辱,心都縮緊了。她們反感父親所說的什麼“在大馬路上”。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公共場合呢?不過,古德倫還是說了和解的話:“我們笑可不是要傷害你們,”她大聲地用笨拙的和緩語氣說道,搞得她父母親很不舒服。“我們笑是因為喜愛你們。”“我們在前麵走吧,省得他們這麼愛生氣。”厄休拉憤憤地說。他們就這樣來到了威利湖。湖水湛藍明淨,湖水一邊的斜坡草地上灑滿了陽光,另一邊峭壁上樹林密密實實。那條小遊艇正在弦樂聲中手忙腳亂地離開岸,船上擠滿了人,**漿聲拍打著水麵。不遠處停船房周圍擠滿了衣著豔麗的人們。公路上,老百姓都站在樹籬旁,羨慕地望著那邊的歡慶活動,像是一幫不被天堂接受的人。“天啊!”看著那群雜亂的來賓,古德倫壓低了聲音說,“你想得到有這麼多人嗎!想想怎麼待在他們中間吧,天啊。”古德倫對這群人的擔心和恐懼也影響了厄休拉,讓她不安。“實在是可怕。”她擔心地說。“想想他們會是什麼樣吧,想想!”古德倫還是壓低了聲音不安地說。可還是定定地往前走。“我想我們能避開他們。”厄休拉擔心地說。“要是我們避不開,可就進退兩難了。”古德倫說。她的極端厭惡和擔心讓厄休拉覺得很難受。“我們沒必要待在這兒。”她說。“我當然不會在那夥人中間待上五分鐘的。”古德倫說。她們往前走得更近了,然後她們看到了門口的警察。“還有警察把人關進去!”古德倫說。“照我說,這事兒挺妙。”“我們最好還是照顧爸爸媽媽吧。”厄休拉焦心地說。“這點兒娛樂活動,媽媽肯定能挨得過去。”古德倫帶著點兒輕蔑答道。但是厄休拉知道父親不快活,生著氣,心裡不是滋味,所以她也不自在。她們在大門外一直等到父母的到來。又高又瘦的父親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走了過來,眼見自己處於社交場合的邊沿,就自己先沒了勇氣,惱火得像個孩子。他找不到紳士的感覺,除了惱怒,什麼感覺都沒有。厄休拉站到他旁邊,他們把票遞給警察,四人並排來到了草坪上。個子高高的父親臉色暗紅,孩子似的細眉毛氣得皺在一起。母親氣色很好,從容鎮定,頭發垂向一邊。古德倫黑黑的眼睛圓睜著,盯著眼前的一切,溫柔的圓臉龐緊繃著,麵無表情,以至她向前走著,倒像是在對抗式的倒退。而厄休拉的臉上則閃著一種古怪又迷茫的神色,每當她身處尷尬場合,就會這樣。伯金是天使。他拿著社交風度笑臉相迎,不知怎的總讓人覺得不太對勁兒。可他脫下帽子,雙眼流露著真誠的笑意,所以布朗溫先生便大喘了一口氣,對他親切地大聲說道:“你好!你好些了嗎?”“是的,我好些了。你好,布朗溫太太!我同古德倫和厄休拉很熟。”他笑著,眼睛裡盛滿了熱情。他對婦女,特彆是對老點兒的婦女總是既溫柔又奉承。“是啊,”布朗溫太太淡淡地搭著話,可還是挺滿意。“我可是整天聽她們說起你。”伯金笑了。古德倫覺得受了冷落,就把眼睛往一邊看。在場的客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堆兒,幾個婦女坐在胡桃樹的蔭涼下,手上拿著茶杯,一個身著晚裝的侍者忙得團團轉,幾個撐著陽傘的姑娘在癡癡地傻笑,幾個剛滑完船的小夥子盤腿坐在草地上,脫掉了外衣,襯衣袖子挺男人氣地向上卷著,手放在白色的法蘭絨褲子上,每當他們笑著,想向年輕女人們討巧時,華麗的領帶就飄拂起來。