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益鴻 譯一“帶她去曬曬太陽吧。”醫生們說。儘管她本人對曬太陽心存疑慮,不過還是聽從安排,帶了孩子、保姆和母親漂洋過海。輪船要到午夜才起航。她的丈夫陪她在船上待了兩個小時,孩子已經被弄上床睡覺了。乘客們在陸續上船。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哈得孫河在濃重的夜色中上下翻騰,浪花飛濺,波光粼粼。她倚著船舷,低頭沉思:這就是大海,深邃得超乎人之想象,滿載著沉甸甸的世事滄桑。此時此刻,大海仿佛那條長生不死、製造混亂的長蛇,時起時伏。“要我說,咱們這樣分來分去真的不好。”她的丈夫站在她的身旁說:“真的不好,我不喜歡這樣。”他的口氣怯生生的,顧慮重重,仍抱著一絲最後的希望。“是的,我也不喜歡。”她乾巴巴地應道。她記得他倆,就是她和他,不知多麼渴望能夠彼此分開啊。想到就要各在一方,她的感情泛起小小的漣漪,然而這恰恰使得那根深埋在她心中的鐵條戳得更深了。他倆看著熟睡的孩子,做父親的眼睛都濕潤了。可是,眼睛潮濕已經起不了作用,起作用的是習慣那潛伏的、如鐵一般的韻律,是那些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養成的習慣;起作用的是那個根深蒂固的力之節拍。可是,在他倆身上——他身上的,抑或她身上的——那力之節拍都絕非善物,就像兩台運轉速度不同的引擎,互相碰撞。“送客的上岸啦!上岸啦!”“莫裡斯,你得走了!”她暗自思忖:對他來說是上岸,對她而言卻是出海!船徐徐離岸,他站在午夜死氣沉沉的碼頭,揮舞著手帕。他隻是眾多送客中的一個。眾多送客中的一個而已!是啊!渡船像一隻隻碩大的盤子,上麵堆了層層的小燈,還在哈得孫河麵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黑漆漆的河口那兒肯定就是拉卡瓦納車站[1]。輪船緩緩走著,哈得孫河似乎永無止境。終於他們抵達了巴特裡[2],那兒已是燈火闌珊了。自由女神氣咻咻地高舉著火炬。耳邊傳來海浪的拍擊聲。儘管大西洋灰若熔岩,但她總算到了太陽底下。她甚至弄到了一幢房子,可以俯瞰蔚藍的大海,還帶著一個碩大無比的花園,或者說葡萄園,葡萄叢、橄欖樹隨處可見,陡峭的梯田一層一層從高向低延伸到平坦的海灘;園中有許多隱秘處所,下方窪地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檸檬林和一些不易被人發覺的碧綠水潭;還有一個岩洞,一泓泉水從中汩汩流出,希臘人來這裡之前,古錫庫爾人[3]曾飲過此水;一隻灰羊拴在一座古墳邊,肚子餓得咩咩直叫。園中飄著含羞草的香味。遠處是白雪皚皚的火山。她眼中的這一切都挺賞心悅目的。可是它們都是外在之物。她其實是無動於衷的。她就是她,一如既往,滿肚子的惱火和沮喪,覺得沒有一樣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孩子搞得她無比煩躁,找不到一刻安寧。她覺得自己擔負著一副沉甸甸的擔子,要對孩子的一舉一動負責,就好像孩子的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負責似的。這種心態對她自己、對孩子,乃至對任何有關人士來說,都無疑是一種折磨。 “我說朱麗葉,醫生叫你到太陽下躺一躺,不要穿衣服,你乾嗎不聽呢?”她的母親說。“我自有分寸。你想要我的命啊?”朱麗葉氣鼓鼓地回嘴道。“要你的命,這話怎麼說的!我這可都是為你好哇。”“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彆再說‘為我好’這種話了。”母親覺得委屈,窩了一肚子氣,最終一走了之。海上變成白茫茫一片,緊接著什麼也看不見了。天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幢專為日光浴設計的房子裡麵冷颼颼的。又是一個早晨,暖融融的太陽**著身軀鑽出海麵,散發著閃閃的金光。朱麗葉的房子是西南朝向。