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歌叫啥?”米蘭問道。埃德加跟她說了。大家便開始聊起了唱歌。“我們經常這樣開開心心的。”米蘭對克拉拉說道。道斯太太斯文莊重地吃著茶點。隻要男人在場她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你喜歡唱歌嗎?”米蘭問她道。“得是好歌才行。”她說道。保羅的臉不出意外地紅了。“你是說要唱那些有格調的歌,而且要練過以後才行嗎?”他說道。“要是沒練過嗓子,那歌也好不到哪裡去。”她說道。“那大家沒練過嗓子也就不許說話嘍。”他答道,“其實大家唱歌一般都是為了自己開心罷了。”“這樣的話彆人可就難受了。”“不願意聽戴上耳罩不就行了。”他答道。幾個男孩子笑了起來。接下來沒有人說話。保羅臉紅耳赤地悶頭吃著。茶吃完了。家裡的男人都出去了,隻有保羅在。雷沃思太太對克拉拉說道:“現在日子過得高興點兒了嗎?”“高興得很哪。”“這樣子滿意嗎?”“隻要能獨立、自由,那就沒得說。”“那你不覺得生活裡缺了點兒什麼嗎?”雷沃思太太溫和地問道。“那些我從不考慮。”她們這麼聊天的時候,保羅感到很不自在。他站起身來。“現在不考慮這些東西,總有一天它們會讓你摔個頭破血流的,你看著好了。”他說道,然後就去了牛棚。他覺得自己那話挺機巧的,於是心裡充滿了男人的自豪,走在磚石鋪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過了一會兒,米蘭跑來問他要不要跟她和克拉拉出去散步。他們一起動身,往山下的斯特利磨坊農場而去。他們沿著威利河畔的小溪一路向前。樹林邊是一叢叢灌木,粉紅的剪秋蘿在稀疏的陽光下綻放。透過樹叢可以看到,在密密的樹乾和細條的榛樹叢後麵,有個男人正牽著匹威武的棗紅馬穿過水溝。流水潺潺,呈褐綠色。隱隱約約之間,那匹高大的紅馬好像正踩著浪漫的舞步優雅前行。那兒籠罩的空氣也影影綽綽的,仿佛朦朧的遠古一般。藍鈴花在馬蹄邊若隱若現,許多年前它們可能也曾如此為黛德麗或伊瑟特那樣的傳奇人物盛開。這景致讓三個人駐足不前。“好想當個騎士,”他說道,“在這兒搭個帳篷住下來。”“要大家一起關起來與世隔絕嗎?”克拉拉答道。“沒錯。”他答道,“你跟女仆們繡繡花,唱唱歌。我哪,就給你扛著個白綠紫三色的旗子。我的盾牌上要紋個張牙舞爪的女人,下麵刻上‘婦女社會政治聯盟’的縮寫。”“一點都不稀奇,”克拉拉說道,“你這樣的人就算自己代勞也不願意讓女人為自己的生存鬥爭。” “那是。要是女人需要為自己的生存鬥爭,那不和條狗跟鏡子裡的影子大叫大鬨一個樣。”“這麼說來那鏡子就是你了?”她問道,嘴唇噘了起來。“也許是那影子。”他答道。“我看你是有點兒聰明過頭了。”她說道。“好吧,好人的稱號我讓給你好了。”他笑著回嘴道,“做個好人吧,美麗的少女,讓我做那個聰明人就行。”可是克拉拉已經不耐煩跟他鬥嘴了。他抬頭看她,突然發現那高高仰起的臉上所露出的神色並非是嘲笑,而是淒慘。他的心登時軟了下來,感覺對所有人都硬不起心腸。他轉過頭,對米蘭柔聲說了幾句。在這之前他都一直當她不存在。在林子邊上他們遇上了林姆。斯特利磨坊農場現在是他租住。這人四十歲左右,瘦瘦的,膚色黝黑。農場在他手裡是當養牛場用。他牽著那匹大公馬的韁繩,神色漠然,仿佛累了似的。三個人都站在一邊,讓他從第一條小溪的踏腳石上走過來。那匹高頭大馬腳步很輕捷,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似的,這讓保羅看了心懷敬畏。林姆在他們身前停了下來。“跟你爸講下,雷沃思小姐,”他說道,嗓子尖得出奇,“他那些小畜生把底下的柵欄給鑽壞了,都連著三天了。”“什麼柵欄?”米蘭戰戰兢兢地問道。那匹高大的公馬粗重地喘著氣,紅色的身子轉了過來,頭低著,鬃毛披散開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抬起來疑惑地四下打量著。“跟我過來點兒,”林姆答道,“我指給你看好了。”一人一馬徑直往前走。那馬兒扭得厲害,白色的蹄子一甩一甩的,露出驚恐的樣子,好像已經掉在水裡一般。“彆給我耍花樣!”男人對馬說道,語氣很親熱。公馬輕輕躍上岸,之後又矯健地趟過第二條小溪。克拉拉沉著臉無所謂地跟在後麵,眼睛瞧著馬,半是入迷,半是鄙夷。林姆停下來,手指向幾棵柳樹下的柵欄。“喏,你看見啦,就是從那兒鑽過去的。”他說道,“我的人已經把它們趕出去三次了。”“好的。”米蘭答道,臉上紅得厲害,仿佛是自己犯了錯一般。“你們不來家裡坐坐嗎?”男人問道。“不了,謝謝你。不過我們想從你們那池塘邊走上去。”“嗯,你們隨意好了。”他說道。離家已經很近了,馬兒開心地嘶叫起來。“它很高興回家啊。”克拉拉說道。她對這馬有些興致。“嗯,它今天可走了不少路。”他們走進農莊大門。闊大的農舍裡走出一個小個子女人,向他們迎來。她三十五歲上下,皮膚黑黑的,看上去很容易激動似的。她的頭發已經有些灰白了,可是深色的眼睛看起來還有點兒野。她走路的時候兩隻手放在背後。她的哥哥向她走去。馬兒一見到她,又嘶叫起來。她興衝衝地走上前來。“你回來了,孩子!”