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原來的那種狂躁和掙紮也隨之而來。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必須回去找米蘭。可他為什麼這麼不情願呢?他告訴自己,這隻是因為兩個人對貞潔的觀念太強烈了,而且都無法衝破桎梏。他本來是可以和她結婚的,但是家裡的情況讓此事難上加難。另外他自己也還不想結婚。婚姻是為了在一起生活,而他們,他和她兩個人,此時已經是心靈上的夥伴,關係夠緊密的了,他並沒覺得有絕對的必要讓兩人成為丈夫和妻子。他感到自己並不想和米蘭結為夫婦。要是他真的想,那該多好啊。要是有娶她、要她的那種甜蜜的欲望,他該多高興啊,如果能這樣,就算是給人任意擺布他也毫無怨言。可是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做不到呢?總是有什麼東西攔著他,可這障礙又是什麼呢?是肉體上的束縛。一想到身體的接觸他就畏縮不已。可這又是為什麼呢?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給從裡麵鎖住了,怎麼也放不開。他的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掙紮著,可是他怎麼也無法親近她。這都是為什麼啊?她愛著他。克拉拉說米蘭甚至也想要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為什麼不能靠近她,向她示愛,親吻她呢?兩個人一起散步的時候,她靦腆地挽住他手臂,為什麼他感到自己想要粗暴地掙脫躲避呢?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她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屬於她。也許這種躲避和畏縮都是愛的第一反應吧,愛得越深,就越是特彆羞怯。他對她沒有任何反感。其實正相反,這是內心的一場鬥爭,是強烈的欲望和更強烈的羞怯和童貞之間的鬥爭。貞潔仿佛是種正麵的力量,在交鋒中占據了上風,在他們兩個人心中都是這樣。跟她在一起,他覺得要克服這種念頭難比登天,可跟他最親近的也是她,也隻有她一個人可以讓他主動去打破這種桎梏。而他又應該屬於她。所以,要是弄得好的話,他們是可以結婚的。不過他不會結婚的,要是感覺不到此事帶來的強烈快樂,他就不會,永遠不會。否則的話他根本就無法麵對母親。對他來說,犧牲自己,違心地結婚是一種恥辱,會讓自己的生活觀整個垮掉,使生命毫無意義。他還是試試力所能及的事情吧。另外他對米蘭也懷著無限柔情。她總是那麼憂傷,總是為自己的信仰懷著各種夢想。而他對她來說也近乎是一種信仰了。他絕對無法容忍自己辜負她的期望。他們還是要儘力一試,也許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環顧四周,其實很多認識的男性都和他一樣。他們的人品無懈可擊,然而卻都被自己的童貞所囿,無法擺脫出來。他們對自己的女人都十分心疼,寧願永遠不再見麵,也不願意讓她們受到任何委屈和傷害。他們的母親那神聖的女性情感都曾被丈夫粗暴地踐踏過,因此麵對女人時他們都異常自卑和羞怯,寧願克製自己,也不願意引女人生氣,因為女人就是他們的母親,他們全身心都在母親身上,所以寧可忍受禁欲的煎熬,也不願讓對方受苦。 他回到了她身邊。她身上有些東西,讓他看著她的時候,忍不住就要熱淚盈眶。有一天,她在唱歌,他站在她身後。安妮正在鋼琴上彈著曲子。米蘭開口唱歌的時候她的嘴顯得那麼無助,好像是一個修女在向上天吟唱一般。那形象如此聖潔,讓他不禁想起波提切利所畫的聖母身旁歌者的眼睛和嘴巴。他的心裡再次痛苦萬分,有如鋼水滾過。為什麼他還要向她提出彆的要求來呢?為什麼他還要本能地和她對抗呢?為什麼他就不能對她一直溫柔和氣,和她一起分享那些迷想和宗教的幻夢呢?如果能這樣,任何代價他都會在所不惜。他不能傷害她,這太不公平了。她仿佛永遠都會是一個未婚的少女。他想起了她的母親,她長著一雙天真少女的褐色大眼睛,好像是突然被拖入了家庭生活一般,總是帶著種驚詫和恐慌,但還依舊保留著很多少女的氣質,儘管她已經有七個孩子了。他們一個個地相繼出生,好像都不是她自己要生出來的,而是強加到了她身上的一般。因此她也不願意讓他們離開自己,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們。孟若太太看著他再次頻繁地出去找米蘭,心裡感到很驚惶。不過他什麼也沒有對母親說,沒有解釋,也沒有借口。如果他回家晚了,她責怪起他來,他就會皺著眉頭,蠻橫地衝她發脾氣。“我想什麼時候回就什麼時候回。”他說道,“我已經老大不小的了。”“她就不能讓你早一點回嗎?”“是我自己要待到那麼晚的。”他答道。“那她也就隨你了?不過算了,我懶得管。”她說道。於是她就先上床去,門不鎖,給他留著。可她總是在**聽著外麵的動靜,直到他回來,這一般都是很久以後了。兒子回去找米蘭,讓她心中氣苦無比。可是她明白,再怎麼乾涉也是沒用的。他現在是作為一個男人跑去威利農場的,而不是一個小男孩。她沒有權力說什麼。他把她拋下不管了,可她還是伺候著他,給他燒飯,心甘情願地當他的奴隸。不過她臉上再次冷若冰霜,好像戴了麵具一般。除了家務事以外,她也沒什麼好做的了。其他的時間本來是要跟他一起度過才好,可如今他全都在米蘭那裡。她無法原諒他。米蘭把他心中的快樂和溫暖全都一掃而空。他以前是如此樂嗬的小夥子,總是十分親切可人。現如今他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煩躁,越來越陰鬱。這讓她想起了當初的威廉,可是保羅的情況更糟糕。他做起事來更投入,也更清醒。母親明白,他現在是想要個女人了,並在為此痛苦。而後她便看見他去找米蘭。如果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麼這世上便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改變他的心意。孟若太太感到神倦力乏。她終於撒手不管了,因為能做的已經做完,現在她不過是擋在路上的石頭罷了。他堅定不移,要把自己做的事情貫徹到底。他多少也能意識到母親的想法。可這隻是讓他的心腸更加冷硬。他故意對母親表現得很冷酷,可結果就像是在跟自己作對一樣。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可他還是一意孤行。一天晚上,在威利農場,他倚靠在搖椅上。之前幾周他都在跟米蘭聊天,不過一直都沒有說到點子上。