“為什麼?”古德倫心裡動了粗,“他們難道不該衣冠整齊,外表莊重點兒嗎?”她討厭這種油頭粉麵的差勁兒青年,厭惡他們的輕佻舉止。赫麥妮·羅迪斯到了,她穿著一件飾有白色花邊的漂亮長袍,一條繡著大花的絲綢披巾從肩上垂下來,頭上搭配了一頂碩大的素色帽子。那模樣真是引人注目,讓人吃驚,簡直嚇人,她那麼高的個兒,那條繡著亮麗花朵的米色大披巾在身後垂著,長長的流蘇拖到了地。她麵色蒼白,密實的頭發梳得低低的,直遮住了眼眉,過長的臉上表情奇特,整個被色彩鮮亮的顏色包裹著。“她的樣子實在離奇!”古德倫聽到身後有幾個姑娘在嗤嗤地笑。她要是能迷住她們就好了。“你們好!”赫麥妮親切地走過來,抑揚頓挫地打著招呼,眼睛向古德倫的父母親慢慢地掃過去。這種時刻太讓古德倫難堪,惹得她一肚子火。赫麥妮確實讓自己牢牢地占據著階級優越的地位,她上前結識人,隻是出於獵奇,好像他們都是參展的動物。古德倫自己也能做出類似的事來,隻是輪到彆人這樣對她,讓她處於這種境地,她可就大為不滿了。赫麥妮出乎意外地尊重布朗溫一家,領他們來到勞拉·克裡奇迎賓的地方。“這是布朗溫太太,”赫麥妮對勞拉悅耳地說道,勞拉身著挺括的亞麻繡裝,她與布朗溫太太握了手,說很高興見到她。隨後傑拉爾德來了,他一身白色衣褲,外罩一件黑赫兩色的運動夾克,外表英俊。他也被介紹給了布朗溫夫婦,他跟著就和布朗溫太太聊上了,好像她是位貴婦人,而與布朗溫先生交談時,可就沒拿他當紳士對待。他的舉止太涇渭分明了。他隻能用左手和人握手,因為右手受了傷,綁著繃帶插在夾克的口袋裡。見到圈內人無人問起他的手是怎麼了,古德倫覺得挺慶幸。遊艇正忙亂地駛來,船上樂聲大作,人們在甲板上興奮地叫著。傑拉爾德趕去照看人們上岸,伯金在為布朗溫太太端茶,布朗溫先生加入了學校的圈子,赫麥妮在兩姐妹母親身邊坐下了,兩姐妹則跑到浮碼頭看遊艇靠岸去了。遊艇的汽笛歡快地尖叫著,然後輪槳聲靜了下來,韁繩被拋上了岸,隨著一下輕輕的撞擊,遊艇泊進了碼頭。乘客們立即興奮地往岸上擁。“等一下,等一下,”傑拉爾德尖聲指揮著。他們得等著纜繩把船栓緊,放出小舷梯,之後,他們便一長串地往岸上擁,吵吵嚷嚷的,像是從美國來的。“噢,實在是太好了!”姑娘們叫道。“真可愛。”侍者提著籃子從甲板上奔向停船屋,船長懶洋洋地倚在駕駛台上。看到一切都安全,傑拉爾德便朝古德倫和厄休拉走來。“你們不想乘下一趟船嗎?還可以在上麵用茶點。”他問道。“不用了,謝謝。”古德倫冷冷地說。“你不喜歡水?”“湖水?喜歡,我非常喜歡。”他細細地打量著她。“那你是不喜歡坐遊艇了?”她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不喜歡,”她說。“我說不上喜歡。”她紅了臉,似乎在為什麼生氣。“人有點兒太多了,”[2]厄休拉解釋說。“嗯?人太多了![3]”他笑了一聲。“是的,那兒的人是相當多。”古德倫容光煥發地轉向他,問道:“你坐過泰晤士河上的那種輪船嗎?從威斯敏斯特橋開到裡士滿的?”她大聲問。“沒有,”他說。“我沒坐過。”“哦,那是我經過的最惱火的經曆了。”她挺興奮地急急地說著,臉都漲紅了。“那根本就沒地方坐,無處可坐。一個男人就在上麵一路唱著什麼‘在大海的搖籃裡輕輕地搖’,那是個盲人,拉著一隻小風琴,手提的那種,指望人家給錢,你能想象那是什麼情景了。