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二十三歲那年送了一幅風景畫參加諾丁漢城堡的冬季展。喬丹小姐對他的前途上了心,邀請他去自己家玩,在那裡他結識了其他藝術家。他開始感到雄心勃勃。有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間洗漱,外麵郵遞員來了。突然間他聽到母親弄出了莫大的動靜,他趕緊跑進廚房,結果看見她站在爐子前的地毯上,手裡揮舞著一封信,嘴裡不斷叫著“好哇”,那樣子好像是瘋了似的。他又驚又怕。“怎麼啦,媽媽!”他喊道。她飛也似的向他跑來,一把摟住了他。過了一會兒才向他揮揮信,大聲道:“真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們會成功的!”他有點擔心她。這個頭發逐漸斑白的小個子女人一向不苟言笑,現在卻突然瘋狂地爆發了。郵遞員也跑了回來,生怕出什麼事兒了。他們看見他那帽尖在短小的窗簾外直晃。孟若太太衝過去開了門。“他的畫拿了個一等獎,弗雷德。”她叫道,“然後賣了二十個幾尼。”“老天,這可真是了不得啊!”年輕的郵遞員說道。他跟保羅一家從小就認識了。“還有,買他畫的是莫頓少校!”她叫道。“這可真是大事件啊,真的,孟若太太。”郵遞員說道,藍色的眼睛閃著光。他很高興自己帶來了這封承載著喜訊的信件。孟若太太回進屋來,癱坐著直發抖。保羅怕她把信裡的內容弄錯了,會空歡喜一場,於是就自己細細讀了一遍,接著又是一遍。沒錯,這回他確定了,是真的。然後他也坐下來,心撲通撲通直跳,高興得厲害。“媽媽!”他叫道。“我就說嘛,我們會成功的!”她說道,假裝自己沒有流淚。他把水壺從爐子上取下來,泡了茶。“媽媽,你不是真的以為——”他試探著問道。“沒有,兒子,我可沒料到有這麼好。不過我的期望還是很大的。”“可是沒有這麼好。”他說道。“沒有,沒有。不過我就知道咱們會成功的。”到現在她已經恢複了鎮定,至少表麵上是這樣。他坐在那裡,襯衫領子翻了起來,露出幾乎像女孩子一樣白皙而年輕的脖子。他手裡還拿著毛巾,頭發濕漉漉地豎著。“二十個幾尼啊,媽媽!你不是正想用那麼多錢把亞瑟給贖出來的嗎。現在你就不用去借了。這筆錢剛剛好。”“不行,我可不能全拿走。”她說道。“可這是為什麼呢?”“就是不能拿。”“好吧,那你就拿走十二鎊好了,剩下九鎊歸我。”對這二十個幾尼怎麼分他們吵了半天。她隻想拿五鎊,因為她就缺這麼多。而他對此聽都不要聽。於是他們就來回爭執著,剛才情緒高漲帶來的緊張就這樣消耗掉了。 晚上孟若從礦上回來,說道:“他們說保羅的畫拿了個一等獎,還賣給了亨利·本特利爵士,賣了整整五十鎊呢。”“唉,真是以訛傳訛啊!”她叫道。“哈!”他答道,“我就說肯定是假的啦。不過他們說是你親口告訴弗雷德·霍吉森的。”“好像我真跟他講過這麼回事兒似的!”“哈!”礦工表示同意。可他其實是失望的。“他得了一等獎倒是真的。”孟若太太說道。礦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真的啊,老天!”他大聲道。他定定地瞪著對麵。“可是那五十鎊呢,就是信口胡言啦!”她沉默了一會兒,“莫頓少校花二十個幾尼把畫買下了,實情就是這樣。”“二十個幾尼!你不是說真的吧!”孟若大聲叫道。“沒錯,而且確實也值那麼多。”“嗨!”他說道,“我倒不是不相信啊。不過二十個幾尼啊,就買這麼小幅畫,他一兩個鐘頭就搞出來了。”他不吭聲了,默默地為兒子自豪了一會兒。孟若太太則有點兒嗤之以鼻,好像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這錢他啥時候能到手呢?”礦工問道。“這我可不清楚。我想要等畫送到買家手裡吧。”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孟若也不吃飯,隻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糖罐。他那黑乎乎的胳膊就攤在桌子上,手掌上因為井下的活計已經到處粗糙開皮。妻子假裝沒看見他用手背去擦眼睛,對他黑黝黝的臉上煤泥的汙漬也視而不見。“好啊,本來咱家老大也能乾得一樣好,要是那娃沒給這麼早弄死的話。”他幽幽地說道。一想到威廉,孟若太太就感覺心如刀絞。她覺得自己很累,要休息一下。保羅受到邀請,去喬丹先生家作客。回來以後他說道:“媽媽,我得有件晚禮服才行。”“對啊,恐怕你是得有一件。”她說道,心裡很高興。接下來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威廉有一件禮服的,”她接下去說道,“我知道那件衣服花了四鎊十先令,而他隻穿過三次。”“你希望我穿那件衣服嗎?”他問道。“對。我覺得會合身的,至少上衣沒問題。褲子可能要改短一些。”他上樓去穿了背心和上衣。下樓以後感覺怪怪的。他本來的襯衫前襟是絨布的,領子也是絨布的,外麵套著晚禮服的背心和上衣。衣服有點大。“裁縫會改好的。”她說道,用手給他把肩膀摩平,“這衣服可神氣了。我怎麼也舍不得讓你爸穿那褲子。你能穿我真開心。”她用手摩挲著絲綢衣領,心裡想著自己的長子。好在眼前穿這衣服的兒子還活得好好的。她往下撫摸著兒子的臂膀。他還活生生的,還屬於自己。那一個卻已經死了。他穿著這身原來屬於威廉的晚禮服去吃了幾次晚飯。每次母親都喜滋滋的很自豪,心裡也感到踏實。兒子這就算事業起步了。她和孩子們以前給威廉買的飾紐現在都彆在保羅的襯衫前襟上,他穿的也是威廉以前的禮服襯衫。不過他體態夠瀟灑,臉上的線條微顯粗獷,可是看上去卻熱忱可親。這副外表不能說特彆有紳士樣,但是她覺得他已經很有男子漢氣度了。每次他回來都要把見到的聽到的一切詳詳細細地講給她聽,讓她仿佛身臨其境。他特彆想讓母親同去,好把她介紹給這些七點半才開始晚餐的新朋友。“跟你一起去!”她說道,“他們要認識我做什麼?”“他們很想認識你呢!”他不滿地叫道,“如果他們想要認識我的話——反正他們是這麼說的——那他們也得要認識你,因為你跟我一般聰明。”“跟你一起去?彆這麼孩子氣!”她笑道。可是她開始注意保養自己的雙手。和孟若一樣,她也有很多活計,手也因此很粗糙。由於老是泡熱水,那裡的皮膚結了硬皮,亮晶晶的,指節也都腫大了。不過她開始小心起來,儘量不讓手沾上堿水。她想起雙手曾經嬌小細嫩的樣子,心下不禁唏噓。而安妮堅持要她買些和年紀相稱的時髦襯衫時,她也就勉強同意了。到最後,她居然允許孩子給她在頭發上係了一個黑絲絨的蝴蝶結。這麼打扮一番以後,她像往常一樣自嘲地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肯定是個老妖婆的樣了。不過保羅卻聲稱她像個貴婦人,至少有莫頓少校夫人那副派頭,長相更是遠勝。