現在他突然開腔了:“我已經二十四了,快了。”她一直都在沉思,這時不由驚異地抬頭看他。“是啊,怎麼啦?”空氣中有種凝重,讓她感到心驚膽戰。“托馬斯·摩爾爵士說過,一個人到二十四歲就是時候結婚了。”她神色古怪地笑笑,說道:“這種事難道還要托馬斯·摩爾大人的批準嗎?”“不用,不過一個人到了這年紀也差不多就該結婚了。”“嗯。”她思索著答道,然後等他接著說下去。“我不能娶你,”他緩緩地繼續說道,“現在還不行,因為我們手頭沒錢,而家裡還要靠我養著呢。”她已經半猜到他下麵要說什麼了。“可我現在很想結婚啊——”“你想結婚了?”她重複道。“是女人——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她不說話了。“現在,終於,我一定得要了。”他說道。“嗯。”她答道。“那你愛我嗎?”她苦澀地笑笑。“你乾啥要為此害羞呢?”他說道,“你不會在自己的上帝麵前感到羞愧,可為什麼要在人前感到羞愧呢?”“不是,”她深沉地答道,“我沒有羞愧。”“你是。”他有些怨憤地說道,“而這是我的錯。不過你也知道,我對此無能為力,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明白嗎?”“我知道你無能為力。”她答道。“我是那麼喜歡你,可是總好像缺點什麼東西。”“哪裡缺東西?”她看著他問道。“哦,是我自己的問題!該是我感到慚愧才對,我在精神上就是個殘疾。而且我也的確感到羞愧。真是可悲。可這是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米蘭答道。“我也不知道啊。”他重複著相同的話,“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在他們所說的貞潔上走得太遠了嗎?你不覺得我們這麼害怕、這麼厭惡這件事本身也是一種肮臟嗎?”她看著他,深色的眼睛驚得溜圓。“任何類似的事情你都避而不談,然後我有樣學樣,也回避這個問題,可能還比你更極端。”屋裡一陣沉默。“是的。”她說道,“是這樣。”“我們倆之間,”他說道,“這些年來一直都很親密。在你麵前我從來就感覺毫無遮掩。你明白嗎?”“我覺得是這樣。”她答道。“那你愛我嗎?”她笑了。“彆笑得那麼苦啊。”他懇求她道。她看著他,為他感到難過。他的眼睛一片陰鬱,充滿了煎熬。她為他難過。這種不完全的愛對他的傷害比對自己的要大。她自己是永遠也無法找到合適的配偶的。他寢食難安,一直在不斷向前探尋,想找到一條出路。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要對她怎麼樣也儘由他順意好了。“不對。”她柔聲說道,“我沒有感到苦。”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他承受任何事情,為他受苦也不在話下。他在椅子上往前俯下身子,她就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親吻,可這麼做的時候感到心裡很痛。他覺得自己好像身心分離了一樣。他坐在這兒,就像是為她的貞節獻出的祭品,而這貞節卻難以感知,好像並不存在一樣。他又如何才能充滿**的親吻她呢?這樣做隻會把她推得更遠,除了痛苦什麼也不會留下。可是他還是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吻了她。他們相互間已經非常熟悉了,不需要有任何偽裝。她吻著他的時候,凝望著他的眼睛。他雙眼盯著房間的對麵,眼神裡閃爍著一種特彆深邃的火焰,讓她感到癡迷。他靜靜地一動不動。她可以感到他的心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動。“你在想什麼呢?”她問道。他眼中的火焰顫動著,有些遊移不定。“我在想,剛才這會兒一直都在想,我其實是愛你的。我以前太頑固了。”她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是的。”她應道。“就隻想了這個。”他說道,聲音聽上去很確定。他吻著她的喉部。然後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的雙眼,眸子裡全是愛意。他眼裡的火焰掙紮著,似乎想要擺脫她的掌控,然而最後還是熄滅了。他很快地把頭扭到一邊。這一刻他感到十分痛苦。“吻我。”她輕聲說道。他閉上雙眼吻了她,雙臂把她摟住,越抱越緊。他回家去了。她陪他走著穿過田野。他說道:“真高興,我還是回到你身邊了。跟你在一起我感覺很輕鬆,什麼都不需要遮掩。我們會幸福的吧。”“會的。”她低聲道,淚水湧進了眼眶。“我們的心靈是那麼任性,”他說道,“老是讓我們排斥和逃離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我們必須跟這種任性鬥爭才行。”“是的。”她說道,腦袋裡暈暈的不知說什麼才好。路邊的陰影中有一株垂下來的荊棘樹。她站在下麵。他吻著她,手指在她臉上撫摸著。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他**泛濫,又把她緊緊抱住。“什麼時候你讓我要了你吧。”他輕聲說道,把臉藏在她肩膀上。這話真難說出口。“現在還不行。”她說道。他的期待和心一起沉了下去,渾身上下一陣委頓。“好吧。”他說道。他慢慢鬆開了她。“我喜歡你把手臂放在我這裡。”她說道,把他的手按在身後,環著自己的腰。“這樣我感到很安心。”他用力抱住了她那細瘦的腰身,讓她全身放鬆下來。“我們彼此相屬。”他說道。“是的。”“那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全部身心都交給對方呢?”“可是——”她支吾著。“我知道這要求得太多了。”他說道。“不過對你而言卻沒有什麼真正的風險,不會像《浮士德》裡的格雷琴那樣落個悲劇收場。這你信得過我吧。”“啊,信得過。”答案很響亮,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是因為這個——完全不是因為這個——可是——”“怎麼呢?”她把臉藏在他脖子上,發出一聲悲歎。“我也不清楚!”她叫道。她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另外還有點恐懼。他的心已經在身體中漸漸死去。“你不會覺得這是醜陋的吧。”他問道。“不會,現在不會。你已經教過我了,這沒什麼醜陋的。”“那你害怕嗎?”她很快讓自己鎮定下來。“對,我是有一點怕。”她說道。他溫柔地吻著她。“不用擔心。”他說道。