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他靠自己的藝術也可以養家糊口了。自由號商鋪收了幾件他的設計,是畫在不同材料上的。而他給刺繡、聖壇台布和其他類似的東西所做的設計在另外一兩個地方也賣得出去。他現在賺得還不多,不過隻要他願意,完全可以做得更大。他還和一家陶器廠的設計師交上了朋友,對這個新識的手藝有了一點了解。應用藝術讓他十分感興趣。同時他也在精雕細琢自己的畫作。他喜歡畫高大的人像,光線豐富的那種,可又不是純由光線和陰影構成,像印象派那樣,而是清晰確定的人像,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有點像米開朗基羅筆下的某些人物。他把這些人像放到風景中,以他所認為的真實比例構圖。他畫畫的時候很多形象都是出自記憶,幾乎把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用上了。對自己的作品他胸有成竹,堅信它們是出類拔萃的傑作,必將流芳於世。因此儘管在精神上經曆著抑鬱、恐懼還有種種負麵情緒,他對自己的作品卻始終自信滿滿。到了二十四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對母親說了些豪言壯語。“媽媽,”他說道,“我將來要做個畫家,讓彆人仰望的那種。”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很優雅,就像是高興起來聳肩一般。“好啊,孩子,我們拭目以待吧。”她說道。“你會看到的,我的好媽媽。看你到時候得不得意!”“我現在就很滿足啦,孩子。”她笑了。“不過你現在這樣可不成啊。你瞧瞧自己是怎麼跟米妮相處的!”米妮是家裡的小個子女傭,隻有十四歲大。“米妮又怎麼啦?”孟若太太氣態凝重。“我聽到她今天早上說了:‘啊,孟若太太!快停下,我一會兒就會去乾的。’那時候你正要冒雨出去拿煤呢。”他說道,“有你這麼管傭人的嗎?”“好啦,還不都是因為那孩子人好嘛。”孟若太太說道。“那你後來又乾嗎跟她道歉,說什麼:‘你可不能同時做兩件事吧,對不對?’”“可她那時候本來就在洗東西嘛。”孟若太太說道。“那她又是怎麼說的?‘我等會兒洗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看看你腳上都濕成什麼樣了!’”“沒錯,這個沒臉沒皮的小菜幫子就是這麼說的!”孟若太太笑道。他看著母親,哈哈大笑起來。隨著兩人關係轉好,關愛他的母親氣色又好起來了,臉上紅通通的,一時間仿佛身上集滿了陽光似的。他又開心地繼續乾活兒去了。她高興的時候看起來神采奕奕,他不由得忘記了她頭上的白發。那年她跟他一起去了懷特島度假。景致很漂亮,兩個人都興致勃勃的。孟若太太可開心雀躍了,但他卻不讓她跟自己走太多路,稍微過點都不行。因為她之前又發作過一回,人昏了過去,臉色灰敗,嘴唇青紫。他痛心無比,感到好像有人在他胸口拿刀子捅一樣。後來她又好起來了,他也就不再這麼難過了,可是心裡還是很焦慮,仿佛有個傷口無法愈合似的。 剛跟米蘭分手,他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克拉拉了。決裂之後的那個周一他下樓到了工作坊裡。她抬頭看著他笑了。不知不覺間他們的關係已經很親密。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哈,咱們的示巴女王好啊!”他笑著說道。“這又是要鬨哪出啊?”她問道。“我覺得這個稱呼適合你。你這不是穿了件新裙子嗎?”她臉紅了,問道:“那你覺得怎麼樣?”“跟你很配,簡直絕啦!其實我也可以為你設計條裙子啊。”他站在她身前比畫著,眼睛亮亮的。他盯著她的雙眼不放,然後突然一把抓住了她。她吃了一小驚,急忙往回縮。他把她上衣的布料拉緊了,在她胸前撫平。“這樣就更像回事啦!”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解釋道。不過兩個人的臉都燒得通紅,他很快就逃之夭夭。剛才手上已經觸到了她,那感覺讓他激動得渾身發顫。到此時他倆業已心照不宣。第二天晚上等火車的時候他跟她一起去看了幾分鐘電影。他們坐在一起,他瞧見她的手就擱在他身旁。有那麼一會兒他還不敢去碰。前方的畫麵不斷跳躍著,顫抖著。他還是鼓足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挺大的,很堅實,感受著他的握力。他緊緊地攥著不放。她沒動,也沒做出任何表示。