她的語氣很溫柔,不過這話隻是對馬說的,對自己的哥哥卻沒什麼表示。威武的公馬轉到她身側,把頭低了下來。她把一直藏在身後的皺皮蘋果悄悄地塞進馬嘴裡,然後在它眼睛旁邊親了親。馬兒很高興,重重地喘了口氣。她抱住馬頭,摟在懷裡。“真是匹好馬!”米蘭對她說道。林姆小姐抬起頭,烏油油的眼睛盯著保羅直看。“哦,晚上好啊,雷沃思小姐,”她說道,“你可有日子沒來了。”米蘭把朋友介紹給她。“你那馬可的確是個不錯的家夥!”克拉拉說道。“可不是!”她又親了馬一下,“跟男人一樣知道疼人。”“我倒覺得大多數男人還不如它呢!”克拉拉答道。“是個不錯的小子!”女人叫道,又抱住了馬兒。克拉拉也很喜歡這馬,於是就走過去摸馬的脖子。“它很溫順的,”林姆小姐道,“你覺得大個子是不是都這樣?”“它可真漂亮!”克拉拉答道。她想跟馬對視,讓馬看著她。“可惜它說不了話。”她說道。“嗯,不過它能——什麼都能,除了說話以外。”女人答道。然後她哥哥牽著馬繼續往裡走。“你們不來坐坐嗎?來吧,這位——先生,我沒記住貴姓啊。”“姓孟若。”米蘭說道,“不了,我們就不坐了。不過我們想從磨坊旁邊的池塘往上走。”“好的——好的,去吧。你釣魚嗎,孟若先生?”“不釣。”保羅說道。“要是你想釣魚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林姆小姐說道,“這兒一般幾個禮拜都看不到什麼人。有人來我可開心啦。”“池塘裡都有什麼魚啊?”他問道。他們穿過農莊前的花園,走過水閘,上到池塘陡峭的岸邊。池塘靜臥在陰影裡,塘中有兩個小島,上麵樹木叢生。保羅和林姆小姐並肩走著。“在這兒遊泳倒是不錯。”他說道。“來遊吧。”她答道,“你啥時候想遊就過來好了。有你跟我哥哥聊聊天,他會很高興的。他平時都悶聲不響的,因為周圍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你一定要過來遊泳啊。”克拉拉走了上來。“水好深啊。”她說道,“而且很清。”“是啊。”林姆小姐說道。“你遊不遊泳?”保羅問道,“林姆小姐說我們想遊的時候就可以過來。”“當然啦,農場裡還雇了人手的,他們也來遊的。”林姆小姐說道。他們聊了一會兒,便繼續往荒山上爬去,把那個寂寞的、眼裡閃爍著野性的女人留在了岸上。陽光傾灑在山坡上,遍野金黃。四下裡一片荒蕪,雜草叢生,這裡是兔子的天下。三個人一聲不吭地走著。後來保羅還是開了腔:“她讓我很不自在。”“你說林姆小姐嗎?”米蘭問道,“是吧?”“她是怎麼了?是不是太孤單了,所以有點神神道道的?”“是的,”米蘭說道,“這種生活不適合她。我覺得她給埋在這個地方實在太殘忍了。我其實應該多過去看看她的。可是,真的見了她又讓我很不舒服。”“她那樣我看了也為她難受——是的,另外她也確實煩人啊。”他說道。“我覺得,”克拉拉脫口而出,“她得有個男人。”另外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可她這麼神神道道的主要是太孤獨了。”保羅說道。克拉拉沒應聲,隻大步流星地上山去了。她走路的時候兩手垂著,胳膊鬆鬆地懸在身側,雙腿飛快地擺動著,踏著枯死的刺薊和叢生的雜草向前衝。她那漂亮的身子根本不是在老老實實地走路,而是在跌跌撞撞地使勁往山上爬。保羅身上淌過一陣熱流。他對她很好奇。也許生活曾經對她很殘酷吧。這當兒米蘭一直在身旁跟他說話,可他卻根本沒留意她。她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沒答話,兩隻眼睛隻是緊緊地盯著克拉拉。“你還覺得她彆扭嗎?”她問道。這個問題很突然,他卻沒發現,因為他正好也在想這個。“她有點不對勁。”他說道。“對。”米蘭答道。他們在山頂上找到一處隱蔽的野地,兩麵是樹林,另外兩麵稀疏地長著籬笆一樣的山楂和接骨木。這些樹叢極為茂盛,中間其實留著不少空隙,要是有牲口能上到這兒的話肯定能鑽得過來。草皮像棉絨一樣光滑,遍地都是兔子的足跡和洞穴。這塊地本身就粗糙不平,上麵還長了好多大株的流星花,從來就沒人來割過。因此枯草叢生的凹凸地麵上到處可見盛開的叢叢野花,就像是擁擠的錨地上飄忽的黑色船舶。“啊!”米蘭叫了起來。她看向保羅,一雙烏眸睜得溜圓。他們一起享受著這盛開的鮮花。克拉拉在一邊悵然若失地看著流星花。保羅和米蘭緊挨在一起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他單膝跪地,迅速地采著最漂亮的花朵,不知疲倦地從一簇移到另一簇,嘴裡一直柔聲說著話。米蘭充滿愛意地摘下花朵,細細地愛撫著它們。在她眼裡他的身手總是那麼敏捷,好像做什麼都很熟練似的。他采的花朵比她手中的要多出一種自然的美麗。他喜歡這些花,可是花也好像本身就屬於他。而她則懷著更多敬畏,覺得花裡有自己缺乏的東西。這些花芬芳四溢,新鮮無比,讓他有種飲儘花意的衝動。因此他一邊采,一邊就把那些豔黃的小喇叭吃進肚裡。克拉拉還在一旁悵惘地徘徊著。他走向她,嘴裡說道:“你怎麼不采點兒花呢?”“我不願意。花兒還是自己長著更好。”“真的不采幾朵嗎?”“它們可不希望我們采。”“我覺得不會。”“我不要在身邊帶著花的屍體。”她說道。“這就有點死板矯情了。”