“你還是隨意吧。”突然間她緊緊抓住他摟著自己的雙臂,把僵硬的身體夾得牢牢的。“你可以要我。”她從緊咬的牙關中吐出這麼幾個字來。他的心又著火般劇烈跳動起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嘴巴貼在她的脖子上。她感到難以承受,就掙脫開來。他鬆了手。“你今天回家會晚的吧?”她柔聲說道。他歎了口氣,沒太聽到她在說什麼。她等待著,希望他趕緊離開。最後他很快地親了她一下,然後爬過了籬笆。待他轉過頭去,隻見垂下的樹冠遮著的陰影中有一點蒼白,那是她的臉。除此之外她全身都隱沒在黑暗中。除了這一點蒼白以外,她的所有一無所見。“再見!”她溫聲喊道。黑暗裡看不見她的身體,依稀能辨認出來的隻有這個聲音和她模糊的臉龐。他扭回頭,沿路大步跑向前去,拳頭緊緊攥著。到達湖邊的圍牆時他在那裡靠了一會兒,眼睛注視著黑漆漆的水麵,心裡感到悶悶的。米蘭衝過草地,一頭紮回屋裡。她並不怕周圍的人,也不怕他們的閒言碎語,可對他提出的這件事她卻感到惶懼。是的,如果他堅持的話,她會把自己給他的。可後來她開始想到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心不由沉了下來。他會失望的,因為他並不能從中找到滿足,然後他就會離開自己。可是他現在一心一念隻想著這件事。其實這對她來說也並沒有什麼特彆了不起,不過在這之外,她擔心他們的愛情會就此破裂。不管怎麼說,他和其他男人也沒什麼兩樣,隻知道尋求自己的滿足。嗯,他身上還有些不同的東西,更深沉的東西,足以讓她信任,而不用去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欲望。他說過,肉體的擁有是生命中的重大時刻,可以讓人所有的強烈情緒爆發出來。可能確實如此,這當中的確有些不凡。既然如此,她願意以信仰之名將自己奉獻出來,成為祭品。他可以要她的身體。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地全身緊繃,僵硬無比,好像硌著什麼東西似的。可是生活也在逼著她穿過這痛苦的大門,所以她願意選擇順從。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得到自己向往的東西,這本來就是她內心最深處的願望。她翻來覆去、冥思苦想,越來越傾向於接受他的要求。他現在擺出戀人的姿態來追求她。常常在他情熱如火的時候,她會推開他,把他的臉捧在手裡,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無法正視她的眼神。她那雙滿是愛意、不斷探詢的烏眸是那麼真摯,他隻好轉開頭去不看她。她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自己在做些什麼。一次又一次,他重新意識到自己和她的責任所在,並為此煎熬不已。從來就沒有停歇,從來就不能鬆開一點束縛,任由饑渴而沒有理性的熱情肆虐。他總是被打回原形,開始不斷思索、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把他從**的昏眩中拉回來,關進之前的小籠子,圈禁在渺小的個人感情之中。他對此難以忍受。“放開我,放開我!”他想仰天大叫。可是她卻希望他看著自己充滿愛意的眼睛。他的眼睛裡儘是那深邃的、非理性的欲望之火,然而這在她身上卻毫無所見。農場上正在摘櫻桃,今年收成很好。房子後麵的櫻桃樹又高又大,墨綠的葉叢下掛滿了櫻桃串,有的鮮豔奪目,有的紫紅誘人。一天傍晚,保羅和埃德加正在摘櫻桃。天氣炎熱,空中的雲彩開始翻滾起來,一時間天色黑沉,熱浪陣陣。保羅爬到紅房頂上的樹冠高處,要把那裡的櫻桃都給摘一遍。勁風低吟著吹過,整棵樹都微微地震顫起來,保羅在上麵感到心旌搖曳,血也似乎要沸騰起來。這個小夥子攀在柔嫩的枝條間,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他隨著樹枝搖**,直到感覺有些微醺了,這才探出手去,在樹枝間采摘起那密密麻麻掛著的圓滾滾、紅豔豔的櫻桃來。他一把一把地扯下冷滑鮮香的果實,探身出去的時候,櫻桃果不斷碰到他的耳朵、頭頸。那冰冷的感覺仿佛少女指尖的觸摸,讓他全身如遭電擊。一簇簇果實,從金燦燦的朱砂色到亮麗的豔紅色,深淺不一地在蔥鬱茂密的樹葉後閃爍,直晃他的眼睛。太陽正在下山。突然間,天破雲開,重重霞光染遍天際。東南方層層疊疊的黃色雲朵軟軟地堆了起來,從地平線一直壘到半空中,散發出奪目的金光。天地間本已暮色蒼茫,此時卻驚異地反射起這金光來。四下裡,樹木、青草、遠處的水塘,都好像從這暮光中蘇醒過來一樣,開始閃動著各色光彩。米蘭走了出來,對這一切感到奇妙無比。“哎呀!”保羅聽到她那圓潤的聲音說道,“真美啊!”他往下看去。幾點金色的餘暉落在她臉上,隱隱閃耀著光芒。她抬起頭來望向他,神色十分柔和。“你爬得好高啊!”她說道。在她身旁是幾株大黃。葉片上躺著四隻死鳥,是來偷食時用槍打死的。保羅看見有些櫻桃的果肉已經被啄食乾淨,隻剩下個核兒,白慘慘地掛在枝頭,好像骷髏一樣。他又低頭看向米蘭。“那些雲著火啦。”他說道。“真漂亮!”她叫道。她在地上看起來是那麼小,那麼溫柔,那麼稚弱。他抓起一把櫻桃擲向她。她嚇了一跳,有點害怕。他笑了起來,聲音低沉,然後又不斷抓了櫻桃扔她。她跑開躲了起來,一邊也拾了些櫻桃。她把兩枝美麗的紅櫻桃分掛在兩耳上,然後又抬起頭來。“你還沒摘完嗎?”她問道。“快了。在這上麵就好像坐在船裡一樣。”“那你還要在上麵待多久啊?”“等太陽下去以後吧。”她走到籬笆旁,在那兒坐了,看著金色的雲彩散成一片片的。那漫天玫瑰色的碎雲,漸漸淡去,隱沒在黑暗裡。天空中的金光燒成了鮮紅色,就像痛苦在激烈地灼燒一般,然後那鮮紅色沉鬱起來,變成玫瑰色,再變成深紅。熱烈的火焰終於在天上散去,有如曇花一現。整個世界沉浸在灰暗之中。保羅拿著籃子出溜下來,把襯衫袖子都撕破了。“長得真不錯。”米蘭用手捏著櫻桃說道。“我把袖子給撕破了。”他應道。她摸著三角形的撕口,說道:“我來給你補好吧。”口子裂在肩膀附近。她的手指穿過口子。“真暖和。”她說道。他笑了起來,聲音裡有種從來沒聽過的異樣。這讓她呼吸急促起來。“我們要在外麵待會兒嗎?”他說道。“不會下雨吧?”她問道。“不會,我們稍微走走好了。”他們穿過田野,來到鬆樹和其他樹木密植的地方。“要進樹林裡嗎?”他問道。“你想進去嗎?”“是的。”冷杉樹下黑黢黢的,尖利的脊刺紮著她的臉。她有點害怕。保羅不說話,人怪怪的。“我喜歡這黑暗。”他說道,“黑得更濃一點就好了,濃濃的黑暗,讓人開心。”他好像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對他來說她就隻是個女人。