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白天的消逝,厄休拉的生命似乎也在消退,深深絕望的心裡空落落的。她的**似乎已經散儘,一無所有了。她毫無意義地坐在那兒,七上八下的,比死都難受。“除非有什麼事發生,”她忍受著極度的痛苦,神智清醒地自言自語,“否則我就要死了。我走到了生命的儘頭。”她癱坐在那兒,湮沒在死亡邊緣的黑暗中。她意識到自己的一生是怎樣向這個邊緣越靠越近的,那裡不再遙遠,人們隻能像薩福[1]那樣躍入未知的世界。對死亡迫近的理解猶如上了麻醉劑。黑暗之中,完全不費思量,她就知道她已經接近了死亡。她一生都行走在自我實現的路上,現在快結束了。所有該知道的,她都已知道,所有該體驗的,她也都體驗了,她在痛苦的成熟中完成了自己,隻等著從樹上往下墜落,墜入死亡。人必須完成他從生到死的成長,必須把冒險進行到底。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死之界,進入死亡。事已如此!有感於此,心態就平和了。畢竟,當人已實現了自己,那麼墮入死亡就是最幸福的了,這就如同一枚成熟苦果的向下墜落。死亡是偉大的完滿,是完滿的體驗。它是生命的延展。我們活著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些,那還有什麼必要想得更多呢?人永遠不能看到實現完滿以後的事情。知道死亡是一種偉大的最終的體驗,這就足夠了。我們為什麼要問這種體驗之後的事情呢?既然這體驗對我們來說還是不得而知的。讓我們去死吧,因為這偉大的體驗是今後餘生都要追隨而至的,死亡是我們麵前緊接著到來的偉大的決定性時刻。假如我們一味等待,或是阻礙這一結局,那我們隻是心神不安地在死神的門外閒**,實在有失尊嚴。死亡就在那兒,我們所麵臨的,有如薩福所麵臨的,是無限的空間。生命之旅儘在其中。我們是否沒有勇氣繼續我們的生命之旅,一定要高喊:“我不敢”嗎?我們會繼續前行,走向死亡,無論死亡意味著什麼。如果人能知道他的下一步是什麼,再往下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可問的呢?我們可以肯定,這下一步就是走向死亡。“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厄休拉自言自語道,恍惚之中的她似乎還遠比常人清楚、鎮定、拿得準。但在黃昏的光線下,似乎在她的內心深處,卻感受著悲哀和絕望。但是絕對不能在意。人必須順應堅定不移的心靈所向,絕不能因為恐懼就對這一結局畏縮不前。麵對結局絕不退縮,絕不聽從非心聲的呼喚。如果最深切的意願是走向未知的死亡,難道會為區區淺薄的想法放棄最深刻的真理嗎?“那就讓它了結吧。”她自言自語,決心已定。這不是輕生的問題,她絕不想自殺,那樣既令人厭惡,也太殘暴了。這是一個認知下一步的問題,這下一步導向死亡的地界。是這樣嗎?有嗎? 她的思緒飄飄忽忽的,墮入了無意識之中,她就那麼坐在火爐邊,像是睡著了。隨後,那飄忽的思緒又回來了。那死亡的地界!她能把自己呈獻給它嗎?噢,是的,那不過是一場睡眠。她已經受夠了。她撐得太久了,一直在抵抗。現在是放棄的時候了,而不是再做什麼抵抗。她在恍惚之中屈服了,讓步了,周圍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能感到她的身體在竭力地維護著自己,感到那種說不出的死亡的極度痛苦,那痛苦是那麼深重,對身體內的死亡極端厭惡。“肉體能這麼快地回應精神嗎?”她心裡問著。