他說道,“它們插在水裡跟長在根上活的時間是差不多的。而且它們插在盆裡看上去也更漂亮——更快活。你把它們稱作屍體,可是它們並沒有屍體的樣子。”“難道不是屍體嗎?”她爭道。“對我來說不是。采下的花朵不是花的屍體。”克拉拉不搭理他這話。“就算如此吧——你又有什麼權利去采它們呢?”她問道。“因為我喜歡它們,想要它們,而且這兒的花也足夠多。”“這理由就夠了?”“對。難道還不夠嗎?我覺得把它們放在你諾丁漢的房間裡肯定會很香。”“那我就可以樂哈哈地看著它們死去了。”“可那又怎麼樣呢,它們死了也無所謂吧。”說完這話他就走開了,又去伏在那一叢叢花前。那花密密匝匝地灑在野地上,仿佛一片片晶瑩的淡色泡沫一般。米蘭走到他身旁。克拉拉雙膝著地,開始去嗅那流星花的香氣。“我覺得,”米蘭說道,“要是心裡懷著敬意的話你就不會傷害到花的。關鍵是你采花時候的想法。”“對。”他說道,“不過也不對。你采花就是因為你想要它們,如此而已。”他舉起了手裡那捧花。米蘭不說話了。他又采了一些花。“看哪!”他接著說道,“結實又健壯,跟小樹一樣,像是胖腿小男孩兒。”克拉拉的帽子就在不遠的草地上放著。她還跪在地上,俯向前去聞那些花兒。她那露在外麵的頸項讓他心中一陣劇烈的刺痛。多美啊,可她當下卻沒因此有一絲兒自豪。她的**在襯衫下微微晃著,背後的曲線優美而健碩。她沒有穿胸衣。突然間,他毫無意識地把一把流星花撒在她的頭發和脖子上,嘴裡念叨著:“塵歸塵,土歸土,上帝不收魔鬼收。”花瓣冷冰冰地掉在她脖子上。她抬起頭來望向他,不知道他想乾什麼,灰色的眸子裡充滿懼意,都讓人有點可憐了。花瓣落在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他站在那裡,高出她一頭,突然感到很尷尬。“我剛才覺得你想給自己辦葬禮呢。”他局促地說道。克拉拉古怪地笑了笑,然後起身把頭發裡的流星花撿了出來。她拿起帽子,在頭上彆好。有一朵花還夾在她的發間。他看到了,但是不願意告訴她。他把剛才撒的花都拾了起來。樹林邊緣的藍鈴花洪水般朝野地上湧來,擠擠挨挨地不肯散去,不過卻都已經開始凋謝了。克拉拉緩步往那邊走去。他慢吞吞地跟著她。這些藍鈴花讓他心裡歡喜。“看這藍鈴花,一路從林子裡長過來的!”他說道。她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親切和謝意。“是啊。”她笑了笑。他的血登時直往上冒。“這讓我想起林子裡的野人。他們跑出來以後沒遮沒掩的,心裡得有多害怕!”“你真覺得他們怕嗎?”她問道。“那些古代部落吧,有些是從深山老林裡衝出來到開闊地上的,有些是從開闊地偷偷摸摸鑽進林子裡的,我倒是不知道哪個會更怕。”“我覺得是後麵那個。”她答道。“對。你肯定覺得自己就跟那些開闊地上的野人一樣吧,正使勁逼自己摸進黑黢黢的森林裡,是不是?”“我怎麼曉得?”她答道,眼神有點異樣。兩個人的對話沒有繼續下去。暮色漸深,山穀裡已滿是陰影。對麵有一小片燈光,那是克羅斯雷河岸農場。群山頂上霞光遊**。米蘭慢慢地走向他們兩人,頭藏在她摘的那一大束鬆散的花後麵,腳下齊踝深的都是東一叢西一叢的流星花。她身後的樹木開始連成一片影子。“我們走嗎?”她問道。三個人開始往回走,沒有人說話。下山的路上他們可以望見家裡的燈火就在對麵亮著。遠處的山脊上,礦工的村莊擦著天際,看上去就是一薄層黑色的輪廓,依稀閃爍著微光。“這趟出來真不錯,是吧?”他問道。米蘭低聲讚同。克拉拉什麼都沒說。“你不這麼想嗎?”他一定要問出個結果來。可她還是不應他,徑直仰頭往前走。他可以看出來,她走路的姿態似乎是表示不以為然的,可實際上是在心裡難受。這段時間保羅帶母親去了趟林肯市。她臉上喜洋洋的,十分有興致。不過在火車車廂裡,保羅坐在她對麵,卻看見她顯得有些孱弱。一刹那間他都覺得她要離自己而去了。因此他要抓住她,緊緊扣住,用鎖鏈綁在身邊也行。他覺得自己必須用手把她牢牢地抓緊了。市區快到了,兩人都挨到車窗前去看大教堂在哪裡。“在那兒呢,媽媽!”他叫道。他們看見大教堂氣勢恢宏地矗立原野上。“啊,”她也叫了起來,“真的在那裡!”他看向母親。她那藍藍的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大教堂,好像一下子變得讓他看不透了,這還很少見呢。藍瓦瓦的大教堂直插天際,看上去威嚴無比,那其中好像有種永恒的祥和,此刻在她身上反映出來,某種類似於宿命的東西。該是什麼,就是什麼。他那年輕強悍的意誌也無法讓其有所改變。他看著她的臉,那裡的皮膚依舊鮮活、紅潤和柔軟,然而魚尾紋已經爬上了眼角,眼皮有點耷拉下來,嘴唇因為幻滅總是緊緊閉著。她臉上透著股和教堂相同的永恒之意,好像她已最終洞悉命運。他使起心裡所有的力氣想要和這種心境相抗。“看哪,媽媽。教堂真大,好像壓在鎮子上一樣!想想吧,那麼多四通八達的街道都伏在它下麵。它看起來好像比整座城市都大呢。”“是這樣!”母親大聲道,臉上又露出勃勃生機。可他剛才看到她坐在那裡,定定地透過車窗望著那教堂,臉和眼睛都一動不動,反射著命運的無情。她眼睛周圍的魚尾紋和那緊抿著的雙唇讓他感到自己都快要瘋了。他們好好吃了一頓飯,可是她覺得這錢實在花得不值。