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出走的女人(1 / 1)

馮季慶 譯一她原以為自己這樁婚事會比所有人的婚事都刺激,並不是那個男人真迷她。那家夥身材瘦小結實,脾氣古怪,比她年長二十歲。他一雙褐色眼睛,頭發灰白。多年前,他剛從荷蘭來美國那會兒就是個小廢物,小屁孩兒,然後從金礦被扁到南方,進入了墨西哥。現在他多少算是有錢的,在墨西哥的馬德雷山脈的荒地擁有幾個銀礦。明擺著,讓人刺激的是他有點兒傳奇的境況,而不是他這個人本身。可他也還算精力充沛,遇上好幾次事故,都能從中逃生。他獨自一人發的家,是那些說不清的怪人之一。當她真的看見了他所創下的家業,她膽怯了。巨大的綠地,山巒綿延,毫無人氣的地界當中孤零零地冒著尖尖的淺桃色土石堆,那都是從銀礦工程出土的東西。光溜溜的礦場下麵是一幢帶圍牆的泥磚平房,房子有內花園,裡麵深深的遊廊兩側種著熱帶爬藤。從鮮花環繞的庭院往上望去,就隻見到銀礦的巨大廢料堆,淺桃色圓錐形的,還有朝天放著的冶煉廠的機器。就沒有彆的了。那些大大的木門當然是經常開著,她能站在巨大開敞的天地之間,眺望那些不知起於哪裡又消逝在哪裡的丘陵,巨大空曠的山地丘陵層巒疊嶂,樹木蔥蘢,秋天一派綠色,彆的時候都是光禿禿乾巴巴的淺桃色山景,讓人毫無感覺。她丈夫總會開著那輛老舊的福特車,帶她去那個被遺忘在山間的西班牙小鎮。小鎮上全是死氣:一個被太陽曬乾的死氣沉沉的大教堂,死氣沉沉的大門,一個讓人頗感絕望的帶屋頂的市場,她第一次去就看見一條死去的狗橫在肉攤和蔬菜排擋之間,那狗就像永遠橫在那兒一樣,沒人想費事扔掉它。那是死氣中的死亡。每個人都在無精打采地說銀子,在那顯擺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礦石。但是白銀已經滯漲,大戰爆發,跟著又結束,白銀市場已經沉寂,她丈夫的幾個礦也關閉了。可她和他還住在礦場下那幢泥磚房屋裡,在她並不覺得怎麼樣的花叢間的房屋裡住著。她有一雙兒女,在她長子快十歲時,她才從不時受到驚詫的恍惚中給喚醒。她現在三十三歲,已開始發胖,一雙大大的藍眼睛,一臉茫然。她丈夫五十三歲,矮小精壯,結結實實,脾氣古怪,長著一雙褐色眼睛。他是個硬漢,頑強得像鋼鐵,精力還很充沛,但是市場上銀價的跌落和他妻子稀奇古怪的難以接近,讓他領會不了,顯出遲鈍。他是個有原則的人,也是個好丈夫。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溺愛她的。他從沒有走出讓他目眩的那種對她的愛慕。但是,從本質上說,他還是個單身漢。十歲時被拋到世麵上是個小單身漢,當他結婚時年紀已超過四十,已有足夠的錢步入婚姻。可他的全部資本卻還是一個單身漢的資本。他是自己礦場的老板,婚姻是他產業中僅有的一點點私密關係。 他欣賞他的妻子到極點,愛她的身體,她的每一點。她對他來說永遠都是那個第一次相識、讓他目眩的來自加利福尼亞伯克利的姑娘。就像那些族長,他把她小心守護在墨西哥奇瓦瓦的群山裡。他珍視她就像珍視他的銀礦,真是沒得說。她三十三歲了,除了體型,彆的真的都還是從伯克利來的那個姑娘。隨著她結婚,她的意識發展就神秘地停止了,給完全遏製了。她的丈夫對她來說從來就不是真實的,不管在內心裡,還是在肉體上。不論他最近對她有何種**,她從沒覺得對她的身體有什麼意義。他隻是從道義上拿下了她,支配她,保有一個不可征服的奴隸。一年年的就這麼過去了,就在灑滿陽光的一溜兒泥磚房的庭院裡,那上方是礦場。她丈夫從不消停,當銀價走入清淡,他就在二十多英裡外的一片低地開了一個飼養場,養純種豬,很棒的家夥。