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年功夫,瑪麗小姐就嫁給了馬西先生。他們根本就沒有談戀愛,也沒人對這樁婚姻品頭論足。不過,人們都冷漠地注視,期待著。那天馬西先生向瑪麗求婚,這小男人那微弱乾澀的聲音竟令林德裡先生渾身顫抖起來。馬西先生顯得十分緊張,但口氣又是那樣奇特地不容置疑。“我感到十分高興,”牧師說,“不過,主意要瑪麗自己來拿。”說著,他在桌上移動《聖經》的纖手還在發顫。這個小個子男人決心已下,走出屋去找瑪麗小姐了。他在她身邊坐了半天,聽她說了一會兒,這才開口說話。瑪麗對即將到來的事感到害怕,直挺挺坐著,心裡惘惘的。她感到似乎自己的身子會挺起來把他擠到一邊去。可她的心卻顫抖著、等待著。她幾乎是在企盼著,幾乎求告他了。這時她知道,他就要開啟尊口了。“我已經向林德裡先生求過了。”馬西牧師說。這時,她突然扭頭去看他小小的膝蓋。“求他降尊接受我的求婚。”他深知自己的短處,不過他是鐵了心了。她越坐越冷漠、越無動於衷,幾乎像石頭一樣了。他緊張地等待著。他是不會去說服的,他本人都不曾聽到過說服的話,他隻顧走自己的路。他看著她,對自己充滿信心,但吃不準她的心思。他開口說:“做我的妻子,行嗎,瑪麗?”她的心依舊冷漠、無動於衷,自顧驕傲地端坐著。“我得先問問媽媽再說。”她說。“那好吧。”馬西先生說,一轉眼他就走了出去。瑪麗去找母親,心情冷淡,表情漠然。“馬西先生求我嫁給他呢,媽媽。”她說。林德裡太太依舊眼不離書,毫無表情。“嗯,那你怎麼說?”這兩人都保持著鎮靜和冷漠。“我說我要先問問您再回答他。”這等於是在提問一樣。可林德裡太太並不想回答,便在長沙發上焦躁地移動起自己沉重的身子來。瑪麗小姐雙唇緊閉,鎮靜地端坐著。“你父親認為你們是不壞的一對兒。”母親似乎心不在焉地說。然後再也無話,兩人都三緘其口。瑪麗小姐沒跟露易莎小姐談這事,而厄尼斯特·林德裡牧師則退避三舍。當晚,瑪麗小姐接受了馬西先生的求婚。“好吧,我嫁給您。”她說著,甚至向他表露出幾分柔情來。這讓他不知所措,但心中歡喜。她看得出他在向她靠近,能感到他身上的男人味兒,感到他流露出的某種陰冷和得意。她自顧端坐著等待。露易莎獲知此事後,雖沉默不語,但心中對誰都恨恨的,甚至對瑪麗也是這樣。她感到自己的信念受到了傷害。難道她心目中真正的東西竟可以這樣無所謂嗎?她想逃走。她想到了馬西先生,這人身上有某種奇特的力量,某種難以言狀的力量。他有某種他們無法扭轉的意誌。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一陣臉熱。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會把他轟出門去。他永遠也彆想碰她一下。想到此,她開心了。高興的是,她的血會高漲,隻要他靠她太近,不管他怎樣摧毀她的判斷力,不管他是個怎樣好的人,她的血都會淹死他。她覺得這麼個開心法兒有點變態,可她依舊開心。“我會把他轟出門去。”她說。為說出這句開誠布公的話感到心滿意足。也許,她應該感到瑪麗是個比她自己品位更高的人。但瑪麗是瑪麗,她是露易莎,這一點也是無法改變的。 嫁給馬西後,瑪麗也試圖變成他那樣純粹理性的人,沒有情感和衝動。她把自己封閉起來,對開始感到的痛苦、受到的羞辱和傷害帶來的恐懼報以木然冷漠。她不要感知,就是不要。她成了一種純粹的意誌,對他聽之任之,她選擇了某種命運。她要做個善良和純潔正直的人,她會生活在一種她不曾領略過的自由中,擺脫世俗的顧慮。她一心一意要得到自己的權利。她把自己出賣了,但她獲得了新的自由。她擺脫了自己的肉體。她把自己的肉體這個低等的東西出賣了,換取了更高尚的東西,那就是擺脫物質後的自由。她認為她為自己從丈夫那兒獲得的一切付出了代價。因此,她以一種獨立之身,驕傲而自由地活著。她是用自己的肉體做代價的,從此不再想它,她很高興擺脫它。她換取了她在這世上的一席之地,這是理所應當有的了。剩下的,就隻是去行善,過高尚的精神生活。她極難容忍彆人與她和她丈夫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場所。