“彆覺著我喜歡吃這鬼飯,”她吃著炸肉排說道,“我才不喜歡,真的不喜歡!想想吧,這要浪費你多少錢!”“花點兒錢算什麼,你就甭管了。”他說道,“你忘了,現在我是帶女朋友出來玩啊。”之後他還給她買了幾枝藍色的紫羅蘭。“你給我住手,先生!”她命令道,“我要這花乾什麼?”“彆管那麼多。站好彆動。”他站在商業街的中間,把花插在她外套上。“我都是老婆子了,還臭美嗎!”她對此嗤之以鼻。“你瞧,”他說道,“我得讓彆人看看,咱們可也是頭麵人物。所以哪,扮相就要好。”“你就等著我揍扁你的臉吧。”她笑了。“昂首挺胸!”他命令道,“像個扇尾鴿那樣,大搖大擺往前走。”他用了一個鐘頭才跟她走完這條街。她上了榮洞橋,還在石弓拱門前駐足,可去的地方都去了,開心得大發議論。有個男人走過來,脫了帽向她致意。“這位夫人,我帶您參觀一下市區如何?”“不用,謝謝你。”她答道,“我有兒子陪著呢。”保羅生氣了,嫌她的回答不夠矜持。“你給我走遠點!”她叫道,“哈!那兒就是猶太屋了。我說,你還記得有個演講提到它嗎,保羅?”可是她幾乎都爬不上教堂山了,他卻沒留意。但突然間他發現她說不出話來了。他把她帶進一個小酒吧,讓她在那兒喘口氣。“沒事兒的。”她說道,“就是心臟老化了,很正常的。”他不答話,隻是看著她。他的心都碎了,好像有烈火燒炙一般。他想哭,又想惡狠狠地把身邊的東西都打碎。他們又上路了,這回是一步一停地慢慢走。母親每走一步都好像在他胸口壓上一塊大石一樣。他感覺心都好像要炸開來了。最後他們總算到了山頂。她站在那裡,心醉神迷地望著城堡大門,望著教堂的正麵,一時怡然忘懷。“這可比我之前想的要好多了!”她叫了起來。可是他卻不高興。她到處走著,他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麵。兩個人在教堂裡坐了下來。那裡的唱詩班正在進行一個小小的禮拜儀式,他們也參加了進來。她有些顧慮。“這個儀式是對所有人開放的吧?”她問他道。“對。”他答道,“你覺得他們能厚起臭臉來把我們給趕走嗎?”“嗯,那是肯定的,”她大聲說道,“聽了這話他們不趕我們才怪。”禮拜期間她臉上又煥發出喜悅平和的光彩。可他卻一直悶著火想發作一番,要去摔東西,然後大哭一場。後來,他們靠在牆上往下麵的鎮子裡張望。保羅突然間脫口而出:“為什麼一個人的媽媽就不能年輕一點呢?她乾嗎要老呢?”“嗨,”母親笑了,“那她可沒辦法。”“那我又為什麼不是老大呢?你看,彆人都說幼子吃香,可反過來看呢,長子的媽媽更年輕啊。你應該把我第一個生下來的。”“這可不是我安排的。”她抗議道,“你想想看,這事兒怪我的話還不如怪你自己。”他衝她發起了脾氣,臉色煞白,眼裡冒著怒火。“你乾嗎要老啊!”他說道,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怨憤無比,“為什麼你就走不動路了呢?為什麼你就不能跟我四處多玩玩呢?”“想當初,”她答道,“我上這山還能比你快不少呢。”“可對我來說,那又管什麼用?”他喊道,狠狠地一拳砸在牆上,然後又傷感起來。“你生病了,這可真糟糕。小媽媽,這——”“病!”她叫道,“我就是有點兒老了而已,你就忍著點兒吧,想這麼多乾啥。”兩人不說話了。不過他們也就隻能言儘於此了。到喝茶的時候他們又快活起來。他們坐在布雷福德河畔看著那裡的船舶。他把克拉拉的事跟她講了。母親問了他好多問題。“那她現在跟誰住一起呢?”“跟她媽媽一起,住在藍鈴山上。”“她們有錢過日子嗎?”“恐怕比較緊。我想她們應該在做花邊賺錢吧。”“那你倒說說看,她迷人在哪裡,孩子?”“倒不能說她迷人,媽媽。不過她是挺不錯的。而且她很直,你知道,就是那種沒什麼城府的,一點兒都沒有。”“不過她可比你大多了。”“她三十歲,我快二十三了。”“你還沒跟我講自己為什麼喜歡她?”“因為我也不清楚。因為她那種抗爭的性子吧,還有那種憤懣。”孟若太太思索著。要是兒子能愛上個女人,她會開心好多,最好是愛上那種能——她也不知道要怎麼樣的女人。不過他現在脾氣乖戾,一會兒大發雷霆,一會兒又唉聲歎氣。她希望兒子能認識個好女人。其實自己到底要什麼樣兒的她也沒數,不過就是種模模糊糊的想法。不管怎麼說,克拉拉這個人並沒有激起她的敵意。安妮這時也要結婚了。萊昂那多跑到伯明翰工作了。有個周末,他到了保羅家裡。孟若太太對他說道:“你看起來不太好啊,我的孩子。”“我也不清楚。”他說道,“就是覺得心思不定,媽。”他已經叫她“媽”了,口氣像個小孩子似的。“寄宿的地方還過得去嗎?”她問道。“還好,還好。就是你得自己倒茶,怪討厭的,還有,要是你把茶潑在碟子裡一點點吮掉也沒人說。這樣的話總感覺有點沒滋沒味的。”孟若太太笑起來。“所以你就受不了啦?”她說道。“我也不清楚。我想結婚了。”他突然說道,手指扭著,眼睛朝下看著自己的鞋子。屋裡一陣沉默。“可是,”她提高了嗓門,“我以為你說要再等一年的。”“對,我是這麼說過。”他答道,口氣很倔強。她又思索了一會兒。“還有我跟你講,”她說道,“安妮有點兒大手大腳的,現在存的錢頂多隻有十一鎊。況且我知道,孩子,你自己也沒攢下幾個子兒來。”他的耳朵根都紅了。“我現在有三十三鎊多。”他說道。“這可撐不了多久。”她答道。他不吭聲了,隻是使勁扭著手指。