她清楚地知道,肉體隻是一種精神的表現形式,精神的整體嬗變也是肉體的嬗變。除非我意誌堅定,除非把自己從生活的節律中解脫出來,讓自己永遠安安靜靜的,切斷與生活的聯係,從自己的意願中解脫出來。但是好死總比日複一日機械地活著強。死是與上帝同行。死也是一種快樂,是順應比已知世界更偉大的純粹未知世界的快樂。這是一種快樂。而僅僅麻木地活著,被隔絕在意誌活動之中,完全脫離未知世界活著,則是丟臉和恥辱的事。死亡並不恥辱。空虛麻木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恥辱。生命的確會使靈魂蒙羞。但死亡絕不是羞恥的事,死亡本身就像無限的空間一樣無法玷汙。明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是又一個教學周的開始。又一個無聊的教學周,讓人難為情,不過是些例行公事和呆呆板板的活動。相形之下,對死亡的冒險不是更可取嗎?死亡不比這種生活可愛得多高尚得多嗎?這種空虛的常規生活,沒有任何內涵,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這是多可憐的生活,現在活著又是多麼讓靈魂蒙羞!而死去是多麼清爽,多有尊嚴啊!人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可鄙、呆板的常規生活帶來的恥辱了,它沒有任何意義。人會在死亡中修得正果。她已經活夠了。在哪兒才能發現生命呢?忙碌的機器上開不出花朵,沒有常規生活的天空,沒有循環運動的天空。所有的生命都是與現實割斷的機械的循環運動。生命裡沒有任何可以期待的,在所有國家和民族中都一樣。唯一的窗口是死亡。人可以滿懷**地朝向死亡的漫漫夜空,就像孩童時期從教室的窗口望到了外麵的自由自在。如今人不再是孩童,知道自己的靈魂是可鄙的生命大廈的囚徒,除了死亡,無可逃脫。可這是何等的快樂!想著人類無論如何都掌握不了也廢棄不了死亡王國,是何等的快樂!大海已被人類變成了殺氣騰騰的肮臟的商務通道,對大海的爭奪就像他們對肮臟的城市之地的爭奪一樣——寸土必爭。天空他們也要索取,要分攤,一定要瓜分為已有,他們侵犯領空,為此而戰。一切都無可挽回,都被帶角鐵的圍牆圈住,人必須在這樣的圍牆之間卑躬屈膝,在迷宮般的生活中穿行。可是人類卻被這個代表了偉大的黑暗和無限的死亡王國所蔑視。身為各式各樣的小神仙,能在世間做那麼多的事情,但是死亡王國一概蔑視他們,麵對死亡他們就現出了自身的渺小、粗俗和愚蠢。死亡是多麼美麗,多麼崇高,多麼完美!期待死亡是多麼美好!在那裡,人可以**滌掉所有在塵世沾染的謊言、恥辱和塵埃,那是一次純粹的淨身和可喜的恢複,是走向了未知,沒有異議,也不再謙卑。畢竟,人有望死得完滿,他才是富足的。這種純粹的不近人情的另一種死亡仍然是讓人最高興的期待。無論生命會怎麼樣,都不能取消死亡——那種不近人情的超驗的死亡。哦,我們不要就死亡是這樣的或是那樣的提問吧。認知是人類的特性,而死亡中,我們一無所知,那不是我們人力所及的範圍。死亡的快樂補償了所有認知的痛苦和人類的汙穢。在死亡中,我們不再具有人的特性,不再有認知力。對死亡的期待是我們世襲的,我們像繼承人期望著法定年齡一樣期望著。厄休拉獨自靜靜地坐在客廳的火爐邊,幾乎失去了知覺。孩子們正在廚房裡玩耍,其他人都去了教堂。而她沉入了靈魂無邊的黑暗。門鈴響了,嚇了她一跳。孩子們沿著走廊從廚房那邊飛跑過來,大驚小怪地報著信:“厄休拉,有人來了。”“知道了,彆犯傻了。”她答應著,也很吃驚,簡直嚇得不敢去開門。是伯金在門口,雨衣把耳朵都遮住了。