可同時他又憎惡豬,他是個理想主義的流浪者,很多事都讓他惡心,確實憎惡生活中物質的那一麵。他熱愛的就是工作、工作、工作,還有創造物。他的婚姻、他的孩子都是他的重要創造物,是他事業的一部分,不過這回收入的是情感上的。漸漸地,她的神經開始錯亂:她非得出去,她非得出去。所以,他帶她去厄爾巴索[1]待了三個月。那起碼是美國。不過他還一直在鎮唬著她。三個月結束了,她回去了,一切如故,還是置於永恒綠色或是淺紅褐色丘陵中的泥磚房,那種空虛是未被發現的空虛。她教養孩子,管理她的仆人——那些墨西哥人的男孩子。有時,她丈夫會帶來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的客人,偶爾也有白人。他是真喜歡白人待在他們家,可他們在那兒他又一刻不得安寧。那情景就好像他妻子是他礦上的某種特彆秘密的礦脈,而除了他自己彆人一定都沒有意識到。她著迷於那些青年紳士,礦業工程師,他們不時地會去拜訪他。他也一樣,也會為真正的紳士著迷。可他是個有妻子的老式礦主,假如哪位紳士老注視他妻子,他就覺得似乎是他的礦被搶了,礦裡的秘密被人窺視了。這裡麵有一個青年紳士讓她動了心思。那會兒,他們所有人都站在庭院的大木門外,望著外麵的世界。雨季後的九月,那一動不動的永恒的群山綠色儘染。除了荒蕪的礦山、荒蕪的礦場和一溜荒了一半兒的礦工住房外,彆無任何跡象。“我納悶,”那年輕人說道:“那些單調的大山後麵是什麼。”“更多的山,”萊德曼說:“如果你走那條路,那邊是索諾拉[2]和海岸線;從這邊走看到的是沙漠,你就從那兒來的;另外一條路過去是丘陵和群山。”“是啊,可是那丘陵和群山中可有什麼活物嗎?肯定有什麼精彩的東西吧?那兒似乎實在不像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倒像活在月球上。”“要是你想打獵,那倒是有很多獵物,還有印第安人——如果你也稱他們是精彩的東西的話。”“那些野人?”“十足的野人。”“他們友善嗎?”“這要分什麼事。他們有些人相當野蠻,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們。他們一看見傳教士就殺,那些傳教士去不了的地方,就沒人能去了。”“那他們政府怎麼個說法?”“他們距離所有的地方都很遠,政府就聽其自然。他們詭計多端的,隻要他們覺得會有什麼麻煩,就會派代表團去奇瓦瓦,做出正式歸順的樣子。政府樂得暫時停止爭論。”“這麼說,他們確實活得相當野蠻,再偕同上他們的野蠻習俗和宗教?”“哦,真的。他們什麼都不用,就用弓和箭。我在鎮裡見過他們,就在廣場上,他們的帽子很有趣,上麵還有一圈兒鮮花,他們一隻手拿著弓,身上除了一件什麼襯衫,幾乎光著身子,連冷天也一樣,**著他們野蠻的大腿,來來回回地大步走。”“可你不覺得到他們神秘的山村那兒,就會有精彩的事嗎?”“不覺得。在那兒怎麼就會精彩了?野蠻人還是野蠻人,所有野蠻人的行為多少都相似:下作,肮臟,不衛生,帶有幾分狡猾的計謀,為足夠的食物而奮鬥。”“可他們一定有古而又古的宗教,有神秘的宗教儀式,那一定十分精彩,肯定是那樣。”“我不懂什麼神秘的宗教儀式,嚎叫的異教徒的操練,多少是下流。不,我不覺得那種東西有什麼可精彩的。而且,我納悶的是,既然你在倫敦或者巴黎或者紐約居住過,還會——”“哎,人人都住過倫敦或巴黎或紐約——”那年輕人說道,好像這就是理由。這種對未知的印第安人的特彆又模糊不清的狂熱在這個女人心中引發了巨大的共鳴。她這人懷有的愚笨的浪漫空想,不切實際,比小姑娘都過分。她覺得她命定要進入群山中印第安人的秘密棲息地,去那永恒、神秘又不可思議的印第安人的巢穴遊**。