她躺在**,看著太陽冉冉升起,好像以前從未見過日出似的。她確實從未見過一絲不掛的太陽,纖塵不染地立在海麵,抖動著身子,驅走周圍的黑夜。一股欲望悄然躥了出來:她想光著身子到太陽那兒去。她把這個念頭埋在心底,如同埋藏秘密一樣。可是,她想離開這幢房子——離開人群。然而,在這個鄉村,每株橄欖樹都長了眼睛,大老遠就看得清山坡上的一草一木,要想不被人發現,談何容易。不過,她還是找到了一個地方:一塊峭壁突向大海,麵對太陽,四周長著巨大的仙人掌,就是那種葉子扁平、名叫刺喚梨的仙人掌。藍灰色的仙人掌叢中,巍然矗立著一株柏樹,枝乾粗壯、泛白,柔軟的樹梢微微彎曲,聳入藍天,像個衛兵屹立著,注視著大海;又如一根低矮的銀燭,巨大的黑色火焰襯著光明:它是大地傲然吐出的陰森長舌。朱麗葉在柏樹旁坐下,褪去衣裳。奇形怪狀的仙人掌圍在她的四周,成了一片模樣難看卻彆有洞天的樹林。她坐在地上,對著太陽,挺起胸脯,輕聲歎著氣,哪怕到了現在,她也是強忍劇痛,狠下心腸,強迫自己委身他人。太陽在藍天中大步前行,灑下一路金光。她感覺到了大海溫柔的氣息拂上她那好似永遠成熟不了的**,但她幾乎沒有感覺到太陽照在身上。她的**是會凋謝的,是成熟不了的果實。然而,不一會兒,她便感覺到太陽滲進了那對果實的裡麵,暖洋洋的勝過往昔的愛情,勝過乳汁、勝過孩子的小手。她的**,在煦暖的陽光下,終於、終於變得像兩串長長的白葡萄。她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裸地躺在陽光下。她躺在地上,透過指縫兒,窺視著當空的烈日——藍熒熒的圓心有節奏地搏動著,外圈傾瀉著流光溢彩。太陽啊,搏動的他是那樣的藍,那樣的生機勃勃,從四周射出明晃晃的火焰!他將一如藍色火焰的身軀俯向她,包裹著她的胸脯、臉龐、喉嚨、疲倦的小腹、雙膝、大腿以及她的雙足。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玫瑰色的陽光透過她的眼瞼。太刺眼了。她起身摘了幾片樹葉蓋住眼睛,然後又躺倒在地,像陽光下一隻白色的長葫蘆,肯定會成熟,變成金燦燦的。她甚至感覺到了陽光已經滲進了她的骨頭裡;不,還要更深,甚至滲進了她的情感裡,她的思想裡。沉澱於她情感深處的那份陰暗心理開始消失,淤積於她思想深處的那個冰冷血塊行將融化。她開始感到渾身上下都暖和了起來。她翻過身來,讓雙肩、腰部、大腿內側、甚至腳踵都曬一曬太陽。她躺在那兒,對自己身上的神奇變化感到驚詫莫名。原來那顆疲憊、寒透了的心正在融化,融化之後又化成蒸氣嫋嫋而去。她穿上衣服,然後又躺到了地上,抬頭望著那株柏樹,細絲般的樹梢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她知道,此時此刻,那輪巨日正在天空漫步。她起身回家的時候,整個人被太陽照得頭暈目眩,昏花的眼前一片朦朧,隻能隱約看見東西。可是,對她來說,這種朦朧就像一筆財富,而那昏沉、溫暖、濃濃的迷糊則貴似珍寶。“媽媽!媽媽!”孩子一邊叫著一邊朝她跑來,腔調很獨特,跟鳥叫似的,嬌聲嬌氣。這孩子非常粘她。奇怪的是,她那顆昏沉的心第一次對孩子愛的渴求無所反應。她抱起孩子,心中暗想:他不該就隻有這麼一丁點兒大!他要是曬一曬太陽,會長得很快的。她不大喜歡孩子的小手摟著她,特彆是摟她的脖子,於是將頭扭開。她不想被人觸摸,便輕輕放下手中的孩子。“快跑!”她說,“跑到太陽那兒去!”一到太陽那兒她立即脫光他的衣服,讓他光著身子待在暖烘烘的陽台上。“在太陽下麵玩兒!”她說。他嚇壞了,想哭。可是她暖暖的身子懶洋洋的,壓根兒不想管他,隻是從紅地磚上滾了一個橘子給孩子,孩子晃著柔軟稚嫩的小身體蹣跚地跑過去撿。可是一撿到手,又忙不迭地把它丟掉,因為橘子碰到他的皮膚,讓他感覺怪怪的。他回頭看著媽媽,一臉不悅,鼻子抽了抽,哭了起來,他害怕自己光溜溜的樣子。“把橘子拿過來。”她說,很是驚訝自己對孩子的膽怯竟然如此無動於衷,“把橘子拿過來給媽媽。”“他長大了可不能像他父親那樣,”她自言自語道:“像條從未見過陽光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