她很害怕。他靠著棵鬆樹的樹乾站著,把她擁在懷裡。她把自己交給他擺布,但是這種犧牲讓她感到恐懼。這個魂不守舍、聲音渾濁的男人她感到很陌生。後來又下起雨來。到處彌漫著濃烈的鬆香味。保羅頭著地躺著,身下是枯萎的鬆針。他聽著周圍犀利的雨聲,那是種連綿清脆的聲音。他的心沉甸甸的。現在他已經明白,這段時間她的心並沒有跟自己在一起。她的精神隻是站在一邊驚恐地觀望著。他的肉體已經逐漸安定,可是也就僅此而已。他感到滿心疲憊,充滿了悲傷和脆弱。他的手指在她臉上充滿憐憫地逡巡著。現在她又感到對他愛得很深。他是那麼柔弱,那麼俊美。“雨啊!”他說道。“嗯,下到你身上了嗎?”她的雙手摸著他,他的發梢,他的肩膀,想要感覺他身上是否打到了雨點。她對他十分珍愛。而他呢,臉擱在死去的鬆針上,隻感到無比地安寧。他不在乎雨珠是否打到了自己。他可以一直就這麼躺著,濕透了也不要緊。他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好像自己的生命已經被抹去,進入了永恒,而這永恒是那麼近,那麼可愛。這種感受死亡的方式很陌生,又很溫和,讓他感到新奇。“我們得走了。”米蘭說道。“是的。”他答道,但是卻沒有動。現在在他眼裡,生命就是一個影子,白天是白色的影子,黑夜就是死亡、靜寂和停滯,跟存在本身一般無異。要努力活著,匆忙、執著,這都不是存在。至上的做法是融入黑暗之中,隨風搖曳,與偉大的存在合為一體。“雨要下到身上來了。”米蘭說道。他站起來,幫她起身。“真可惜。”他說道。“怎麼了?”“得走了。我感到很安寧。”“安寧!”她重複道。“我這輩子還沒有感到這麼安寧過。”他和她手拉手往前走。她捏著他的手指,心裡微微有些恐慌。現在她好像無法感知到他的心意。她生怕自己要失去他。“這些冷杉樹就像是黑暗中的存在,每一棵樹就隻代表一個存在。”她心裡害怕,什麼也沒有說。“這是一種沉寂,整個夜都在驚歎中沉眠。我覺得死亡也是一樣,就是帶著驚歎入睡。”之前她很害怕他身體內的野獸,現在又對這種神秘感到惴惴不安。她在他身邊走著,步伐沉重,一聲不吭。雨點打在樹上,發出重重的“噓”聲。最後他們終於到了車棚。“我們在這裡待一會兒吧。”他說道。遍野都是雨聲,所有彆的聲音都窒息其中。“我感覺很奇怪,很安靜。”他說道,“其他各種感覺也都還在。”“嗯。”她耐心地答道。他好像再次失去了對她的意識,儘管他還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我們要消除個性,也就是消除意願,消除努力,不費力氣地生活,就像是在睡覺,可是這樣的睡眠又非同一般。這多美啊,我是這麼想的,這就是我們死後的生活,這就是所謂的不朽。”“是嗎?”“是的,而且很美妙。”“你一般不說這些的。”“對。”不一會兒,他們進了屋。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他的眼裡還保留著那種寧靜、沉鬱的神采,聲音也還是那麼平靜。他們本能地沒有去打擾他。這期間米蘭的外婆生病了,所以她被送去做家務。外婆住在伍德林頓的一個小房子裡,地方很漂亮。房子前麵有個大花園,牆都是紅磚砌成,緊挨著牆種著一排李樹。屋後還有另一個園子,由高大陳舊的籬笆和外麵的田野隔開,周圍景致怡人。米蘭沒有太多好做的,所以有時間看看自己喜歡的書,寫一些感興趣的內省的文字。放假的時候外婆的身體有了起色,因此用車送去了德比,到那裡跟自己的女兒過上個一兩天。老太太脾氣古怪,可能第二天回來,也可能第三天才回。因此米蘭一個人守在房子裡,這讓她開心不已。保羅經常騎車來看她,他們倆一般都能度過一段平靜幸福的時光。他倒沒有讓她太難做,不過到了假期的那個周一,他準備過來和她一起過上一整天。那天天氣十分明媚。他離開了母親,告訴他自己是到哪裡去。這樣的話母親就隻能全天一個人待在家裡。他心裡不由生出些陰影來。不過好不容易有三天可以自由支配,他想按自己的心意來安排。他騎在腳踏車上迎著晨光向前猛衝,感到非常愜意。十一點左右的時候他到了小房子那邊。米蘭正在忙著準備午飯。她在小廚房裡忙忙碌碌,臉色紅通通的,看上去很有主婦的氣派。他親了親她,然後坐下來看她乾活。房間不大,待在裡麵很舒適。沙發上嚴嚴實實地罩著紅色和淡藍色的方塊布套,已經有年頭了,洗得有些發白,但是依舊很漂亮。角櫃上有個架子,裡麵是一隻貓頭鷹的標本。窗前的天竺葵香氣撲鼻,陽光透過葉子灑落在房間裡。她正專門為他烹製一隻雞。今天這個房子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他們在這裡已經儼然夫婦一般。他幫她把雞蛋打了,把土豆削了皮。他感到米蘭給自己一種家的感覺,這就幾乎要趕上他母親了。她的卷發散披著,因為靠近爐火,臉上烤得紅紅的,此時沒有人能比她更美麗。午飯很成功。他像年輕的丈夫一樣把雞切開。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談笑著。飯後她洗了碗,由他來擦乾。然後兩個人走去了外麵的田野。陡峭的山坡下有一處沼澤地,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溪蜿蜒著淌入其中。他們在附近徘徊,時不時摘上幾朵金盞花,還有大蓬的藍色大朵勿忘我。後來她坐到山坡上,手裡滿滿的都是花兒,大多數都是水邊長的金色花朵。她湊近金盞花,臉上立刻溢出金色的光彩。“你的臉上真亮堂,”他說道,“好像完全變了個樣。”她看著他,心裡充滿了疑問。他懇切地向她笑笑,把手覆在她手上。然後他親吻了她的手指,而後是她的臉。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陽光中。周圍萬籟俱寂,然而卻並沒有睡著,隻是在顫抖著,憧憬著。“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呢。”他說道。他一直把她的手緊緊握著。“溪水一邊流淌,一邊自己唱著歌。你喜歡嗎?”她充滿愛意地看著他。她的一雙烏眸閃爍著神采。“你覺得今天是不是個好日子?”他問道。她低聲表示讚同。她很開心,對此他看得真切。“今天也是咱們的好日子——隻屬於咱們倆的。”他說道。他們又在外麵遊**了一小陣子,然後站在一片馥鬱的百裡香上。他很坦率地看著她。“你來嗎?”他問道。他們手牽著手一言不發地回到屋子裡。一路上小雞蹦蹦跳跳地朝她跑來。他把門鎖上,這樣整棟小房子就完全屬於兩個人了。他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他解開領子,見她躺在**,一時間不禁目搖神馳,眼裡隻有她的美。