出來的時候他的火車已經到了,可他仍舊磨蹭著不肯走。“晚安啦,”她說道。他這才箭步上前,躥進車裡。第二天他又來找她說話,可她卻愛答不理。“我們禮拜一出去走走吧?”他問道。她扭過臉去。“你會告訴米蘭嗎?”她嘲諷地問道。“我已經跟她分手了。”他說道。“什麼時候?”“上禮拜天。”“你們吵架啦?”“不是!我決心已定,跟她明說了,兩個人就此一刀兩斷。”克拉拉沒有應聲,他又回去乾活兒了。在他眼裡,她是那麼恬靜美麗!周六晚上他請她到飯店喝咖啡,下班以後碰頭。她如約而至,看起來卻甚是疏遠冷淡。離他上火車還有三刻鐘。“我們可以散會兒步。”他說道。她同意了,兩個人經過城堡,走進了公園。他有點兒怕她。她悻悻地走在他身邊,一副不情不願、咬牙切齒、義憤填膺的樣子。他都不敢去拉她的手。“走哪條路呢?”他問她道。周圍都是黑黑的一片。“無所謂。”“那我們就上台階好了。”他突然轉過身往回走。他們之前已經路過了公園的台階。她站著不動,對他這麼貿然地拋下自己氣憤不已。他又回頭來找她。她還是冷漠地站著。他突然把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摟了一會兒,還吻了她,然後才鬆開手。“來啊。”他說道,心下有些懺悔。她跟了上來。他拿起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指尖。他們默默地繼續走著。到了有亮光的地方,他才把她的手放開。就這樣兩個人走到了車站,一路上再沒說什麼話。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晚安了。”她說道。他上了火車,身體整個麻木了,所有的動作都是機械的。車上有人跟他說話,他隻隱隱覺得自己答了些什麼,就像是在說胡話一般。他巴望著周一馬上到來,不然的話自己說不定會瘋的,因為到周一他才能再見到她。這一天最好快點到,可中間有周日擋著呢,他覺得難以接受。周一以前他還見不著她,這之間有個漫長的周日,那可是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的煎熬啊。他真想用頭去撞火車的門。不過他還是靜靜地坐著沒動。回家的路上他跑去喝了點兒威士忌,不過心裡更難受了。他一定不能讓母親難過,這是一定要做到的。他掩飾著心情,趕緊上了床,不過隻是坐著,衣服都沒脫,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愣愣地望著窗外的遠山和山上稀疏的燈光。他腦袋裡一片空白,睡意全無,隻是安靜地坐著,望著。到最後寒意襲人,他才明白過來,拿起表來看,發現已經在兩點半的時候停了。現在應該是三點多了吧。他感到精疲力竭,可一想到現在才隻是周日淩晨,他又不禁感到難熬。磨了許久他才躺下來睡了。第二天他騎著車拚命地跑,直到累得再沒有一絲力氣才罷休,而到底去過哪裡他卻毫無意識。好在熬過這天周一就到了。他淩晨四點就醒了,然後就躺在**想心事,越想越清醒,腦海裡一直演繹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那情景簡直栩栩如生。下午她會跟他一起出去散步,就是今天下午!可現在看來卻好像還要幾年才能到似的。時間過得爬一樣慢。父親起床了,慢條斯理地做這做哪,他都聽在耳中。礦工終於出門去礦井上了,他那沉重的靴子在院子裡的地上刮得嘩嘩直響。公雞還在打鳴。一輛車在路上駛過。母親也起床了,她去爐子裡捅著火。不一會兒她開始柔聲叫他起床。他應著聲,聽起來好像還迷迷糊糊似的,裝得挺像那麼回事兒。他走著去了車站,這可是一英裡路。他離克拉拉又近了一英裡!火車快到了。不會在隧道那兒耽擱吧?不過不要緊,午飯前到就行。他進了喬丹工廠,再過半個鐘頭她就要到了。不管怎麼說,一會兒她就近在咫尺了。他把信都處理完了。她應該已經到了。難道她還沒來嗎?他忍不住下了樓。哈,他看見她了!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她把頭垂了下來,靠近手裡的活計。他一時躊躇,不太敢上前。可這樣太受不了。他還是進去了,臉色煞白,神經兮兮的不知所措,身上直冒冷汗。她不會誤會他吧?他顧慮重重,生怕自己詞不達意。“那今天下午,”他拚儘全力說道,“你會來的吧。”“我想是吧。”她低聲答道。他站在她跟前,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藏著自己的臉,不讓他看。他又感到渾身麻木,知覺全無,就咬牙上樓去了。到現在為止什麼都沒出什麼岔子,接下來也不能出錯。整個早晨他眼前的東西都飄飄忽忽的,好像給哥羅酚麻醉了一樣。