“還要跟你講,”她說道,“我什麼都給不了——”“我什麼都不要,媽!”他嚷道,臉紅耳赤,心下難受地發出抗議。“我知道你不要,好孩子。我隻希望能給你們點兒啥就好了。婚禮還有零零碎碎的得要五磅,這樣就剩下二十九鎊不到,這點兒錢派不了什麼用場。”他還是扭著自己的手指,低著頭不看她,一副無奈而執拗的樣子。“可你真的想結婚嗎?”她問道,“你心裡覺得到時候了嗎?”他抬起藍眼睛直直地看了她一眼。“是的。”他說道。“這樣的話,”她答道,“我們就都儘力而為吧,孩子。”他再抬起頭時眼裡已滿是淚水。“我不想讓安妮覺得有什麼缺憾。”他艱難地說道。“我的孩子,”她說道,“你現在挺穩當的,工作還不錯。換作是我,要是有男人真的合得來,哪怕他手頭隻有上個禮拜的工資我也會嫁他的。安妮會覺得開始的日子有點兒難。年輕女孩子都這樣。她們覺得結婚的時候家裡應該什麼都有了。可我當初的家具也不便宜。結婚又不是隻看這個。”於是沒過多久就辦了婚禮。亞瑟也回家來了,穿著軍裝,英氣勃勃的。安妮穿了件鴿灰色的裙子,看上去很漂亮。那衣服還可以當作周日的禮服。孟若說她就這麼結婚了真是不開竅,對女婿也很冷淡。孟若太太在帽子上鑲了些白邊,襯衣上也是。兩個兒子一起嘲弄她,說她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萊昂那多興高采烈的,覺得自己就像個大傻瓜。保羅不是太明白安妮乾嗎想結婚。他很喜歡她,她也喜歡保羅。可他還是很感傷地期望她婚後能幸福。亞瑟穿著鮮紅和明黃兩色的軍裝,很讓人驚豔,而他自己對此也心知肚明,不過私下裡卻有點兒以軍裝為恥。跟母親分彆的時候安妮在廚房裡痛哭流涕。孟若太太也哭了會兒,然後就在她背上拍了拍,說道:“好了,不哭了,孩子,他會對你好的。”孟若跺著腳說安妮是個傻子,這就是跑去把自己給綁牢了。萊昂那多臉色煞白,看上去有點兒緊張過度。孟若太太對他說道:“我就把她交托給你了,孩子,以後照顧她就是你的責任了。”“你放心吧。”他說道。這一番折騰差點要了他的命。不過現在總算大功告成。孟若和亞瑟都上床去了。跟平常一樣,保羅還在跟母親聊天。“她結婚了你不是太難受吧,媽媽?”他問道。“她結婚我倒沒什麼難受的。可是,她要離開我了,這感覺有點怪。她不願意留在家裡,而是要跟萊昂那多走,這就有點讓我受不了了。當媽的大概都這樣,我知道這挺傻的。”“你會為她感到傷心嗎?”“現在我還想起自己結婚那天的情形。”母親答道,“我隻能希望她後來的生活能跟我不一樣。”“可是你覺得他會對她好的吧?”“對,我是這麼覺得的。他們說他配不上她。可我要說,如果男人是真心誠意的,像他這樣,而女孩子又喜歡他的話,那應該就沒問題。他配得上她。”“那你心裡是踏實的啦?”“要嫁女兒,就一定得感覺男人是真心的,一遍遍地確認。要是沒把握,我才不會這麼做的。不過現在她走了,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兩個人都感到有點淒涼,心裡期望著她能回來。保羅望著母親,她穿了一件新的黑綢襯衫,上麵鑲著白邊,看上去很孤單。“不管怎麼說,媽媽,我是不會結婚的。”他說道。“嘿,大家都這麼說,孩子。你隻是沒碰到自己中意的罷了。等上一兩年再說吧。”“可我不會結婚的,媽媽。我要和你住在一起,到時我們雇個傭人好了。”“唉,孩子啊,這話說起來容易哪。等時候到了再說吧。”“什麼時候?我都快二十三啦。”“那是,你結婚肯定不會那麼早的。可是再過三年嘛——”“我會一直這樣陪著你的。”“咱們走著瞧吧,孩子,咱們走著瞧。”“可你也不希望我結婚的吧?”“瞎說,我才不願意你這一輩子沒人照顧。”“那你覺得我是應該結婚的啦?”“或遲或早,每個人都要結婚的。”“可你是希望我結婚遲一點的。”“當媽的難啊——很難。他們說的沒錯:兒子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女兒卻是一輩子都歸娘。”“你覺得我會讓媳婦把我給搶走嗎?”“嗨,你總不能讓她同時嫁給你和你老媽吧?”孟若太太笑道。“她自己想乾啥就乾啥,不過我和你的事情她可不能管。”“她不用管,待到她嫁給你,你就明白啦。”“我才不明白呢。隻要有你在,我就不結婚,我不會結婚的。”“可我不願意撇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沒人照顧啊,孩子。”她叫了起來。“你不會撇下我的。你這算啥,才五十三歲罷了!我覺著你至少要活到七十五。那時候呢,我就四十四了,肯定發福了,到那當兒再娶個靠得住的老婆好了。你看這樣多好!”母親坐著哈哈大笑。“你給我上床去吧,”她說道,“上床去吧。”“到時候我們買個漂亮的房子,就你跟我,再請個傭人,一切就都搞定了。也許我畫畫能賺錢發財也不一定。”“你到底還要不要睡覺了!”“到時候再給你買個小馬拉的車子。瞧瞧吧——跟小維多利亞女王一樣,乘著馬車四處兜風。”“都跟你說了,趕緊上床去。”她笑道。他親了她,然後就走了。他對未來的打算一直都沒有變。孟若太太坐在那兒思前想後,想女兒的事,想保羅的事,想亞瑟的事。安妮不在身邊了,她為此挺心煩的。這個家是個緊密的團體。