那身體是如此美好,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他站著動彈不得,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呆呆地望著她,臉上露出笑意,心中驚歎不已。然後他感到自己想要她了,可他走向她的時候,她的雙手微微抬了起來,好像在向他求懇。他看著她的臉,然後停了下來。她那褐色的大眼睛望著他,平靜、順從、充滿愛憐。她躺在那裡,好像是要把自己作為祭品奉獻出來。她的身體已經為他準備就緒。可是她眼底的那抹神色,就像是頭被當作祭品的動物在等待宰殺一般。他注意到了,血液一下子冷卻了下來。“你真的想要我嗎?”他問道,感覺有個冰冷的陰影籠罩了全身。“是的,真的想要。”她很平靜,也很鎮定。在她的意識裡,自己隻是在為他做件事情。這讓他很難接受。她躺在那裡,願意為他犧牲自己,因為她是那麼地愛他。而他也一定要犧牲了她才行。有那麼一秒鐘,他覺得自己還不如是無性的好,或者死了也行。然後他閉上眼睛,不去看她。這樣一來他身體裡的血液又激**起來。事後他很愛她,全身每一根纖維都愛她。他這樣愛著她,可心裡不知怎的,又想大哭一場。他是在替她感到難受。那天夜裡,他跟她待到很晚。騎車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自己終於解脫了。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少年,而是已經長大成人。可為什麼他心裡感到鈍鈍的生疼呢?為什麼他一想到死,一想到死後的世界,就會感到莫名的歡欣和安慰呢?整一周他都和米蘭待在一起。他的熱情還未消退,她已經疲憊不堪。他幾乎是純從自己的感覺出發,刻意地放任那獸性的力量,讓她一次次死去活來。而他也不能經常做這事,因為每次做完以後總會留下一種挫敗和死亡的感覺。如果他想和她心心相印,那就要把自己的肉體和欲望放在一邊,如果他想要她的肉體,那就得對她的心靈置之不理。“我到你這裡來的時候,”他問她道,眼裡滿是痛苦和恥辱,“你其實並不想要我,對不對?”“啊,不是的。”她很快答道。他看著她。“瞎說。”他說道。她全身打起顫來。“你看,”她說道,捧過他的臉,埋在自己肩上,這樣就不用直視他的雙眼,“你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我沒辦法適應你啊。要是我們結了婚就會好的。”他抬起她的臉,注視著她。“你是說,現在這樣,總是難以忍受是吧。”“對,而且——”“你總是在我身下繃得緊緊的,縮成一團。”她痛苦得直發顫。“你知道,”她說道,“對這樣的事情,我在想法上還不能適應——”“你最近已經適應了。”他說道。“可是我之前的半輩子都不適應啊。媽媽對我說過:‘嫁了人以後有件可怕的事情,總也逃不掉,你得要忍著才行。’這話我以前都是信的。”“而且現在也還是信的。”他說道。“不是。”她急急地叫道,“我跟你一樣,都相信愛情是生命中的**,即便是以那種方式來愛也一樣。”“可這改變不了事實,你並不喜歡做這件事。”“不對。”她說道,把他的頭抱在懷裡,絕望地搖晃著。“不要這麼說。你不知道。”她痛苦地晃著身子。“難道我會不想為你生孩子嗎?”“可你並不想要我。”“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可我們必須得結婚才能有孩子啊。”“那我們就結婚吧,好嗎?我想要你給我生兒育女。”他虔誠地吻著她的手。她悲戚地望著他,思索著。“我們還太年輕。”她最後說道。“都二十四跟二十三了——”“還太早。”她懇求地說道,一邊苦惱地晃來晃去。“那等你願意了再說吧。”他說道。她沉痛地低下頭去。他說這些話時口吻裡帶著一種無助,讓她痛不欲生。在這件事上他們總是一再受挫。對他所感受到的事情她默默地承認了。這樣愛過一周以後,他突然在周日夜裡對母親說道:“我不會再老是去米蘭家了,媽媽。”當時他們正準備去睡覺。她吃了一驚,不過什麼都沒問。“你自己看著辦吧。”她說道。他就睡覺去了。可是他身上有種前所未有的安靜,讓她感到很奇怪。她幾乎猜到了真相,不過還是決定不去摻和。這時候貿然行動也許隻會把事情搞糟。她就望著他孤獨下去,心裡不知道他到底會怎麼收場。他這樣很病態,而且也太安靜了。他的雙眉永遠都是微微皺著,嬰兒時就這樣,後來有很多年都不再皺了,現在又故態複萌。而她什麼也做不了。他必須孤軍奮戰下去,找到自己的出路。他對米蘭依舊很忠誠。因為那天他曾經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可是這樣的感覺一去不返。挫折感越來越強烈。一開始隻是一種悲哀。後來他開始感到自己無法再繼續下去。他想逃跑,出國去,怎麼樣都行。漸漸地他不再向她索求了。這件事並未把他們拉攏到一起,反而讓他們疏離了。然後他開始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關係是沒有好處的,不用再試下去了,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這件事沒有成功的可能。那幾個月他都沒怎麼見克拉拉。他們有時候還會在午飯時出去散半小時的步,可他的心總是留著給米蘭的。不過跟克拉拉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眉頭鬆開了,人也開心起來。她對他有點兒寵溺,當他是個孩子。他表麵上覺得無所謂,心底裡卻有些生氣。有時米蘭會問道:“克拉拉怎麼樣了,最近我都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我昨天跟她散了步,有二十分鐘吧。”他答道。“那她都說了些什麼呢?”“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說話的都是我吧,我一般都這樣。我覺得自己應該是跟她講了罷工的事情,還有就是婦女怎麼看待這個。”“嗯。”對自己和克拉拉的事情他就是這麼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可是在暗地裡,克拉拉正在把他從米蘭身邊拉走,而他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他在克拉拉身上感到親切,而對米蘭則更多是責任感和歸屬感。他以為自己對米蘭是很忠實的。可其實男人對女人的情感到底有多熱烈、多強大是很難衡量的,隻有和一個女人私奔過以後才能真正體會出來。他開始花更多時間跟男性朋友相處。其中一個是藝術學校的傑瑟普,另一個叫斯威恩,在大學化學實驗室當助手,還有紐頓,是個老師。此外就是埃德加還有米蘭的幾個弟弟。他跟傑瑟普一起素描、學習,托辭說是在乾活。