她守著自己的秘密。那個年輕人要走了,她丈夫要隨他去托雷翁 [3]辦業務,得離開一些日子。在他們動身前,她非要丈夫告訴她有關印第安人的事——那些流浪的部族,就像還在流浪的自由的納瓦夥族印第安人,還有索諾拉的亞基人,以及奇瓦瓦省裡各個山穀裡的不同的部族。據信,那兒還有一個奇爾朱人部落,居住在南麵一個高高的穀地,他們正是所有印第安人中最神聖的部族。蒙特朱馬[4]和古老的阿茲特克人[5]或托托奈克族國王的後代仍舊生活在他們之中,而年長的祭司也還在沿用古代的宗教法典,據說仍拿活人獻祭。有幾個科學家去過奇爾朱人的地界,回來時精疲力竭、憔悴不堪,就因為所受饑餓和貧困之苦。他們從那兒帶回了各種粗蠻、稀奇古怪的拜神物件,但在那個饑餓荒涼的野蠻人的山村沒見到一點兒離奇的東西。雖然萊德曼就是順嘴一說,但是很明顯,對古老、神秘的野蠻人的概念讓他自己感到某種庸常的興奮。“他們離得有多遠?”她問道。“噢,騎馬需要三天,要經過庫奇提和一個不大的湖,就在那兒的上方。”她丈夫和年輕人走了。這女人開始她的瘋狂的計劃。最近為了打破單調無味的生活,她死纏著丈夫讓她跟他偶爾出去騎騎馬。可她從來不被允許單獨出去,那些地界確實不安全,粗野,無法無天。可她有自己的馬,一直夢想像她小姑娘的時候一樣,能自由自在地待在加利福尼亞的山間。她九歲的女兒這會兒在五英裡遠的一個小小的女修道院裡,在荒涼的西班牙礦鎮上。“曼紐爾,”這女人對她的仆人說:“我要騎馬去修道院看瑪格麗特,給她帶些東西。今晚我可能在修道院過夜。你照顧好弗雷迪和家裡所有的事,等著我回來。”“要我騎老爺的馬跟您去,還是要胡安跟您去?”仆人問道。“誰也不用,我自己去。”那男孩兒拿眼睛看著她,不同意。這女人要獨自騎馬外出是絕對不可能的。“我要自己去。”那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又平靜溫和的女人用特彆專橫的語氣又說了一遍。那個男孩兒沉默了,不高興地服從了。“您為什麼要自己去呀,媽媽?”她兒子問道,她正在包要帶的食品。“我就永遠不能一個人待會兒?一刻也不能過我自己的日子?”她叫道,突然發起火來。孩子像仆人一樣默不作聲了。她出發了,一點兒都沒擔心,騎在她那匹健碩的紅棕色花毛馬上,穿著粗亞麻布的騎裝,騎裝裙內是亞麻布褲子,白襯衫上戴了猩紅色的領帶,頭上是一頂氈帽。她的食品都在鞍囊裡,還有一軍用水壺的水,馬鞍後麵還搭著本地產的一條大毯子。她凝視著遠方,從家裡出發了,曼紐爾和小男孩兒站在門口看著她走,她甚至都沒有轉身揮手和他們再見。當她騎了約莫一英裡後,便經過了那條荒無人煙的路,往右蹚上荒野中被人踏出的一條小道,它通往另一個山穀,沿途穿越懸崖峭壁和參天大樹,還穿過一個荒蕪的礦區居住地。那是九月,那條為廢棄礦山供水的小溪水流潺潺,她下馬喝水,也讓馬飲了水。她看到幾個土著從樹叢裡走出來,往斜坡上去了。他們看見了她,盯著她看,她也看著他們。那是三個人,兩個婦女,一個青年男子,他們遠遠地繞著道,這樣就不會走得離她太近,她並不介意。她騎上馬,馬兒跑上了前麵靜靜的山穀,穿越了銀礦礦場,穿越了所有還有采礦痕跡的地方。眼前還有一條踩出來的高低不平的小路通向更遠處的那個山穀,小路從頭到尾都是岩石和四散的石頭。這小路她和她丈夫騎馬來過,再往後,她知道必須得往南走。說也奇怪,她並不害怕。儘管這是個嚇人的地方:那些寂靜無聲、像是致人死命的傾斜的山,偶爾遠遠的樹林裡會現出可疑的、很隱蔽的土著的身影,偶爾也會有大個的食屍鳥在頭上盤旋,就像一隻隻的大蒼蠅。遠處,有好些腐屍,還有牧場主住的低矮的平房或是一堆簡陋的窩棚。