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陪著孩子們一起。生活對她來說是豐富多彩的。保羅喜歡她,亞瑟也是如此。亞瑟從來沒覺察到自己是多麼深愛著母親。他這個人隻看眼前。到現在為止,還沒人逼他了解自己。軍隊訓練了他的身體,可是卻羈不住他的心。他身體很棒,儀表堂堂。腦袋小小的,上麵緊緊地覆著一層深色的短發,顯得活力四射。他的鼻子有點兒孩子氣,眼睛深藍深藍的,那感覺都趕上小姑娘了。他留著褐色的八字胡,下麵的嘴唇紅通通的,一副樂天樣,下巴很結實。這嘴唇傳自父親,鼻子和眼睛就是來自母親娘家那邊的了——她那邊的人都長得好,性子也隨和。孟若太太對他擔著很大的心事。一旦他真的走上正途那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可現在卻沒著沒落的。軍隊並沒真的給他帶來什麼實質的好處。他特彆看不慣那些頤指氣使的軍官,也討厭像牲口一樣被使喚來使喚去。可他倒還有點兒理智,沒有抗命不遵,而是集中精力來享受其中的樂趣。他唱歌不錯,尋歡作樂也是把好手。平時經常跟人有點兒小摩擦,不過這都是男人間的疙瘩,很容易就解開了。因此他也算自得其樂,就是自尊被壓抑住了。行事的時候他儘量利用自己那英俊的長相、漂亮的身材、文雅的舉止和良好的教育,覺得憑這些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結果也從不失望。可他並不心安,好像老是有什麼東西在心裡啃噬一般,所以總也靜不下來,也不願意一個人獨處。在媽媽麵前他總是很順從。對保羅他懷著讚賞,既喜歡他,又有點小鄙夷。而保羅對他呢,也是懷著讚賞,既喜歡又有點兒小鄙夷。孟若太太的父親去世的時候給了她幾個英鎊,她決定用這錢把兒子從軍隊裡贖出來。他知道了開心得要發狂。現在他就好像是個度假的少年一樣無憂無慮的。他一直都喜歡碧翠絲·懷爾德。休假的時候他又跟她近乎起來。她比以前更強健了。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走很長的路散步。亞瑟生硬地挽著她的手,挺有刻板的軍人氣質的。有時她來家裡彈鋼琴,他就在旁邊一展歌喉。他會解開軍裝的風紀扣,臉漲紅了,眼睛亮亮的,用渾厚的男高音大聲唱出來。之後他們會一起在沙發上坐一會兒。他好像是故意要炫耀自己的身材似的,而她也注意到了,他胸脯很健壯,身側筆直,結實的大腿在合身的褲子裡繃得緊緊的。他喜歡用方言跟她聊天。她有時會跟他一起抽煙,偶爾也會拿出他嘴裡的煙吸上幾口。“不行。”有天晚上她又要拿他嘴裡的香煙,隻聽他說道,“不行,你彆拿煙啊。你要煙的話我用嘴對給你好了。”“抽口煙罷了,我可不要你親我。”她答道。“好吧,就給你抽一口,”他說道,“不過還要再親你一下。”“我隻要抽你的香煙。”她大叫一聲,劈手就要去搶他唇間的煙卷。兩個人坐著的時候本來肩膀是挨著的。她個子不高,動作像閃電般快捷,差一點就給她搶去了。“我要給你對一口煙。”他說道。“你個流氓、討厭鬼,亞瑟。”她說道,往後坐了坐。“對口煙吧?”軍人覥著臉朝她湊過去,兩張臉貼近了。“滾蛋!”她叫道,頭扭了開去。他吸了口煙,嘟起嘴,嘴唇朝她靠過去,深褐色的胡子像刷子一樣直撅撅地翹著。她瞧了一眼他那皺起的紅潤嘴唇,然後突然一下從他指間搶過煙卷,飛也似的逃走了。他蹦起來去追她,結果把她頭發後麵彆的梳子給抓了下來。她回轉過來,把煙卷丟給他。他撿起香煙,銜在嘴裡,又坐了下來。“討厭鬼!”她叫道,“梳子還我!”她擔心自己特意為他梳好的頭發會就此披散開來,於是就站在那裡,雙手攏住頭發。他把梳子夾在膝間藏著。“不是我拿的。”他說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含著笑意,香煙在唇間不住地顫動。“騙子!”她說道。“真的,你自己看啊!”他笑道,把空著的手給她看。“無恥的鬼家夥。”她叫道,衝過去跟他撕打起來,想要奪回他膝間的梳子。她跟他扭打的時候,手指抓到他光滑貼身的褲子下的膝蓋。他大笑起來,人仰倒在沙發上,全身直發顫。香煙從嘴裡落下來,差點炙到他喉嚨上。太陽曬得微黑的皮膚下血液猛地往上冒著。他還是大笑不止,到後來一對藍眼睛都睜不開了,直到嗓子噎住了才停下來。然後他坐正了。碧翠絲把梳子在頭發上放好。“你剛才撓得我癢死啦,碧翠絲。”他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她白皙的小手突地伸過來,給他臉上來了一下。他驚得跳了起來,瞪著她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互相注視著。漸漸地,一抹紅色爬上了她的雙頰,她垂下雙眼,然後腦袋也耷拉下來了。他重新坐下,一個人生起了悶氣。她跑去洗碗間弄頭發去了。在那裡她悄悄地抹了幾點眼淚,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了。她再回來的時候嘴巴抿得緊緊的。不過這就是一層遮掩罷了,她心裡的情火已經在燒著了。他還坐在沙發上生氣,頭發亂糟糟的。她在對麵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兩人都不吭聲。