他到大學裡去找斯威恩,兩個人一起到市中心逛**。因為回家坐火車是跟紐頓一起,因此他也會找上紐頓一起去星月酒館打上一場台球。要是能給出借口,說自己是跟男性朋友出去了,他就覺得很說得過去。此時母親已經開始放心了,因為自己去了什麼地方他總還是如實告訴她的。夏天裡克拉拉有時會穿上一件軟棉料的裙子,袖口鬆鬆的。她抬手的時候,袖子會翻上去,這樣她那晶瑩健美的手臂就會露到外麵來。“半分鐘。”他叫起來,“手彆動,就這樣。”他把她的手和臂膀畫了下來。素描上留存了一點活物在他心裡產生的魅力。米蘭總是會小心翼翼地翻看他的書和畫紙,於是就發現了這些畫。“我覺得克拉拉的手臂真的很美。”他說道。“是啊!你是什麼時候畫的呢?”“禮拜二,在工作坊裡。你知道的,我自己有個角落,在那裡可以畫畫。一般午飯前我會把車間裡要乾的所有事情都乾完。到了下午我就可以自己畫點畫。晚上再看著不要出事情就好了。”“嗯。”她說道,手裡翻著他的素描本。他經常痛恨米蘭。他恨她這樣俯著身子盯著他的東西看。他恨她那麼耐心地把他的所有心理一點一點拚湊起來,好像他就是一本記不完的賬一般。他跟她一起的時候,還恨她得到了自己,然而卻無法讓自己安心。因此他老是折磨她。他說她隻是索取,卻從不給予。至少她從不釋放生命的溫暖。她從來就沒有活過,也不散發任何生氣,就好像不存在一般,讓人無從找尋。她隻是他的良知,並非他的伴侶。他咬牙切齒地恨她,對她也愈發冷酷起來。他們的關係就這樣拖拖拉拉地一直延續到第二年夏天。而他見克拉拉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最後他終於談起了此事。那是一天夜裡,他一直坐在家裡畫畫。現在他和母親之間的情形很特彆,老是開誠布公地相互找碴兒。孟若太太現在又有了底氣。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就這樣跟米蘭黏在一起。沒問題,她在一旁靜靜地等著就是了,等他自己開腔。他醞釀了很久,這場心中的風暴,在他回到她身邊時爆發了。這天晚上他們之間的氣氛尤其焦灼。他狂躁而機械地畫著畫,以此來逃避自己。時間越來越晚。門開著,一絲聖母百合的香氣躡手躡腳地爬了進來,好像之前一直在外麵逡巡似的。突然他起身出了門。夜很美,美得讓他想放聲長嘯。半個金色的月亮沉在花園底端黑色的梧桐樹後,朦朧的月光映得天際微微泛出些紫色。更近的地方,一排潔白的百合橫貫花園,模糊之間好像是段籬笆似的。空氣中似乎有生命在活躍,到處都在翻騰著香氣。他穿過園子,來到那叢石竹前麵。石竹就緊挨著白色柵欄般的百合,香氣銳利,穿透了百合滾滾的馥鬱濃香。石竹的花瓣都散了開來,仿佛是在喘氣似的。那芬芳簡直讓他沉醉。他走到田野上去看月落。草場的樹籬邊有隻長腳秧雞在不知疲倦地鳴叫。月亮很快滑了下去,顏色越來越發暗紅。在他身後,高大的花卉彎著枝條,仿佛在大聲呼喊。就在此時,他聞到了另一種香味,感覺十分生冷粗糲。他在左近搜尋著,終於找到了那幾株紫色的鳶尾。他撫摸著肉嘟嘟的花莖和像手掌般張開的深色花瓣。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有所收獲的。鳶尾在黑暗中僵直地挺立著,花香野性不羈。月亮在山巔融化了,沒有了,天地間一片烏黑。隻有那隻秧雞還在繼續鳴啼。他折下一枝石竹,毅然回屋。“來吧,孩子。”母親道,“差不多該上床去了。”他站在那裡,石竹花頂在嘴唇上。“我要和米蘭分手,媽媽。”他沉靜地說道。她的眼睛越過眼鏡上框看向他。他回望過來,眼神堅定。她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便摘下眼鏡。他臉色煞白,雄性的力量湧動著,在身體內占據了上風。她不想把他現在的模樣看得那麼分明。“可是我以為——”她開口說道。“跟你說吧,”他答道,“我並不愛她,也不想娶她,所以這段關係該了結了。”“可是,”母親驚訝地叫了起來,“我以為你後來下定了決心要娶她的,所以就都沒管你。”“我確實下過決心,也想這麼做的,可是現在我不想了。這麼做沒什麼好結果。我會在禮拜天跟她分手的。我一定得這麼做,不是嗎?”“你自己有分寸。你知道,我一向不同意你們倆在一起,很久之前就說過了。”“我現在沒有辦法可想。禮拜天就分手。”“那好,”母親說道,“我覺得這樣最好。這陣子我看你是下定決心要娶她了,所以就什麼都沒說,也應該什麼都不說的。不過我以前一直都在講,現在也可以再說一遍,我真不覺得她適合你。”“禮拜天我就會分手。”他聞著石竹花說道。他把花放在嘴裡,不知不覺間張開牙齒,慢慢地咬住了花瓣,含得滿嘴都是。他把花吐進火裡,親了親母親,然後便上床去了。周日午後不久,他就到了農場。他之前已經寫信給米蘭,說要兩個人走過田野去哈克諾爾。母親對他十分溫和。他一言不發,可是母親卻能看出來這個決定有多艱難。他臉上那種少見的堅毅讓她說不出話來。“彆在意,孩子。”她說道,“等這一切結束以後,你會好很多的。”保羅掃了母親一眼,有些驚奇,也有些厭惡。他不需要憐憫。米蘭出來跟他在路口會合。她穿著件新的短袖印花細布裙子。那兩條短袖和下麵露出的棕色胳膊是如此柔順可憐,他心裡痛苦萬分,反而變得殘忍起來。她為他打扮得如此清純美麗,好像隻願意為他一個人而綻放。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女郎了,穿著新裙子楚楚動人。每次看她的時候他都感到心裡像要爆開來一般,他壓抑其上的重重禁錮仿佛也要不管用了似的。不過他決心已定,無可挽回。他們在山上坐了下來。他把頭靠在她大腿上,她的手在他發間摩挲。她了解,“他的心在彆的地方”,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樣。很多次,他人和她在一起,可他的心她卻遍尋不見,對此她已習以為常。可那天下午要發生的事情她卻並無準備。他告訴她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要五點了。他們正坐在一條小溪旁。黃色的泥岸高出溪麵一截,草葉延伸出來,空空地懸在水上。他拿著一截樹枝在身邊使勁地掘著,他心裡煩躁冷酷時常常如此。“我想過了,”他說道,“我們還是分手吧。”“為什麼?”她驚道。“因為繼續下去沒有好結果。”“為什麼沒有好結果?”“就是沒有。因為我不想結婚。我這輩子都不想結婚了。如果我們不結婚的話,那這樣繼續下去又有什麼好處呢?”“可是你為什麼到現在才這麼說?”“因為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那我們之前這幾個月算什麼呢?還有你那時候跟我說的話,這些都不算數了嗎?”“我也沒辦法。