家裡的眾人各有所安,生活在不斷向前走。隻有孟若一成不變,或者應該說,是在一點點垮下去。此時保羅經常和母親就生活的問題長談。宗教的話題已經被拋在一邊。所有可能束縛住他的信仰都已經被他鏟除乾淨,現在他的心靈就是一片平整的土地。他開始或多或少地有了一個基本信念,覺得一個人必須了解自己的內心,發自肺腑地判斷對錯,而且也要保持耐心,慢慢地明白自己的上帝到底是個什麼樣。現在他對生活有了更濃厚的興趣。“我跟你講,”他對母親說道,“那所謂小康的中產階級,我可不想成為其中一員。我最喜歡的還是周圍這些普通老百姓。我就是他們的一分子。”“可要是隨便什麼彆人拿這話來說你,兒子,恐怕你會難過得掉眼淚吧。你自己也清楚,你心裡可不覺得自己比任何紳士差。”“我就是自己。”他答道,“跟我的階級、我的教育還有我的舉止都沒關係。我的存在隻在於自己。”“好啦,隨你。那又說起普通老百姓做什麼?”“因為——人和人之間的差彆不在於他們的階級,而在於他們本身。從中產階級那裡你隻能得到一些想法,可是普通老百姓嘛,他們讓你感受到生活本身,感受到熱情。你能體會到他們的愛憎。”“隨你怎麼說吧,孩子。不過要是這樣的話,怎麼不見你去找你爸的朋友聊天呢?”“可他們是很與眾不同的啊。”“沒什麼不同的,他們就是普通老百姓。話說回來,你現在周圍都是些什麼人?是普通老百姓嗎?那些跟你交流思想的,他們都像是中產階級吧。其他人你又沒什麼興趣。”“可是——那些人有生命力——”“跟彆的受過教育的女孩子比,就說莫頓小姐吧,我可不覺得米蘭身上有多出多少生命力來。其實你自己才真是對階級很勢利。”她開誠布公地希望他能爬到中產階級中去。她知道這對他算不上什麼難事。而且她還希望他最終娶進家門的是個大家閨秀。她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要驅除他的煩惱。他和米蘭還維持著以前的關係,既不能完全脫離,也不願意就此訂婚。進退兩難之間,他的精力似乎都為此消耗殆儘。除此之外,母親還懷疑他對克拉拉有種莫名的好感。因為後者是個有夫之婦,相形之下她還是希望兒子能夠愛上個條件好一點的女孩。可他就是那麼迂笨,隻要是女孩子在社會地位上高過了他,他就決不肯愛她,連多一點喜歡都不成。“孩子啊,”母親對他說道,“你用了那麼多聰明才智,拚了命脫離舊事物,要把生活攥在自己手裡,可到最後好像也沒給你帶來什麼幸福啊。”“幸福算什麼!”他叫道,“對我來說,幸福一文不值!我又到底要怎樣才能幸福呢?”這個沉重的問題讓她一時難以作答。“這可隻有你自己才能說了算啊,小夥子。可要是你能遇上個真正的好女人,能讓你幸福的,那待到條件允許,你就會開始想過安定的生活了。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安心乾活兒,不用再老是這麼煩心了。這對你可比現在的情況要好得多。”他蹙起了眉頭。米蘭在他心頭就是個好不了的傷口,母親竟然又去揭開了它。他把前額上亂糟糟的頭發一把擼開,眼睛裡滿是痛苦和怒火。“你說的無非就是貪圖安逸罷了,媽媽。”他叫道,“一個女人對生活的所有要求就隻有這麼一點,就是要精神上沒負擔,物質上有享受。我可看不上!”“謔,真的嗎!”母親答道,“你覺得自己這樣心懷不滿倒是超凡脫俗了?”“不錯。我才不管這是不是超凡脫俗。可是你那所謂的幸福還是見鬼去的好。隻要生命活出了全部,到底是不是幸福根本無關緊要。我怕你那幸福隻會讓我膩煩。”“你從來就不肯試試。”她說道。突然間,她對他的哀痛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幸福很重要!”她大聲道。“而且你應該幸福,你應該儘力去尋找幸福,要幸福地活著。要是你的生活不幸福,我想想都受不了。”“你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夠不幸福的了,媽媽。可是跟那些比你幸福的人相比,你的生活並沒有相形見絀。我覺得你做得不錯。我自己也是這樣。我現在的生活難道很不堪嗎?”“現在可不怎麼樣,兒子。除了掙紮還是掙紮,再有就是受苦。你做的就是這些,我看到的就是如此。”“可為什麼不呢,親愛的媽媽?我告訴你,這是最好的——”“不對。一個人應該要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此時孟若太太已經激動得渾身發抖。她和兒子之間經常展開這樣的搏鬥,她好像是在為兒子的生命而戰,而他自己的意願則更像是要直奔死亡。他把母親摟在懷裡。她身體難受得厲害,看上去很可憐。“彆在意,小媽媽。”他低聲說道。“隻要你不覺得生活是樁乏善可陳的慘事,那幸福不幸福的就都無所謂。”她把他緊緊抱住。“可是我想要你幸福啊。”她可憐巴巴地說道。“唉,好媽媽啊,你還不如說要我好好活著就好。”孟若太太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為他而碎。到這時候她已經明白,他是不會一力求生的了。他對自己,自己受的苦,還有自己的生活都有一種尖刻的漠然,這樣子就像是在慢性自殺一樣。她為此痛徹心扉。做母親的本性強硬,心裡頓時激起一股對米蘭的強烈仇恨,因為正是她用自己潛移默化的方式消磨了兒子的快樂。其實在這方麵米蘭也沒辦法控製自己,可她才不在乎。米蘭就是罪魁禍首,她對她恨之入骨。她一心期許兒子能愛上一個配得上自己的佳偶,要有教養,身心強健的那種。可是地位比他高的他連一眼都懶得去瞧。對道斯太太他倒好像有那麼點意思。再怎麼說,那種情感也算是健康的。母親為他一遍遍祈禱,隻希望他這輩子不會虛耗。她所有的禱告都是為了這個,不是期望他的靈魂得救,或是期望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而是希望他不要虛度光陰。他睡著的時候,她就這麼為他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考慮著,祈禱著。不知不覺間,他與米蘭漸行漸遠,他自己卻對此毫無覺察。亞瑟剛剛離開軍隊就結了婚。婚後六個月孩子就出生了。孟若太太又在公司裡為他找了個工作,周薪是二十一先令。她為他那小小的兩居室置辦家具,碧翠絲的母親也幫了把手。現在他算是被綁牢了。不管他怎麼踢打掙紮都掙脫不開。有段時間他很鬱悶,動不動就跟愛自己的年輕老婆置氣。嬰兒哇哇哭叫或是鬨騰的時候他視而不見,神思不屬地根本不在意那嬌嫩的小寶寶。他跑來向母親發牢騷,一說就是很久。而她隻是說道:“唉,小夥子,這都是你自找的。現在你就隨遇而安吧。”後來他終於痛下決心,不但安分工作,也願意承擔責任,承認自己這輩子是屬於妻兒的了。這倒的確算得上隨遇而安。他之前跟家裡的關係本來就不那麼緊密,現在則幾乎就沒什麼往來了。