現在他來了,而此時她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她意識到了他身後的雨夜。“哦,是你嗎?”她說。“你在家我很高興。”他低聲說著,走進屋裡。“他們都去教堂了。”他脫下雨衣,把它掛好。孩子們從角落裡偷偷地打量著他。“走,脫衣服睡覺了,比利,多拉,”厄休拉說。“媽媽馬上就要回來了,要是你們還沒上床,她會不高興的。”兩個孩子立刻悄聲地退了下去,像天使似的。伯金和厄休拉來到客廳裡。爐火微微地燒著。他看著她,驚歎她的嬌美和光彩,還有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的眼睛。他遠遠地看著她,心裡驚奇不已,她在燈光下似乎漂亮了許多。“你一整天都做什麼了?”他問。“就這麼坐著。”她說。他看著她,她有了一些變化,和他生分了。她神采奕奕地和他相距而坐。在柔和的燈光下,他們默默地坐著。他覺得他該走了,他就不該到這兒來。不過,他還沒有足夠的決心離開這兒。可他是多餘的,她心不在焉的,與他無關。這時門外傳來兩個孩子怯怯的叫聲,那聲音輕輕的,是嚇到了自己的膽怯聲。“厄休拉!厄休拉!”她起身開了門。兩個孩子穿著長長的睡衣站在門口,天使般的臉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會兒他們非常乖,儼然是兩個聽話的孩子。“你該帶我們睡覺了!”比利大聲地咕噥著。“為什麼啊,你們今晚可是小天使啊,”她輕聲地說。“你們不過來和伯金先生道晚安嗎?”兩個孩子怯怯地進了屋,光著腳丫子。寬臉的比利笑嘻嘻的,但是一雙圓溜溜的藍眼睛特彆一本正經、乖巧。多拉從金色的頭發後麵偷偷打量著,畏畏縮縮得像沒魂的林中仙女。“要向我道晚安嗎?”伯金向他們問道,聲音出奇地溫柔。多拉趕緊飄飄地走了,像一陣風刮起的一片樹葉。比利輕手輕腳地走向前來,閉緊的嘴湊上來,要伯金親吻。厄休拉看著這個男人抿起嘴輕輕地吻了小男孩,是那麼文雅。然後,伯金抬起手,充滿愛意地摸了摸孩子圓圓的、一臉信任的麵頰。誰都沒言語,比利像個天真可愛的小天使,或是個小侍僧,而伯金就是一個居高臨下的高大嚴肅的守護神。“你要吻嗎?”厄休拉對小女孩說道。可多拉卻慢慢地挪開了,像不能碰的林中仙女。“你不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嗎?去吧,他等著你呢。”厄休拉說著,可女孩兒隻是慢慢地挪開。“傻多拉!傻多拉!”厄休拉說。伯金覺得這個孩子不怎麼信任他,和他叫勁兒。讓他搞不明白。“那來吧,”厄休拉說。“咱們趕在媽媽回來之前去睡覺。”“那誰聽我們的祈禱呢?”比利焦急地問。“隨你們喜歡誰。”“你行嗎?”“行,我聽。”“厄休拉?”“怎麼了,比利?”“你願意當‘誰’嗎?”“是的。”“那,‘whom’是什麼意思?”“它是‘who’的賓格。”孩子一陣沉思默想,接著很信任地問道:“是嗎?”伯金坐在火爐邊獨自笑了。厄休拉從樓上下來時,他正一動不動地坐著,手臂放在膝蓋上。她看他那紋絲不動的樣子,實在像什麼俯首的神像,什麼死一樣的宗教形象。他打量著她,臉色蒼白又虛幻,似乎是蒼白的磷光在閃爍。“你覺得不舒服嗎?”她問道,心裡有說不清的反感。“我還沒想到這個。”“你沒想就不知道嗎?”他看著她,目光陰鬱、敏捷,他看出了她的反感,就沒搭腔。“要是你不想想就不知道自己舒服不舒服嗎?”她固執地問。“也不總是這樣。”他冷冷地說。“可你不覺得這太惡劣了嗎?”“惡劣?”“是啊,拿自己的身體這麼不當事兒,連病了都不知道,我覺得實在是罪過。”他臉色陰鬱地看著她。“是的。”他說。“你不舒服的時候,為什麼不臥床?