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我希望兩個人分手。你不用再管我,我也不用管你。”“那之前這幾個月算什麼呢?”“我不知道。我跟你講的那些話,那時候都是發自真心的。”“那你為什麼變了呢?”“我沒有變,我還和以前一樣,隻是我現在知道咱們再繼續下去沒有好結果。”“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沒有好結果。”“因為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而且我也不想結婚。”“你說過要跟我結婚來著,你想想看都有多少次了,都是我不同意。”“我知道。可是我現在希望分手。”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什麼都不再說了。他隻是惡狠狠地掘著地。她低頭思索著。他這就是在耍孩子氣,不講道理。他像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喝光了杯子裡的水,然後就把杯子丟出去摔碎。她看著他,感覺自己很想一把把他抓住,逼他說話算數。可是她卻什麼也做不了。她無助地喊道:“我說過你才十四歲,其實你隻有四歲罷了。”他還是在惡狠狠地掘著地。她說的話他都聽著。“你就是個四歲的小孩兒罷了。”她怒氣衝衝地來回念叨著。他沒有應聲,但是在心裡說道:“好吧,既然我隻有四歲,那你還要我做什麼呢?我可不想再要個老媽。”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那你跟家裡人講過了嗎?”她問道。“已經告訴了我媽。”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她問道。“有什麼怎麼樣,就是分手吧。我們這些年來一直靠互相攫取生活,現在就到此為止吧。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這樣的話你也能有自己的獨立生活了。”儘管這話傷透了她的心,可不能否認,他說的也還是有些道理的,她不由得聽進去了。她知道自己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桎梏。她討厭這樣,因為她也沒有辦法控製這種情形。她恨自己對他的愛,因為這愛早已強烈到她的承受能力之外,自那時起她就恨上了。而且在心底裡她也恨他,因為她愛著他,自己的一切都要靠他支配。她一直在抵禦著他的控製。她一直在掙紮著,希望自己能不受他左右。現在這樣她就可以脫離他了,也許算起來他對她的糾纏還更多一些呢。“而且,”他接著說道,“我們或多或少都算是對方的作品吧。你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對你的影響也不小。現在就讓我們重新開始自己生活吧。”“你接下來準備做什麼?”她問道。“什麼也不做,隻是自由了而已。”他答道。可是她在心裡清楚,他這麼急著解放自己,是因為克拉拉的關係。不過她什麼也沒說。“那我該怎麼跟我媽說啊?”她問道。“我告訴我媽,”他答道,“我要分手了,就這麼直接乾脆。”“我不能跟家裡人說。”她說道。他皺了皺眉,說道:“隨你便好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坑了她,讓她無比難堪。這讓他感到生氣。“你告訴他們,你不會嫁我,你不願意,所以跟我分手了。”他說道。“這都是真話。”她心緒不寧地啃著手指,將兩個人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都一一想了個遍。她早就知道會走到這一步,很久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期。而這一天竟真的來了,跟她那痛苦的預測完全一致。“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她叫了起來,“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在鬥,你要拚力掙脫我,這麼長時間了,一直都是如此。”這些話在她是下意識的,好像閃電般脫口而出。男人的心凝固了。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嗎?“可是我們之間還是有過一些美好時刻的,多少有些美好的時光,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辯解道。“從沒有過!”她喊道,“從來就沒有過。從一開始就一直是你在拚命擺脫我。”“不是一直這樣,一開始不是這樣子的。”他繼續辯解道。“一直都是這樣子,從一開始就是,從來沒有變過!”她總算停了下來,可是她說的已經足夠多了。他坐在那裡,完全給驚呆了。他本來要說的是:“我們的關係挺好的,隻不過現在要結束了。”他一直相信她是愛自己的,所以提出分手讓他鄙視自己。而她呢,現在全盤否定,說他們之間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愛。“他一直以來都想方設法要擺脫她?”這樣說來他們的關係一直都很荒謬。他們之間就從來沒有真的發生過什麼,一直以來都是他自己的想象,以為兩個人之間有些什麼,其實什麼都沒有。而她一直都很清楚。她對一切都了如指掌,隻是什麼都沒有告訴他。她從一開始就清楚了。從一開始她心底裡對這一切就都很明白!他靜靜地坐著,心裡氣苦不已。到最後兩個人之間的整場關係就像是場荒唐的鬨劇。她一直都在跟他玩過家家,他卻是認真的。她對他有這麼多怨言,卻都藏著掖著,隻對他說好聽的,心裡卻鄙視他。就算是現在她也是鄙視他的。他開始理智起來,心裡充滿了冷酷。“你應該嫁個崇拜你的人。”他說道,“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對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會有很多男人崇拜你的,隻要你能進入他們內心,了解他們的本性。你應該嫁個這樣的人,他絕不會想擺脫你的。”“多謝啦!”她說道,“不過請你再也不要指點我去嫁給彆的什麼人了。你之前就這麼乾過。”“隨你吧。”他說道,“我再也不會說了。”他坐著一動不動,感覺自己好像遭了悶頭一棍,而這本來不是應該自己給米蘭的感覺嗎?他們整整八年的友誼和愛情,他整整八年的生命,就這麼灰飛煙滅了。“你什麼時候決定的?”她問道。“最後下決心是禮拜四晚上。”“我就知道時候差不多了。”她說道。他心裡苦苦地感到有些好笑。