時光荏苒,幾個月漸漸過去了。因為跟克拉拉相熟,保羅多多少少跟諾丁漢的那些社會主義者、婦女參政論者和一位論派打起了交道。有一天,一個貝斯伍德的朋友,跟他和克拉拉都認識的,讓他帶個口信給她。他就在晚上穿過斯奈頓市場,到了藍鈴山。他找到了克拉拉的家。那棟房子坐落在一條窄陋的小街上。這裡的地麵是花崗岩石子鋪就的,通向兩側房子的道路是深藍色帶溝槽的磚石鋪成。路麵很粗糙,來往行人的鞋子在上邊摩擦著,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上去還有一級台階就是前門了。門上塗著褐色油漆,想來是太陳舊了,剝落裂開的地方已經露出了光禿禿的木頭。他站在台階下麵敲了門。屋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出現在他麵前,站在門口直比他高出一個頭去。他站在路上抬頭望著她。隻見她一臉嚴肅的樣子。她把他引進客廳,那裡正對著街。房間很小,堆滿了東西,死氣沉沉的。家具是深紅色的,四處掛著用炭精畫就的已故家人放大的肖像,讓人感覺陰森無比。雷德福太太走開了去。她神情肅穆,甚至都稱得上有軍人氣了。沒過多久克拉拉出來了。她臉上紅得厲害,這讓他大惑不解。看起來她好像不願意讓彆人知道家裡的情況。“剛才我還在想,那聲音不可能是你吧。”她說道。不過既然他已經來了,她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他請出了那個陵墓般的客廳,來到廚房裡。這個房間不大,裡麵也是黑乎乎的,不過到處都是白色花邊,讓人感到窒息。她的母親已經又在碗櫥邊坐了下來,把線從一個巨大的網狀花邊上抽出來。她右手邊上是一團纏好的蓬鬆的棉線,左手邊是一堆四分之三英寸方的花邊,麵前則是小山似的一大堆網狀花邊,在壁爐前的地毯上高高地壘著。大大小小的花邊上抽出來的那些皺巴巴的棉線在壁爐的圍欄上和四邊散得到處都是。保羅不敢走過去,生怕踩到那些白花花的物事。桌子上放著台紡紗機,是用來梳理花邊的。旁邊是一摞褐色的方塊紙板,一摞纏了花邊線的紙板,還有一小盒彆針。沙發上還有一堆抽了線的花邊。房間裡到處是花邊,因為裡麵又暗又熱,那白白的雪一樣的物事也就愈發地紮眼了。“你想進來的話不用在意那些東西。”雷德福太太說道,“我們這兒堵得夠嗆,我心裡有數的。你儘管找個地方坐下。”克拉拉尷尬得厲害,給他拿了張椅子,對著那一堆堆白花花的東西靠牆坐著。然後她臉帶羞意,在沙發上找地方坐了。“來瓶黑啤酒吧?”雷德福太太問道,“克拉拉,給他拿瓶黑啤來。”他推辭說不要,可雷德福太太一定要他喝。“看你那樣子是該喝點才成。”她說道,“你一直都這樣沒什麼血色嗎?”“恐怕是我皮厚吧,血色透不出來。”他答道。克拉拉羞憤交加,出去給他拿了瓶烈性的黑啤酒,還有一個杯子。他把那黑色的**倒了一些出來。“好啦。”他舉起杯子說道,“祝你們健康!”“那就謝謝你啦。”雷德福太太說道。他喝了一口啤酒。“你抽煙好了,隻要彆把我們這房子燒著就行啦。”雷德福太太說道。“謝謝啦。”他答道。“嘿,沒什麼好謝的。”她答道。“屋裡有點煙味兒我倒開心了。家裡儘是女人,就有股死味兒,好像家裡沒生火似的。我是這麼看的。我可不像蜘蛛那樣,喜歡找個角落窩著。我喜歡周圍有男人晃**,哪怕隻是給我罵罵也是好的。”克拉拉開始工作了。她那紡紗機嗡嗡地轉了起來,聲音很低沉。白色的花邊線在她指間跳躍著,纏到紙板上。很快就纏滿了,她剪斷線,把線頭彆在纏滿花邊線的紙板上。然後又放了一個新的紙板到紡紗機上。保羅就一直望著她。她正襟危坐著,看起來儀態萬方,光潔的喉頸和胳膊都裸在外麵,耳根依舊紅通通的,頭也羞慚地垂著,好像無地自容似的。她目不斜視,隻看著手裡的活兒。白色的花邊旁就是她那充滿生命力的凝脂般的雙臂。她的手不小,不過保養得不錯,動起來有條不紊,好像沒什麼東西能催逼得了它們似的。他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盯著她看。她低頭的時候他看著她脖子和肩膀之間的曲線,他看著她那盤在頭上的褐發,他還看著她那不斷搖擺著的晶瑩臂膀。“克拉拉跟我講過一點你的事情。”那個母親接著說道,“你在喬丹工廠工作是吧?”她手裡還是在不斷地抽著花邊線。“對。”“唉。說起來,我還記得當初托馬斯·喬丹老是跟我要太妃糖吃來著。”“真的?”保羅笑道,“那你給他吃嗎?”“有時候給,有時候不給。後來是不怎麼給的。因為他那種人隻知道拿彆人的,從來不曉得回報。他就是那種人。反正以前是那樣子的。”“我覺得他現在可大方啦。”保羅說道。“嗯,聽你這麼說,我還是挺高興的。”雷德福太太從對麵定定地瞧著他。她身上有種堅定,讓他心裡喜歡。她臉上的肌肉已經鬆弛了下來,但是眼神還是很鎮靜,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強悍的氣息,讓人覺得她還年輕著,那滿臉的皺紋和耷拉下來的臉頰倒好像是時間錯亂導致的。她那膀子力氣和沉靜都是女人在黃金年齡時才有的。她還是那麼一板一眼地抽著花邊線,動作威嚴有力,大片網狀的花邊就這麼一點點給她拉到圍裙上,抽出來的花邊線落在她身側。她的雙臂形狀依舊美好,可是卻閃著黃褐色的光澤,像是古舊的象牙一般。這和克拉拉胳膊那種特彆柔和、讓他癡迷的光澤有所不同。“你是一直在跟米蘭·雷沃思交往嗎?”這位母親問他道。“這個嘛——”他答道。“不錯。她是個好女孩。”她接著說道,“她人很好,不過呢,就是有點清高,跟我不是一路人。”“她是有點吧。”他表示讚同。“她這人一定要長出個翅膀飛到大家頭上才行,否則她是不會滿足的,肯定不會。”克拉拉開口插話了。於是他就把口信講給她聽。她和他說話時都近乎謙卑了。她正在乾這些苦活兒,他這麼貿然跑來,把她給驚到了。她這種謙遜的態度讓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了某種期待,能把頭抬起來了。“你喜歡紡紗嗎?”他問道。“女人除了這個還能乾什麼呢?”她氣苦地答道。“這活是不是挺累的,還賺不到錢?”“差不多吧。所有女人的工作不都是這樣嗎?這就是男人的另一個把戲而已,誰叫我們硬要擠進來找工作呢?”“省省吧,你給我閉嘴,彆老是男人來男人去的瞎說了。”她母親說道,“要我說,女人不傻的話,男人哪裡變得了那麼壞。我碰到的男人要是對我不好,那就等著我給他顏色瞧吧。不過男人確實沒什麼本事,這倒是沒錯的。”“可其實他們人都還不算壞,是吧?”他問道。“怎麼說呢,他們跟女人是不一樣的。”她答道。“你還願意回喬丹工廠工作嗎?”他問道。“我不想回。”克拉拉答道。“不對,她可想回啦!”她母親叫道,“她要能回去可謝天謝地了。你彆聽她的。她老是好高騖遠,其實沒得吃又受窮,總有一天摔下來跌成兩半。”克拉拉給母親氣得夠嗆。