她的私生活是她的一大恥辱。但她可以做到秘而不宣。她住在離鐵路幾裡遠的小村牧師住宅裡,幾乎是與世隔絕。看到一些人對她丈夫表示厭惡,像看待“病例”一樣用那種特殊的眼神看他,她感到很痛苦,似乎這是對她肉體的羞辱。不過,大多數人在他麵前還是神魂不安的,這總算讓她恢複了點自豪。如果讓她由著性子來,她會恨他,恨他在屋裡轉來轉去的樣子,恨他那缺少人味的尖細嗓音,恨他的小羅鍋兒,恨他那張沒長開的臉,它令她想起早產兒來。但她強使自己守著婦道,照料他,公平地對待他。她同樣在內心深處怕他,感到自己像奴隸。他的舉止上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照他的做人標準,他可是個十分公正善良的人了。可他的男人味卻表現為冷漠,自我,十分的霸道。彆看他個子矮小,身子骨兒虛弱,發育不良,這種秉性卻是她始料不及的。這是這筆交易中她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她因此乾脆不去想它,相安無事拉倒。但她隱隱覺得她是在戕害自己。說到底,她的肉體並不是那麼容易說擺脫就擺脫掉的。可她卻想過這樣輕易把它打發掉,唉,有時她真想挺身去死,舉起手來,一揮,把一切都毀掉拉倒。他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幾乎秋毫無察。他對家務事不聞不問,而她在家中可以為所欲為。的確,她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他。他可以獨自悄無聲息地坐上個把小時。他很善良,很周到,甚至顯得牽腸掛肚的。可一旦他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就會盲目而固執,那種男人氣頗像一台冰冷的機器。在很多問題上,他都是邏輯上正確,或者他的主張兩人都能接受。就是這樣,她沒有什麼可反對的。不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從此第一次在上帝和男人麵前感到了恐懼。這是她注定要經曆的,這是女人之道。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健康的嬰兒。她雙手捧著孩子,心裡止不住一陣酸痛。她那受到**、一直沉默的肉體將由這個男孩兒來代言。無論如何,她要活下去,儘管活下去遠非易事。沒有什麼是徹底完結了的,她一遍又一遍地端詳這孩子,看得幾乎要恨起來,可又因愛而備感苦澀。她恨他,因為他使得她在肉體上又複活了。當她難以在肉體上活著時,她不要複活。她隻想**她的肉體,貶低它,消滅它,隻生活在精神中。可現在有了這個孩子,這太殘酷、太折磨人了,因為她必須愛這個孩子。她的目的又碎成了兩半。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她並非是真的存在。作為母親,她淪落為一個破碎卑賤的東西了。本來沒什麼人之感情的馬西先生,現在卻對“他的孩子”這個念想著了迷。孩子的降臨,突然占據了他的全部感情世界。這孩子成了他牽腸掛肚的事,讓他一心為孩子的安全和健康擔憂。這可是件新鮮事,似乎他自己成了個**裸的新生兒,全然能意識到自己的**,為此滿心恐懼。他這個一生中漠視他人的人,現在一心關注起這孩子來了。他倒也沒有跟他玩耍、親吻他或照料他。他什麼也沒為這孩子做。但這孩子就是支配著他,既充滿了他的心同時又令他腦子一片空白。對他來說,全世界上就隻有這孩子了。他妻子同樣還要忍受他這樣的問題:“他為什麼要哭呢?”孩子剛一出聲,他就會提醒說:“瑪麗,孩子有動靜了。”喂食時間剛過五分鐘,他就會焦躁不安起來。這些,瑪麗都要忍受。她這是自找,所以現在她必須聽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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