他感覺身體給什麼東西箍得緊緊的,而自己似乎還有個分身,在遠處操持著所有事情,把東西一樣樣入賬。他就這麼隔得老遠看著這個分身,儘量確保不出什麼問題。可是這種感覺太緊太難受,他就快支撐不住了。他一個勁地乾著活,到現在也才隻十二點呢。他好像把衣服整個釘在了桌子上一樣,就站在那裡乾啊乾啊,逼自己一板一眼地做好所有事情。已經一點差一刻了,他可以收拾起來了。搞完以後他飛跑下樓去。“兩點的時候在噴泉那裡碰頭。”他說道。“我最早兩點半才能到。”“行!”他說道。她看到他眼神深邃,充滿了癡狂。“我儘量兩點一刻到吧。”他也隻能滿足於此了,就出去吃了點午飯。這期間他一直都還是迷迷糊糊的,每分鐘都好像被無限延長了。他在街上走來走去,都逛了好幾英裡了。然後他又覺得自己這樣過去可能要晚了。結果到噴泉邊的時候才隻兩點過五分。之後的一刻鐘對他的煎熬是難以用言語來表述的。身體的活力躁動著想要迸發出來,卻又給生生地壓製住,就是這樣的一種難受法吧。然後他瞧見了她。她到了!而他已經守候多時了。“你晚了。”他說道。“五分鐘而已。”她答道。“我跟你說好的就從來沒晚過。”他笑道。她一身藏青,美好的身材隱在衣服下。他癡癡地望著。“你身上得配點花才對。”他說著,跑去了最近的花店。她默默地跟在後麵。他給她買了一束緋紅和磚紅相間的康乃馨。她把花朵一枝枝彆在衣服上,臉紅紅的。“這顏色多好看哪!”他說道。“我倒是覺得有點太豔了。”她說道。他笑了起來。“確實明豔照人,你這麼走在大街上恐怕會給人當成是攤長了腳的朱砂。”他說道。她垂著頭,生怕路上有人認出來。他則是一邊走一邊拿眼睛瞟她。她的臉龐靠近耳邊的地方有一個優美的弧度,他很想去摸摸。她體態豐盈,給人沉甸甸的感覺,好像一穗成熟的玉米在風中輕輕搖曳。他的腦子都已經不好使了,覺得自己就是個陀螺,一路打著轉,四周的一切晃得厲害。等坐上電車,她沉沉的肩膀倚在了他身上。他握著她的手,感覺自己已經從麻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可以自由呼吸了。她的耳朵半藏在棕色的頭發裡,離他很近,十分誘人。他想要親親它,卻又不敢,心下煩躁不堪。可車上還有其他人哪。要不要親呢,他猶豫不決。不管怎麼說,他已經魂不附體,完全依屬於她,仿佛貼在她身上的一縷陽光。他趕緊轉頭去看彆的地方。外麵雨水淅瀝。鎮子裡沒什麼高大的建築,更顯得後邊的城堡異峰突起,矗立在山崖上,浸沒在雨霧中。車子穿過中部鐵路乾線那一大塊黑黑的地域,路過白得晃眼的牛場,沿著汙穢的威爾福德路往下駛去。她的身子隨著電車的行駛微微顫動,因為靠著他,所以這顫動也傳到他身上來。他身材瘦削,可是活力四射,似乎精力無窮。他臉有些粗糙,像個平頭老百姓,到處都是粗線條,可那兩抹濃眉下的眼睛卻充滿了生命力,讓她為之著迷。這眼睛跳舞般閃動著,可是又似笑非笑,仿佛在顫抖著忍住笑意。他的嘴唇也是一樣,好像馬上就要爆發出勝利的大笑似的,可是卻又沒發出任何聲息。他全身上下釋放出強烈的焦灼之意。她心思不定地咬著嘴唇,手被他緊緊握著。他們在旋轉柵門處買了兩張半便士的門票,走過橋去。特倫特河隱伏在橋下,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水已經快滿溢出來。整條河看上去曲線優美。之前下過很久的雨,河岸上已經泛出了水光。天灰蒙蒙的,不時有幾處地方透出些銀光來。威爾福德的教堂墓地上,大麗花濕淋淋的,好像一個個黑紅的球。草地上有條幽靜無人的小路沿著河岸蜿蜒,一排榆樹仿佛柱廊般種在路邊。薄霧籠罩著銀黑的河麵和蔥綠的河岸,榆樹上閃動著金黃的色彩。河水湍急卻無聲地流過,好像是頭神秘難測的動物,扭動著軀體,卷起一團團漩渦。克拉拉憂鬱地走在他身旁。“為什麼呢?”她最後還是問道,語氣有些刺耳,“你為什麼要跟米蘭分手?”他皺起了眉頭。“因為我想離開她。”他說道。“為什麼?”“因為不想這樣繼續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結婚。”她靜默了一會兒。他們在泥濘的道路上挑尋著乾處往前走。大滴的雨水從榆樹上落下來。“你是不想跟米蘭結婚,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想結婚?”她問道。“都是。”他答道,“都不想。”他們費儘氣力才到了石階上,因為路上都是小水塘。“那她怎麼說?”克拉拉問道。“米蘭嗎?她說我就是個四歲的小孩子,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想甩掉她。”克拉拉想著這話,思量了一會兒。“可是你跟她在一起已經有些日子了吧?”