保羅覺得眼睛都睜圓了。克拉拉說的那些憤恨不平的話他是否都要當真呢?她還是穩穩當當地在紡紗機前乾著活兒。他卻感到心裡一陣高興,也許她會需要他幫忙的。看起來她遭受了不少拒絕,被剝奪了不少機會。她的雙臂在機械地擺動著,而這手臂是絕不該屈從於這樣機械的勞作的。她的頭垂著,看向花邊,而這頭也是絕不該低下來的。她就這樣一直在紡紗機前乾著,仿佛滯留在生活拋棄的垃圾堆裡無法脫身一般。生活把她丟在一邊,好像沒有用她的地方似的,這讓她淒苦萬分,口出怨言也就不足為奇了。她送他走到門口。他走下台階,站到破舊的街上,抬頭望向她。她的姿態氣質都很優雅,讓他想起羅馬神話中被趕下寶座的女神朱諾。她站在門口,力圖避開眼前的街道和周圍的一切。“你會跟霍吉森太太去哈克諾爾鎮的吧?”他眼睛盯著她,嘴裡說著毫無意義的話。她那灰色的眸子最終和他對在了一起。那眼睛看似因為屈辱而失去了靈動,好像在懇求他一般,帶著種身不由己的淒然。他一時惶惑無措起來。之前他還覺得她驕橫強悍來著。他離開她以後,很想悶頭猛跑一陣。他夢遊似的走進車站,到家以後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她住的那條街道。他有種印象,覺得羅紋車間女工的工頭蘇珊就要結婚了。於是他第二天向她問起此事。“我說,蘇珊啊,我聽人說你要結婚了。有沒有這事兒?”蘇珊臉唰地紅了。“是誰跟你說的?”她答道。“沒誰。就是聽到有這麼個消息,說你想——”“不錯,我是想結婚了。不過你沒必要跟任何人講起這個事兒。還有,我自己其實不想結婚啊!”“不是吧,蘇珊,這我可不信。”“是嗎?這有什麼好不信的。要是我有得選,百分之百會留在這兒。”保羅有些糊塗了。“那這又是為什麼呢,蘇珊?”女孩臉通紅,眼裡閃著淚光。“沒什麼為什麼!”“那你一定結婚嗎?”她不回答,隻是看著他。他身上有種坦率和溫柔,女人都願意相信他。他明白了蘇珊的苦衷。“哦,對不起啊。”他說道。淚珠在她眼裡打轉兒。“不過你肯定都會搞定的。你一定可以隨遇而安。”他依依不舍地接著說道。“現在也沒有彆的路好走。”“嗯,可以先做最糟糕的打算,然後再儘力把事情都搞定。”很快,他就又抽時間去了趟克拉拉家。“你覺得,”他說道,“你會願意回喬丹工廠工作嗎?”她把手頭的活兒放下來,漂亮的手臂擱在桌上,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嘴裡並不應聲。漸漸地,她的臉上騰起一抹紅色。“為啥?”她問道。保羅感到有點窘。“這個嘛,因為蘇珊不打算乾了。”他說道。克拉拉又開始在紡紗機前乾起了活兒。白色的花邊線微微地彈著跳著纏到紙板上。他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複。她沒有抬頭,最後隻是用特彆低沉的聲音說道:“你跟彆人說起過這事兒嗎?”“除了你之外誰也沒說過。”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等招工廣告出來我就去申請。”她說道。“你得在那之前就申請。我會告訴你具體時間的。”她沒有再說什麼反對的話,又開始搖起了那台小小的機器。克拉拉來喬丹工廠工作了。有些老人,比如範妮她們,開始想起她當初做工頭時的情形,都覺得那段記憶實在稱不上美好。克拉拉以前一直眼高於頂,不怎麼說話,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要是她發現彆人犯了錯,也隻是冷冷地指出來,口氣十分禮貌,完全無可挑剔。不過犯錯的人隻會感到愈發屈辱,還不如給痛痛快快地罵上一頓來得好。對可憐的範妮這個極其敏感的駝背,克拉拉一向十分憐憫溫和,而結果適得其反,範妮在她手底下流的委屈淚水要比在其他粗暴的工頭手底下還多得多。克拉拉身上有些東西保羅並不喜歡,有時候還會很生氣。如果她在旁邊,他會常常打量起她那強健的喉部或是脖頸。她的一頭褐發披得很低,在脖頸處看起來亂蓬蓬的。她臉上和胳膊上長著一層細細的絨毛,貼在皮膚上,不細看根本瞧不見。可是他看見以後就再也沒辦法從眼裡抹去。有時候他下午自己用功畫點畫,她會走近他身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儘管她不出聲,也沒碰到他,他還是會感到她的存在。有時候她離他有一碼遠,可他卻感覺好像跟她緊挨著似的。這樣他就沒辦法再畫下去了。他乾脆丟下畫筆,轉身跟她說起話來。有時候她會稱讚他的畫,有時候卻冷冰冰的很挑剔。“你這畫挺矯情的。”她會這麼說道。他一下子心頭火起,因為這批評一語中的。接著他會充滿期待地問道:“那你覺得這幅怎麼樣?”“哈!”她會發出一聲小小的質疑,“我覺得沒什麼意思。”“那是因為你看不懂罷了。”他反駁她道。“那你問我做什麼?”“因為我還以為你懂呢。”她嗤之以鼻地聳聳肩。這讓他火冒三丈,就怒不可遏地斥責了她,然後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起自己的畫作。她感到挺好玩的,倒也生出了幾分興趣。不過她從來不肯承認自己說錯了。她前前後後參加了十年的婦女運動,這個過程中接受了不少教育。而且她也有米蘭那樣的學習熱情,所以就自學了法語,可以讀懂法文,就是比較吃力。她認為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與自己的階級尤其格格不入。羅紋車間的女工出身都比較正派。這個行業是個特殊的小團體,和其他工種有所不同,兩個工作坊的氣氛都比較文雅。不過克拉拉還是跟其他工友比較疏遠。可是這些事情她一點都不在保羅麵前表現出來。她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掏心掏肺的人,總是神神秘秘的。她這樣遮遮掩掩,讓他感覺她身上藏著很多秘密。她的經曆表麵上一清二楚,不過其內在的意義到底何在卻沒有人明白。這更激起了他的興致。而有時候他會發現她在打量自己,那是一種近乎偷偷摸摸的、陰鬱的審視,偶爾之間從眉下突然掃過來。他倆的目光時常會對在一起,不過她的眼神永遠諱莫如深,一點心思也不透露。此時她會微微擠出些寬和的笑容。她特彆容易惹他生氣,因為她懂的東西好像挺多的,而且也有不少他無法企及的閱曆。有一天,他在她的工作台上抽出一本都德的《磨坊書簡》。“你看得懂法文,是吧?”他大聲道。克拉拉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了看。她正在有條不紊地慢慢轉著羅紋機把一條淡紫色的彈力絲襪給做出來。有時她會低頭看下絲襪,或是調整一下針頭。這時她那長著絨毛和細發的脖頸就會露出來,在閃著淡紫色光澤的絲襪映襯下猶顯白皙動人。她又轉了幾圈羅紋機才停下手裡的活兒。