那兒還不停地躥上來底下的午飯味兒和一股股的機油味兒。那旅程一耗就是幾小時幾小時,幾英裡幾英裡的,毫不誇張。一些討厭的男孩兒在岸邊追著我們的船跑,就在可怕的泰晤士河的泥漿中跑著,褲子卷到了腰,無法形容的泥漿沒到了他們的胯,他們的臉一直扭向我們,嘴裡尖叫著‘哦,先生們,哦,先生們,哦,先生們’,真像是一群汙穢的動物,肮臟汙穢的怪東西,惡心透了。而那些甲板上的大男人一看到那些男孩兒陷進可怕的泥漿中,就笑出聲來,偶爾也扔給他們一個半個便士。要是你見過那些男孩兒是怎麼盯著扔過來的一枚硬幣,怎麼為這枚硬幣在泥漿中猛撲的話,真的,你就會相信連禿鷲和豺狼都不會夢到他們這些汙穢東西。我再也不想乘遊船了,再也不想了。”她說著這些時,傑拉爾德一直在看著她,兩眼微微地閃著光。並非是她的話,而是她本人激起了他的情感,讓他不安。“當然,”他說,“每一個文明的軀體都必定有害蟲。”“為什麼?”厄休拉叫道。“我就沒有害蟲。”“倒不是那個,是說這整個事情的性質。那些大男人就那麼嘻嘻哈哈的,想著這事兒好玩兒,就朝他們扔那半個半個的便士,而那些主婦們乾脆叉開胖胖的膝蓋,吃啊吃,不停地吃——”古德倫接著說道。“是啊,”厄休拉說。“並不是說那些孩子真是害蟲,而是說那些遊客自己,是說這整個的國家,就像你說的。”傑拉爾德笑了。“沒關係,”他說。“你們可以不上遊艇。”聽到他的指責,古德倫的臉霍地紅了。一陣沉默。傑拉爾德像衛兵一樣看著人們上船。他人長得漂亮,又有自製力,但他那種軍人式的警覺神態,又讓人惱火。“那你們在這兒用茶,還是到房子那邊草坪上的帳篷裡用茶?”他問。“我們可不可以劃一條船,把船劃到湖上去?”厄休拉問,她總是這樣脫口而出。“劃出去?”傑拉爾德笑道。“你知道,”古德倫說道,她為厄休拉的直言羞紅了臉。“我們不認識這些人,我們幾乎對這兒完全陌生。”“哦,我可以馬上給你們介紹幾個熟人。”他從容地說。古德倫看著他,想知道他是否有什麼惡意。然後,她對他笑道:“啊,”她說。“你知道我們的意思。我們能不能上那邊去,探探那邊的湖岸?”她指著到湖麵中途的岸邊草坪,那有座小山丘被小樹林覆蓋著。“那兒看上去美極了。我們還可以做日光浴。在這樣的陽光下難道不美嗎?真的,那兒就像尼羅河流域的一部分,像人們想象中的尼羅河。”見古德倫對遠處景點如此做作地熱情,傑拉爾德置之一笑。“你們肯定那兒夠遠了嗎?”他譏諷地問道,立即又找補上一句:“是啊,我們要能弄條船,你們就能去那兒了。不過,船好像都劃出去了。”他環顧湖麵,數了數湖上的船隻。“要是能去該有多美呀!”厄休拉想望地叫著。“你們不想喝茶嗎?”他說。“噢,”古德倫說,“我們能喝一杯,然後就出發了。”他從古德倫看到厄休拉,笑了。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但還是開著玩笑。“船你們玩兒得轉嗎?”他問。“是的,”古德倫冷冷地答道,“玩兒得轉。”“啊,是的,”厄休拉叫道。“我們兩人都劃得很好。”“你們能劃?那我有一條小獨木舟,所以沒拿出來是怕有人溺水。你們覺得乘上它會安全嗎?”“哦,十拿九穩。”古德倫說。“太可愛了!”厄休拉大聲說。“看在我的分兒上,可彆出事,我可是負責水上活動的。”“一定。”古德倫保證說。“再說,我們兩人遊泳都遊得很好。”厄休拉說。“那好,那我就讓他們給你們備上一籃茶點,你們自己就可以野餐了,是這個意思吧?”