她問道。“是的。”“那你現在再也不想跟她相處了?”“不想了。因為我知道這沒好處。”她又想了一會兒。“你不覺得這樣子對她很惡劣嗎?”她問道。“沒錯。我早幾年就該跟她斷了關係的。可是再這樣下去也沒有任何好處,隻是錯上加錯罷了。”“你現在多大了?”克拉拉問道。“二十五。”“我現在三十了。”她說道。“我知道。”“我很快就三十一了,等等,我好像已經三十一了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這有什麼關係!”他們到了樹園的門口。陡峭的河岸上,小路在綠草中穿行,看上去紅乎乎、濕漉漉的,上麵黏黏的覆滿了落葉。路兩邊豎立著榆樹,仿佛是大道兩旁的柱子。樹冠交彙,形成一道拱廊,枯葉自廊頂不斷落下。一切都那麼空寂、那麼潮濕。她站在石階最上麵,他握著她的雙手。她展顏一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後跳入了他的懷抱,**抵在他的胸膛上。他緊緊抱住她,用親吻覆蓋了她的臉。他們繼續沿著那條陡峭而濕滑的紅色小路往上走。不一會兒,她鬆開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環著。“你剛才抓得太緊了,都壓到我手上靜脈了。”她說道。他們一路往前走。他指尖能感受到她**的震顫。萬籟俱寂,四下裡仿佛荒無人煙。左邊是紅色濕潤的耕地,在榆樹的樹乾和枝杈間隱現。往右邊看下去,可以瞧見榆樹的樹冠在下麵很低的地方連成一線,時不時還傳來河水汩汩的聲音。偶爾他們能瞥見漲滿了水肆意奔淌的特倫特河,還有水邊點綴著小牛的草地。“詩人柯克·懷特小的時候常來這裡,到現在也沒什麼變化。”他說道。可說這話時他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耳下脖頸處的肌膚一片蜜白,而一抹紅色正在緩緩爬上來。她撅著嘴,神色鬱鬱。走路時她總是會碰到他,讓他全身像彈簧一樣繃得緊緊的。粗壯的榆樹柱廊一路延伸。他們緩緩地散著步,走到一半的時候就不再向前。這裡正是樹園的最高點。他引著她走到草地上,在路邊的樹下站著。陡峭的紅泥崖坡向下延展,穿過樹木灌叢,一直到達波光粼粼的河邊,隱沒在亮閃閃的葉片中。遠遠望去,河邊的草地一片蔥鬱。兩個人靜靜地倚靠著,身體摩擦著對方,心裡有些害怕。忽然從下麵傳來一陣水聲。“為什麼呢?”他終於問道,“你恨巴克斯特·道斯嗎?”她轉身對著他,姿態優雅。她把自己的嘴給了他,然後是喉頸。她的眼睛半閉著,**聳翹,仿佛在招引他似的。他不由得輕輕笑了出來,閉上雙眼,緊緊地跟她長吻起來。她的唇在他嘴裡融化,兩人的身體貼合在一起,仿佛是在錘煉接合中的兩塊鑄鐵一般。過了好幾分鐘他們才鬆開對方。他們所處的小徑是公共道路,隨時都可能有人路過。“要不我們到河那邊去?”他問道。她看了他一眼,由他牽著手引路。他走到斜坡邊,開始往下爬。“挺滑的。”他說道。“沒關係。”她答道。紅土坡有點陡。他向下出溜著,從一叢草滑到另一叢草,一邊抓著灌木叢穩著身子,最後在一棵樹下的乾地上停了下來,在那裡等她,一邊興奮地大笑著。她的鞋子上粘滿了紅色的淤泥,對她來說這路可不好走。他皺起了眉頭。終於,他抓住了她的手,兩個人並肩站著。頭上就是崖坡,下麵還有一大片坡地。她的臉紅通通的,眼裡光暈流動。他看著下麵那陡峭的泥坡。“有點險啊,”他說道,“不管怎麼說都濕滑得很。我們往回走吧。”“如果是為我就不用了。”她趕忙說道。“好吧。你要曉得,我可幫不上你啊。跟你一起也隻是添亂。你把包跟手套給我吧。你的鞋這回可遭殃了!”兩人在坡中間的樹下待了一會兒。“好嘞,我繼續開路啦。”他說道。他出發了,一路往下滑著,步履踉蹌地溜到前麵的樹下,跟樹乾猛地碰了一下,差點撞得悶過氣去。她小心翼翼地跟著,手裡抓著旁邊的樹枝和草葉。他們就這樣一點一點往下走,一直到了河邊。可是到了那裡才發現,溢出來的河水已經漫過了小路,紅色的泥坡直接跟水連上了。這讓他鬱悶不已。他把腳深深地踩在泥地裡,猛地一使勁站了起來。結果啪的一聲,克拉拉那隻包的帶子斷了。褐色的包掉在地上,滾了兩下,躥進了水裡,順流而下。他抓住身邊的樹。“哎呀,我這真是見鬼啦!”他憤憤地叫道,然後笑出聲來。她也一路驚險地下來了。“當心!”他提醒她道。他背靠樹等著。“現在下來吧。”他張開手臂叫道。她奔了下來,被他接在懷裡。兩個人一起站著,望著黑渾的流水衝刷著粗糙的河岸。克拉拉的包已經漂出了視野。“沒關係。”她說道。他抱緊她,親吻著。身下的地方隻夠四隻腳站的。“真是夠坑人的!”他說道,“不過這裡有車輪印,之前肯定有人走過。所以順著走的話我覺得肯定會再找到路的。”河水瀟瀟而下。