她往上爬著,樹木變少了,小道穿過長滿荊棘的矮樹叢,藍色的爬藤花四下蔓生,偶爾也有桃紅色的。然後,這些花也走過去了,她已接近那個鬆林了。她越過山頂,眼前是又一個綠色鋪天蓋地的山穀,沉寂,空落。已經過了正午時分,她的馬為了水轉向一條小溪,她也就下馬吃午飯。她坐在靜默裡,看著靜止的死氣沉沉的山穀,還有南麵高起來的尖頂山,遍布岩石和鬆林。正午酷暑,她休息了兩個小時,馬兒在她旁邊吃草。說也奇怪,她既不害怕,也不覺得孤獨。的確,這種孤獨有如一個焦渴難耐的人喝到了涼水,她內心還一直不可思議地興高采烈的。她又上路了,夜裡,在山穀灌木叢深處的一條溪流邊露營。白天,她看到過牛,還穿過了幾條野路,想必附近是有牧場,她聽見了一頭美洲獅奇怪的號啕尖嘯,還有狗群的吠聲回應。但她坐在小小的營火旁,在一個隱秘、空洞的地方,卻沒有真的害怕,內心一直被莫名其妙的興高采烈撐著。拂曉前非常冷,她裹著毯子躺著。望著星星,聽著她的馬在那兒冷得發抖,那感覺就像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已經過到了那邊。她不能確定在這個夜裡她是否聽到了她自己身體中的一聲爆裂,那是她自己死亡的爆裂。否則,那就是地球中心的爆裂,意味著某種重大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天微微亮,她就起來了,凍得都麻木了,她點了火。她匆匆吃了東西,又給馬喂了幾塊兒油籽餅,又再次出發了。她避免遇見什麼人,到現在她誰也沒遇見,很明顯,反過來彆人也避免遇見她。她終於來到能看見庫奇提山村的地方,那邊黑色的房子上是淡紅的屋頂,是一個昏暗陰鬱的小群居點兒,在另一個久已棄置的寂靜的礦場下方。再往遠處去,就是一個巨大冗長的山坡,聳立著的更粗糲、老綠的鬆樹林泛著暗暗的綠光。鬆樹林再往前,對天橫陳著光禿禿的岩石,岩石久經磨礪,上麵落著斑紋似的白雪。在高處新雪已經落下。現在,當她差不多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時候,她卻開始想不明白了,開始沮喪了。她走過了正在變黃的山楊樹環繞的小湖,山楊渾圓平滑的樹乾就像女人白胖胖的手臂。多美的地方!要是在加利福尼亞,她就會狂叫了。可在這裡,她不過是望著這兒,看出了她的美,可是卻上不了她的心。兩夜的露宿讓她非常疲倦,衰弱,讓她害怕即將來臨的夜晚。她不知道要往哪兒走,或是要到那兒乾什麼去。她的馬沮喪地邁著沉重步伐,沿著一條石子小路,朝著無邊無際讓人望而生畏的山坡前行。如果她還有絲毫意誌力,她就會打道回府,回到山村,她就會被護送回家,回到丈夫身邊。可她已經沒有意誌力了。她的馬過了一條溪流,濺起了水花,然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山穀,山穀裡正變黃的三角葉楊樹無邊無際。她現在的高度沒準兒接近海拔九千英尺了,由於海拔高度和疲倦的原因,她的頭在暈眩。三角葉楊樹林再往前,能看到兩邊陡峭的山坡包圍了她,披掛著尖厲枝葉的山楊密布交疊,而再往高處,就是尖頭的雲杉幼苗和鬆樹了。她的馬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著。在這個密封的山穀,在這條細長的小道上,沒有其他的路可走,隻有向上登攀。突然,她的馬跳起來了,她的前方三個身裹深色毯子的男人立在小道上。“上帝祝福你!”傳來了印第安人的問候,那聲音渾厚又有控製。“上帝祝福你!”她回答道,是美國婦女自信的語氣。“你上哪兒去?”西班牙語又輕聲問道。那個身披深色瑟拉佩[6]的男人走得更近了,朝上打量著她。“往前。”