“太好了!要是能這樣可太美了!”古德倫熱情地叫著,臉又紅了。她的難以捉摸的微妙使他心神不安,他渾身充滿了她的感激之情,他的血液不由得湧動了起來。“伯金呢?”他問,眼光一閃一閃的。“他能幫我把船推下水。”“可你的手怎麼樣了?不痛了?”古德倫低聲問,似乎有意顯得不那麼親密。這還是她第一次提起他的傷勢,她回避這個話題的奇怪方式又往他的血液裡注入了新的微妙的愛撫。他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手被繃帶包紮著,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那包紮著的手讓古德倫顫抖。“哦,我一隻手就行,那獨木舟輕如鴻毛。”他說道。“魯珀特來了!魯珀特!”伯金從他那攤兒社交的事那邊,轉到他們這兒走來了。“你的手怎麼弄的?”厄休拉憋了半小時終於問出來了。“我的手?”傑拉爾德說。“被機器夾住了。”“啊!”厄休拉說。“痛得厲害嗎?”“是的,”他說。“當時很痛,現在好多了。手指壓壞了。”“噢,”厄休拉叫道,好像很痛心。“我真不想看到彆人弄傷自己,我都覺得痛。”說著,她擺了擺手。“你要乾什麼?”伯金問。兩個男人把那條細長褐色的船推了下來,放入水中。“你們真有把握能平安無事嗎?”傑拉爾德問道。“真有把握,”古德倫說。“如果有一丁點懷疑,我們就不會有劃船的意思。我原來在阿倫德爾也有一條獨木舟,我向你保證我會絕對安全。”就那樣說著,古德倫保證得像個男人似的,接著,她和厄休拉就上了那條單薄的小船,輕輕地劃走了。兩個男人站在那兒望著她們。古德倫劃著槳,知道那個男人正在看著她,她的動作不由得緩慢、笨拙了許多。她的臉飛起一片紅色,像一麵紅旗。“太感謝了,”小船劃開了,古德倫從水上回頭向傑拉爾德叫道,“太美了——就像坐在一片樹葉上。”她的想象力引得他笑了。她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又尖又怪。他看著她劃遠了。她多少有些孩子氣,信任他人,恭恭敬敬,像孩子一樣。他一直在看著她劃船。而對古德倫來說,假裝孩子氣,假裝是個依賴男人的女人,真是一大快事。那個男人就站在碼頭上,一襲白衣,既漂亮又有能力。而且是她此刻所認識的最重要的男人。她一點兒都沒留意站在他邊上的伯金,那個搖擺不定、模模糊糊、眼裡閃著柔和的光的人。此時,那一個身影已經覆蓋了她的視野。小船沿著湖麵輕快地劃著。她們經過了那些遊泳的人,他們帶條紋的帳篷就支在草地邊的柳樹間,再沿著開闊的岸邊前行,就經過了午後斜陽下金燦燦的草地。其他的小船正悄悄地行進在對麵岸邊的樹蔭下,她們聽得見船上人的歡聲笑語。不過古德倫朝著遠處的樹叢劃去,那樹叢在金色的陽光下顯得和諧極了。姐妹倆找到了一小塊地方,那兒有一股小溪潺潺地流入湖水,周圍長著蘆葦和多花的紅柳香草,岸邊滿是沙礫。在這兒,她們靈巧地把那單薄的小船靠了岸,兩個姑娘脫去鞋襪,涉過淺灘,來到草地上。湖水的細浪溫暖而又清澈,她們把小船推上了岸,快活地四下張望。她們孤零零地身處這遠離人煙的小溪口,身後的小山上就是樹叢了。“我們正好可以遊個泳,”厄休拉說。“然後再用茶。”她們四處看看,發覺沒人能注意到她們,也沒人剛好過來看到她們。一眨眼,厄休拉就脫掉了衣服,赤身劃進水中,遊了開去。