對岸有幾隻牛在荒涼的河灘上吃草。保羅和克拉拉的右手邊是聳立的土崖。兩人靠著樹站定,周圍濕漉漉的一片寧靜。“我們還是試著往前走吧。”他說道,然後就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紅泥地上順著一個人的釘鞋印往前走。他們身上熱氣蒸騰,臉都紅通通的,腳上的鞋子沾滿了爛泥,舉步維艱。到最後他們還是找到了那條被水衝垮了的路。上麵散散碎碎的都是水裡帶來的石子。不過不管怎麼樣,都比剛才那樣好走多了。他們摘了些樹枝,把鞋子上的泥清理掉。他的心跳得又重又快。走到小路上以後,他突然瞧見水邊靜靜地站著兩個人。他的心差點跳出來。原來是兩個釣魚的。他轉過身去,親熱地把手遞給克拉拉。她猶豫著把上衣扣好。兩個人接著往前走。釣魚人側目瞧著這兩個打擾他們隱私和安寧的侵入者,眼裡充滿了好奇。他們在身邊燒了一堆火,不過已經快滅了。一切都是那麼地靜謐。他們轉回頭去,繼續專心致誌地釣魚了。兩個身影站在粼粼的水邊,有如雕像一般。克拉拉低著頭,臉上騰起一片紅意,讓他竊笑不已。他們筆直向前,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柳樹後。“這倆人真該淹死算了。”他輕聲道。克拉拉沒有應聲。他們艱難地沿河岸上的羊腸小道跋涉著。突然路又斷了。前麵全是紅色的泥土,一直往下堆進河裡。他站住了,嘴裡壓著聲音罵娘,一陣咬牙切齒。“走不下去了!”克拉拉說道。他直直地站著,朝四下張望。水中有兩個綠柳成蔭的小島,就在他們前麵,可是根本過不去。泥坡像高牆一般從他們頭上傾下。而後麵不遠處就是那兩個釣魚人。河對岸的牛不聲不響地吃著草,看上去小小的。這真是個幽靜淒涼的下午。他又壓低嗓門罵了幾句。他望著高大陡峭的河岸遲疑著。真的就沒辦法了嗎?難道還要一點一點爬回那條公共的小道上去嗎?“等一下。”他說道。然後踩著陡峭的紅泥河岸橫著往上爬去。每棵樹下他都要瞧上一眼,最後終於找到了自己一心尋覓的地方。小山上有兩棵山毛櫸並肩長著,根部之間有一小塊平地,上麵掉了不少濕乎乎的樹葉,可還算過得去。釣魚人肯定看不到這裡。他丟下雨披,揮手讓她過來。她蹣跚著走來,到他身邊時,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呆滯沉重,然後就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他看了看周圍,然後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現在是安全的,除了對岸那些小小的,孤獨的牛兒以外,誰也看不見他們。他深深地吻著她的喉頸,感到她的動脈在自己的唇間有力地跳動著。四下裡寂靜無聲。在這個下午,世界上仿佛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了。她站直了身子。他本來一直在向四周張望,現在突然發現山毛櫸潮濕發黑的根部灑滿了鮮紅的康乃馨花瓣,像是四濺的血花一般。還有不少小小的紅斑,一路順著裙子從她胸口淌到腳上。“你的花都碎了。”他說道。她目光沉重地打量了他一眼,把頭發往後麵捋了捋。他突然用指尖撫了下她的臉頰。“心事重重地做什麼?”他責問她道。她淒涼地笑笑,顯得無比孤獨。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臉,之後又親吻起她來。“不行!”他說道,“你可不要胡思亂想啊!”她緊緊攥住他的手指,笑得花枝亂顫。然後她把手放了下來。他把她的長發從眉間撥開,輕撫著她的雙鬢,又愛惜地吻著那裡。“可是你一定不能瞎擔心!”他懇切地柔聲說道。“沒有,我不擔心!”她柔媚地笑著,算是屈從了。“瞎說,你就是在擔心呢!千萬不要。”他撫摸著她,嘴裡求道。“不會的啦!”她嘴裡安慰著,一邊吻著他。他們又爬了一段陡坡,再次到達坡頂。這段路花了一刻鐘。等到了那片平坦的草地上,他甩掉帽子,把額頭上的汗水擦了,歎了口氣。“總算又回到之前的平地上了。”他說道。她輕喘著,在一叢叢草間坐了下來,臉上紅撲撲的。他親著她,她又開心起來。“現在就讓我來給你清理下鞋子,好讓它們也襯得上你這樣的體麵人。”他說道。他跪坐在她腳下,開始用樹枝和草葉給她擦起鞋子來。她的手指在他發間摩挲。她把他的頭抱向自己,吻著他。“你到底想要我怎樣?”他看著她笑道,“是擦鞋呢還是卿卿我我?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我想怎樣就怎樣。”她答道。“現在我就是你的鞋童,其他我可不管!”他們望著對方的眼睛,大笑起來。