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他母親去了。他是在坑道口聽到她的死訊的,因為他心裡早有準備,所以這噩耗並沒令他震驚,可他還是渾身發起抖來。他十分鎮靜地往家走去,隻覺得呼吸困難。露易莎小姐仍然在家裡。她已經把能做的都做停當了,她三言兩語把情況對他說明白了,可她還是有點放心不下。“你早就料到了,所以你並不太震驚吧?”她抬頭看著他問。她目光沉靜,黑黑的眸子審視著他。她也感到困惑,他這個人是那樣莫名其妙,讓人琢磨不透。“我想,是吧。”他呆呆地說著,朝一邊看去,他承受不住她凝視他的目光。“我不忍心想你事先毫無預料。”她說。這次他沒說話。他感到此時她在身邊讓他感到十分拘束。他想獨自待會兒。親友們開始到了,露易莎離開了,就沒再來。迎來送往,忙東忙西,這對他倒沒什麼。隻是隱約感到有些悲傷,但表麵上還算平靜,可獨自一人時,他內心的悲傷會變得狂烈,一陣陣爆發如瘋病一樣。發作之後,他又會平靜下來,幾乎又清醒了,隻是仍感到困惑。以前他從來不曾知道一切都會垮掉,連他自己也會崩潰,亂作一團,亂得一塌糊塗。似乎他的生命已衝破了其界限,他已經迷失在一片浩瀚驚人的洪荒中,無涯無際,杳無人煙的洪荒。他已粉身碎骨,隨波逐流。他默默地喘息不止,隨之痛苦又上心頭。吊唁的人都離開了礦坑邊的這座宅院,隻剩下這年輕人和一位上了歲數的管家,隨之那沒完沒了的折磨又開始了。積雪化後凍成了冰,一場新雪隨後又給灰暗的大地裹上銀裝,然後又化了。世界一片灰暗泥濘不堪。夜晚,阿爾弗萊德無所事事。他的生活中總是有些零碎小事。他並不明白,他是以母親為中心、受著母親吸引的,是母親支撐著他。即使是現在,一旦老管家離開他,他們會照老習慣做事。但是他生活中少了力量,失去了平衡。他坐著,裝作讀書,可卻雙拳緊握,緊緊把握著自己,忍受著什麼,他自己並不明白是什麼。他在田間黑乎乎、濕乎乎的小徑上走著,一直到累得走不動為止。他這不過是在逃避,逃避那個他非要返回的地方。乾起活來他還行。若是夏日時分,他儘可以在園子裡勞作,消磨時光,直至上床的時刻。可現在不行,他無處可逃,無以解憂,無人相助。他,或許天生敏於行,拙於思;重實乾而輕體驗的。現在他因驚恐而無法行動,就像一個泳者忘記了如何遊。一個星期中,他都在竭儘全力忍受這種窒息和掙紮,後來他精疲力竭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擺脫這種狀態。自我保護的本能變得十分強烈。可問題是,他該向何方?小酒館兒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那地方去了沒有好處。他開始想到移居國外,到了另一個國家他會感到好得多。於是他給移民站[16]寫了信。 葬禮後的那個星期日,杜倫特家的親人們都上教堂做禮拜時,阿爾弗萊德看見了露易莎。她顯得漠然、拘謹。同她坐在一起的瑪麗則一副傲慢、拒人千裡的樣子。林德裡家彆的人也在場,顯得與眾格格不入,阿爾弗萊德視其如遠方的來客,毫不在意他們。他們與他的生活毫無牽連。做完禮拜,露易莎走過來同他握手說:“如果你願意來,我姐姐想請你哪天來吃晚飯呢。”他看看瑪麗,瑪麗向他點點頭。瑪麗向露易莎提出這個建議,純屬發善心,嘴上這麼說了,心裡其實並不以為然,不過她對自己的想法也沒太仔細分析。“行,”杜倫特不自然地說,“我會來的,隻要你們歡迎我。”說著,他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兒。“那就明天晚上來吧,六點半左右。”他去了,露易莎小姐對他很熱情。因為家裡有孩子,所以就沒有放音樂。他雙手緊握放在腿上坐著,沉默寡言,無動於衷。坐在這群人之間,他無言地冥想。他和他們之間沒話可說。對這一點他們同他一樣清楚。不過他心裡很有主意,慢慢地熬著時光。林德裡太太管他叫“小夥子”。“坐這兒來好嗎,小夥子?”他坐過去了。叫他什麼都行,他們跟他有什麼關係?林德裡先生則用一種不尋常的語調對他說話。那語調透著慈愛,但不免有些居高臨下。杜倫特對這一切都不挑剔,也不感到受了傷害,隻是隨它去。但他決不想吃什麼,他感到在他們麵前吃東西是件困難的事。他知道他這個人不合時宜,但他還是要儘自己的客人義務再待上一會兒,隻能哼哼哈哈地寥寥數語回答問話。離開牧師家後,他一腦子的困惑。這頓飯總算吃完了,他為此慶幸,說走就走,現在他更加渴望的是一走了之,奔加拿大。露易莎小姐很痛苦,生他們所有人的氣,也生他的氣,可又說不出緣何惱怒。兩天後的下午六點半,露易莎來到礦坑邊的村舍,敲響了門。他已經吃完晚飯,女仆已經洗刷完回家去了,可他還一臉一身臟地坐著,等會兒他要去“新開酒館”。最近他開始下酒館兒了,因為他總得去個什麼地方。他需要同彆人有所接觸,在噪雜聲和熱騰騰的氣氛中幾個鐘頭說過就過。可他沒動窩兒,他獨自一人坐在空****的屋子裡,都坐得不大自在了。這時門響了。開門時他仍舊一身煤灰。“我一直想來看看,我想我該來的。”說著她朝沙發走過去。他在想,她為何不坐進母親的圓扶手椅中。要是女傭坐進去,他會感到怒不可遏的。“按說這會兒我是該洗過澡了。”他說著瞟一眼牆上的鐘,鐘上裝飾著蝴蝶和櫻桃圖案,標著廠家的品牌“T·布魯克思,曼斯菲爾德”。他的黑手在臟乎乎的袖子上蹭了蹭。露易莎看看他,發現他對她態度中的淡漠,她怕的就是這個,它使得她無法接近他。“恐怕,”她說:“我請你去吃飯沒請對。”“我不太習慣這個。”說著他笑笑,露出兩排稀疏的白牙來。他目光卻在似看非看著。“不是這個意思。”她忙說。她表情恬靜優雅,深灰色的眸子裡透著善解人意的目光。他有點怕坐在那兒的她了,因為他開始注意起她來。“你一個人怎麼過?”她問。他的視線轉向爐火。“呃——”他不安地扭動著,話沒說出口。她沉下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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