很快,古德倫也遊過來了。她們繞著屬於她們的小小溪口靜靜地遊了一會兒,快樂極了。然後她們又溜上了岸,重又跑進樹叢,就像居於山林水澤的仙女。“這麼自由多美妙呀!”厄休拉說著,在樹乾間來來回回地飛奔著,赤身**,秀發飄飄。這是山毛櫸的樹林,鐵灰色的枝乾高大壯觀,濃綠的樹枝向四外伸展著,向北麵望去,就像憑窗遠眺,但見模模糊糊的微光點點。等她們又跑又跳的把身上晾乾了,就趕緊穿好衣服,坐下品香茶。她們坐在樹叢的北麵一派金色的陽光裡,在這個隻屬於她倆的荒涼的小天地裡,麵對著綠草茵茵的山坡。茶還是熱的,飄著清香,還有夾著黃瓜和魚子醬的小三明治,酒味的糕點,美味可口。“高興嗎,普魯內?”厄休拉看著妹妹高興地問。“厄休拉,我高興極了。”古德倫望著西下的太陽低沉地說。“我也是。”每當她們一起做些自己喜愛的事情,兩姐妹就會進入她們自己的完美世界。而此刻就是讓人深感自由快活的美好時刻,就像是隻有孩子才知道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種讓人完全驚喜的冒險。她們用完茶,就靜靜地坐著,安安寧寧的。然後,有一副亮嗓的厄休拉就輕輕地唱起了《安切·馮·薩羅》。古德倫坐在樹下,傾聽著,心中頓生懷念之情。厄休拉顯得那麼寧靜、滿足,她坐在那兒,不經意地哼著她的歌,死死地處於她自我世界的中心。這讓古德倫感覺自己是個局外人。每當看到厄休拉作為參與者,而自己是生活的局外人,是個旁觀者,她就總會有被冷落的極端痛苦的感覺,忍受著自我否定的滋味,還不得不要求厄休拉意識到她的存在,保持和她的聯結。“要是我和著這個曲調跳達爾克羅茲舞,你介意嗎?”她用一種奇怪的低聲問道,嘴唇幾乎都沒動。“你說什麼?”厄休拉抬起頭來,靜靜地有點兒吃驚地問。“你唱歌,我跳達爾克羅茲舞好嗎?”古德倫說道,自覺又受了重複之苦。厄休拉想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要跳——?”她不明白地問。“達爾克羅茲舞。”古德倫答道,即使是姐姐這樣問她,她也覺得遭罪。“噢,達爾克羅茲舞!我沒聽清楚名字。跳吧,我當然喜歡看你跳了。”厄休拉大聲說道,驚喜得像孩子一樣。“那我唱什麼呢?”“你愛唱什麼就唱什麼,我會踩上點兒的。”可厄休拉怎麼也想不出來唱什麼,然後,她突然逗笑似的唱開了:“我的愛人是個出身高貴的小姐——”古德倫和著韻律緩緩起舞,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鏈子牽著她的手腳,她的腳有節奏地跳動著,手臂緩緩地做著有規律的姿勢,時而伸開雙臂,高舉過頭,時而又柔軟地分開雙臂,她昂著頭,腳下一直在擊打著節拍,就像沉浸在什麼奇怪的妖術中似的,她一身雪白地飄來**去,欣喜若狂,那不可思議的狂喜的衝動,宛若乘著一陣微微的妖風,在連續不斷的奇妙動作中震顫著。厄休拉坐在草地上唱著,滿眼笑意,仿佛她明白這不過是個大玩笑。但在她領悟到了古德倫白色身影中那種無意識的震顫、擺動和飄**中的情結,領悟到了那種儀式性的暗示,那種被包含在純粹的、不經意的、翻來覆去的節奏中和一種在催眠下形成的強有力的意誌中的暗示時,兩眼又閃出了猜疑之色。“我的愛人是個出身高貴的小姐——她無知卻可靠——”厄休拉諷刺地笑唱著,而古德倫的舞步更急,更狂熱了,那跺腳的勁頭就像要掙脫某種束縛,她忽地伸出雙手,腳又跺著地,臉龐急速地向上一仰,露出完美的脖頸,雙目微啟,目無一切。