你的臉色實在可怕。”“讓人生厭?”他嘲弄道。“是的,太討厭了,讓人反感。”“啊!那可太不幸了。”“還下雨了,這個可怕的夜晚。這麼對待自己的身體真的不該原諒你,就這樣一點兒都不注意自己身體的,該著受罪。”“就這樣一點兒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他呆呆地重複著。她的話被打斷了,兩人沒有再說話。去教堂的人回來了,他們先見到了女孩子們,然後是母親和古德倫,再後是父親和一個男孩兒。“晚上好,”布朗溫先生說道,稍稍有點兒吃驚。“來看我,是嗎?”“不,”伯金說。“其實沒有什麼特彆的事。今天這麼沉悶,我來訪您不會介意吧?”“今天還真是讓人壓抑。”布朗溫太太同情地說。這時從樓上傳來了孩子們的叫聲:“媽媽!媽媽!”她抬起頭,向樓上溫和地說:“我馬上就來。”然後又對伯金說:“我想,肖特蘭茲再沒有事了吧?唉,”她歎了口氣,“不,可憐的,我不該想。”“我想,你今天過去了吧?”父親問。“傑拉爾德到我那兒去喝茶,然後我把他送回去。我想,他們家受了過度刺激,對身體不好。”“要我說,他們都不太能克製。”古德倫說道。“或者是太能克製了。”伯金說。“哦,對,我肯定,”古德倫有些報複地說,“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他們都覺得他們該表現得非同尋常,”伯金說。“要是悲痛,他們最好能像過去的人那樣,掩麵退隱。”“當然了!”古德倫叫道,激動得臉都紅了。“還有什麼能比這種當眾悲痛更糟、更可怕、更虛假的呢!如果悲痛不是私人的,隱秘的,它還是什麼?”“的確,”他說。“在那兒看著他們都故意裝著非常悲哀,覺得非得不同尋常,我都覺得害羞。”“可是,”布朗溫太太不高興這種說法,“這樣的折磨可不好忍。”她說。說完她上樓去照看孩子了。他又待了幾分鐘就走了。等他走了,厄休拉才發覺自己這麼強烈地恨他,滿腦子似乎都變成了充滿仇恨的鋒利的晶體,整個人像是磨成了仇恨的利箭。她想象不出這仇恨是什麼。隻是這種純粹的仇恨拿住了她,強烈鮮明的仇恨遠遠超出了她的思維。對此她完全不能思考,她已經身不由己了。就像是著了魔,她覺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竅。有好幾天她都被對他的極度仇恨所控製。那種感受超出了她以前經曆的任何事,似乎是把她從這個世界拋到了另一個可怕的地方,一個她往日的生活全對不上的地方。她非常迷惘、茫然,對自己的生活麻木不仁。這實在是難以理解,沒道理。她搞不清為什麼要恨他,對他的恨相當抽象。她隻是不知所措地意識到,她已經被這種純粹的激動所壓倒。他是敵人,像鑽石一樣純淨,堅硬,像珠寶一樣,是有害物的精髓。她想到了他蒼白又純淨的臉,還有那雙陰鬱的、透著堅定意誌的眼睛,她摸摸自己的額頭,看看自己是不是瘋了,在仇恨的白熱化中,她都變了形了。這不是一時的仇恨,她不是因為這個那個恨他,她不想對他做任何事,不想和他有任何關係。她與他的關係是終極的,遠非語言所能道,她的恨單純得像寶石一般。仿佛他是一束敵對之火,這火光不但毀滅了她,而且徹底否定了她,把她的整個世界一筆勾銷。在她看來,他的舉動極端矛盾,他是一個奇異的寶石般的存在,他的存在規定了她不能存在。當她聽說他又病了,她的仇恨恐怕隻會加深。這讓她不知所措,讓她毀滅,可她無法逃避。她無法逃避這突如其來的變形的仇恨。【注釋】[1] 薩福,古希臘抒情女詩人,作品頗豐,傳說因戀愛受阻而投海自儘。
星期天晚上(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