“剛才你說啥來著?”她問道,臉上笑得甜甜的。原來他給無視了,這可真夠傲慢的,他的眼裡閃著怒火。“我都不知道你能讀懂法文。”他很禮貌地說道。“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兒啊?”她答道,臉上掛著一絲挖苦的笑容。“你就臭顯擺吧。”他說道,不過聲音小得沒人聽到。他氣鼓鼓地閉了嘴,瞧著她繼續乾活兒。看起來她對自己機械地做出來的活兒也是不屑一顧。可是那襪子確實讓人挑不出刺兒來。“你不喜歡乾這活兒吧。”他說道。“哦,這個啊,乾什麼不是活兒嘛。”她答道,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樣子。他對她這種漠然感到驚詫。他自己要做什麼事情都得滿懷熱情才行。而她肯定是不一樣的材料做成的。“那你自己喜歡做什麼呢?”他問道。她很寬容地朝他笑了笑,說道:“反正基本上就沒什麼選擇的餘地,所以我也就懶得去想這回事兒了。”“噗!”這回輪到他感到鄙夷了。“你這麼說無非是因為自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罷了。”“你可真夠了解我的啊。”她冷冷地答道。“我知道你覺得自己了不起,所以永遠都看不上工廠裡的活兒,老覺得這是種恥辱。”他很生氣,態度粗魯。不過她隻是不屑地轉過身去。他吹著口哨往房間另一頭走去,跟希爾達調笑起來。後來他自言自語道:“我乾嗎要對克拉拉這麼無禮呢?”他對自己有點兒不滿,可同時又感到解氣。“她活該的,一聲不吭地擺副臭架子,真讓人看不下去。”他氣哼哼地想道。午後他又下了樓來。他心頭沉甸甸的好像壓著什麼東西似的,想把這東西拿掉,希望給她些巧克力,了結此事。“來一塊吧?”他說道。“我給自己買了一把甜甜嘴的。”她接受了,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他坐在她那台機器旁的工作台上,指間扭著一條絲綢。她喜歡看他那敏捷而出人意料的動作,看起來像個未成年的小野獸似的。他沉思的時候雙腿總是擺來擺去。巧克力糖就撒在工作台上。她伏在自己的機器上,有節奏地轉著機子。那襪子沉沉的吊在機器下,有時她還要垂下頭去看看織得怎麼樣。她弓著的背很漂亮,他就在一旁定定地望著她,還有那彎彎曲曲散落一地的圍裙帶。“你看上去好像總是在等著什麼一樣。”他說道。“不管我看到你在做什麼,你都不是全心全意。你在等著什麼東西,就像是希臘神話裡正在織物的珀涅羅珀。”他不自禁地瞎開起了玩笑,“我就乾脆叫你珀涅羅珀好了。”他說道。“那又有什麼區彆呢?”她說道,小心翼翼地把一個針頭取下來。“有沒有區彆並不重要。隻要我高興就好。喂,我跟你講,我是你老板,你可彆忘了。我剛剛才想到。”“這算什麼意思?”她冷冷地問道。“意思是我有權使喚你。”“你有什麼不滿儘管衝我來好了。”“喂,我跟你講,你態度不要老這麼惡劣好不好?”他氣憤地說道。“我可弄不清楚你要鬨哪樣。”她說道,繼續乾著手裡的活兒。“我要你對我態度好一點兒,尊敬點兒。”“是不是要叫你先生才好?”她不動聲色地問道。“對,就叫我先生,這我愛聽。”“那好,我希望你現在上樓去,先生。”他閉了嘴,眉頭皺了起來。突然間他跳下了工作台。“對誰你都要高人一頭,真是讓人無語啊。”他說道。說罷他就找其他女工去了。他也感到自己沒必要來這麼大火。實際上他隱隱懷疑自己是想在她麵前擺擺譜。不過既然他已經做了出來,那就將錯就錯吧。克拉拉聽見他在旁邊的房間裡和女工嘻嘻哈哈,那聲音讓她氣大。晚上他經過車間,女工已經全都下班了。他看見巧克力還都在克拉拉的機子前放著,動都沒有動過。他也沒去管。到了早晨,那些巧克力還在,而克拉拉已經開始乾活兒了。後來米妮對他叫道:“嘿,你能不能給大夥兒都帶點兒巧克力啊?”她是個小個子,深色頭發,膚色略黑,大家都管她叫貓咪。“不好意思啊,貓咪,”他答道,“我本來想帶來給大家的,出來的時候忘記了。”“我想也是。”她答道。“等下午吧,我給你們帶點兒來。放在外麵的你不會想要了吧。”“哦,我不會挑三揀四的。”貓咪笑道。“那可不行,”他說道,“上麵都粘上灰了。”他走到克拉拉的工作台旁。“對不住啊,我把這些東西亂丟在這裡啦。”他說道。她的臉漲紅了。他揀起巧克力,攥在手裡。“現在肯定都臟了,”他說道,“早吃了不就好了嗎,真不知道你為啥不吃。我原來想跟你說下希望你吃掉的。”他把巧克力從窗口一下子扔到下麵的院子裡,然後掃了她一眼。她避開了他的目光。下午,他又帶了一包來。“你拿一點吧?”他說道,把巧克力第一個遞給克拉拉,“這都是新鮮做出來的。”她拿了一塊,放在工作台上。“嗯,多拿幾塊吧——圖個吉利。”他說道。她又拿了兩塊,依舊放在工作台上。之後她又開始乾起活兒來,心裡亂糟糟的。他走去房間的另一邊。“給,貓咪。”他說道。“彆太貪啊!”“這麼多都給她一個人嗎?”其他女工聚過來嚷道。“當然不是啦。”他說道。女孩子圍在一起吵吵著。貓咪從人群中掙脫出來。“出來拿吧!”她叫道,“我可以第一個拿,是吧,保羅?”“彆欺負她們。”他說罷就走了。“你可真是個好人哪。”一群姑娘齊聲叫道。“也就十便士啦。”他答道。他經過克拉拉身邊,卻什麼都沒說。她覺得隻要碰那三塊奶油巧克力一下,自己的手就會給燙到的。她鼓起了全身的勇氣才把它們塞進了圍裙的口袋裡。這裡的姑娘對他又愛又怕。他對她們好的時候那叫一個親切,可要是受了氣,那又叫一個冷淡,好像她們根本不存在似的,又或者是把她們當成線軸一樣來對待。要是她們繼續無禮,他就會冷冷地說道:“你繼續乾活吧。”然後就站在一旁看著。他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家裡一團糟。當時亞瑟正在準備結婚,母親生了病。父親已經越來越老邁,因為多次事故,腿跛了,隻能可憐巴巴地乾些雜事。米蘭就是他永久的痛。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應該是她的,可是卻無法把自己交出去,就這麼欠著。而家裡也越來越需要他的支撐。這麼多地方一起牽扯著他,所以即便是生日到了,他也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樂。這隻是讓他心裡愈發地苦澀。八點鐘他就到工廠了。此時大多數辦事員還沒到,而女工則要八點半才到。他正在換外套,卻聽到有人在背後說道:“保羅,保羅,你過來下好嗎?”原來是駝背範妮。她站在樓梯最上一階,臉上喜氣洋洋的,好像藏著什麼秘密。保羅看她這樣子有點驚詫。“你跟我來下。”她說道。他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來嘛,”她哄著他道,“趁你還沒開始看那些信,先過來一下。”