金色的夕陽正在沉下去,空中浮起一輪淺淺的月亮。厄休拉聚精會神地唱著歌,古德倫忽然停下了舞步,帶著嘲弄的口氣輕聲叫道:“厄休拉!”“嗯?”厄休拉答應著,睜開眼睛,定了一下神。古德倫靜靜地站在那兒,臉上掛著嘲弄的微笑,臉朝著一邊。“啊!”厄休拉驚慌地叫著,站起身來。“它們還不錯吧。”古德倫挖苦地大聲說。就在她們的左邊,站著一小群蘇格蘭高地的牛,暮色中顯得色澤鮮豔,毛茸茸的。它們的角伸向天空,口鼻向外突著,好奇地要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眼睛透過亂蓬蓬的毛發閃著光,光溜溜的鼻孔裡黑乎乎的。“它們不會那麼老實吧?”厄休拉害怕地叫著。古德倫平時最怕牛了,這會兒的表情倒是很奇怪,她半是疑慮半是嘲弄地搖了搖頭,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它們難道不迷人嗎,厄休拉?”古德倫高聲尖叫著,像海鷗的叫聲一樣。“迷人,”厄休拉驚慌地大聲說。“可它們不會惹我們吧?”古德倫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姐姐,搖了搖頭。“我肯定它們不會的,”她說道,好像她也得讓自己相信似的,而且,她也好像自信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非得要檢驗檢驗。“坐下,接著唱。”她刺耳的聲音高挑著說。“我害怕。”厄休拉望著這群健壯的牛,可憐巴巴地說,那群牛定定地立在那兒,粗糙的毛發下的一雙烏黑凶惡的眼睛向前張望著。可她還是照著剛才的姿勢坐了下來。“它們是很安全的,”古德倫又高聲說。“唱個什麼歌吧,你隻要隨便唱點兒什麼。”顯然,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要在這群健壯漂亮的牛麵前跳舞。厄休拉用發顫的假音唱了起來:“在那通往田納西的路上——”她的聲音充滿了焦慮。然而古德倫卻張開雙臂,仰起臉龐,朝著那群牛顫抖地跳了起來,她入了迷似的向著它們聳著身體,雙腳似乎在無意識的瘋狂感覺下跳動著,她的雙臂、手腕和手伸展著,舉起又放下,伸啊伸啊,然後再放下,她的胸部聳起,朝著牛群抖動著,**的脖頸麵對它們,似乎也處於某種情欲的狂喜中。此時,當她那不可思議的白色身影在難以察覺地飄過來,離得它們更近了,她已是銷魂入迷、精神恍惚地不能自持了。然後她對牛群的那種奇怪的起起伏伏的感覺衰退了,而那些一直等在那裡沒有動彈的牛突然從她跟前往後縮,頭也微微地低下了,它們著迷似的死死地看著她,光光的牛角在明亮的光線下叉開著,隨著緩緩地進入催眠狀態的**般的舞蹈,那女人的白色身影從它們這裡退隱了。她能感到它們就在她跟前,她仿佛能感到一股股發自牛群胸膛的電流進入了她的手掌。很快她就能觸摸它們了,真正地觸摸到它們。一個既恐懼又快樂的戰栗傳遍了她的全身。而厄休拉始終在入迷地唱著不相乾的歌,聲音又尖又細,像咒語一樣刺破了漸漸昏暗下去的夜色。古德倫能聽到牛沉重的呼吸聲,既害怕又著迷的呼吸聲。噢,這些勇敢的小畜牲,狂野的蘇格蘭小公牛,既狂野又毛茸茸的。忽然,其中一頭牛噴起了鼻息,低下頭,向後退去。