時鐘滴答著,在這沉默中像口大鐘在敲似的。“你就是隻小野貓,碧翠絲。”最後還是他先開了腔,語氣中半含著歉意。“是嗎,誰叫你死皮賴臉的。”她答道。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自顧自地吹著口哨,像是那種心中有事卻又膽大包天的男人。突然她跑過來親了他一下。“來啊,小可憐!”她嘲諷道。他抬起臉,好奇地笑了。“親嗎?”他向她發出邀請。“你以為我不敢啊?”她問道。“那就來吧!”他噘起嘴向她叫板道。她刻意地笑出聲來,可是聲音卻古怪地發著顫,接著她全身也好像都要發起抖來似的。她把嘴貼在他的唇上。他的雙手立刻抱住了她。這個吻很長,親完以後她縮回頭來,柔嫩的手指穿過他敞開的領口,撫摸著他的脖子。然後她閉上眼睛,把自己再次獻給下一個吻。她這麼做完全是自願。她想做就做,做下的事情從不需要彆人負責。保羅感到身邊的生活不斷變化。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家裡是成年人的天下。安妮已是婚後的婦人。而亞瑟總是在追尋屬於自己的快樂,他的家人對此不甚了解。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住在家裡濟濟一堂,平時出去忙各種事情。可到了現在,對安妮和亞瑟來說,生活的重心已經到了家外麵,母親不在的地方。他們隻在假期回家休息一下。整個房子裡都籠罩著一種陌生的冷清,感覺空****的,仿佛是飛鳥離巢後一般。保羅越來越不安。安妮和亞瑟已經離開了。他心裡蠢蠢欲動地也想跟著出去。然而對他來說,家就是和母親在一起。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彆的什麼東西在呼喚著他。這東西家裡沒有,但卻是他想要的。他越來越焦躁。米蘭無法讓他感到滿足。以前他瘋了似的要和她在一起,現在這股勁頭已經淡了下來。有時候他會在諾丁漢碰到克拉拉,有時候他會跟她一起去參加聚會,有時候他會在威利農場見到她。隻是在最後一種情形下氣氛總是有些緊張。因為保羅、克拉拉和米蘭之間形成了三角對抗。跟克拉拉在一起的時候他說話的口吻會變得俏皮、世故、含譏帶諷,這讓米蘭十分反感。不管之前他們在乾什麼,也許他們倆還很親近,一起感傷著。可是隻要克拉拉一出現,所有氣氛就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立馬就在新來者麵前賣弄起了風情。一個美麗的夜晚,米蘭和保羅一起在草場上談心。之前他一直在用馬拉式摟草機耙草,乾完了就過來幫她把草垛堆起來。後來他和她談起了自己的夢想和愁苦。他整個靈魂都好像**裸地暴露在她麵前。她覺得自己好像直接看到了他內心顫抖的生命。月亮出來了,他們一起走回家去。他接近她似乎是因為自己無法抗拒地需要她,而她也願意聆聽他的想法,願意把自己所有的愛和誠意都奉獻給他。在她看來,他把自己最好的一麵交托給她來保管,而她也將不負使命,畢生予以看護。啊,她會不遺餘力地永遠守護著保羅靈魂中的善良和高尚,就算天空對星星的珍愛也比不上。他們分開各自回家。她激動萬分,對自己的信念感到由衷的歡喜。然而,第二天,克拉拉來了。他們在草場上吃了茶點。米蘭孤零零地看著黃昏漸近,到處是金色的霞光和縹緲的陰影。而這當兒保羅一直在跟克拉拉玩遊戲。他把乾草一點點堆得越來越高,他們比誰能跳得過去。米蘭根本不在意這樣的遊戲,所以就站在一旁。埃德加、喬弗裡、莫裡斯、克拉拉和保羅都在那裡跳來跳去。現在是保羅領先,因為他身輕如燕。克拉拉熱血沸騰。她跑起來像個亞馬遜女戰士。隻見她倏地衝向草垛,呼地平地而起,落到了另一邊,**跳動著,濃密的頭發披散開來。保羅喜歡看她那副毅然決然的樣子。“碰著草了!”他喊道,“碰著了!”“瞎說!”她眼裡閃了一下,轉頭問埃德加,“沒碰到,是吧?我這下可乾脆啦。”“我也不清楚啊。”埃德加笑道。沒人清楚到底是怎麼樣。“可你就是碰著了,”他說道,“你輸啦。”“我才沒碰到呢。”她大聲叫道。“一清二楚,你就是碰著了。”“你幫我扇他個耳刮子。”她衝埃德加叫道。“不行,”埃德加笑道,“那我可不敢,你還是自己上手吧。”“而且再怎麼樣你也是碰著草了,這個事實是不會變的。”保羅大笑起來。她給保羅氣死了。本來在這些少年和男人麵前她還有點兒小小的優越感,現在被他一掃而空了。她都忘記這是在玩遊戲了,隻知道他是在羞辱自己。“我覺得你這個人真可鄙!”她說道。他又繼續大笑起來,那副姿態讓米蘭備受煎熬。“我早知道你跳不過去的。”他取笑道。她背過身去不理他。不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隻聽得進去他一個人的話,或者說隻有他才能讓她上心。而他在意的也隻有她。在場的男孩子看著他們鬥來鬥去的都感到好玩,可是米蘭心裡卻難受得厲害。保羅可以選擇低俗,以此來代替崇高,對此她已經有所了解了。他可以背叛自己,背叛那個真誠、深刻的保羅。他可以變得輕佻,追求俗欲的滿足,像亞瑟那種人一樣,或者像他父親一樣,這種危險已經出現了。