他走下六級台階,下到她那間乾燥狹窄的後加工工作坊。範妮在前麵引路。她那黑色的緊身上衣有點兒短,才到胳肢窩底下就沒了,襯得她那黑綠相間的開司米裙子特彆長。她走在小夥子前麵,步子跨得很大,更顯得他俊朗優雅。她的座位在窄窄的房間儘頭,旁邊是扇窗戶,對著外麵的一排煙囪帽。她向那裡走去,一邊興奮地扯著自己的白圍裙,有些打不定主意。保羅打量著她瘦小的雙手和平板紅潤的手腕。“你不會以為我們忘記了吧?”她口氣裡有點責問的味道。“什麼嘛?”他問道,自己還沒記起今天是生日。“這個人說‘什麼嘛’,嘿,什麼嘛,來,看這兒來!”她指向日曆。他看見黑色粗體的數字“21”周圍有上百個鉛筆畫的小叉。“哦,這是在為我的生日親吻了。”他笑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的?”“是啊,你也想知道,是吧?”範妮樂滋滋地嘲諷道,“每個人都有一個吻在這裡——除了克拉拉女士——有些人有兩個。不過我有多少個就不告訴你了。”“唉,我就知道,你是個癡情的人嘛。”他說道。“這你就錯了!”她叫起來,有點惱火,“我從來就不溫柔。”她的女低音很有力度。“你老是裝作個潑婦,好像心腸很硬似的。”他笑道,“可其實呢,你可多愁善感啦。”“說我多愁善感還好呢,我可不願意給彆人當作是團凍肉。”範妮脫口而出。保羅知道這指的是克拉拉,一時不禁莞爾。“你平時也會用這麼難聽的名字來稱呼我嗎?”他笑道。“不會不會,我的小鴨子。”駝背女人答道,語氣溫柔極了。她已經三十九歲了。“不會的啦,我的小鴨子。因為你不會把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大理石像,而把我們當作狗屎。在你眼裡,我們都是一樣的,是吧,保羅?”這個問題讓她感到開心。“當然了。我們之間可沒有什麼高低貴賤啊,不是嗎?”他答道。“可是我和你都是一樣的好人,是吧,保羅?”她大著膽子追問道。“當然啦。說到好人,其實你比我更善良啊。”這場景讓她有點兒擔心,生怕自己會克製不住情緒,到時候歇斯底裡就不好了。“我之前就覺得自己會第一個到這裡的——她們不會說我太有心機了吧。現在把眼睛閉上——”她說道。“然後張開嘴,看上帝給你帶來了什麼。”他接口道,同時也按這指示照做了。他心裡預期的是一塊巧克力。他聽到圍裙窸窸窣窣地響了幾聲,還隱隱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我要睜眼看了啊。”他說道。他張開眼,見到範妮一張長臉漲得通紅,正閃著藍眼睛注視著他。他前麵的工作台上擺著一小捆顏料管。他的臉一下子白了。“不會吧,範妮。”他飛快地說道。“這是大家夥兒一起給你的禮物。”她忙道。“不會吧,可這——”“合不合用?”她問道,身子開心地晃來晃去。“老天!這是所有品類裡最好的。”“可它們到底是不是合用啊?”她大聲道。“要是我將來發達了,自己也想買些好顏料。就算那樣也不會買這麼好的。”他咬著嘴唇說道。範妮興奮得不知所以。她趕忙把話題轉開去。“為了這個大家都絞儘腦汁啦。每個人都湊了一份錢,除了示巴女王。”示巴女王就是克拉拉。“她不肯出錢嗎?”保羅問道。“她可沒機會出。我們都沒告訴她。我們可不要她來給這出戲碼發號施令。我們就是不想要她湊進來。”保羅衝她哈哈大笑起來,心裡十分感動。後來他得走了。她離他很近,突然間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了一口。“今天得給你一個吻,”她抱歉地說道,“你臉色太白了,看得我直心疼啊。”保羅親了她,然後離開了。她的手臂瘦得可憐,他看了也很心疼。午飯的時候他下樓洗手,碰上了克拉拉。“你今天居然在這兒吃飯啦。”他嚷道,因為這在她是很不常見的。“沒錯,就跟吃了一肚子破外科用具一樣,現在必須得出去透透氣,否則的話感覺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印度橡膠的臭味。”她嘴裡這麼說著,人卻還磨蹭著不肯走。他馬上就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去哪兒呢?”他問道。他們一起去爬了城堡。在外麵的時候她穿得很普通,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醜陋了,可是在室內她卻總是穿得很漂亮。現在她穿得邋裡邋遢的,精神萎靡,看起來不像個樣子。她身體裡原有的那種強悍好像已沉沉睡去,他幾乎都辨認不出來了。她儘力躲著大家的目光,低頭弓背,隱藏著自己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城堡周邊一片蔥蘢翠綠。順著陡坡往上爬的時候,他一路都說說笑笑的。不過她卻不怎麼說話,好像在思考著什麼事情。城堡是個方形的建築,俯臥在絕壁之上,仿佛是頂王冠。可他們沒時間進去了,就在俯瞰崖底公園的牆邊靠了一會兒。他們下方的砂岩上,鴿子在洞巢中梳理羽毛,一邊咕咕地叫。懸崖腳下的林蔭道上,一棵棵小得可憐的樹木挺立在自己的陰影中,行人看上去也是那麼微小,卻自命不凡地步履匆匆,讓人感到有點可笑。“在這兒感覺下麵的人就像小蝌蚪一樣,可以用手舀起來,一把抓在手裡。”他說道。她笑著答道:“沒錯。不過用不著離那麼遠也一樣可以看清楚我們到底有多少分量。那些樹就比我們高多了,也有用多了。”“塊頭大罷了,僅此而已。”他說道。她嘲諷地笑了笑。林蔭道外圈閃著金屬的亮澤,那是幾條細細的鐵軌。鐵路的地盤很清晰,上麵到處碼著小堆的木材,玩具般大小的火車頭冒著煙來回奔忙。運河有如銀帶般在黑色的木堆間忽隱忽現。河岸的平地上,小小的房子一排排密密茬茬地擠著,仿佛一簇簇黑黢黢的毒草一般,向遠方延伸,中途偶爾被冒出的高樹插斷,一直到達河水和鄉野交彙的地方。運河繼續閃著光向田野深處蜿蜒,好似個象形字一樣。河對麵陡峭的懸崖相形之下顯得矮小起來。田野上微暗的地方是樹木,微亮的地方是麥田,一望無際地向霧靄籠罩的天際延展,與灰蒙蒙中直插出來的青山相接。“想起來還挺開心的,”道斯太太說道,“城市居然沒有再變大。現在還隻不過是田野上的一小塊潰瘍罷了。”“是一小塊結了痂的瘡疤。”保羅說道。她打了個寒噤。她心裡討厭這個城市,可是又無法進入鄉村。她悶悶不樂地看著眼前的田野,臉色蒼白,神情冷漠,充滿了敵意。她這副樣子讓保羅想起一個怨懟悔恨的天使。“可這個鎮子還是可以的嘛!”他說道,“而且這都是暫時的。我們現在做的都隻是在粗暴笨拙地試驗而已。以後就會弄明白我們到底想要什麼。到那時我們的城市會好起來的。”懸崖的縫穴裡長著好多灌木,鴿子在其中歡叫。左手邊是聖瑪麗大教堂,與城堡緊挨著,從鎮子裡碎瓦般林立的房子上高聳出來,探入雲端之中。道斯太太看著田野開心地笑了。“我感覺好多了。”她說道。