“嘿!嗨!”忽然從樹叢邊上傳來喊叫聲。牛群自動地散開,往後退去,跑上了小山,它們身上的茸毛隨著它們的動作擺動著,就像一團火。古德倫呆呆地站在草地上,厄休拉也站起了身子。原來是傑拉爾德和伯金來找她們來了,傑拉爾德的大聲喊叫嚇退了牛群。“你們這是在乾什麼呢?”他挑高了聲音,惱火地叫道。“你們乾嗎要過來?”古德倫氣得尖聲地回了一句。“知道你們正在乾什麼嗎?”傑拉爾德不由地又問了一遍。“我們在做韻律操。”厄休拉顫抖地笑道。古德倫呆呆地站在那兒,睜著憤怒的黑黑的大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們。然後她隨著牛群上了小山坡。牛群像是被符咒鎮住了似的在高處聚成了一小堆。“你到哪兒去?”傑拉爾德追在她後麵叫道,跟著她上了山坡。太陽已經沉到了山後,陰影籠罩著大地,空中布滿了移動著的光線。“伴舞的歌真蹩腳。”伯金對厄休拉說道,他麵帶嘲諷地站在她麵前,笑意在臉上閃爍。而一眨眼,他自己卻輕柔地唱上了,還在她麵前跳起了怪誕的踢踏舞,他的四肢和身體在鬆弛地抖動,臉上閃著蒼白的光亮,雙腳急速並帶嘲弄地敲擊著地麵,發出嗒嗒的聲響,身體輕飄飄的,顫動著,像個幽靈。“我看我們都瘋了。”厄休拉說著,有點兒驚恐地笑著。“隻可惜我們不能更瘋狂。”他回答著,繼續不停地顫動著,舞著。忽然,他向她傾過身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把臉湊到她的臉跟前,盯著她的眼睛,笑嘻嘻的。她後退了幾步,被冒犯了似的。“生氣了?”他挖苦道,忽然又安靜下來,沉默寡言的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跳舞呢。”“但不喜歡這樣,”她說道,她像是被冒犯得亂了方寸,迷迷惑惑的。然而,在她的內心裡卻多少有些為他那不受束縛的顫動著的身體而神魂顛倒,他那完全隨意的搖擺舞動的樣子,還有那蒼白的臉上嘲弄的微笑都讓她入迷。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硬是避開了他,對他的表示並不認同。對他這個循規蹈矩一貫嚴肅的人來說,那簡直是褻瀆。“為什麼不喜歡這樣?”他嘲弄道。跟著他就又墮入了不可思議的飛速的舞蹈中,那麼鬆弛,又那麼來來回回地搖擺著,還不懷好意地看著她。隨著不變的飛速舞步,他一點一點地靠近了她,他向前湊著,臉上閃出不可思議的嘲弄神色,而且,要不是她驚得往後退了,他還會再吻她。“不,不要!”她大聲說道,真的害怕了。“到底是考狄利婭。”[4]他挖苦地說。她被刺痛了,好像這是對她的侮辱。她知道他這是有意為之,這真讓她左右為難。“那你呢,”她叫著反擊他,“你為什麼老是把精力花在嘴皮子上,這麼討厭?”“這樣才能暢所欲言呀。”他答道,頗為自己的還嘴而得意。這會兒,傑拉爾德照直跟在古德倫身後,急急地大步往山上奔,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上露出急切的神情。那群牛聚在坡頂,用鼻子嗅著,打量著下麵的情景,那個身著白衣的男人正在那個白色身影的女人旁邊盤旋,它們一直往下看著古德倫,看到她正慢慢地朝它們走來。她停住腳步,回頭瞥了一眼傑拉爾德,又看了看牛群。