她冷冷地答道,用的是生硬的撒克遜人腔調的西班牙語。麵對著她的正是土著:黝黑的臉,碩健的體格,戴著草帽,披著毛毯。他們總會和為她丈夫乾活兒的那些男人差不多,除了他們微黑的披肩發模樣怪異以外。她有些厭惡地看到了黑長發。這一定就是她前來探望的粗野的印第安人。“你從哪兒來?”還是那個男人在問。總是這一個人講話。這是個青年,敏捷明亮、又黑又大的眼睛斜視著她。他黝黑的臉上生著軟軟的黑胡髭,下巴蓄著一撮兒稀疏的山羊胡,鬆散地遮在下巴上。他的又黑又長的頭發很有活力,胡亂垂在肩膀上。雖然他原本就黑,看上去也不像最近洗過澡的。他的兩個年長些的同伴和他一個模樣,他們強壯,沉默。有一個也蓄著很有線條的黑胡髭,但下巴上沒有胡須。另一個麵頰光滑,稀疏的黑毛勾出了下巴的線條,配著典型的印第安人的山羊胡。“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她半打趣,半閃避地答道。這話得到的是沉默。“可你住在哪兒的?”那個青年又執意問道,還是輕聲輕氣的。“在北麵。”她輕快地說。又是一陣沉默。那個青年與他的兩個同伴用印第安語在輕聲交談。“你想去哪兒呢,走上這條路?”他突然用主事人的語調盤問道,朝小道前方指指。“去奇爾朱印第安人的地方。”那女人簡單答道。那個青年看著她。他敏捷、微黑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在傍晚的光線下,他看到她的大臉盤上自信的隱隱的微笑,氣色很好的麵容上鎮定從容,還有藍色的大眼睛下疲倦、黛青的皺紋。當她往下望著他時,在她具有女性力量的身上,她眼睛裡半是稚氣、半是傲慢的自信。但是她的眼裡也有一種奇怪的恍恍惚惚的神情。“你是個夫人嗎?”那個印第安人問她。“是的,我是個夫人。”她得意地說。“和家人在一起?”“和丈夫和兩個孩子在一起,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她說道。那個印第安人轉過身翻譯給他的同伴,聲音低得像汩汩流水的潛流。顯然,他們現在不知如何是好。“你丈夫在哪兒?”那個青年問。“誰知道呢,”她輕快地答道,“他出門辦業務,要走一個星期。”那雙微黑的眼睛機靈地看著她。儘管她很疲倦,她還是微微笑了,為自己的冒險自豪,也確信自己的女人氣和瘋狂的魔力。“那你想要乾什麼呢?”那個印第安人問道。“我想去探訪奇爾朱印第安人,去看看他們的住宅,去了解他們的神。”她回答道。那個青年轉過去快速翻譯,跟著簡直是讓人驚恐的沉默。那兩個嚴肅的年長男人眼色很奇怪,從他們帶有裝飾的帽簷底下斜眼瞥著她,然後壓低聲音和青年人說了點什麼。青年人還在猶豫,然後他轉向那女人。“好的!”他說。“我們走,可我們要到明早才能到。今夜我們得搭帳篷。”“好的!”她說。“我可以搭個帳篷。”沒有再囉唆,他們順著那條石子小路快速出發了。那個年輕的印第安人與她的馬頭並排緊走,另兩個人在後麵奔。其中有一個拿著一根粗棍子,偶爾帶響地擊打一下她的馬屁股,趕著它往前跑。這時馬就會跳起來,把她從鞍子上往後甩,這讓疲乏的她很不高興。“不能這樣!”她叫道,回頭生氣地望著那個家夥。她遇上了他那雙微黑明亮的大眼睛,她的心第一次真的膽怯了。那個男人看她的眼光根本就不是人的眼光,他們並不把她看作一個美麗的白種女人。他那微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的眼光就不是人的眼光,根本就沒把她當女人看。就好像她是什麼莫名其妙、不可理解的東西,而他不能理解,就一定是帶有敵意的。她坐在馬鞍上,心裡納悶兒,又一次感覺到似乎她已經死了。