“多謝多謝,”他答道,“受寵若驚啊!”“謔,老兄,關你什麼事啊!”她笑了起來。“哈,右手才給人東西,左手就又搶回來了,這說的就是你哪。”他說道。她給他逗樂了。“可你剛才是怎麼了?”他問道。“我知道你正在想什麼特彆的事情。現在你臉上還看得出來呢。”“我覺得還是不告訴你為好。”她說道。“好啊,隨你意吧。”他答道。她臉紅了起來,嘴唇咬著。“算了,告訴你吧,”她說道,“是那些姑娘的事情。”“她們怎麼啦?”保羅問道。“她們正密謀什麼事情,有個把禮拜了。今天尤其來勁兒。每個人都這樣,神神秘秘的,就是不肯告訴我,氣死人了。”“是嗎?”他關切地問道。“我本來是無所謂的。”她繼續說道,聲音憤怒鏗鏘,“可她們硬是要給你甩臉子,明擺著藏著個什麼東西就不說給你聽。”“女人不都是這樣子嘛。”他說道。“小人得誌,看了就讓人來氣。”她氣呼呼地說道。保羅不說話了。他知道那些女孩子在得意些啥。這場新糾葛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她們有什麼秘密儘管去守著好了。”她苦悶地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可不能這麼大搖大擺地排斥我吧,這感覺真讓人受不了。”保羅思索了一會兒,心裡很不安。“這裡頭的原委還是我來跟你講吧,”他說道,心裡有點緊張,臉都白了。“今天是我生日,她們一起給我買了不少上好的顏料,那些姑娘。她們對你有點兒嫉妒——”保羅說“嫉妒”這個詞的時候感到她身子一僵,臉色沉了下來,“這可能隻是因為我有時會給你帶本書看吧。”他緩緩地接著說道。“可是你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沒必要為這個事兒難受,好嗎?因為——”他很快笑了起來,“你瞧,雖然她們風光了一下,可一旦瞧見我們在這兒,又會怎麼說呢?”現下兩個人的確是親近的,不過他這麼貿然提起來,克拉拉不由得很惱火。她覺得這樣子很無禮。可他的態度卻很平靜,於是她就原諒他了,儘管還是費了好大的勁兒。兩個人雙手都放在城牆粗糙的石頭護欄上。他優雅的身材和體形都傳承自母親,因此兩手長得小巧精神。她的就比較大,跟長大的四肢相配,不過看上去白皙有力。看著她的手保羅就能了解她的內心。“她其實是希望有人能握住這雙手的,彆看她好像誰都瞧不起。”他心道。而她眼裡也隻有他那雙手,它們看上去是那麼親切柔和、充滿活力,好像是專門為她而生一般。此時他開始靜靜地思考,眉頭皺著,神色陰沉,兩眼瞪著外麵的田野。原先那意趣盎然的各色小物事都已消失不見,眼前隻是交織成一片的無際悲傷與憂苦,所有的房屋、河灘、人、鳥都是一樣,隻不過形狀不同而已。到現在所有這些形狀也好像全都消融,留下的隻是構成這些景物的原質,一塊充滿了掙紮和痛苦的黑色原質。工廠、女工、母親、高大聳立的教堂,房屋錯綜的城鎮,所有一切都融成一片黑壓壓的氣氛,沉鬱而憂傷,點點滴滴都是如此。“那鐘是在敲兩點嗎?”道斯太太驚道。保羅嚇了一跳。所有事物又突然有了形狀,它們恢複了原有的個性,變得歡欣善忘。他倆急急地回去工作了。晚上要發貨,他正在忙著準備。範妮那個工作坊裡送上來的產品發出一股熨過的味道,他一樣一樣地檢查著。這時夜間郵遞員到了。“保羅·孟若先生。”他笑著說道,遞給保羅一個包裹,“女士的筆跡哈。可不要讓其他女孩子看見。”郵遞員自己也深受女工喜愛,此時可以就那些姑娘對保羅的感情開玩笑,他分外開心。包裹裡是一本詩集,裡麵有張便條,上麵寫著:“請允許我送你這份禮物,也好結束我的孤立。順祝如意。”落款是克拉拉·道斯的首字母縮寫C.D.。保羅臉紅耳赤起來。“老天!是道斯太太。她哪裡買得起這樣的東西。老天,真是想不到!”他一下子感動不已,心裡滿滿的都是她的溫情。在這溫情中他都覺得可以感受到她了,她的手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膛,仿佛她就在身邊一樣,可以看得見,摸得到,甚至可以和自己融為一體。克拉拉的這個舉動讓他們的關係拉得更近了。其他姑娘注意到,保羅碰見道斯太太時會抬起眼來打招呼,目光炯炯,神色特異,人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含義。克拉拉隻是不動聲色,因為她曉得保羅自己根本沒有注意,於是她隻是偶爾在遇上他的時候扭過臉去。他們經常在吃中飯的時候一起出去散步,一副光明正大的樣子。大家都感到他對自己的這種情緒一無所知,但是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現在他跟她說起話來也帶著某種他當初和米蘭講話時的熱情。不過他對談話的內容並不那麼在意,對最後的結論也毫不關心。十月裡的一天,他們去蘭姆利喝茶,突然間在小山頂上停了下來。他爬到一扇柵欄門上坐了,她則坐在石階上。下午的天空一片寧靜,周圍泛著薄霧,隻透出幾束金光。他們都不太說話。“你結婚的時候多大啊?”他靜靜地問道。“二十二。”她的聲音很低,幾乎都有點柔順的意味。她現在願意告訴他這些了。“那是八年之前了?”“對。”“那離開他是什麼時候呢?”“三年前。”“五年啊!結婚的時候你愛他嗎?”她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想那時是愛的吧,多多少少是這樣。這個我倒沒有多想過。因為他很想娶我,而我那時是個特彆束手束腳的小姑娘。”“所以你糊裡糊塗地就結婚了?”“對。我這一輩子都好像是在做夢似的。”“夢遊嗎,不過,你是什麼時候醒的呢?”“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是醒著的,也不知道以前是否醒過——從小就是這樣。”“你長大成人,變成了個婦人,可是你一直都沒醒。多怪啊!連他也沒能讓你醒過來嗎?”“沒有,他根本就達不到那個地步。”她答道,語氣沉悶。樹籬上結著紅豔豔的玫瑰果,**裸地掛在枝頭。頭上一群棕色的小鳥飛快地掠過。“達到什麼地步?”他問道。“走到我心裡。我從來就沒有在意過他。”下午的日頭暖洋洋的。灰藍色的霧靄中有紅色的屋頂在燃燒。他喜歡這樣的天氣。他感受得到克拉拉所說的到底是什麼,可是卻無法理解。“可你離開他是為什麼呢?他對你很壞嗎?”她微微有些戰栗。“他——他讓我感到可恥。他想欺負我,嚇住我,因為他沒有得到我的心。那時候我感覺想逃跑,好像自己被抓住了綁起來一樣。而且他看起來很卑鄙。”“我明白了。”他根本沒明白。“他一直很卑鄙嗎?”他問道。“有點吧。”她慢吞吞地答道,“後來他可能也覺得自己對我沒什麼影響力,根本就是無足輕重。所以後來就粗暴起來——很粗暴!”“那你最後為什麼離開他呢?”“因為——因為他在外麵有了女人。”