接著,她來了一個突然的動作,猛地舉起胳膊,朝長著長長牛角的小公牛衝過去,她渾身顫抖,步態不穩,稍一駐足看看它們,又舉起雙手,飛奔上前,嚇得它們停住了刨地的蹄子,直往後撤,它們抬起頭來,噴著鼻息,撒腿就跑,一頭紮進了薄薄的夜色,漸漸地消失在了遠處,但仍然飛奔不止。古德倫還在盯著它們的背影,一副挑戰的神情。“你為什麼要逼它們受驚?”傑拉爾德趕上前來問道。她並不理會他,把臉轉向了一邊。“這可危險,你知道,”他接著又說。“它們要真轉過身來,可就難辦了。”“轉到哪兒?轉開?”她大聲嘲弄道。“不,”他說,“轉向你,和你作對。”“和我作對?”她嘲弄道。他說不出什麼了。“不管怎麼說,幾天前它們頂死了農夫家的一頭母牛。”他說。“那與我何乾?”她說。“可是我在乎,”他說。“要知道那些是我的牛。”“他們怎麼是你的呢!你還沒有吞了它們。給我一頭看看。”她說著伸出了手。“你知道它們在哪兒,”他指著那邊的小山說。“如果你想要,以後可以給你一頭。”她用讓人費解的表情看著他。“你覺得我怕你和你的牛,對不對?”她問。他的眼睛威脅似的眯成了一條縫。臉上露出了盛氣淩人的微笑。“為什麼我要那樣想?”他說。她一直在看著他,那雙單純的黝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向前探著身子,掄起胳膊就用手背輕輕地刮了他臉一下。“這就是為什麼。”她嘲諷地說。她感到了內心深處一種強烈的壓抑不住的要與他作對的欲望。她不再恐懼,不再沮喪。她就是要這麼乾,她無所畏懼。他臉上被輕輕地刮了一下,不由得後退了一步,臉色變得嚇人的蒼白,眼神閃出危險的陰沉之色。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血直往上湧,洶湧的、難以抑製的感情讓心臟緊張得像要跳出來似的。仿佛某種陰鬱的感情洪流從他身體裡迸發了出來,淹沒了他。“你打了第一下,”他終於擠出了幾個字,聲音低低的,語調那麼柔和,讓她聽上去像是夢中的話語,而不是現實的聲音。“我還要最後打一下,”她不由得回著嘴,信心十足。他沉默著,沒有反駁她。她滿不在乎地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遠方,在意識的邊緣自動地蹦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你的舉止會這樣讓人受不了,會這樣可笑。”她悶悶不樂的,幾乎把這個問題置於腦後,可她又不能一點兒也不往這兒想,所以,她覺得彆彆扭扭的。傑拉爾德麵色慘白,緊緊地盯著她,全神貫注,眼裡閃著熱切的光。她忽然轉身朝著他。“是你逼得我這樣做的,你知道。”她暗示似的說。“我?怎麼?”他問。可是她轉身向湖邊走去了。山坡下,湖麵上通明的燈籠撲麵而來,暖暖的光亮像淡淡的幻影在灰白的黃昏中飄**。大地撒上了一層昏暗,像是塗了漆一般,上麵是灰白的天空,一切都成了櫻草色,一方湖水變成了奶白色。遠處浮碼頭多彩的光線在暮色中連成了一串。遊艇上燈火輝煌。四周圍,陰影漸漸地聚集過來。一襲白色夏裝的傑拉爾德鬼魂似的跟著古德倫,走下了空曠的草坡。古德倫等著他趕上來,輕輕地伸出手摸了摸他,柔聲地說:“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