接著兩個人又開始細細地吻了起來。“嘖——嘖——嘖——嘖!”他像母親一樣咂著嘴,“有女人在身邊可真是什麼事兒都做不成,我說的。”他又繼續清理起鞋子來,嘴裡還一邊唱著歌兒。她摸著他濃密的頭發,他親著她的手指。他使勁地給她擦著鞋,終於清理出個樣子來。他們可以再去見人了。“好啦,你看!”他說道,“我的手藝不錯吧,你一下子就又重回體麵了。起來看看,你現在就跟咱們大不列顛一樣無懈可擊!”他給自己的靴子也擦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個水坑裡洗了手,嘴裡還哼著歌。他們沿著路走了下去,到達了克利夫頓村。他現在瘋狂地愛著她,她的一舉一動,她衣服上的每一個小褶子都讓他心中熱流湧動,愛憐不已。他們到一家茶室要了茶喝。那裡的老太太看到他們,一下子高興起來。“要我說,你們怎麼會選這種天氣出門啊?”她嘴裡說道,一邊忙來忙去。“不對!”他笑道。“我們剛才還在說,這天氣簡直太好了。”老太太好奇地望著他。他身上有種獨特的神采和魅力。他快活地摸著胡子,眼神幽深,滿含笑意。“你們真這麼說來著!”她叫了起來,渾濁的老眼裡泛起光來。“一點兒不錯!”他笑道。“那我相信今天的天氣是足夠好的了。”老太太說道。她在周圍亂轉著,不想走開。“不知道你們想不想嘗嘗小蘿卜。”她對克拉拉說道,“我在園子裡種了點呢,還有一根黃瓜。”克拉拉臉紅了起來,她看上去十分動人。“我想吃點蘿卜。”她答道。老太太這才樂顛顛地跑了出去。“還好她不知道實情!”她幽幽地對他說道。“她知道才怪,再怎麼說,我們還是比較討喜的。你看上去美得能讓長天使都找不出碴兒來。而我呢,我相信自己瞧起來至少也算與人無害。所以哪,咱們剛才這麼說聽起來就比較可親,可以討大家歡喜,而且我們自己也高興啊,是吧,我們又沒撒什麼彌天大謊!”他們繼續吃著東西。離開的時候,老太太怯生生地捧出三枝盛放的大麗花。花朵不大,布滿猩紅和潔白的斑點,有如蜜蜂般清爽。她站在克拉拉麵前,很樂嗬地說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說著她那蒼老的手拿著花探了出來。“啊,好漂亮!”克拉拉叫道,把花接在手裡。“全都是給她的嗎?”保羅一臉不忿地瞧著老婦人。“對啊,全都給她。”她答道,笑意盈然,“你有她還不夠嗎?”“哦,可我還是會要她分我一朵的!”他打趣道。“那就要看她樂不樂意了。”老太太笑著說道。她開心地向他們施了個屈膝禮,算是道彆了。回去的路上,克拉拉很安靜,看起來特彆不自在。走了一會兒以後,他說道:“你不會有負罪感吧,有沒有?”她張大了灰色的眼睛,吃驚地看著他。“負罪感!”她說道,“沒有。”“可是你怎麼看起來好像做錯了事一樣?”“沒有。”她說道,“我隻是在想,要是大家知道了會怎麼樣!”“知道多了反而不理解,成天胡思亂想,還不如不知道,那樣自以為理解,就覺得挺好。再說了,彆人知道不知道,理解不理解又算得了什麼?在這兒隻有樹和我,你就決不會覺得犯了錯,是不是?”他抓住她的手臂,讓她正對著自己,眼睛注視著她的雙眼。他感到有些不開心。“我們不是罪人,對不對?”他說道,眉頭微微皺著,有點苦惱。“不是。”她答道。他笑著親了她一下。“我覺得你還是喜歡自己那點罪惡感的。”他說道,“我相信夏娃抖抖索索地走出伊甸園的時候,其實心裡是歡喜的。”不過她身上還透出一份神采和平靜,讓他感到高興。他一個人待在回去的火車裡,喜不自勝。周圍的人看上去都特彆友善,夜色也很美,一切都讓人十分愜意。他到家的時候孟若太太正坐著看書。她身體現在不是太好,臉上白慘慘的,有點象牙色。他一直都沒有留心,後來悔之莫及,一直都難以釋懷。她從來不跟他提自己身體的問題,心想,說到底也沒什麼大礙。“這麼晚!”她看著他說道。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上神采飛揚。他衝她笑了笑,道:“對,我跟克拉拉去克利夫頓樹園了。”母親又看了他一眼。“彆人會亂嚼舌頭的吧?”她說道。“為什麼?他們也知道她是個搞女權的,這算不得什麼。而且即便他們亂說那又怎麼樣!”“當然了,這沒什麼不對的。”母親說道,“可你也知道大家那副樣子,要是老有人在她背後戳脊梁骨的話——”“好吧,我管不著。說來說去,他們那張嘴也沒那麼重要。”“我覺得你得要為她著想。”“我怎麼沒為她著想!大家能說什麼?我們一起散步嗎,這算什麼啊?我覺著你就是在嫉妒。”“你曉得的,要是她不是有夫之婦,我其實高興還來不及。”“好啦,親媽媽。她已經跟丈夫分居了,而且還拋頭露麵上講台演說呢。所以她本來就與眾不同,根本不怕人嚼舌頭,在我看來就是這樣。而且呢,現在的生活對她來說毫無意義。既然毫無意義,那給人說兩句又能如何?