想到他居然拋棄了深沉的靈魂,跟克拉拉沒完沒了地在這裡就瑣事油嘴滑舌,她不禁心頭氣苦。她淒然無聲地走了開去,那兩個還在互相攻擊著,保羅依舊是嘻嘻哈哈的。後來,儘管他不願承認,可確實是很為自己感到羞愧的,於是就又向米蘭屈服了。再之後他又反抗起她來。“一心向往虔誠其實並非虔誠。”他說道,“我覺得烏鴉在天上飛的時候就是虔誠的。不過它之所以飛是因為覺得冥冥中注定要這麼做,而並非是因為覺得自己是不朽的。”可是米蘭卻知道,一個人應該對一切事物都懷有虔敬之心,在所有事情上都能發現上帝的存在,不管上帝到底是什麼。“我不相信上帝對自己這麼了如指掌。”他叫起來,“上帝不了解事物。他就是事物本身。而且我相信他並無靈魂可言。”可這對米蘭來說隻不過是用上帝的說法來為自己找借口罷了,因為他想自行其是,高興乾什麼就乾什麼。他和她之間就此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鬥爭。他徹底背叛了她的信任,就算在她跟前也照做不誤,之後他會感到羞慚,生出悔意,接著會記恨她,然後又會遠離她。這樣的情形周而複始,循環往複。他從心底裡對她感到厭煩。可她卻陰魂不散,始終神情悲戚,鬱鬱寡歡,又愛慕著他。而他卻讓她傷心不已。有一半時間他為她感到痛心,可另外一半時間他卻又對她恨之入骨。她就是他的良知,而不知怎的,他感到自己的良知可能過於沉重了。他離不開她,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最高尚的那部分就掌握在她的手裡。但是他又沒辦法和她待在一起,因為她不願意接受自己剩餘的部分,而那要占到他全部的四分之三。所以他常常會一怒之下對她口不擇言。她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他給她寫了一封信,這封信隻有她才能讀得懂。讓我談談我們那段陳舊的、破爛的愛情吧。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愛情也是在變化的,不是嗎?這段愛情的軀體已經死去,隻給你留下它殘存的孱弱靈魂,我問你,難道不是嗎?你瞧,我可以給你精神之愛,一直以來我都在給你,已經很長時間了,可我們卻始終產生不了熱情。你明白了吧,你就是一個修女。我能夠給一個聖潔修女的都已經給了你,就像一個神聖的修士給予一個神聖的修女的情感一樣。你肯定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可是你也會遺憾沒有另一種愛吧,不對,你其實已經在遺憾了。我們之間的情感沒有其他人能夠介入,因為我們不是通過感官來交流的,而是通過精神。而這也是我們無法像普通人那樣相愛的原因。我們之間的愛不是那種瑣碎的情感。可我們又是凡夫俗子,要這樣並肩生活下去實在難以容忍,因為跟你在一起我總是動不動就要變得很崇高,而你明白,要一個人老是把自己拔高到非人的狀態並不好,他會最終失去崇高的。要是兩個人要結婚的話,他們必須像有感情的凡人一樣生活在一起,相互之間有著凡俗的關係,然而卻毫不以此為意。兩個靈魂是無法成婚的。這就是我的感覺。我該把信給你嗎?我無法確定。不過就這麼辦了吧,理解才是最重要的。再見了。米蘭把信讀了兩遍,之後就封了起來。一年以後她把封口打開,給母親看了那封信。“你是個修女——你是個修女。”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刺痛著她的心。他說過的東西還沒有什麼能像這句話一樣,深深地、準準地紮進她心裡,有如致命一擊。生日派隊結束兩天以後她給他回了信。“‘我們之間那親密的關係本來是可以完美無缺的,隻不過出了一個小小的岔子。’”她引了彆人的話寫道,“可這是我的錯嗎?”他收到信以後,幾乎是立馬就從諾丁漢給她回信了,同時還附上一本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小小的詩集。很高興你回信了。你是如此鎮定、如此自然,我隻有自慚形穢了。我這個人就喜歡胡說八道。我們無法達成一致也是常有的事了。不過在最根本的問題上我們總是能站到一起的。我這麼覺得。另外還一定要感謝你認同我的繪畫和設計。我很多的素描都是專為你畫的。我盼望你能繼續不吝指教,因為不管這批評是讓我感到慚愧還是感到榮耀,都表現出了不起的見地。你那玩笑真可愛。以上。再會。保羅愛情的第一階段就此告一段落。他現在已經二十三歲左右了,還是童男之身,不過長期以來被米蘭過度壓抑和淨化的性本能已經變得越來越強烈。有很多次,他正和克拉拉說著話,突然會感到血液渾濁沸騰起來,胸口有種特彆的悸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活起來了一般。這是種新的自我,或是個新的意識中樞,它在不斷提醒保羅,或遲或早他總會有個女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可他是屬於米蘭的。這一點她如此堅信不疑,連他都不得不給她相應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