接下來一段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她把手放在門柱上,借力穩住身子。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手上,心裡怦怦直跳。“可是你——你有過——你給過他機會嗎?”“什麼機會,怎麼給?”“讓他跟你心貼近一點啊。”“我都跟他結婚了——那時我可是心甘情願的——”兩個人都儘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激動起來。“我相信他是愛你的。”他說道。“看起來是這樣。”她答道。他想把手抬開,可是卻做不到。她抽出了自己的手,這樣就算救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又開腔了:“你始終對他沒感覺嗎?”“是他甩的我。”她說道。“那我覺得是因為他沒辦法讓自己成為你的一切。”“他是想嚇得我看重他呢。”話講到這裡,兩個人都覺得很難接得下去。保羅突然跳了下來。“走,”他說道,“咱們出發去喝茶吧。”他們找到一家茶室,坐進了涼意怡人的客廳。她給他倒了茶,自己一言不發。他感到她再次和自己疏遠起來。喝完茶,她靜靜地望著茶杯裡麵,一邊擰著自己的結婚戒指一邊思索。心不在焉之下她脫下了戒指,立在桌上轉了起來。金戒指頓時成了一個晶瑩閃亮的小球。慢慢地,戒指顫動著倒在桌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再轉起來。他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可她是個有婦之夫,而他認為友誼就該純粹簡單一點,所以他覺得自己和她的關係完全無可厚非。這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友情罷了,隻要雙方有教養,關係大抵都會如此的吧。跟很多同齡的小夥子一樣,性對他來說是極其複雜的,他甚至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對克拉拉、米蘭或者其他認識的女人有過渴慕。性欲在他來說是超然的,並不附屬在某個女人身上。他在精神上愛著米蘭。而隻要想到克拉拉,他的心裡就充滿熱切。他跟自己對她的念頭抗爭著。他了解她**和肩膀的曲線,這些就好像是刻在他腦海中的一樣。可他卻沒有一心隻想著她。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承認自己有對她的欲望。而他相信自己真正的羈絆是米蘭。要是他結婚的話,那娶的隻可能是米蘭,就像是責任一樣,儘管這可能要到很久以後了。這樣的想法他告訴過克拉拉,不過她什麼也沒說,隻讓他自行其是。隻要有可能,他都會去找克拉拉,而平常則時時寫信給米蘭,有時也去看她。就這樣,冬天過去了。不過他看起來沒有那麼煩惱了。母親也不像以前那麼擔心了。她覺得他已經跟米蘭越來越疏遠了。到現在米蘭已經清楚克拉拉對他的吸引有多大。不過她依舊確信他心裡高尚的那一麵會勝出的。他對道斯太太的感情淺薄而短暫,完全沒法跟他對自己的愛相提並論,另外這還是個有夫之婦呢。他會回到她身邊的,這一點她堅信不疑。到時候也許他那由於年輕而導致的青澀會消失一些的吧,不過他那些低俗的欲望,那些其他女人可以滿足但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欲望就會被治愈的吧。隻要他內心對自己保持忠實,最後能回到她身邊,這一切她都可以承受。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所處的情形有什麼異常。米蘭是他的故交和愛人。她屬於貝斯伍德,屬於他的家庭和他的青春時代。克拉拉則是新知,她屬於諾丁漢,屬於生活和外麵的世界。這對他來說清楚明了,沒有什麼難懂的。有很多次,道斯太太又對他冷淡起來,那時兩個人見得很少。可他們總還是會走到一起來。“你以前對巴克斯特·道斯態度很惡劣嗎?”他問她道。他總是為這件事糾結。“什麼叫作惡劣?”“唉,我也不清楚。可是你沒有對他很凶嗎?沒有做過什麼讓他痛心疾首的事情嗎?”“到底是什麼,說清楚好不好?”“你有沒有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呢,這種滋味我知道。”保羅大聲說道。“你可真聰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說道。這次談話就此結束。可是之後她冷落了他一陣子。現在克拉拉不太見米蘭了。兩個女人間的情誼倒沒有斷絕,不過卻已淡得多了。“禮拜天下午的音樂會你過來嗎?”才過聖誕節,克拉拉就問他道。“我已經答應了要去威利農場的。”他答道。“哦,隨你吧。”“你不會介意吧?”他問道。“為什麼要介意?”她答道。這讓他有點莫名的氣憤。“你知道的,”他說道,“我跟米蘭算是青梅竹馬,我十六歲時跟她就開始了,現在已經有七年了。”“確實挺久的了。”克拉拉答道。“沒錯,不過她——唉,反正現在挺彆扭的——”“怎麼回事呢?”克拉拉問道。“她好像總是拉著我,緊緊地拉著,連根頭發絲從我身上掉下來給風吹走都不能忍受。她會把頭發收起來藏好。”“可你不就喜歡給人管著嗎?”“不是的,”他說道,“我不喜歡。我希望兩個人的關係正常一點,有取有得,就像我和你一樣。我希望有個女人管我,不過把我裝在口袋裡可不行。”“可如果你愛她,你們的關係就不會像我們倆一樣正常。”“對。那我就再多愛她一點吧。她對我的索求太熱烈,這樣子我沒辦法把自己給她。”“她需要你做什麼呢?”“她需要我把精神從肉體裡拿出來給她。我沒辦法,隻好逃開了。”“可你還是愛著她!”“不,我不愛她,我都還沒親過她。”“為什麼不親她呢?”克拉拉問道。“我也不清楚。”“我覺得你是心裡怕吧。”她說道。“我不怕,隻是見了她就自慚形穢,想要跑遠點,就像要避開地獄一樣。我對她不好的時候,她對我也還是那麼好。”“你又不知道她怎麼想。”“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想要的是精神上的結合。”“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和她在一起已經有七年了。”“而你連她最重要的想法都沒發現呢。”“那是什麼?”“她想要的才不是你說的那種靈魂上的結合。那不過是你自己的臆想罷了。她要的是你這個人。”他細細體味著她的話。興許他真的錯了。“可她看起來——”他開了個頭。“你都還沒試過呢。”她答道。
新知(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