而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就有了意義。為這意義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要付,我們倆都要付。大家都害怕付出,一輩子畏畏縮縮的,寧可餓死。我們可不會這樣。”“隨你好了,兒子。咱們等著看怎麼收場吧。”“我也隨你,媽媽。我會堅持到底的。”“咱們走著瞧。”“而且她——她特彆好,媽媽,她真的很好!你都不知道!”“這跟結婚是兩碼事。”“可能比結婚都要好吧。”接下來是一陣沉默。他想問母親一些事情,可是有點害怕。“你想不想認識下她?”他猶猶豫豫地問道。“好啊。”孟若太太不動聲色地答道,“我倒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子。”“可她是很好的,媽媽,不騙你!而且一點兒都不俗氣。”“我從來就沒說她俗氣。”“可是你看起來好像覺得她——不那麼的——一百個人裡邊九十九個都比不上她,我這麼跟你說吧!她比彆人都好,一點兒都沒錯。長得好,人也誠懇,還很爽直!從來不耍心機,也不故作姿態。你不要對她太苛刻了!”孟若太太的臉漲紅了。“我可沒對她苛刻。她可能的確像你說的那麼好,不過——”“你不同意我倆好是吧?”他替她把話給補完了。“那你是希望我同意啦?”她冷冷地答道。“對啊對啊!這絕對沒什麼壞處,隻會讓你高興啦!你不想見見她嗎?”“我說過想見了。”“那我帶她來吧,來家裡可以嗎?”“隨你便吧。”“那我就帶她來家裡——找哪個禮拜天吧——來喝茶。要是你瞧她不順眼,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母親笑了。“說得好像你很在乎我怎麼看似的!”她說道。他知道自己贏了。“哦,可是她要能來咱家的話,那感覺可就棒透啦!她身上的氣質跟女王一樣。”做完禮拜以後他偶爾還跟米蘭和埃德加一起走一小段路。可她對他的態度還跟以前一模一樣。而在她麵前他也沒有感到任何尷尬。有天晚上一起回去的時候隻有他倆。他們一開始聊的還是書。這個話題兩人百談不厭。孟若太太說過,他跟米蘭兩個人的感情就像是一堆靠著書燃起來的火,要是書燒光了,火自然也就滅了。米蘭也常常自誇可以洞悉他的心意,就像是手裡的書一樣,隨時都可以找到裡麵的章節。而他呢,也就很容易地相信了,覺得米蘭比其他人都明白自己。因此他很願意向她傾吐自己的想法,這要多麼無知多麼自我才會這麼想啊。很快話題轉到了他最近的行止上。他覺得分了手居然還受到這麼多的關注,不由得飄飄然起來。“那你最近都在乾些什麼呢?”“我嗎?沒乾什麼!我在畫貝斯伍德的素描,是從花園裡的視角畫的。到現在終於快畫好了,都試了快上百次了。”他們繼續走著。然後她說道:“你最近沒出去過吧?”“出去過。禮拜一下午我跟克拉拉一起去了克利夫頓樹園。”“那天天氣可不太好啊,”米蘭說道,“是吧?”“可是我想出去散散心,而且也還好啦。特倫特河裡的水漲得可滿了。”“那你去巴頓了嗎?”她問道。“沒有,我們在克利夫頓喝茶了。”“真的,那可不錯啊。”“是不錯!那裡的老太太可樂嗬了!她還給了我們幾株球一樣的大麗花呢,漂亮得超乎想象。”米蘭低下頭思索著。他可一點都沒想到有些事情要藏著掖著不讓她知道。“那她乾嗎要給你們花呢?”他笑了起來。“因為她喜歡我們吧,因為我們也很快活嘍,我覺得是這樣子的。”米蘭吮起了手指。“你回家晚了吧?”她問道。到這時他才開始討厭起她的口吻來。“我趕上七點半的車了。”“哈!”他們一聲不吭地繼續走著,他有點氣惱。“那克拉拉現在怎麼樣了?”米蘭問道。“很好吧,我覺得是這樣。”“那就好!”她說道,聲音裡有一絲嘲諷,“還有,她丈夫怎麼樣了?好像從來就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他另外有女人了,而且也過得不錯。”他答道,“至少我是這麼覺著的。”“我知道了,你也不是很確定。你不覺得女人被放在這樣一個位置上很難堪嗎?”“可不是,彆提多尷尬了!”“這真不公平!”米蘭說道,“男人隨心所欲——”“那就也讓女人隨心所欲好了。”他說道。“她怎麼可以隨心所欲?要是這麼做的話,那可就慘了!”“怎麼個慘法?”“什麼嘛,女人不可能這麼做的!你不知道女人這樣會失去什麼——”“的確,我不知道。不過要是女人什麼都沒有,隻靠好名聲來活命的話,哼,那可遠遠不夠,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罷了!”他在這方麵的道德觀是怎麼樣的,她就至少算是了解了。而且她明白,他也會按這樣的想法行事的。她從來都不用直接問他什麼,旁敲側擊的就都知道了。