那個家夥又擊打她的馬,讓她在馬鞍上猛地晃動。這激起了掃興的白種女人全部怒火。她拉住了馬,眼睛閃著怒火,朝馬勒邊上的那個人叫道:“告訴那個家夥,再也彆碰我的馬。”她遇到了那個青年的眼睛,和他們一樣的微黑明亮、不可理解的眼光裡,她看到了蛇一樣的細微可怕的嘲笑眼光,在閃閃發光。那青年用低低的印第安語和後麵的同伴說了,那個拿棍子的看也不看地聽著。然後,壓低了聲音對馬發出一聲奇怪的喊叫,他又抽了馬屁股,那馬一躍而起,像什麼發作了似的往前奔,石子小路上,飛石散落。疲憊不堪的女人在馬鞍上前後顛簸。她眼裡掠過狂怒,臉都白了。她凶猛地勒住了馬,可她還沒調轉過方向,那個年輕的印第安人就抓住了馬勒下的韁繩,猛地一拉,讓馬向前一溜兒小跑。這女人無能為力。極度憤怒外,也生出了一絲狂喜的興奮。她知道她已經死了。太陽要落下了,美妙的黃色光芒灑滿了最後經過的山楊樹,照耀著鬆樹乾、直立著的鬆樹針,引人注目的岩石閃著超自然魅力的暗光。落日的光輝裡,她馬勒旁邊的印第安人一路小跑,不知疲倦,他的深色披毯擺動著,**的雙腿在強烈的光線下閃著奇怪的變了形的潤紅色,他那可笑的用花和羽毛裝飾的草帽引人注目地閃著光,遮著那滿頭的黑長發。他時不時地會低聲吆喝她的馬,跟著那後麵的印第安人就會拿棍子猛擊她的馬。山裡奇妙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這個世界開始變暗,冷空氣降臨了。天空中,月牙正對著西邊的光輝掙紮。陡峭的山岩坡地帶來了巨大的陰影,溪水激流。那女人唯一能意識到的就是疲勞,無法言說的疲勞,還有那從高處襲來的冷風。她意識不到月光是如何取代日光的,太多行程的勞頓讓她失去了意識。有幾個小時,他們行走在月光下。然後突然他們停了下來。那幾個男人低聲談了一會兒。“我們在這兒宿營。”那青年說。她等著他幫她下馬,可他隻是拽住馬勒。她疲倦得幾乎是從馬鞍上掉下來的。他們挑了一塊岩石腳下的地方,這兒還能湊上點太陽的餘溫。一個男人砍下粗大的鬆樹枝,另一個男人把用來遮掩的鬆樹枝貼著權且當作遮蔽處外圍的岩石插進地裡,還用膠樅鬆的樹枝搭了床。還有的另一個男人生了點兒火,烤烤墨西哥麵餅。他們都默默地乾活兒。那女人喝了點兒水,她什麼也不想吃,就想躺下。“我睡在哪兒?”她問。那個青年指指一個掩蔽處,她鑽了進去,躺下,一動不動。她都不在乎她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她是太累了,累得超脫了一切事。從雲杉的樹枝縫兒,她能看到三個男人圍著火撅著屁股蹲著,用他們的黑爪子從火的灰燼裡扒拉麵餅啃,又喝水瓢裡的水。他們低聲咕噥著聊聊,然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她的馬鞍、鞍囊就在離火不遠的地方,沒有打開,沒人碰。這些男人對她和她的東西都沒興趣。他們就在那兒蹲著,頭上戴著帽子,呆呆地吃,吃,像動物一樣,深色披毯的穗穗前前後後都耷拉在地上,強壯、微黑的雙腿**著蹲在那兒就像一個動物,露出了肮臟的白襯衣和纏腰布,這就是裡麵僅有的衣著。他們顯得對她沒有一點兒興趣,就好像她是他們打獵帶回來的一塊鹿肉,已經掛進了窩棚。過了一會兒,他們小心地熄滅了火,進了他們的掩蔽處。從粗樹枝的遮簾縫兒,看著這些微黑形狀的東西在月光下默默地來回走,她忽然一陣毛骨悚然,恐懼,焦慮。現在,他們會不會襲擊她?但是沒有!他們似乎已經忘了她。她的馬被拴起來了,她能聽見它在厭煩地蹦躂。完全的靜默,山的靜默,寒冷,像死了一樣。寒冷和疲勞讓她在沒有感覺的半意識半清醒的狀態睡睡醒醒。那一夜好長,好長,冰冷的,永恒的,她知道她已經死了。