“啊,真不錯啊!如果她事前就預料到了,那就算不上事出突然了。”他想道。“那你有沒有跟克拉拉講過?”她問道。“沒有,不過現在會告訴她了。”一陣沉默。“你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你說過的話嗎?在我外婆家裡說的——你上個月還在說呢。”“記得。”他說道,“我記得。而且我說的時候是真心的!現在做不到,我也無能為力。”“你做不到是因為自己想要彆的東西。”“不管怎樣都是做不到的了。你從來就不肯相信我。”她神情古怪地笑了。他坐著一聲不吭,心裡隻充斥著一種感覺,就是她騙了自己。原來她是鄙視他的,可他還以為她崇拜著自己。她讓他口不擇言地亂說錯話,卻從來都不反駁他。她讓他自己一個人掙紮。可真正讓他如鯁在喉的就是想到一直以來都以為她對自己崇拜備至,可實際上她卻看不起自己。要是她對自己不滿意,就應該早告訴他才對。她這一手很不公平。他恨她。這麼些年來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像是在敬拜英雄,可她在心底裡卻偷偷地認為他很幼稚,把他當成是個傻乎乎的小孩子。那她又為什麼放任這個孩子傻了這麼久呢?他的心硬了起來,充滿了對她的恨意。她坐著,心裡滿是苦澀。她就知道——唉,她早就知道會這樣!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早就把他咂摸得很透徹了,他的渺小,他的鄙吝,他的愚蠢,她都一清二楚。她甚至都還刻意守護著自己的靈魂,不讓他沾染。他提出分手,她並沒有被擊垮,沒有垂頭喪氣,甚至都沒感到多傷心。她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了。可是不知怎的,坐在那裡的時候,他還是對她有種奇怪的支配力,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癡迷,好像自己被他催眠了似的。可他又是那麼可鄙、虛偽、善變和卑劣。為什麼他對她有這樣的羈絆呢?他的手臂稍稍一動,就讓她心中激**,這世上還沒什麼其他東西能與之相比,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她要被他綁在一起?為什麼即便到了現在,如果他看著她,叫她做什麼事情的話,她都會無法抗拒?他最瑣碎的命令她都會一一懍遵。可一旦她順從了他的意誌,她就在他身上注入了自己的力量,可以牽著他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她是清楚的,對此她很有信心。可現在他身上受到了新的影響。唉,他根本不是什麼男人!他就是個嬰孩,哭著鬨著要最新的玩具。所有這些精神上的依屬都沒法圈住他。那好吧,隨他意吧,他是留不住的。不過等他厭倦了新刺激,他還會回來的。他還是在挖著地上的泥。她難過得都要死了,於是就站起身來。他把泥團扔進溪水裡。“我們走吧,去喝點茶?”他問道。“好。”她應道。喝茶的時候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茶室的客廳給了他想法,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人們對裝飾的熱愛,還有這跟美學之間的聯係。她冷淡得很,不怎麼搭腔。兩個人往回走的時候她問道:“那我們以後就不再見麵了?”“不見了,或者很少見吧。”他答道。“也不通信了?”她問道,語氣裡帶著挖苦。“隨你吧。”他答道,“我們畢竟不是陌生人,永遠也不會是,不管發生什麼。我會時不時給你寫信的。你寫不寫隨意。”“我算明白了!”她尖刻地答道。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再沒什麼能讓他傷心的了。生命中的一次重大決裂已經發生。她告訴他兩個人的愛情本來就沒什麼,自始至終就是場矛盾而已,那時候他受到的震動已經足夠劇烈了。再講什麼都無所謂了。既然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來都不算什麼,那麼現在結束了,也就沒理由要哭天搶地才對。他在岔道口離開了她。她孤零零地回家去了,身上穿著新衣服,回去還要麵對路那頭的家裡人。他在公路上靜靜地站著,心裡想著自己給她帶來的苦楚,不由感到心痛和羞辱。為了重新樹立自尊,他跑到柳樹酒吧去喝了一杯。那裡有四個女孩子,看來是白天出來玩的,現在正喝著淺杯的波特葡萄酒。她們的桌子上還擺著一些巧克力。保羅坐在近旁,要了點威士忌喝。他留意到幾個女孩子竊竊私語,還相互推搡著。不一會兒,她們當中那個漂亮的黑皮膚女孩輕佻地倚過身來,對他說道:“吃塊巧克力吧?”其他幾個人看她這副冒失的模樣,都哈哈大笑起來。“好啊,”保羅說道,“給我來塊硬一點的,果仁的吧,我不喜歡奶油的。”“那就給你啦。”那女孩說道,“這塊是杏仁的。”她把巧克力抓在指間。他張開嘴,她把巧克力投了進去,臉上紅了起來。“你對我真好。”他說道。“嗯,”她答道,“我們看你心事重重的,所以她們攛掇我來給你塊巧克力解悶。”“你要是再給我一塊就更好了,來塊其他口味的吧。”沒多久他們就在一起有說有笑了。九點鐘的時候他到了家。此時天色已經很黑了。他一聲不吭地進了屋。一直在等著他的母親急切地站起身來。“我跟她說了。”他說道。“我很高興。”母親說道,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疲憊地把帽子掛了起來。“我跟她說這回是徹底分手了。”他說道。“做得對,兒子。”母親說道,“對她來說現在會有點兒難受。可是長痛不如短痛,還是這樣最好。你跟她不適合。”他虛弱地笑著坐下。“我在酒吧裡跟些女孩子玩得可開心啦。”他說道。母親注視著他。他已經把米蘭拋在腦後了。他跟母親講了柳樹酒吧裡的那些女孩子。孟若太太隻是盯著他。他這種快樂看起來是那麼的不真實,背後藏著太多的慘痛和淒涼。“現在吃點晚飯吧。”她十分溫柔地說道。過了一會兒,他幽怨地說道:“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嫁我的,媽媽,從一開始就這麼想,所以她也沒有怎麼失望。”“我恐怕,”母親說道,“現在她對你的念頭還沒斷呢。”“嗯,”他說道,“可能吧。”“以後你就知道了,還是現在分手的好。”她說道。“我不清楚啊。”他黯然道。“好了,現在不用去管她了。”母親答道。他就這樣離開了米蘭。她又是自己一個人了,很少有人關懷她,她也很少對人有什麼關注。她就這樣形單影隻的,默默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