後來又有一天,他碰到米蘭以後,兩個人的話題轉到了婚姻,之後又談起了克拉拉跟道斯的婚姻。“你看,”他說道,“她根本不知道婚姻有多重要。她還以為人生在世都有這麼一遭,逃也逃不掉。而道斯呢,好多女人恨不得要把心掏出來給他,所以為什麼不選他呢?再之後,她就得不到理解,成了個怨婦,對他也很不好,這我敢打賭。”“那她離開就是因為道斯不理解她了?”“我覺得是吧。我覺得她也隻能如此。這不完全是理解的問題。這是活著與否的問題。跟他在一起,她隻有一半是活著的,另外一半在休眠著,給壓抑了。而休眠的女人是不會被理解的,因此她必須覺醒過來。”“那他又是怎樣想的呢?”“我不清楚。我倒傾向於覺得他是全心全意愛她的。不過他是笨得夠可以。”“跟你爸媽的情況差不多。”米蘭說道。“是的,可是我相信我媽一開始跟我爸還是真正開心的。我覺得她原來對我爸是有熱情的。她不願意跟他分開也是為的這個原因。不論如何,兩個人都一直相依相守。”“我覺得對一個人來說這是必須的,一定要為另一個人燃起熾熱的情感。”他接著說道,“那種真正燃燒的感覺,隻要有一次就可以了,即使隻能延續三個月也行。你瞧,我媽看上去心滿意足,好像這一輩子都已經很圓滿,一點兒都沒有缺憾。”“對。”“而對我爸呢,我相信她一開始是真心愛著的。她心裡清楚,自己曾經真正動過心。你從她身上感覺得出來,從我爸身上也能發現。我們每天見到成百上千人,他們身上都有類似的經曆。這種情況隻要在你身上發生過一次,再遇到什麼你都可以繼續下去,變得成熟起來。”“那這種情況到底是什麼呢?”米蘭問道。“很難描述,應該說你真心跟彆人在一起,就會發生某種巨大強烈的變化。你由此徹底改頭換麵,幾乎是靈魂重生,之後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成熟起來。”“那你覺得你媽跟你爸有過這樣的體驗?”“對,正是因為他給了她這樣的體驗,所以在心底裡她是感激他的。就算現在兩個人貌合神離了,她也並不反悔。”“而你覺得克拉拉沒有這樣的體驗?”“這一點我很確定。”米蘭思索著。她了解他所要追求的東西了,對她來說,這應當就類似於在熱情之火中所進行的洗禮吧。她意識到,在沒有得到這種滿足以前他是不會罷休的。對他來說,也許這樣的經曆是至關重要的,就像有些男人非得要在外麵沾花惹草才行。可是在得到這種體驗之後他可能就不會再老是焦躁不安了,到那時他可以安定下來,把自己的生活交到她手中。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他必須要出去尋找這樣的體驗,那就隨他去吧,讓他滿足自己,找到他口中的那種巨大強烈的變化。不論如何,等他得到這種體驗之後,他也就不會再想要了。這是他自己說的。那時他就會想要她能給的生活。他會想要個人管著,這樣他就可以安心乾活兒。他非跟自己分手不可,這讓她感到心酸。但要是他想去酒店喝杯威士忌,她有什麼理由攔他呢。同樣,她也會放他去找克拉拉的,隻要這可以滿足他心中的需要,讓他自由,以便之後讓她再度擁有。“克拉拉的事跟你媽講過沒有?”她問道。她曉得,他對彆的女人有多認真,用這就可以試得出來。她知道,要是他告訴母親的話,那就是要對克拉拉動真格了,那就不是為了一時之歡,像去找妓女那麼簡單。“講過了,”他說道,“她禮拜天來喝茶。”“到你家裡嗎?”“是的,我想讓我媽見見她。”“啊!”接下來是一陣沉默。事情的進展出乎了她的預料。她感到心頭酸楚。他這麼快就徹頭徹尾地離開了她。他家裡人會接受克拉拉嗎?他們對她可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去做禮拜之前可能也會來你家一下。”她說道,“我有段時間沒見克拉拉了。”“隨你吧。”他說道,心裡吃了一驚,暗暗地有些憤怒。周日下午,他去凱斯頓車站接克拉拉。在站台上待著的時候,他心裡思來想去,老覺得自己有種未卜先知的預感。“我為什麼感覺她來定了呢?”他想道,覺著要弄個明白,心裡怪怪的,忐忑得厲害。這就好像是種預兆一般。然後他又突然產生了另一種預感,感覺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啦,他也沒辦法跟想象中那樣陪她一起走過田野回家,而是要自己一個人回去了。火車晚點了。整個下午都泡湯了,晚上也一樣。他恨她。她怎麼能不來呢?要是她不能說話算話,那就不要輕易答應好了。也許她錯過火車了,他自己就經常錯過的。可這不能成為她錯過這班車的理由啊,因為這班車的意義是不一樣的。他惱火了,開始生起她的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